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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游

皇后關防嚴格,一條街都是層層疊疊的護衛,那乞丐狀的傢伙離得尚遠,就被御林軍給攔了下來,堯國皇宮的御林軍是全天下最有特色的,身材高大驚人的野牛族,厚實的身板一擋,那信使不矮的個子就完全被遮住。

「哪來的花子鬧事!」牛七已經做了隊長,拎著那信使,「扔牢裡去!」

信使也不掙扎,他知道要想接近君珂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上次君珂出宮他就試圖接近,結果三條街外就被阻,此刻用盡全身力氣,在牛七手上大喊,「尤里.沙利克.阿列克謝耶維奇.波戈洛夫斯基!」

牛七一傻。

御林軍一靜。

全場出現真空。

轎子遮得嚴密,準備睡覺的君珂,終於聽見了最後幾個字。

「波戈洛夫斯基!」

「嗷!」

最先發出回應的不是她,是跟隨她出宮散心的雞,雞同志不能騎馬,就在後面一座轎子裡,於睡夢中忽然聽見自己的全名,嗷一下熱血沸騰了。

多久沒聽見這個名字了?

主人!

轎簾一掀,白影一竄,竄到空中時因為速度過快,看起來像一種淡淡的銀藍色,越過擠擠挨挨的人頭,一頭撲倒牛七……手中的信使。

興奮中的雞,又兼睡夢中迷迷糊糊,聽見那個名字,沒辨出男女,以為太史闌當面,看也不看將人撲倒,習慣性展示當年小白狗的固定媚主艷姿——後腿一翹,尾巴一揚,屁股一撅——

看哥的上天入地金光燦爛迎風羞澀小雛菊!

牛七蹬蹬蹬後退七步。

野人族御林軍嘩啦啦掉了一地長槍,重槍把那一截地面打得坑坑窪窪。

信使眼睛一翻險些暈過去——這就是元帥常常提起的愛犬?是元帥在面對某些糾纏煩不勝煩之後公開昭告南齊要娶的那一位正室?是大公要親自奉茶的正房大婦?是他們的正牌夫人主子?

哦天哪,還是在堯國繼續當乞丐吧……

又是人影一閃,一把將看見未來元帥夫人準備暈倒的信使給抓了起來,「信呢?」

信使一抬頭,便看見衣著簡單的女子,神情急切地盯著他。

那簡單到近乎樸素的衣飾讓信使有些恍惚,對方過於無暇的容貌也讓他猶豫——似乎和元帥交代得不一樣啊,元帥說君珂耳後近頸部位有一點小痣的,現在怎麼沒有?難道認錯人了?只不過同名同姓?

「認錯人了。」信使摸信的手縮了回來,木然一點頭,「抱歉。」轉身就走。

君珂哭笑不得看著那傢伙的背影——太史古怪,她的手下也這麼變態?

「太史闌還好嗎?」

信使停下腳步,再回身時,眼底發紅。

終於可以不做乞丐了!

黑白相間的信封拿在手裡,很薄,君珂毫不意外,太史闌惜字如金,寫信自然也不可能長篇大論,她將薄薄的信封在手中捏緊,心中一陣熱潮湧動。

六年了,最初一年她一直在四處尋找,後來便因為發生了太多事,不得不將尋友的心事擱下,然而內心深處,對於她們三人,無一日不牽念,四年前間接得到過文臻的消息,還曾動念去東堂尋她,又想著那兩人音訊全無不知身在何處,忽然就接到了太史的信,這份驚喜來得太突然,她歡喜到不能自控,眼底微微泛出淚光。

信使有點震動地看著,想起自己那個標槍般的女主子,在將這封信交給自己的時候,冰山般的臉上,也曾一掠而過的微微興奮的神情。

當時他以為眼花,如今看君珂眼底的水光,才明白有一種情誼深厚綿長,只在內心深處。

君珂站在街邊就匆匆拆信,甚至等不及回宮,太史第一句會寫什麼?

