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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納蘭述眉毛一挑,眼神裡煞氣一閃,那雲雷將領退後一步,神色有點不安,畢竟納蘭述身為主帥,雲雷軍這一問再委婉,那也是質問,不禁有些心虛。

然而他只退了一步,便被身後人頂住,幾個人站在原地,神情恭敬,肢體語言卻滿滿堅持。

君珂心中一跳。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剛才她還在和納蘭述說,雲雷的懷疑已經越來越明顯,流言上次被她軟硬兼施壓下,但內心的疑惑沒那麼容易打消,如今納蘭述無恙歸來,黃沙城事件便成了梗在喉中的硬塊,嚥不下,就得拚命吐出。

事到如今,雲雷搶先捅破疑惑,再繼續遮掩,無異於飲鴆止渴。疑團會越滾越大,終有一日真相爆發,到時候雲雷恨的不僅是殺家之仇,還有欺瞞利用之怨。

她深深吸口氣,下了決心。

便縱有暴風驟雨,便敞開天地,等待吧!

上前一步,正要說話,納蘭述忽然將她一拉,隨即一股氣流衝上咽喉,她吐出口的字眼便被堵住。

納蘭述,點了她的啞穴。

君珂心中一急,連忙拉扯納蘭述衣袖,示意此時不宜再隱瞞,納蘭述微笑著,將她的手握住,溫柔地放回去。

兩人這個動作已經看在雲雷軍將領手裡,頓時覺得這兩人有鬼,臉色更加不好看起來,幾個人紛紛上前,冷冷道:「大帥和統領這是在幹什麼?有什麼話不能當面說嗎?」

無形之中,幾個人已經形成包圍圈,將兩人圍在當中,有的人因為緊張,手已經下意識按在了腰間劍上。

「請大帥說出真相!」雲雷將領齊齊上前一步。

納蘭述冷然拂袖,「沒什麼不能說的!但這樣逼問,我怎可為屬下挾制!退回去!我自會升帳召集眾將,給你們交代!」

雲雷將領一怔,面面相覷,確實,納蘭述一軍主帥,地位尊貴,為將者最重掌控駕馭之力,有些事他可以應眾人之情自己說明,但給屬下一逼就答卻是萬萬不能,否則威嚴何在?以後還怎麼帶兵?

但雲雷將領也不敢等他升帳議事,他們雲雷嫡系,說到底就兩萬多人,其餘卻幾乎全是納蘭述的軍隊,他們在這近三十萬多兵種的強軍中,勢力低弱,一旦升帳,對方人多口雜氣勢逼人,想要問什麼做什麼,都萬萬不能。

今天原本就是瞅準了機會,納蘭述和君珂久別重逢,其餘人都不願意打擾,連親兵都一個沒靠近,他們才趁機接近,此刻也覺得兩人確實有問題,如何肯放棄?

「大帥如果心地坦蕩,自然事無不可對人言,在這裡說也好,升帳也好,不都一樣?」一個將領放緩了口氣,使了個眼色,眾人腳下挪動,赫然布成一個陣型,包圍圈看似鬆散了些,其實卻更緊密,「還請大帥告知!」

「還請大帥告知!」雲雷將領們上前一步。

納蘭述攜著君珂,傲然不動。

「還請大帥告知!」再上前一步。

納蘭述還是沒動,冷然相對。

此時幾人之間距離已經非常小,再往前彼此一伸手就可以奪命,雲雷將領們卻並無顧忌——他們瞭解君珂和納蘭述,無論如何,這兩人不會對雲雷下手,君珂死也不會,納蘭述為了君珂,也不會。

他們不會下殺手,那還怕什麼?

