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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我沒有說什麼啊。她說要嫁給我,然後我說要問問你而已……」柳杏林倒在地上,揉揉被君珂踹疼的膝蓋,一臉納悶和冤屈。

唉,女人這種生物,有時候還真讓人搞不懂……

君珂險些仰天長嘯,吐血三升——這白癡,在這古代,一個女子向男子求婚,已經付出莫大勇氣,他居然還說要問另一個女人?

這叫柳咬咬情何以堪?

君珂原先還有點怨怪柳咬咬使小性子,欺負老實人,明明知道杏林木訥,就不要計較了嘛,如今知道原因,連君珂都覺得,咬咬真的是太寬厚了!

真不知道柳杏林那個傻子,在那時刻,怎麼冒出這麼一句話,八成是歡喜傻了,內心裡又當她是親人,下意識溜出了這句話,但聽在本就有點心結的柳咬咬耳裡,肯定要變了味。

「你真是……」君珂恨鐵不成鋼地歎氣,柳杏林悵悵地望著她,忽然道,「小珂,我是不是太笨?咬咬怪我,你也怪我。」

「杏林,你怎麼會笨?」君珂在他身邊蹲下來,柔聲道,「你做得一手好手術,研製出天下一流藥物,醫學內外科全通,做許多人所不能做,天下醫術,你在巔峰,你算笨,我們都是蠢貨了。」

柳杏林苦笑搖搖頭,「醫術開七竅,世事一竅難通。」他心灰意冷爬起身,「咬咬已經半個月沒有理我,你也說我錯了,也許我就是不適合……」他苦笑一聲,沒說下去。

「我可沒怪你,只是你不懂女人心而已。」君珂笑起來,拉他起來,「既然你們來了,放心,咬咬交給你,保管你們撅嘴來,咧嘴回!」

「小君,」柳杏林仰頭看她,「你真的不怪我?」

君珂靜了一靜,面前的柳杏林,眼光湛湛,漾著他自己都未必能分得清的痛苦、迷茫、猶豫、不安、愧疚……

同樣一句話,意思已經不同。

這呆子,給自己打上結,只有等她來解。

「真的不怪。」君珂盯著柳杏林的眼睛,「杏林,我們相識於微時,如果不是你,當初我就死在沈夢沉和納蘭遷聯手暗害之下,更不要提有今日,在我心裡,你是恩人,是朋友,是……兄長。」

柳杏林身子,微微顫了顫。

君珂心中苦笑——這幾天自己一直在拒絕,可今日這拒絕是解脫,有些拒絕,卻注定沒有結果。

「今天咬咬開玩笑要做我嫂嫂。」君珂微笑,「杏林,現在我還叫你杏林,你放心,我會讓咬咬解開心結,等到那一天,我希望能叫你哥哥,而她會成為我真的嫂嫂。」

柳杏林紅了臉,「小君,我……」

「噓。」君珂手指按在唇上,「別再糾結了,我說過,我會讓咬咬解開心結,同時,我也會讓你看清自己的心。」

柳杏林呆住,隨即臉色尷尬成了青色,他沒想到,君珂連他內心裡的猶豫不解,都看了個清楚。

「一路勞累,早點睡吧。」君珂拍拍他的肩,轉身而去。

她面色平靜,嘴角笑意未散,眼底卻有淡淡的寂寥——眼看他人都雙雙對對,才覺得單飛的疲憊。

柳杏林怔怔看著她挺直而微顯蕭索的背影,想著她這一路艱辛風霜,到頭來助納蘭述終獲立足之地,卻不得不將自己放逐,忽然心也幽幽地痛起來。

他回房,鋪開信紙,寫信。

「字呈堯國陛下足下:今日得見皇后,安好,脈象如常,體內毒脈有溶解之勢,陛下放心,杏林必盡力護持皇后,不為沈氏所侵。」

「另,陛下上次與杏林商談之事,杏林今日可以答覆陛下,願以精研十五年之丹丸秘方,贈送堯國天語。但望陛下得此丹方,好生運作,以此令天語長老退出堯國朝堂……」

柳杏林停了筆,摸了摸懷中丹方,滿臉珍重不捨的神情,然而看見對面君珂屋子未熄的燈火,又慨然一笑,繼續提筆匆匆……

這封信在當夜就由堯羽衛發了出去,卻沒有通過君珂,君珂當晚和柳咬咬抵足而眠。

「剛才沒吃飽吧。」君珂一進門就把一碟點心擱在桌上,「杏林哥讓我帶來給你的。」

柳咬咬眼神一跳,她已經聽出君珂對柳杏林稱呼的改變,卻好像沒聽見,轉頭笑道:「得了,他這呆子,哪裡有這份心思,你就別替他做好人了。」

君珂聽她提到柳杏林語氣親暱,心知她沒有真正生氣,微微放心,坐下來攬住她的肩,「那是,生柳杏林者他爸媽也,知他者,柳咬咬也。」

「少來貧嘴。」柳咬咬一推她。

兩人談了談西鄂的情勢,柳咬咬一直執行著君珂對西鄂的方針,不多干涉西鄂內政,卻將情報搜集工作做得很好,君珂仔細聽著,頻頻點頭,道:「如此說來,納蘭大概五年之內,就可以將西鄂掌控在內。」