如果沒猜錯的話,許是問雞……

「君珂,雞被你養瘦了沒有?」

君珂噗一聲笑出來。

「有機會帶它來給我檢查,瘦一毫克你就別想再看見它。我在南齊,信使會告訴你我的位置。」

「我現在不錯,希望你也不錯,否則別說你認識我。」

「聽說你有男人了,聽說大燕男尊女卑很厲害,別丟女人的臉,否則也別說你認識我。」

「你若不能來,也許我會來,來了若看見你不好,就把堯國順便滅了。」

君珂把短信匆匆收好——這信可不能給納蘭述看見。

「辛苦了,跟我回宮吧。還有些事要問你。」她瞟一眼信使,從那造型中可以確定,穿越後的太史,越來越坑爹了。

「君皇后。」信使算了算時辰,肅然道,「兩個時辰,我只能容您垂詢兩個時辰便立即要啟程回南齊,這是元帥大人的規定,她說兩個時辰,足夠您問清楚她的所有情況,之後我一刻也不能耽擱,必須立即回去,否則以軍法處置。」

君珂咳嗽,「可是你已經耽擱了三年半了呀。」

「那是意外事故,元帥會理解。」

「可是你遲一點回去太史也不會知道。」

「天知地知我心知。」

君珂:「……」

兩個時辰後,君珂充滿敬佩地命人送走了那位可敬的信使,並贈送了大量金銀以做補償——那孩子被太史虧待得太厲害了……

遙望著他行色匆匆的背影,君珂對變態的太史再度充滿了崇拜——這貨不能成功才叫天理不容啊……

君珂心情極好地回宮,高興太史有信來,高興她沒有要回雞。

太史總是面冷心善的……好吧,對死黨善。

「我回來啦!」君珂高高興興跨進殿門,納蘭述在桌前看奏章,下筆如飛,奏章流水般從指間越過,七八個侍應書記滿頭大汗手忙腳亂,險險跟不上他的速度。

燈光打在納蘭述額角,俯下的臉只看見兩道斜飛墨黑的眉,英銳地挑起,眉下偶爾抬起的眸光平靜沉和,偶有犀利光芒一閃。

君珂在門檻上停住,有點著迷地看著納蘭述,都說沉思和辦公中的男人最有魅力,果然,險險她剛才就失去呼吸。

「過來。」納蘭述抬起頭笑看她,招招手。

君珂此時才看見他眼下有淡淡黯青,臉色也有些蒼白,心中一痛,上前將奏折收起,「好了好了,下班下班。」

順手招呼侍立一旁的韓巧,「單子呢?」

韓巧抿嘴笑著上來,抽出一張長可及地的單子,納蘭述臉色一苦,扶額道:「小珂,你實在太變態了……」

君珂不理他,和韓巧湊一起,認真地拉開那單子核對,單子上是她親手畫的表格,清楚地標出時辰、藥品、補品,都是按照柳杏林的規定,納蘭述每天要吃的東西。在每欄藥品補品之後,都有一個空格,現在每個空格後面,都打個勾。

「辰時、卯時、酉時三次服藥,亥時的豬肚百合羹、戌時的烏梅芝麻粥……」君珂一項項核對,忽然眉毛一挑,「嗯?前天申時的龍井郁金茶後面怎麼沒打勾?」

「那天我腹瀉,不適合喝茶。」納蘭述過來,抱住了君珂,「好了,管家婆,下次我補回來,嗯?」

君珂眉開眼笑摸摸他的臉,「可好,沒瘦。」

納蘭述把唇湊上去,韓巧唰一聲不見了……

「小珂……」聲音呢呢喃喃,「有好東西給你看,來……」

「騙人……」低低的喘息聲,「每次你都這麼說,然後趁機……耍流氓……」

「不看?真的不看?」

「不看,再不要上你的當……」

「那就扔了。」細細碎碎的聲音,一樣東西被塞進了某處地方,「這顏色很艷,試試配你的肌膚……」

「啊!」一聲尖叫,「別!」

「不是說不看嗎……」

「渾蛋!」

「我幫你拿出來……」

「渾蛋!」

好半晌君珂衣衫不整衝出簾子,手裡拿著玫瑰紅的皺巴巴的信封,也不知道在哪揉得不成模樣。

她悻悻將衣服整理好,眼神卻有點疑惑——納蘭述和她耳鬢廝磨,常常難免情熱如火,她現在也無所顧忌,他想要隨時可以給他,可他卻總在關鍵時刻收手,是力有不逮,還是有別的原因?