「還請大帥告知!」又是一步。

此時雙方已經近得不能再近,幾近呼吸相聞,人與人之間的壓力會隨著距離的接近而增大,有的雲雷將領已經開始心虛,按劍的手指微微顫抖。

雲雷將領們臉色鐵青,互相使著眼色,腮邊鼓起青筋。

「你們在幹什麼!」

驀然一聲暴喝,幾個堯羽衛出現在山坡上,面色鐵青,盯著雲雷軍將領按劍的手。

嗷唔一聲低吼,雞白毛炸炸的大腦袋從山坡上冒了出來,後面一字排開一群狼小弟,把其餘人擠得沒地方站。

「以下犯上,好大膽子!」鍾元易也出現了,老帥皺著眉毛,聲若洪鐘,「那小子,你的手放在哪裡?」

那被指名的雲雷將領,驚得一跳,趕緊把按在劍上的手放下來,他本是緊張,此刻也覺得不妥,但被這四周的人一逼,又覺得憤怒,咬牙冷冷道:「末將等不敢犯上!末將等不過是來請問大帥,黃沙城事件真相!大帥避而不答,卻令其餘兄弟威脅包圍我等,這又是為什麼?」

「真相?有什麼真相?」鍾元易怒道,「要問,也是大帥升帳,在帳中向諸位將領說明,有你們這麼咄咄逼人來逼問的嗎?你們還有沒有上下尊卑了?」

「威脅包圍?」後趕來的一個冀北鐵軍將領嗤笑,「我們遠遠地站在山坡上,你們緊緊地圍著大帥統領;我們什麼武器都沒帶,你們手按在劍上。到底誰在威脅包圍?」

「真相!」一個堯羽衛黯然道,「不知道諸位憑什麼懷疑大帥?沒看見我們許老大也陣亡了嗎?難道大帥害了你們雲雷軍,再害了許老大?」

雲雷軍將領窒了窒,許新子也死於黃沙城中,死得還比雲雷士兵要早,這是他們也想不明白的事,但此時被反問到頭上,不禁惱羞成怒,一人憤聲道:「許新子也許就是被你們大帥殺的!你們大帥想殺了雲雷士兵,被許新子攔住,然後,殺了他!」

「放屁!」堯羽衛勃然大怒。

雞噗地一聲栽倒在地,以此表達它的驚悚和鄙視。

噗噗連響,它身後一群狼齊齊歪頭倒地,山坡上一排歪倒吐舌的狼頭……

狼們對大佬無限崇拜,自發跟隨它的任何動作……

「真是剽悍的想像力!」病歪歪的鍾情趴在一邊鼓掌。

說話的那個雲雷將領臉色漲紅,憋了半晌怒聲道:「當時黃沙城四周已經沒有西鄂士兵,能殺了咱們雲雷人的,除了納蘭述還有誰?」

「還有我們!」

一聲暴喝驚得人人回首,隨即看見黃沙城的罪徒們,大步而來。

這些滿臉橫肉,神情凶厲的漢子,繞開狼群和雞,卻滿不在乎撞開鍾元易的血烈軍士兵,晃著膀子走下山坡,當先的獨眼,指著自己鼻子,笑道:「那些雲雷人呀,當然是我們殺的。」

雲雷將領們相顧失色,當先一人立即喝問,「是不是大帥……納蘭述下令你們殺的?」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獨眼斜瞟著雲雷將領,嘎嘎活動著左手,他的右手手筋被納蘭述挑斷,事後納蘭述卻給了他一套左手拳法,他練來覺得更得心應手,現在殺人搶馬,日子過得舒心,反倒對納蘭述忠心耿耿。

「是就殺了你們!反出這裡!」那雲雷將領一聲暴喝,手中長劍已經指住了獨眼。

獨眼上前一步,一個巴掌便將他的長劍打飛出去!

