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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自操刀

君珂滿頭冷汗,眼神發直,眸子裡無盡的深黑,照見人生裡最大的恐懼,幾乎剛剛坐起的那一刻,人就已經射出了寢殿,錦被落了一地,她赤腳睡裙,毫不停留地踏過。

她衝出七寶殿,比先走一步的晏希速度還快上幾分,眨眼就沒入道路深處。

景仁宮前情勢又變,戚真思殿門喋血,堯羽衛悲憤無倫,天語令牌當面也再顧不得,紛紛衝上,攔在戚真思面前,戚真思嘴角噙一抹淡笑,揮開人群,猶自勾起手指,吃力地道:「還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刀……來吧……」

長老們僵立不動,大長老手中長劍垂下,鮮血無聲滴落,在地面迅速積了一攤艷紅,每個人都怔怔注視著那攤鮮血,心亂如麻。

在天語,未開刑堂擅傷子弟也是重罪,天語子弟固然對族規不敢違背,可這些長老身為族規的監督執行者,於他們心中,族規更是威嚴不可侵犯,自當以身作則,否則何以服眾?

戚真思是年青一代第一人,真正的天語高層,未來是要作為族長或大長老培養的,長老們雖然不滿她這幾年性子越發桀驁,卻也從未想過要置她於死地。

殿外氣氛悲憤僵窒,殿內柳杏林身子發軟已經站不住,他一直死死把著納蘭述的脈,感覺到他氣息在迅速微弱,如燭火在風中飄搖,似乎瞬間便要熄滅。

那種淺弱的脈搏,感覺體內什麼東西在緩緩流失,迅速蠶食著人體生機,納蘭述面如金紙,呼吸已經弱到感覺不著。

死亡便在頃刻之間。

柳杏林手指發抖——難道剛才有什麼重要血管沒有縫合?匆忙之下有所遺漏?還要再開腹一次?可……可此刻的納蘭述經得起麼?

生死攸關,內外交迫,一直能保持鎮定的柳杏林,在此刻的衝擊之下,也已經失去了方寸,內心裡知道有疑惑就應該再試一把,手卻軟得無法抬起。

韓巧望望外面,又用滿含期盼的眼神看著他,然而柳杏林的神情,讓他越來越絕望。

韓巧怔怔仰著頭,忽然一轉身就衝了出去。

「你們!你們!」他人還未到便是一聲大叫,「你們這群禍害,滾!滾!」

二長老一抬頭,張著嘴,呆住了。

這是平日裡溫順孝敬,連大聲都沒有過的得意弟子?

怒發如狂,滿面通紅,眼角有淚痕未乾。

「真思!」

「納蘭!」

兩聲幾乎發自同時,兩條人影也幾乎同時撲到,因為太過驚慌焦灼,那麼大的半空空間,兩個人落下的時候竟然撞在一起,砰一下各自一個踉蹌。

一個落在戚真思身邊,一個直奔殿內。

晏希落到戚真思身邊,就攬住了她的肩,君珂正要一陣風般從殿門進入,驀然停腳,回頭看戚真思,滿眼的不可置信。

「真思!」

「救她!」晏希本來半跪著抱著戚真思,此時忽然就勢一跪,跪倒在戚真思的血泊裡,「皇后,救她!」

君珂在殿門口,維持著一個一腳前,一腳後的姿勢呆住了。

戚真思那一劍沒有穿心,卻險險擦心臟而過,刺穿了肺部,大量鮮血湧入,如果不快點給她清淤療傷,縫合出血的內臟,她會很快死亡。

這手術,現在只有柳杏林能做。

可是現在,納蘭必然也是生死關頭!

君珂睜大眼,熱淚無聲無息滾滾而下——柳杏林只有一個,無論救誰,另一個都必死,這是無法成全的選擇!

如果換成她自己,她會毫不猶豫讓柳杏林來救真思,可是那是納蘭。

她如何捨得?如何捨得?

絕望焦灼,五內如焚。

這一霎君珂只想一頭撞死在殿門之上!

「閉嘴!」戚真思忽然清晰地吼出了一句,一口血沫噴在晏希臉上,掙扎著滾出他的懷抱,「滾!」

隨即她一伸手拿起大長老掉落在血泊裡的長劍,橫在了頸前,頭往殿內,微微一擺。

無聲的命令。

進去!

否則我立刻自盡!