還有一處疑惑她也心中不解,她雖然早被立為皇后,但其實和納蘭述並沒有舉行大婚,以納蘭述的性格,無論如何都會補給她一個婚典,但事實上他一直沒有提。

難道……

「小珂,什麼叫傻叉?」納蘭述的聲音從殿內傳來,打斷了她的沉思。

「哦,就是英明神武睿智可靠玉樹臨風瀟灑無雙的意思。」

「哦,我也覺得。」納蘭述微笑,「大荒澤來信我也看過,為表感謝,我已經命人送了回禮。」

君珂抓著玫瑰紅信封,一邊匆匆看一邊心花怒放地想,這世事真奇妙,原來兩人的信早就到了堯國,卻最終在三年後幾乎同時到了自己手裡,這是不是預示著,姐妹們相見之期不遠?

隨口答:「送了什麼?大波喜歡化妝品。」

「美男十二名。」

「這個也不錯。她會滿意的……在哪選的?」

「野人族。」納蘭述微笑,「高壯、完整、不油光水滑,且個個十分傻叉。」

君珂:「……」

看完景橫波的信,君珂將兩封信都小心翼翼收起,一邊歡喜一邊憂愁,歡喜幾個死黨看來都混得不錯,姐妹們各自在所在地域呼風喚雨,果然穿越金手指萬能定律依舊不破,憂愁的是大波還是這麼不靠譜,送個信還能耽擱幾年,信使也不知道跑哪去了,連將來怎麼去大荒澤都不知道。

不過幾年之內,她都沒有空去尋找朋友,納蘭述的病是個沉重的心事,就算手術成功,後續的調養也一刻不能馬虎,如果他順利渡過了前五年,報仇的事也該提上日程,這麼一算,姐妹見面又覺得遙遙無期。

只能指望她們來找自己了,君珂歎了口氣,有點怨怪那幾個,都在忙什麼呢,雖然路遠,抽空來一趟不成嗎?

她去了御書房,給兩個死黨各自寫信,下筆激動,墨汁浸染得一團一團,撕了寫寫了撕,用了半夜時間才寫完信,當即吩咐晏希用最可靠的堯羽衛將信送往大荒澤和南齊東堂。給文臻的信也有一封,雖然不知道她的地址,但確定在東堂,聽柳咬咬說,她的東堂屬下,原先陷陣營的士兵,都聽說過文臻,原先的東堂食神,改良了東堂幾乎所有的菜色,推廣大棚種菜,給東堂人豐富了飯桌,有段時間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之後卻突然銷聲匿跡,據說捲入了一場天大的麻煩,幾起幾落,很是腥風血雨了一番,如今只能猜測還是在東堂京城,具體身份位置卻不清楚。

找人這種事,堯羽衛還是靠譜的,君珂不擔心,只是想著境遇最神秘的文臻,這個慢吞吞老實相其實卻一肚子壞水的蛋糕妹,做蛋糕也能做出風波?

她寫完信,舒展下筋骨,身子向後一靠,不知道撞到什麼,吱嘎一響,身後一處暗櫃,慢慢打開。

君珂起身,注視著暗櫃,裡面只有一卷畫,她將畫取出,畫上人云鬢花顏,面貌清秀,似她又非她。

這是三年半前納蘭述記憶中的君珂。

君珂手指慢慢撫摸著那畫,畫很細緻,細緻到每一根頭髮都清楚地畫了出來,甚至連僅有的一兩件首飾上的花紋,也細細勾勒,作畫人似乎很有空,將一副人物肖像畫到細緻到令人髮指的程度,而且墨色濃淡不一,幾乎每一筆都有不同,最早的一筆顏色已經很淡,竟然像是一天一筆,長久時間才畫成。