「滾你媽的!老子最討厭動不動被人指!」

鏗鏗連響,雲雷將領齊齊拔劍,噗噗幾聲,高壯凶悍的黃沙罪徒一起上前一步,凶光四射的眼光,自青色的眉宇間沉沉地射下來。

鬥毆一觸即發。

納蘭述此時卻終於說話了。

他輕輕上前一步,將君珂不動聲色掩到身後,面對那個開口發問的雲雷將領,淡淡道:「舒平是吧?」

那個叫舒平的雲雷將領短促地笑了一下,「大帥在開玩笑吧,怎麼兩個月不見,就不認識末將了。」

「你沒發覺我的眼睛有問題麼?」納蘭述漠然道,「我是聽聲音聽出來的。」

舒平一怔,仔細看納蘭述,沒發覺眸子有什麼異常,只是目光著落點有點不對。

「你的眼睛……」

「除夕之夜黃沙城。」納蘭述淡淡道,「拜雲雷棄民所致。」

雲雷將領們一呆,納蘭述已經毫不停留說了下去,「他們設計殺了新子,穿過他胸口的劍尖滴出的毒血,傷到了我的眼睛。」

「雲雷棄民為什麼要……」

納蘭述根本沒回答這個問題,自顧自道,「我抱著新子後退,呼喊身後的雲雷士兵打開城門,和我一起衝出城外,結果王大成給了我一刀。」

在眾人瞠目結舌的表情中,他慢慢笑了笑,道:「如果不是我躲得快,也許你們現在就沒人可以質問了。」

身後一隻手悄悄伸了過來,緊緊握住了他的手指,那是君珂的手。

她望著納蘭述背影,眼底淚光閃動。

黃沙城事件始末,剛才納蘭述告訴她的時候不過輕描淡寫,此刻細節聽在耳中,她心疼得呼吸發堵。

納蘭述安慰地撫過她的手指,在她掌心輕點,示意:沒事。

「沒可能!」舒平直覺反駁,他身邊一個將領拉了拉他衣角,低低說了幾句,舒平一呆,此時才想起以前王大成那個關於燕京爆炸事變的真相,眼神裡精芒暴漲,急急問:「王大成為什麼不聽軍令,雲雷棄民為什麼不接受招降?是不是當時發生了什麼事?你為什麼不說?」

「有。」納蘭述盯著他的眼睛,一字字道,「王大成不聽軍令,雲雷棄民不接受招降,雲雷軍突然反叛,是因為當時有人進入黃沙城,告訴他們,燕京爆炸事變,是堯羽衛下的手!」

一言出石破天驚。

四面所有人瞬間都失去聲音。

連堯羽衛都睜大眼睛,再沒想到,主子竟然會在這樣的場合,這種情形下,扔出了這樣一顆語言炸彈。

雲雷將領們身體一陣搖晃,齊齊踉蹌後退,舒平仰天慘笑,大喊:「果然!果然!」

「嗆」地一聲,聲音清越,七名將領,齊齊拔劍!

閃耀的劍光對準了納蘭述和君珂。

「當初王大成說,燕京爆炸一定還有疑問,朝廷不至於這麼傻,咱們絕了後路被騙出燕京,算來算去,最得好處的只有冀北堯羽。」舒平咬著牙,嘶聲道,「當時咱們還笑他疑神疑鬼,我還罵過他天性涼薄,我說堯羽也沒借力我們什麼,相反,一直待我們恩厚,軍中兄弟們,得他們指點不少,我讓他閉嘴,王大成卻說,焉知那恩厚,不是因為內疚?哈哈,如今看來,我們竟都是傻子,只有大成,才是真正的聰明人!」他仰頭向天一聲高呼,「大成,你死得好冤!」

隨即他拿起頸中哨子,吹出一長三短哨音,君珂眼神一縮——那是雲雷早先還在京郊大營的時候的集合音。

舒平吹完集合哨,將哨子往下一摜,一指納蘭述,厲聲道:「弄瞎了你眼睛又如何?你滅絕人性,為了獲得雲雷助力,指使人殺我六萬家屬,你和你的堯羽衛,就該碎屍萬段!一雙招子,太便宜你!」