晏希撒著手,滿手鮮血,怔怔向後一仰,忽然一頭紮在地上,額頭毫不憐惜撞上地面,砰一聲重響,震得鮮血四濺。

這清冷沉默的少年,無盡絕望之下,似乎想要靠這個近乎自虐的動作,把自己撞昏在當場,好不要面對這樣焚心的苦痛為難。

情義難全,怎樣的抉擇都是錯。

戚真思唇角有血,眼神獰然,毫無面臨死亡的哀絕,鞭子一般抽上君珂。

君珂閉上眼,霍然扭頭,已經衝進了殿內。

她衝入密室,一眼看見柳杏林的背影,那男人渾身蜷縮一團,抖如風中落葉,正在無聲嚎啕。

君珂眼前一黑,一瞬間幾欲暈去。

難道終究來遲了嗎……

牙齒深陷入唇,咬破唇邊,刺痛腥鹹的感覺同時湧來,她按住心口,強迫自己不看納蘭述的臉,第一眼看他的心臟。

猶自微微跳動!

君珂立即撲過去。

第一眼看見微弱的生機,第二眼看的便是病灶,三分之二的胃已經消失,包括原定要切除的部位,柳杏林果然使用的是根切除術,技術很好,比想像中的還好,斷口齊整乾淨,血管沒有問題……等等!

一根大血管,壓在一處肋骨下,被肋骨遮擋得嚴密,沒有縫合!

鮮血正是從那裡汩汩而出,堵塞了幾處血脈,剛經過大手術的身體,如何經得起這樣的內出血。

「小珂,我懷疑內出血,可是現在還要再開一刀的話……」柳杏林顫顫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君珂深吸一口氣,閉上眼,一秒鐘之後睜開眼,脫衣服。

她就一件睡裙,脫了只剩三點式,柳杏林正愕然抬頭看她,頓時驚得滿面通紅轉過頭去。

君珂此時哪裡還有什麼正常人間情緒,迅速脫了自己的外衣,身形一閃,已經鑽入掛在牆上的備用的消毒過的護衣,隨即撲到屋角柳杏林專門煮了用來消毒的草藥水盆面前,把整個手臂都埋進去,一邊頭也不回地叱道:「出去!救真思!」

柳杏林驚得張大眼,「你……你能行嗎?你沒有開過呀……」

「你的手已經軟了!」君珂咬牙,戴上手套,抓起了手術刀。

輕薄如柳葉的刀,在水晶燈下閃耀,刺上她整個泛紅,近乎瘋狂的眸子。

納蘭!

我生平第一次操刀,竟然是對你。

你不要我參與你的生死,想為我保全完整心境,可命運安排,最終要我親手拿起手術刀。

人說醫者不能為親人手術,很難保持鎮定心境,可我已經沒有退路。

來吧,我們一起。

沒什麼大不了。

不過生死而已!

「哧。」

白光一閃,一線驚虹,縫好的刀口被毫不猶豫再次劃開,邊緣齊整,恰到好處,竟是極其穩定完美的一刀。

柳杏林震動地看她一眼,立即退了出去。

她此刻心境決然,孤注一擲,這樣的專注不宜有人破壞。

相信她可以!

君珂不知道柳杏林退了出去,她的全部精神和靈魂,都放在了她生平第一場,也是唯一一場,更是最重要的一場手術中。

運足目力,眼底泛出熠熠金光,身體裡的一切都赫然在目,有一瞬間,她甚至覺得自己能看見流竄的血細胞。

好在畢竟主要的手術都做完,重新開腹需要的只是勇氣而已,她屏息凝神,探腹,尋找到那根隱藏的血管,接續,所有的過程她之前就和柳杏林探討過很多遍,雖然當時沒想過她要親手做手術,但總覺得,對納蘭的身體,多瞭解一些也是好的,如今終於派上了用場。

冷靜、快速、穩定、無畏……口罩上頭,水晶燈下,一雙眸子自始自終沒有波瀾。

拋卻一切人間情緒,忘記刀下是自己的愛人,只為和他重回人間,用一生去好好愛。

再次檢查了一遍,尋找還有沒有遺漏,如果不是因為害怕感染,她恨不得趴下去查清楚——剛才的事,她寧願死也不願意來第二次。

確定無虞之後她才開始縫合,縫完之後看著那有點歪扭的刀口,她苦笑了一下,以為自己技術不錯,其實比起柳杏林剛才縫合的整齊平滑的刀口差遠了,更要命的是因為開腹兩次,留下了兩道刀口,可以想見將來納蘭述這裡必然是一道難看得要命的疤。