畫卷最下端沒有印鑒題跋,只有一句話。

「小珂,但望我畫完這幅畫,你便回來。」

近三年半的時日,一天一筆,勾勒而成,他執著畫筆,始終不肯斷絕希望,寧可將頭髮一絲絲地畫,將首飾紋路一點點地添,似乎要靠那般筆觸的延續,來延續著對她的等待和希望。

頭髮沒法再畫了,就畫首飾,首飾無處再添花紋了,就畫衣裳。

只要這畫不完,她就會回來。

君珂抿著唇,將畫慢慢捲起,抱在心口,彷彿那是一隻暖爐,暖著內心深處的痛,又似乎是一柄劍,戳著內心深處的痛。

他等了太久,她終於回來,可當她回來,屬於他的時光卻又無情地眼看要從他手中溜走。

君珂慢慢將畫收回暗櫃,靠在櫃身上,良久之後,推開窗。

冷風立即呼嘯而入,君珂的眼光落在窗下,一片亂石地上。

御書房外就是御花園外的一角,四季都有繁花盛開,唯獨這靠近書房右側長排隔窗之下一塊地方,毫無花草裝飾,光禿禿一片地面,亂栽著一些石頭,石頭也不是觀賞石,隨意地插入泥土,都插得很深,看起來像是被人以內力擲入地面,和御花園繁盛華麗的景象,格格不入。

君珂突然從窗口跳了出去。

她很熟練地跳到那塊石子地上,注意不要踩到任何石頭,閉上眼,蹲下身,很隨意地挖出一塊石頭。

石頭下是一個金絲袋子,袋子裡一張信箋,保存得極好。

君珂慢慢打開,從回宮開始,她發現這一處地方,便每天都來挖一塊石頭,摸到什麼是什麼。

「小珂,你給我兩地書,我便給你真正的兩『地』書,花會謝,月會缺,但保留在大地裡的心思,沉厚永存。」

那些保留在大地裡的心思,數年後被慢慢起出,再珍重埋下,屬於彼此的記憶,永不腐朽。

君珂將信看完三遍,收回金絲袋子,埋回原先的石下,這段日子,她每天就是靠這些信,振作精神,回去繼續和納蘭微笑以對。

坐在冰冷的地上,四面石頭環繞,她心裡很空,又似乎很滿。

柳杏林已經和她提過,幾天之內就該給納蘭述手術,如今身體調養得正是合適,但她卻不知道該怎麼和納蘭述開口。

她怕一旦明說,會令他壓力過大,他可能會因為手術本身失敗的危險而拒絕。

他不是害怕手術本身,不是畏懼生死,他也許寧可苟延殘喘和她相伴幾年,也不願意可能立即死在她身邊,更不願意這死亡和她有關,令她終生背負罪孽。

她也沒法和他坦然說這手術很安全毫無危險——納蘭太精明,根本瞞不過。

而她自己,又何嘗不猶豫?就算最初下定決心要挽救他,但隨著日期臨近,她越發忐忑畏懼。

任何手術都有風險,何況是在這醫療設備遠遠跟不上現代水準的古代,成功幾率只有現代的一半,如果成功自然是邀天之倖,可如果失敗……

她激靈靈打個寒戰。

如果失敗,那就連最後能相伴一起的一兩年都沒有了……

是痛下決心,冒險一搏,於微弱的幾率中尋求一份長相廝守的希望?

還是謹慎保守,退而求其次,盡量延續他的生命,保證能安穩地渡過最後幾年的美好時光?

何去?何從?

人生裡徹關生死,難以抉擇的要害命題……

君珂抱緊腦袋,只覺得腦漿都在沸騰,渾身都要炸裂,這些日子她一直在糾結這個問題,事關重大,無法抉擇。

這不是當初給納蘭君讓開腹,也不是馬車上給韋家媳婦宮外孕開刀,她經過的兩次手術,都是生死相逼,沒有選擇,不得不動手。兩個被開刀的人,當時都和她是毫無瓜葛陌生人,她冷靜下手,沒有心理障礙。