不待納蘭述回答,他一轉身又指住君珂,「而你,你更可惡!雲雷上下,對你感恩愛戴,全心信重,為你反出燕京,喪失一切。你這賤人,吃裡扒外,為了這個男人,罔顧同袍恩義,隱瞞真相,狼狽為奸,騙取我們為你的男人打衝鋒擋暗箭做掩護丟性命,你是不是打算讓我們為你的男人的大業,傻傻戰死到最後一人?君珂!做人怎可無恥到這個地步?納蘭述和我等沒有情分,他要利用我們只叫他狠毒,而你,你的欺騙利用,才是真正無恥!」

君珂霍然抬頭,面對舒平等人恨惡瘋狂的眼神,張嘴就要說話,想告訴他們她沒有這個意思,想告訴他們她只是想送他們回家,卻發現,啞穴未解!

「放你媽的屁!」四面眾人雖然被納蘭述說出的那句話也給驚住,但此刻聽見舒平的怒罵,也不禁憤憤,老而彌辣的鍾元易當先發飆,「舒平你這瘋狗在這裡亂吠什麼吠?什麼打衝鋒擋暗箭做掩護丟性命?你他媽的有點良心沒有?老夫雖然沒有參與你們之前的魯南之戰,但老夫問過,你們雲雷,根本沒有什麼戰鬥減員!柳姑娘一直寧可沒有戰果,也要保存你們實力,後來出戰都是魯南新兵,雲雷嫡系很少動手。出了大燕之後,老夫可一直看在眼裡,好事你們去,苦差我們來,但凡有一點可能危險,最先派出去的都不是雲雷!對西鄂諸王的戰爭,也沒用雲雷!唯一一次全使用雲雷人的,就是黃沙城那次!那也是因為必須要雲雷人去,而且當時你們雲雷將領都在場,自己樂意!揀便宜的時候沒見你們說話,現在死了幾百人了,鬧了,喊了,反了!他娘的你怎麼不去問問,老夫的血烈軍,短短幾月減員多少?你們減員多少?」

血烈軍是相對於其餘冀北軍隊,和納蘭述關係較淺較中立的一系,老鐘的嗓子,就特別響一些。

「不管真相如何。」鐵鈞也來了,站在坡上冷冷道,「但舒將軍剛才的話明顯偏頗,咱們就事論事,冀北聯軍上下誰都有眼睛,大帥和統領待雲雷軍如何,不是你在那胡言亂語就可以掩蓋的,當初你們從燕京帶走重傷親人,之後因為要衝出大燕,無法攜帶他們,是大帥和統領,事先留下大量錢財,又命在魯南的堯羽分部幫助,將你們親人秘密安置在深山養傷,留待日後傷好後再接出來——如果大帥真的下令殺了你們全部家屬,那為什麼不斬草除根將那些存活的家屬也一起殺了?還要費力照顧救活他們?」

他頓了頓,斬釘截鐵地道:「我以性命擔保,大帥絕不會下這樣的命令!」

「你一條賤命值什麼?」一個雲雷將領暴吼,「你也不過是納蘭述君珂的一條狗!哼,什麼救下家屬?焉知他們不是惺惺作態?焉知他們不是要以這件事來收買我們人心?甚至留待將來,拿我們這些可憐的殘廢親屬來挾制我們!」