以後終於有了可以取笑他的地方……口罩上的眸子,光芒溫柔而希冀。

希冀的當然不是取笑,而是……以後。

把了把他的脈搏,弱,但已經趨向穩定,最起碼死在手術台上的可能性是幾乎沒有了,君珂相信,以他們富有一國的資源,以柳杏林當世無雙的醫術,只要能撐過這最要緊的一關,之後的和死神爭命,希望便會大很多。

仰天出了一口氣,她搖搖欲墜坐了下來,她操持的是小的不能再小的手術,卻因為心神所繫,耗費了極大的精神,此時疲倦得連手指都不願意動彈。

這時她才敢去看納蘭述的臉,雖然還是面如金紙,但那種眉宇間的青灰死氣總算消失了,君珂定定看著他,想著進門那一刻,看見柳杏林哭泣時的絕望,一瞬間天地黑暗,她永墮煉獄。

此刻他靜靜睡在她身前,呼吸平穩,她貪婪地吸著有他存在的空氣,忽然便熱淚盈眶。

便如恍惚一場大夢,醒來時神智茫然,不知身在何處,忽然看見親人微笑的臉龐。

震動而欣喜,天地在這一刻明亮。

身後門聲一響,柳杏林低低的聲音響起,「小珂,做得很好。」

君珂正要微笑,忽然心中一緊——他的語氣……

她霍然轉頭。

「真思……」

「你去看看吧。」柳杏林閉上眼睛。

君珂在椅子上晃了晃,想站卻沒站起來,柳杏林想去扶她,看見她緊緊握住椅子背上的手,蒼白,泛出青筋。

沒要他攙扶,君珂第二次終於緩緩站了起來,站起來腰背便已經挺直,慢慢走了出去。

她出門時,用手背按了按眼角。

戚真思已經被挪入殿內,蓋著一床薄毯,看不見傷口,君珂一看她的臉色,心便徹底地沉下去。

晏希不在,堯羽衛們在殿外,有低低的嗚咽聲傳來,聲音壓抑。

君珂靜靜俯視著戚真思,女子臉容安詳,額角上素來有些猙獰的靛青刺青,此刻看起來也溫柔和靜,彌留時刻的她,有種平日從未展現的柔美。

命運裡無奈被鑄就的凌厲尖銳,被身體裡的熱血洗去,塵盡光生,本來面貌。

君珂在她身側慢慢坐下來,忽然不想說話,不想打擾,什麼都不想做,只想此刻在她身邊,將一路慢慢回想。

「堯羽衛每個人都擅長啃雪團,加鹽味道更好,加香料反而有怪味,我們吃慣了,下雪不吃還覺得牙齒發癢,怎麼?千金小姐,你不敢吃?」

「你剛才問我有什麼訣竅?現在我告訴你,沒什麼訣竅,世間練武,永遠沒有捷徑,只要你耐得摔,耐得打,耐得人間一切艱苦。」

「這世上所有的但願往往最後都變成不如所願,正如這世上所有的希望往往最後都變成大失所望……喂,真的一點都不在意?」

「我們是堯羽衛,我們是青鳥的羽毛。真正的一生依附,只在於他。」

「晏希,如果你想死,解脫我被你日夜跟隨的痛苦,請不必注意防護,一定要讓自己的肌膚裸露在外。」

「冀北睿郡王最亮!冀北君珂必勝!」

「提供貴賓包廂!視線開闊、無遮擋、清晰輕鬆看比武!適合高貴、富裕、有身份的你!」

「台上那女狀元,是我徒弟!」

「京城貴族要草菅人命啦!咱們鄉下人也沒什麼辦法,也就昨晚蒜頭吃得多,給我放——臭死不計!」

「像你這麼軟弱無用,活下去也遲早被人整死,不如我先結果了你。」

「你如果連這個都經不起,你還是趁早回家嫁人奶孩子,姑娘我怕到時候攆在你屁股後頭不敢睡覺都保護不了你。」

「走啊!你走啊!該留的也是我!我給你保證,我絕對能救出君珂,你走啊——」

「所以從今後,我可以把主子,放心地交託給你了。」

「很疑惑是嗎?來,聽我細細和你說,這也許是最後一次,為師諄諄善誘,教導你了。」

君珂伸手慢慢按住心口,想要止住這一刻的絞痛非常。

她過的是怎樣的一生?