然而一旦換成納蘭述,一個簡單的抉擇,便比直面生死還難如登天。

君珂慢慢地蜷縮起來,在亂石之中,縮成一團,看起來靜如磐石,仔細看卻能發現雙肩隱隱的抽動。

遠處潔白的石道上,張半半撐著的傘蓋之下,納蘭述遙望著君珂的身影,難得的沒有走上前,只是輕輕攏緊了大氅。

「半半。」

「主子。」

「如果給你一個選擇,或者和你妻子在一起最後三年,或者可以相伴很久,但前提要你冒生死危險,你選哪種?」

「三年。」

「嗯?」納蘭述詫異地轉頭,沒想到不怕死的張半半,居然會給出這答案。

「我那口子還沒兒子。倒是您賜我的妾懷孕了。」張半半表情無奈,「妾是貴妾,又身懷有孕,還性子潑辣,我要萬一死了,我那老婆哪裡是她對手?我寧可和她在一起最後三年,好歹留個香火,以後她也就能過得安生。」

「過得安生……」納蘭述喃喃重複了一遍。

「主子您怎麼忽然問這個?」張半半大大咧咧地問,「那假如是您呢?」

納蘭述久久不答,張半半疑惑地轉頭看他,年輕帝王的臉沉在暗影裡,靜靜注視著前方花園裡抱頭的女子,看不清表情。

忽然臉上一涼,一點濕潤徹入肌骨,張半半茫然抬起頭,看見深灰的穹窿裡,一些雪白的六角碎片,旋轉著落下來。

聽見納蘭述輕輕道:「下雪了。」

「下雪了!又下雪了!」君珂興匆匆地奔進納蘭述寢殿,「這場雪好大,斷斷續續好幾天,剛才太監們把雪都踏實了,要做雪雕,走,咱們去看看……咦,你這是什麼打扮?」

納蘭述一身利落,披著雀羽大氅,正在穿油靴,順手扔給君珂一雙,「踏雪出遊打扮。」

君珂怔怔接在手裡,還沒反應過來,頭頂一黑,同樣式樣的雀羽氅已經罩了下來,納蘭述手臂一抖,撫平她肩上褶皺,順手給她束好繫帶,君珂低頭看著他修長的手指一繞,便是一個和他一樣的利落的結。

「小傻瓜,發什麼愣呢。」納蘭述看著她怔怔的表情,忍不住笑起來,摸了摸她的頭,「今年的第一場雪,咱們不要在這皇城四方院子裡看,出門去,你來堯國這麼久,卻連京城雲台四大景都沒見過,翠池瀲灩、蒼闌簇雪、玉山夕照、南潭雙塔。今天帶你玩個夠。」

「可是我們還要上朝……」

「罷朝!」

「可是我們還有很多工作。」

「曠工。」

「可是皇城不可一日無主。」

「有本事就造反。早上造了晚上我奪回來。」

「可是你……」

「沒有可是。」納蘭述牽著她向外走。

車馬竟然已經備好,張半半趕車,韓巧跟隨,還有輛車坐著柳杏林戚真思,看他們出來打了個招呼,君珂看見這幾人都在,這才放下了心。

車馬一路出皇城,打的是御食監採買的招牌,沒有驚動任何人,出了皇城又換輛馬車,這回更普通,扔人堆裡分不出來。

君珂最近早已厭了出入浩浩蕩蕩車馬扈從的皇后儀仗,難得微服出行,頓覺渾身鬆快,想著納蘭述手術在即,出去散散也好,離了壓抑的皇宮,情境和心情都會自在些,正好趁此機會把這事婉轉地和他說了。