柳咬咬聽她第一句就是考慮納蘭述的江山,微微有些心酸,佯怒道:「你還替那小子操心什麼?要不是因為他那堯國朝廷那許多規矩,你用得著跑到這鳥不生蛋雲雷……」

「咬咬,當我是朋友你就別說下去。」君珂打斷她的話,語氣平靜,但柳咬咬明白,這已經是最後的警告。

臉色不變,柳咬咬突然格格笑了起來。

「怎麼了,發什麼神經?」君珂有點歉疚,覺得自己語氣太重,安撫地摸摸她的臉。

「你們兩個還真是……」柳咬咬嘻嘻笑,「過來的時候,我們去過一趟堯國,可巧,我們去的時候,陛下正在書房接見一個老頭子,那老頭子嘰嘰咕咕在說你壞話,然後陛下也來了這麼一句——還打算做這個御史,就別說下去。」

君珂唇角浮現一點柔和的笑容,輕輕道:「他還好吧?精神可好?飯量如何?……沒瘦吧?」

柳咬咬對天翻了翻白眼。

「真受不了!」她抱頭呻吟,「陛下也叫我看你,精神可好?飯量如何?有沒有瘦?有沒有人給你受氣?」

「你先回答我的。」君珂笑瞇瞇,「然後你回去的時候告訴他,我精神倍兒樁,吃嘛嘛香,膘肥體壯,全雲雷都被我打趴。」

「哦……別再刺激我了……」柳咬咬一頭扎進被窩裡,甕聲甕氣地道,「他也說,你一定會問他起居,到時就告訴你,他精神特好,朝政一切都很安定,他已經不需要每天上朝,每週休息一兩天,每天二更睡五更起,每頓三碗飯十個菜,除了枕頭旁有點空顯得美中不足外,這個皇帝實在很好當。」

「實際上呢,」君珂雙手抱頭,仰望帳頂,幽幽地道,「他每天上朝,四更睡五更起,每頓一碗飯,不怎麼吃葷,已經瘦了,但是不敢休息。」

柳咬咬凝視著她,慢慢歎了口氣。

「你都知道,我還說什麼……」她翻了個身,「我睡了。」

君珂不說話,半晌柳咬咬翻個身,呢呢喃喃地道:「有時候……我真羨慕你……」

君珂輕輕撫了撫她的發。

「咬咬,放心,你會更幸福的。」

柳咬咬呼吸勻淨,似乎在夢中聽見這句承諾,唇角綻開清甜笑意。

君珂輕輕下床,一番交談,她已經全無睡意。

冬夜雪打疏窗,火盆裡炭火辟辟啪啪的響,反顯得四面更靜,遠處不知誰家在宴客,絲竹悠揚,靜夜在這樣的笙歌中柔化,空氣中幽香隱隱。

黑檀木桌上鋪開雪白的紙箋,倒映燈光昏黃。

「納蘭,今夜我很想你。」

「這個時辰,夜深,可我想你一定還沒睡,御書房暗間裡的軟榻,現在應該就是你常睡的地方,我知道你一定沒空回寢宮睡覺,不過那屋子我不喜歡,因為沒有窗子通風,對身體不好,我已經飛鴿傳書,讓張半半記得每天給你把暗室門開一個時辰,促進空氣流通。」

「嗯,我知道我這些古怪詞語你一定懂的,我就不再費事解釋了,毛筆字真的很難寫。」

「你現在應該站在御書房東數第三個窗前,天冷,窗戶不要開太大,但也不可不開,小心過了炭氣。」

「雲雷的事情辦完,我也許就可以回去了,當我把雲雷的力量收束在手中,以後誰跟我嘰歪我打誰,以後誰跟你嘰歪我也打誰。」

「前幾天我傳書張半半,讓他把宮內所有的碗都換成大碗,米不要用那種中原珍珠米,那種米蓬蓬鬆鬆太漲鍋,一碗飯能吃到幾顆?換成堯國南部產的黃金小米!營養又護胃,你不愛吃?我會給張半半下懿旨,我的第一份懿旨,沒人遵守的話我以後就再也不下了哦。」

「說了這許多,其實都是廢話,其實我只想說一句:」

「納蘭,我想你。」

封好信箋,她笑笑,將紙條捲入石內,老辦法,擲石入地。

現在這情書好像日記,一夜不寫,睡不著。

她放下心思,吹熄燈火,上床翻身睡去。

遠處東邊屋脊上,有人默默端坐,看著她窗前的燈火,眼看著那石塊擲出窗,擲入地下,始終一動不動,等到那窗前燈光熄滅,才起身離去。

他離開之後,西邊屋脊上,忽然出現了一個人影,那人隨意負手立於屋簷上,衣袂隨風,他沒穿黑衣,但週身的氣質便似與黑暗融於一體,他瞟了瞟那埋入地下一半的石頭一眼,發出一聲森冷的笑,衣袖一拂。