「胡扯。」晏希出現在山坡上,淡淡說了一句。

他的出現卻像火上澆油,激起了雲雷軍的憤怒。

「當初就是他,騙了我們!」

「就是他說,御林軍驍騎營下的手!」

「咱們當初信任堯羽衛,信任他,他卻騙了我們!」

「無恥!」

一柄長槍呼嘯而起,直直扎向晏希,竟然是從背後射來的,晏希身子一閃,長槍從他身邊掠過,直直釘在他腳前。

晏希無動於衷地看看長槍,冷笑一聲,剛要說話,忽然眉毛一動,眼神裡又驚又喜,隨即身子一閃,竟然掠下了山坡。

「哪裡逃!」眾人以為他要逃跑,立即有人要追上去,堯羽衛們頓時攔上。

「你們豈有此理,大帥只說有人這麼挑撥,有說是他做的麼?你們怎麼就揪住不放?講不講道理?」

「道理,誰和我們雲雷講過道理?既然說不是,拿出解釋來!」

「住嘴!」

一聲冷喝低沉壓抑,山坡上走來鐵面鐵甲的醜福。

一看見他,君珂手指一顫,納蘭述眼神一閃,安慰地握緊了君珂冰涼的手。

雲雷將領們看見丑福,卻是歡喜的,丑福是自君珂以下,最得雲雷嫡系愛戴信重的人,甚至在某些方面還超過了君珂,因為君珂出燕京後便離開雲雷,真正的輾轉作戰,是醜福陪著雲雷一起,在魯南作戰的那些日子,丑福身先士卒,對部下十分愛護,雲雷人人對他,都是十分敬服。

當君珂神的形象在雲雷心中破滅,心中空茫悲憤的他們,立即將精神寄托,轉給了丑福。

「福將軍,您來得好!」出於對丑福的愛戴,雲雷軍都不喊丑將軍,而喊福將軍,舒平指住了納蘭述君珂,「咱們懷疑了好久的事情,如今居然是真的!納蘭述指使堯羽殺了咱們家屬,逼咱們反出燕京!黃沙城就是因為王大成發現了這件事,三百雲雷士兵全部被滅口!福將軍,此仇此恨,不共戴天!當日燕京城我等親人鮮血成海,今日我們也要他們血染草原!」

「殺了他們!」

「反出去!」

「雲雷不能給人欺騙欺辱至此!」

「六萬人命!蒼天啊!咱們一直認賊作父!到地下也沒臉見祖宗!」

「兄弟們。」丑福一直很平靜,眼光沉沉,黑黝黝地壓在瞳仁裡,像是無動於衷,又像是已經下了某種決心,並把那樣的決心練鋼成鐵,狠狠擲出,永不回頭。

他很怪異地披了鐵甲,但細心的人就會發現,他似乎一直在輕輕顫抖,只是被沉重的鐵甲壓住了。

雲雷軍此刻都已經趕到,聽見了這個驚天噩耗,震驚激憤之下,恨不得立即衝出來殺人,哪裡還注意到他的異常,此刻聽他開口,都立即目光灼灼,充滿希望地看著他。

「兄弟們,你們為什麼不先問問,燕京那場爆炸,到底下手的是誰呢?」

一言提醒眾人,雲雷軍頓時恍然大悟。

「對,下手的是誰?扔雷彈的是誰?」

「這些都是仇人,但那個人,才是狼心狗肺滅絕人性的兇手,六萬人啊!六萬老弱婦孺的命啊!他居然也下得了手!」

「把這兇手先拖出來,碎屍萬段,暴屍荒野!」

「是誰?是納蘭述本人嗎?還是他的手下?納蘭述,快說,是誰!」

「是誰!」

「是我。」

一聲沉沉的,不算響亮的回答,像一塊巨石,轟然投入沸騰的鍋內,瞬間將滾滾的水浪,壓得沉滯凝結!

張嘴激憤亂嚷亂叫的雲雷軍們,驀然齊齊頓住,很多人還維持著舉臂張嘴嚷叫的姿勢,定住了。

隨即他們慢慢轉頭,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眼光,盯住了說話的那個人。

「不用問了……是我。」

丑福立在原地,迎著所有的雲雷軍的驚詫欲絕的目光。

他的目光似乎看著雲雷軍,卻又似乎沒有,有點遠,有點飄。

飄回了去年十月那可怕的一夜,雷彈袋子被御林軍射落的那一刻。

袋口傾斜的那一刻,他還在保持往外飄的姿勢,他並沒有看見當時底下的廣場,不知道那往日空蕩蕩的廣場今日擠滿了人。他被御林軍逼到盟民聚集區,因為心知這是居民區,心裡也想快點跑過去。