她心中盤算如何開口,怎樣的措辭最合適,怎樣的語氣最妥當,在心裡一遍遍打著腹稿,簾子掀在那裡,卻根本沒有注意四周的景色。

她沒注意到,納蘭述一直斜靠在她身邊,靜靜望著她的側臉,看她心神不屬模樣,眼神裡淡淡疼惜。

車子在城門前排隊出城,兩人都有點心不在焉,沒注意到幾騎麻衣高冠的老者,一邊說話一邊從城門邊進來。

「你說龍籐草性激發,用在丹方里最合適不過,可為什麼最後製丹的效果卻是收斂的呢?」

「傳經長老,這問題你一路已經問了無數次了。」

「呵呵……是啊,總忍不住要問,這丹方拿在手裡三年了,總制不出丹來,三年了,咱們吃不下睡不好,這日子可沒少受罪。」

「要不然何必一聽說柳先生來了,咱們幾把老骨頭就千里迢迢趕來?」老者砸咂嘴,「這回一定要當面請教。」

「估計柳先生現在在宮中,回頭請陛下賜見。」

幾人低聲談論著走遠,有點古怪的高帽子在人群中矗立,四面的人都很熟悉這種裝束,恭敬地讓開。

坐著納蘭述和君珂的那輛馬車內,一個在沉思怎麼開口,一個別有心事,都沒發覺……

所謂勝堯城四大名勝都在郊外,雲台山四景,從上山的路開始,晏希韓巧等人都離得遠遠的,柳杏林更是一步一低頭,不像遊山倒像採藥。

雲台山不算高,勝在秀麗峭拔,奇峰多景,翠池是山腳下一方湖水,以水質清美如翠玉而聞名。

冬日裡少有遊人,腳下的雪咯吱咯吱作響,轉過一道小山坳,忽然眼前便一亮,一方瑩翠的湖水靜靜歸依於群山的懷抱,倒映四面落雪山峰和旁逸的瓊枝,如白玉錦中一枚翠佩,色澤清爽得讓人忍不住吸一口長氣,似乎從心底透出潤和涼來。

湖面已經結了碎冰,因而水色顯得略淡,越發通透。極靜的湖水、緩緩游動的晶瑩的碎冰、被風拂落的亂雪、水下簇游的紅魚。動靜結合,清光四射,瀲灩流波。

水邊含笑看過來的納蘭述,擁一襲雪白淡金雀羽氅,長眉山青,肌膚如冰如玉,皎皎風華,也似雪山神子。

君珂怔怔望著比山光水色更通透乾淨的他,心忽然微微痛起。

「納蘭,我想……」

「這裡曾經是我娘最喜歡來的地方。」納蘭述卻先開了口,「她少女時代便掌重權,終日纏身於政務,每當覺得心頭壓抑不堪重負時,便一個人悄悄出城,到雲台山來轉轉,她說看這湖水便覺得心中清靜,這幾年你不在,我也經常過來,有時會坐上半天。」他輕輕攬過君珂,「坐下,閉眼,別想那麼多事,聽。」

君珂閉上眼,聽著他呼吸平穩在耳側,心際安詳漸漸空明……風動、雪落、水下魚兒游動、水上碎冰相擊,幾隻小鼠從雪洞裡探頭看人、一隻野兔從灌木端掠過,灰色的皮毛濺飛碎雪,碎雪又落在了一朵白梅花上……

「真美……」她喃喃道。

「這世間美的東西太多,但我們沒有靜心去發現,丟失的從來就不是風景,而是我們沉靜下來的心。」納蘭述附在她耳邊,「小珂。不要怕它不在,美過的,深刻記憶過的,永遠都會在心深處完整。」

君珂心中一顫,睜開眼,納蘭述卻沒有迎上她疑問的目光,只是靜靜攬著她的腰,在湖邊坐了一個時辰。

遠處張半半在沉思,韓巧東張西望,柳杏林低頭找藥,戚真思默默佇立,看著那相偎的人們。

拾階而上,半山腰蒼闌閣古樸厚重,一道長長的城牆狀的護牆逶迤直上,簇著厚厚的雪,在蒼茫遠山的背景中,如雪龍盤旋作勢,昂首回望。

「山河不老,巍峨永在。」簇雪的蒼闌閣裡,納蘭述撫著君珂長髮,「老去的只是人心,但在你我眼底,彼此永遠不老。」

晚霞無聲無息塗滿天際,夕陽自霞光後現一抹金黃,那樣的黃色不刺眼耀目,卻燦爛溫存,整座山峰浸潤在微黃金紅的光芒裡,碧得更翠,白得更瑩,蒼青色更凝重,每一處峰形峭拔,都如一首好詞起承轉合,恰到好處,妙不可言。