從出生便是為他人存在,在風雪中苦熬童年,別人還在父母懷中撒嬌,她已經肩負起了保護他人的責任,幼年時她將納蘭述抱在懷裡,成年後她永遠護著他的背後。

當她可以獲得自由時,一場燕京大火,命運給她橫加罪孽,自此活潑放縱的戚真思死去,換得背負沉重的她。

那兩年她自我放逐離群如孤雁,寂寞的羽翼依舊不忘籠罩在舊主的上空。

直到如今……

殿門前那一眼,她竟見她眼底解脫笑意——是不是這些年,她一直沉溺於苦痛深淵,不得解脫?

君珂恨自己過於疏忽,從未真正關心過她,似乎總覺得真思堅強無畏,未曾想命運於她,依舊有不可觸碰的巨大黑洞。

執著的人,遇上罪孽,往往掙扎不脫。

如果能早一些開解她,是不是不會有今天?

戚真思緩緩睜開眼。

她眼底神光已散,柳杏林終究沒能趕得及救她,或者說,她拒絕了柳杏林的相救。

在柳杏林趕來後,她只說了一句話。

「我要完整地來,完整地離開。」

執拗的戚真思,無畏死亡,要的只是一份永恆的安寧。

她還支撐著,是因為在等君珂。

看見君珂,她眼底漾出溫軟的笑意,君珂俯下身,靠近她,輕輕道:「納蘭脫離危險了……我……我帶你進去看他,好嗎?」

出乎她意料,戚真思竟然搖了搖頭,她只是注視著君珂,用一種柔和的,此生從未有過的目光。

隨即她微微一笑,用眼神示意君珂靠到她唇邊,她有話要說。

君珂俯下身去。

戚真思靠在她耳邊,嘴唇微微一動。

君珂身子驀然一僵,眼神一凝。

戚真思眼底露出一絲釋然,一絲自嘲,一絲解脫,還有一絲調皮的笑意,微微向後一仰。

君珂還沉浸在震驚中,等她回過神,才發覺她已沉睡。

至死唇角笑意神秘,彷彿一生心事,無奈苦痛,都在最後交付,是煙是雲,散去無蹤。

卻留一抹漣漪印痕,看似無跡,卻與山河永在。

君珂慢慢站起身來。

她的姿勢有點僵硬,似乎整個人都被某種震驚的感覺劈中,以至於茫然恍惚,不知該如何舉措。

好一會兒她才鎮定下來,看向門口,光影一暗,晏希慢慢走了進來。

男子面容雪白,並無淚痕,用一種鬼魅般的步子,走到戚真思榻前,慢慢跪了下來,頭埋在她懷中。

這是這一生,他和她最近,最遙遠的距離。

君珂癡癡地立著,掌心冰涼,此刻她不敢看晏希,甚至不敢看任何人。

晏希的聲音,卻清晰地從埋著的臂彎下傳出來。

「她要我告訴你,沒什麼了不起,這是她一直想要的結果,她很高興……並請你不要忘記,趁這個機會將天語進行整頓,讓那些孩子擁有童年,讓天語的下一代們活得自由些,讓下一個戚真思、晏希、魯海……可以選擇自己要走的路,可以不必離開自己的親人。」

「我會的。」

「還有,新子沒死,黃沙城裡被她救了,新子運氣好,落入翻板之下時沒有中機關,翻板下的毒沙以毒攻毒還解了他的劍毒,只是新子廢了,他自慚形穢,從此不肯出現在你們面前……他現在在西鄂,天南城郊外一個叫三道川的小村莊。」

「晏希,你為什麼急著和我說這麼多。」

一陣沉默。

「因為我要走了。」晏希低頭抱起戚真思,沒有回身,「在殿前我求您救真思那一刻,我已經不配做堯羽的首領,我將她的性命放在了陛下之前,我違背了誓言。」

「這是正常的選擇,人都是自私的。」君珂搖頭,「天語的規矩很多不近人情,相信我,以後我會徹底廢除。」

「那是以後了。」晏希淡淡一笑,「是我自己不願意再呆下去。陛下面前,就請皇后代辭。」

君珂沉默,堯羽的人,從來都堅強執拗,他們決定的事,永無更改。

晏希抱起戚真思,一步步走了出去,堯羽衛們無聲跪了下來。

晏希仰起臉,雪光如此明亮,照得他眸光晶瑩。

恍惚裡她並沒有沉睡,依舊在用沾血的如玉如琢的手,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握住了他的手,在他耳邊說了給他的最後一句話。