火箭射來,他下意識讓箭撒手,身子竄出,等到反應過來,那些黑色的可怕的東西,已經無可挽回地滾落下去。

血肉煙火,噩夢地獄。

從此後他永在其中。

日日夜夜,都是那些濃密的黑煙,鮮紅的血肉,無限的慘嚎,地獄般的場景,他在其中掙扎輾轉,一夜夜汗濕衣裳,一夜夜噩夢而醒,坐到天明。

那樣日夜折磨的痛苦,生不如死,他只有在戰場上加倍凶狠的衝殺,用自己的命,去挽救雲雷士兵的命,一點點試圖去贖自己的罪孽。

自己的罪孽。

在丑福的意識裡,燕京爆炸的罪孽,是他的。

他當時的位置,還要忙於躲箭,他根本不知道戚真思有挽救那一袋子雷彈的機會。

事後兩人都深痛於這一噩夢,自然也絕不肯為此交流。

所以丑福和戚真思,竟然都是各自為自身罪孽所苦,以為對方只是震驚於那樣的慘烈結果。

雲雷近期的流言,丑福聽在耳裡,那對他也是永無止境的戕心折磨,如果不是為了君珂的大局,他寧可痛快坦白,生死到了此時,無足掛念,但求解脫。

納蘭述回來後,他去找過他。

黃沙城事件,讓隱藏的矛盾提前爆發,該面對的,還是要面對的。

丑福抬起頭來,對面,是驚駭欲絕的雲雷軍。

他直視著所有人的眼睛,不讓自己再逃避。

「燕京事變那夜,我跟隨統領進京,試圖援救堯羽衛。」他一字字道,「我和戚統領去攪亂了驍騎營和御林軍,並偷出了庫藏的所有雷彈子,我背著雷彈子想去炸皇宮炸崇仁宮炸燕京府,都因為對方防備太嚴密沒有成功,反而被御林軍一路追逼到了盟民區,而當晚……」他閉了閉眼睛,「朝廷害怕雲雷軍造反,命驍騎營看守所有盟民家屬,驍騎營為了方便看守,將所有家屬集中在廣場,我背著雷彈子正巧從廣場上頭過,追我的御林軍,射出火箭,我躲箭時……一袋子雷彈,落了下去。」

四面沉默如死。

君珂閉上眼睛,眼瞼微微顫抖,連她,也是直到今天才明白燕京爆炸的細節和真相,之前因為隱約猜到和戚真思有關,所以她不敢問,她怕問明白了,以後大家會更痛苦。

然而今日聽到的醜福口中的真相,卻令她更加震驚而迷惑——是醜福無意中所為?那為什麼小戚那麼痛苦?為什麼堯羽顯得心虛?為什麼納蘭述願意將雲雷的重任一肩擔下,時時處處予以保全?

一定還有什麼原因,但丑福不知道!

這樣對他不公平。

可是真要逼堯羽說出真相,那毀的也會是整個冀北聯軍!

君珂身子發抖,此刻她也想不出辦法來,既救了丑福,又成全冀北和雲雷,這一刻心中恐懼焦灼,遠勝於剛才舒平等人指著她鼻子怒罵的痛苦無奈。

她像快要溺水的人,死死拉住納蘭述的手,在他掌心一字字寫:「求你,求你,求你……」

求他什麼?

她心中混亂,自己都不知道該求什麼,需要求的東西太多,丑福的命,小戚的命,堯羽的存在,冀北聯軍的完整——可這些,都和雲雷的仇,水火不容!

事情發展到這種地步,無論哪種解決方式,都將令她焚心痛苦!