霞光下納蘭述攬緊君珂的肩,「你曾背過你們那一句詩,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其實夕陽有什麼不好?,美得更持久而含蓄,過得這一日,到頭那一身,便如黃昏夕陽,溫和艷美,內斂沉靜。」

遠遠的地方,那幾人遙遙看著沐浴在霞光裡,神仙眷侶般那一對璧人,良久默默轉頭。

南潭雙塔,白玉般的雙塔映在黛青色的潭水裡,潭水下隱約有很多同心鎖,據說雙塔在夜間某個角度會重合在一起,有情人在那個時候,往重合的塔影裡拋下刻上彼此名字的同心鎖,從此必永結同心。

君珂十分惋惜,連連嗟歎,「怎麼沒準備同心鎖。」

納蘭述笑而不語,手掌一翻,掌心兩個金光燦爛的小鎖,一個用綠松石鑲嵌著「納蘭述」,一個用鴿血寶石拼成「君珂」。

君珂抬頭看著月影,月光自天際緩緩前行,潭水裡的塔影漸漸重合,急忙抓起小鎖要扔,手掌忽然被納蘭述握住,連同鎖握在了一起。

君珂愕然抬頭看他。

納蘭述凝視著她的眼睛,他的眼神通透晶瑩,也如這碧水月色,長天深雪,倒映著她明亮而微微迷茫的眸子。

手掌微微攥緊,溫暖的修長手掌包住了她微涼的手指,他有點用力,鎖身咯痛了她的掌心,她不覺得痛,只覺得心砰砰跳了起來。

「小珂。」納蘭述的聲音還是不急不緩的,帶著微微笑意,眼神也沒什麼變化,「這鎖,我希望下次來的時候,我們再拋下去。」

「下次……」君珂有點茫然地重複。

「是,下次。」納蘭述語氣比她堅定,「南潭雙塔,在滿月重影的時刻拋下同心鎖,則彼此情意會永生完滿,今天不是滿月。小珂,我想要那樣的完滿。」

他頓了頓,「也一定會。」

君珂緩緩揚起臉,沉默半晌,一字字道:「納蘭,你是不是已經……」

「你還沒答應我。」

又是半晌沉默,隨即君珂笑了笑。

「你的願望,就是我的。」

納蘭述將她攬進懷裡。

君珂伏在他胸膛上,靜靜聽他心跳,忽然便熱淚盈眶,勉強平伏著聲氣,喃喃道:「納蘭,原來你已經……既然如此,我便和你說……」

她聲音忽然一頓,驚愕地抬頭看納蘭述,一個抬頭的動作只做到一半,便軟軟地閉上了眼睛。

納蘭述把她接在臂彎,愛憐地看她半晌,撫了撫她一直無意識皺著的眉端,刮了刮她最近多了點細紋的鼻子。

「小傻瓜,何必這麼費心思?我不會讓你說出口的。」

不讓她說出口,是因為一旦她親口說出,萬一事有不諧,她必將承擔永恆的自責和罪孽,那樣自責的絕望,墮入深淵般的黑暗感覺,他曾苦熬了三年,他不要她這樣渡過哪怕一天。

生或死,他自己抉擇;那磨心的歷程,他不要她參與;把她剔出這樣苦痛的局,才能給她一個完整的琉璃心境。

帶她看風景,走遍雲台山,告訴她人生之美,存在便是永恆;告訴她夕陽不暗淡,關鍵在於人的心境;告訴她天地不老,相愛的人永在。

告訴她希望不絕,同心鎖在原地等待。

他淡淡笑起來,月色下眉目清艷。

將君珂交給戚真思,他轉向默默走上來的柳杏林。

「先生,你一個人可以嗎?」

柳杏林閉上眼,默默思考了一會,「我已經問清楚小珂你的情況,我想……一個人可以。」

「那麼……」納蘭述給君珂餵下一顆可以沉睡三天的藥,目不轉睛凝視她半晌,輕輕吻了吻她的額角,才微笑抬起頭來。

「先生,拜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