「對不住,我不能……」

一語未盡,沒有答案。

他卻不想再去追索,這一生至此空缺,卻也至此完滿,在她將手交給他的那一刻,他明白,從此她允許他和她相守。

是日飄雪,那年飄雪。

「我叫戚真思,今年四歲,以後你就跟著我——你好像不願意?」

不。

真思。

我一直都,願意。

修長的人影漸漸走出殿門,他懷抱裡,一支纖細染血的手,靜靜地垂著。

院子裡被野人族團團圍住的長老們抬起頭,眼神震驚。

晏希沒有看任何人,漠然地,繞過大長老向外走。

大長老怔怔看著他懷裡的戚真思,眼神懊悔,伸手下意識去攔他。

君珂忽然從晏希背後走了出來。

她表情平靜,步伐穩定,直直向著大長老而來,一邊走,一邊順手撿起了血泊裡的長劍。

她走到大長老面前。

在眾人還沒反應過來之前,手一抬。

「哧。」

長劍像先前刺入戚真思胸前一樣,刺入了大長老的心臟。

大長老霍然摀住心口,一瞬間五官都已經扭曲,死死瞪著君珂,眼神滿是不可置信。

君珂看也不看,用力一拔。

鮮血濺射,晏希沒讓,直直地走了過去,看也沒看一眼。

君珂也沒讓,淡淡道:「原來你的血也是紅的?」

「你……」大長老摀住胸,踉蹌後退,一旁的傳經長老和二長老立即扶住了他,傳經長老震驚地道,「皇后,你在做什麼!」

「如你所見,我在殺人。」君珂隨手將長劍一拋,「此生第二個。」

「皇后,你如此倒行逆施,不怕天語全族寒心嗎?」二長老悲憤咆哮。

「怕?怕我何必殺?」君珂輕蔑一笑。

傳經長老蹲下身,摀住大長老汩汩流出鮮血的胸口,大聲沖內殿叫,「柳杏林!柳先生!求你出來救人!」

「不救。」君珂冷冷道。

「韓巧!」二長老跳起來大喊,「把你的藥箱給我!」

韓巧白著臉站在當地,上前一步,退後一步,眼眶裡一泡淚。

君珂對他招招手,韓巧猶豫地過來,君珂等他走到面前,砰地一個肘拳,韓巧應聲而倒。

「他昏倒了,抱歉。」君珂對臉色慘白的長老們笑笑。

「君珂!」傳經長老霍然抬頭,「你太過分了!」

「過分?」君珂低頭,盯著他的眼睛,「過分?你們也配和我說過分這個詞?」

她抬起手,指著大長老,「到底誰過分?」

「不是你們過分,逼得我驗證守宮砂,我不會在三年前大典之日不得不遠走雲雷,導致我和納蘭生生分離三年之久!」

長老們怔了怔,張嘴要說什麼,卻被君珂打斷。

「不是你們過分,使我和納蘭分離,他不會無可奈何之下毅然炸大燕皇陵,失去我的蹤跡之後以為我被他炸死,自責痛苦整整三年!」

長老們抿起唇,皺起眉頭。

「不是你們過分,導致他如此自責痛苦,他就不會在這三年煉獄般的日子裡,飽受熬煎,最終熬出了瘤腫絕症!」

傳經長老霍然抬頭,神色震驚,失聲道:「陛下是瘤腫之症?難道你們剛才……」

「不是你們過分,那是誰在柳先生給他手術的關鍵時刻,突然跑出來搗亂,使他險些因為你們的驚擾而手術失敗,使真思為了攔阻你們被殺?」

「不是你們過分,難道是我,是我嗎?」君珂一直的沉靜漠然,似乎終於找到了宣洩的出口,將手中長劍一拋,大吼,「你們說,是我嗎?是我嗎?」

震驚的寂靜,幾位長老張著嘴,看著怒發如狂,眼神血紅的君珂,都覺得心神窒息,連開口的勇氣都已經失去。

「誰殺了真思,傷我納蘭,我就殺誰。」君珂輕蔑地看一眼大長老,「我可以原諒你當初對我的侮辱踐踏,但我永不原諒你今日的罪行。」

大長老似乎想要說什麼,但嘴角血沫狂湧,堵住了他的言語,掙扎半晌後,他身子驀然一軟。

傳經長老歎息一聲,合上了他至死怒凸的眼睛。

幾位長老面面相覷,神情尷尬。

天語族首次出現大長老被殺的事件,換成往常,必然是全族復仇,不死不休,可如今……

「想要將天語整個傾覆,就來向我報仇吧。」君珂立在庭院正中,風吹碎雪,她連唇角都如雪之白,「我不是天語子弟,我也沒欠你們恩情,我更不會理會你們的臭規矩,正好,陛下臥病,朝政我掌,有誰要捍衛你們天語的尊嚴——御林軍!」