石塊無聲無息粉碎。

這一夜堯國在下雪。

當然不是明泰元年的第一場雪,前一陣子就開始連綿不絕地下雪,有點雪災的傾向,所以納蘭述特別忙,做好京城防備,五城兵馬司加強巡邏,京城建築房屋加固,難民安排處置等等。

一天的事告一段落,已是四更。

御書房燈火未熄,遠處皇帝寢宮寂寞沉浸在黑暗裡,今夜皇帝陛下,又要在書房安歇了。

紅木書案上鋪開細紋紙,夜深人靜,疲憊的帝王並沒有安睡。

還有一天最後一件重要的事要做。

「小珂,今夜可好?」

「不知道柳杏林兩口子到你那裡沒有,但望他們的到來,能讓你愉快些。」

「柳先生在我這裡時,我和他商量了一件事。他新研製出一種丹方,對武人,尤其是練習冰系內功的人極其有效,柳先生自己不知道其中價值,但我知道,這丹方如果給天語那批老頭子看見,保證會立即發瘋繞京城跑三圈,而且我可以肯定,如果他們能拿到那丹方,肯定會丟掉堯國供奉的職務,立即滾回天語族大本營,這輩子就奉獻給它了。」

「所以我在看到丹方時,便和柳先生商量,願意以重金購買丹方,柳先生很猶豫,並沒有立即同意,我知道丹方對醫者來說雖然是萬金不換的心血,不過柳先生倒不是小氣這個,而是這丹方的基礎構想,來自於他柳家家傳的千金方,之後經過他的改良才成。柳家規矩,家傳丹方不可授於任何外人,柳先生這人,就算破出家門,規矩依舊能夠約束他。我也沒勉強他,立即把他給打發到你這裡來了,我相信,他再猶豫為難,只要看見你,保證立刻心軟,一定會立即乖乖交出丹方的。」

「估計這兩天丹方就會過來,到時候我再修改掉一兩樣關鍵藥草,交給那群老頭子,讓他們用一輩子時間,去折騰這永遠也無法成功的寶丹吧。感謝柳兄,堯國朝廷,你我耳根,從此清靜矣。」

「猜猜我現在站在什麼位置?御書房東數第三扇窗戶前,我把這張專用來給你寫信的書案移到這裡。知道為什麼要站到這裡?因為只有這個窗戶,才可以看見你住過的靈泉宮的一角飛簷,嗯,說到這裡我想問問,這張專門用來寫信的几案什麼時候可以撤掉,靈泉宮什麼時候可以等回它的主人?」

「有點冷,今年的雪下得綿綿無絕期,可恨的張半半每天還一定要把內間的門打開一個時辰,少一刻也不行,白天人多,內間的門不能開,他就趁我睡覺了開,常常凍醒我……」

「最近的飯也很難吃,居然全部換成我不愛吃的小米,碗還大得可怕,我讓晏希給我找小點的碗來,結果他告訴我,張半半把宮內所有的小碗都扔了,換了的新碗,最小的也夠鴨子游泳。上個月西鄂來使設宴招待,這碗丟盡了我的臉……」

「其實小珂你不用煞費心思給張半半下懿旨,就為了讓我抱大碗吃小米飯,等你回來,我保證每頓一桶。」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沈夢沉和我那大侄子,可能都在雲雷附近,我想,該做些事,給那兩位一點紀念,最好,也別回去了。」

「小珂,天寒風冷,道路多艱,看在我為你日夜不安的份上,只求你記住,一萬個雲雷,也不及一個安好的你。」

納蘭述將信紙慢慢捲起,心想讀了她那麼多用詞語氣古怪的信,如今自己寫起來竟然也挺自如,這是普天之下,獨屬於他和她的新鮮,當今之世,不需要別人來懂。

將信夾入石塊,推開窗,前方花園裡那塊空地,滿地的石頭,已經快沒有多餘地方了。

納蘭述微微笑了笑。

「咻。」

第七十二封信,埋入土地。

兩個縮手縮腳站在門外守夜的宮女,被開窗的聲音驚動,轉目看去。

連幅紫檀色雕花長窗前,立著黑色錦袍的男子,長身玉立,風姿卓越,雪花掠過他的臉頰,在星光般的眸子前碎去。

宮女們的眼神,癡而沉醉。

她們看著那登臨天下的男子,擁有一切而又寂寥的身影;看他長立深宮飛雪之前,眼神遙遠而牽念;看他深黑幽邃的眸子裡,神光離合,穿越一切實體,凝化成窈窕少女身影。

這一夜。

窗前有人默立看雪。

廊後有人默默看那看雪的人。

落梅飛雪裝飾了這深殿簾櫳。

卻不知道誰,裝飾了誰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