「在!」

「誰再有任何違抗,格殺勿論!」

「遵旨!」

一陣靜寂之後,傳經長老顫巍巍站起來,苦澀地道:「天大的誤會……皇后,其實早在三年前,對於當初的事情,我等已有悔意,曾在族中商議決定,此次來辭去皇族供奉,永不干涉皇族事務,這次我們來,本是找柳先生商討丹方,誰知道關心陛下太過,引起這不可挽回的錯誤……」

「我相信長老的話。」君珂沉默了一下,頷首,「既然長老們有此決議,我覺得,不妨正式推行。」

傳經長老默然苦笑,「是,老夫以天語之令發誓,自此天語一族,永不擔任皇族供奉,永不干涉任何皇族事務。違者全族傾滅。」

「很好。」君珂淡淡聽著,「諸位長老年紀也大了,有些事確實不宜操心太過,不妨把機會留給年輕人。」

傳經長老沉思了一下,無奈地道:「這個我要回去和其餘長老商量……」

「不!」和大長老交情最好的二長老忽然暴烈地蹦了起來,大吼,「憑什麼步步退讓?憑什麼這個女人說什麼我們便聽什麼?我們遵從歷代規矩有什麼錯?人白死,還要讓出長老之位?給那群什麼都不懂的毛頭小子做長老?他們會毀了整個天語!」

「老二,住口!」

「不行!我不同意!君珂!你先還我大哥命來……」

君珂轉身向殿內便走,一邊走一邊手有力地一揮,野人族舉刀洶湧而來,腳步聲震得隆隆作響,將那些頑抗的長老包圍在內,君珂頭也不回,步上景仁宮內殿的階梯,一名內侍恭謹地給她披上團鳳蹙金的孔雀羽大氅,她隨意地在內侍敬上的錦帕上擦擦手,華美燦爛的裙裾在殿堂深處緩緩曳去,將那些掙扎吵嚷,兵刃交擊都拋在了身後……

在單獨闢出的納蘭述休養的靜室裡,納蘭述靜靜地睡著,呼吸細弱卻平穩,君珂坐在他身側,久久凝視著他。

這般看著,便是這般看著,心裡便覺得寧靜歡喜,可那歡笑為什麼總要伴隨著淚水,完滿裡總要被生生挖去一塊……

或許,這便是人生的真義?

窗外喧嘩未休,掙扎聲,步伐聲、吵嚷聲勸阻聲怒罵聲,光影人影的混亂裡,那男子頭也不回,抱著他的愛人,一步步離人群而去,離她而去。

室內光線漸漸暗淡下來,披著彩繡輝煌大氅的堯國皇后,靜靜坐在喧囂和寧靜的中間,漠然等待著一個族群的變遷或者滅亡,表情很淡,眼神很遠。

恍惚裡遙遠的三水縣,寂靜的小山村,村後一塊空地上,有人叼著墨線端著墨斗,有人立地作圖腳踏星斗,一隊小工砰砰乓乓將舊屋推翻重修,一群高手上躥下跳按照燕京時髦花樣佈置屋舍,大個子魯海嫌棄屋頂蓋瓦的小工手腳慢,將人家拎下來,唰唰唰就砌了一道筆直的照壁,晏希拎了個顏料桶過去,排出一列大小長短不一的毫筆,一個手指搭一支,嘴裡還叼兩支,拎起桶就對牆上潑,潑出一大片艷彩迷離後迅速提筆點捺勾抹,霎時間便是斑斕雄偉的連綿壁畫,戚真思站在池塘假山石上,捋著袖子滿頭汗吆喝著指揮工程,晏希一邊偷偷看她一邊迅速下筆,於是壁畫正中央,花冠薄紗端然高貴立於雲端之上的戚家神女,仙氣飄渺,表情慈祥。

暮色沉光,人影漸漸淡去。

君珂眨眨眼,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