納蘭述的手指動了。

他在她掌心,一字一劃地寫:「不破不立!」

君珂心顫了顫,納蘭述握緊了她的手,君珂抬眼看他,到此刻他都沉凝鎮靜,無論雲雷如何憤怒,局勢如何變化,他都似一切早已掌控在心,並無畏懼。

她的心,雖然疼痛,卻微微定了定。

信任他便好。

山坡上下,巨大的震驚導致的沉默,持續了很長時間。

雲雷軍忘記了說話思考,直勾勾地盯著丑福,像是還想看他那張嘴裡,還會冒出什麼可怕的話來。

雲雷軍一心以為,燕京爆炸,必然是堯羽所為,萬萬沒想到,最後出來承認的,竟然是自己人。

是自己衷心愛戴感激,願意生死相隨的那個人。

原以為君珂的欺騙背叛之後,還有丑福在,可以帶領他們繼續走下去,然而一霎間,最後的仗恃已毀,毀得徹底,落一地塵埃。

如挾風帶雨一巴掌,突如其來煽下,這一巴掌煽在臉上,痛到骨髓裡,痛到不敢相信不肯相信,然而回頭去想那些清晰合理的一字一句,卻不得不信。

沒有誰會在這樣的壓力下撒謊。

沒有誰自身無辜卻敢去承擔這樣的罪孽。

丑福的痛苦如此明顯,他站在那裡,巍巍山嶽,也是鏤滿傷痕的山,遍佈深洞的岳!

「不……」有人開始低低呻吟。

彷彿一個打破冰凍的信號,剎那間所有雲雷軍士兵都拚命昂頭,向天呼號,漫山遍野,都迴盪著一聲聲迴旋不絕的,「不!」

雲雷士兵無法接受事實,在痛苦憤怒中向天齊聲呼喊「不」的時候,遠處一處低矮的灌木叢裡,也有人在掙扎廝打,一聲聲喊著,「不!」

打滾的人長髮披散,滿身草屑,一身凌亂,在掙扎翻滾的間歇,露出雪白的額頭,額上靛青的刺青忽隱忽現。

戚真思。

離開堯羽衛已經有一段日子的她,現在卻出現在冀北聯軍附近。

晏希卡住她的肩,死死壓住她,「安靜!安靜!你不能去!」

「讓我去!」戚真思抬起頭來,額頭已經被蹭破,「這事說到底是我的罪孽,不是醜福的,他以為是他的而已……當初我們都太痛,不願意提起……但是現在,現在我來了!不用他承擔!」

「你承擔!你承擔得起?」晏希手下一絲不松,膝蓋頂著她的肩膀,冷冷看著她,「你出去意味著什麼?這個時候的雲雷軍,根本不願意接受這事和丑福有關,你出去,他們就會像溺水抓住木頭一樣,抓死你!不僅要抓死你,還要抓死堯羽和主子!這個時候,他們是不會聽解釋的!不會相信這事是你自作主張,和堯羽和主子都無關——戚真思,你死不要緊,你死你就解脫了,但你還要害死堯羽和主子嗎?」

戚真思身子僵了僵。

「你害死我們也罷了,你還要害死雲雷軍?」晏希一句比一句不容情,「主子說了,如果你出現,一定要攔住你!不是堯羽自私不敢面對,而是如果丑福出面認罪,雲雷師出無名,雖然憤恨鬱悶,卻已經失去大鬧的理由,但你出去,雲雷會將一切罪孽歸於主子指使,必然控制不住要和咱們有一場生死大戰,到時候堯羽會容讓,血烈軍和鐵軍,還有黃沙罪徒,為了大帥安全和他們的未來,會讓嗎?那些心狠手辣的黃沙囚徒,怎麼會放過雲雷?必然要斬草除根,雲雷會被滅亡!戚真思,你沒有救雲雷六萬家屬,如今你還要害死那些無辜冤魂最後的親人嗎?」

「我……」戚真思張了張嘴。

「相信主子!他一定有辦法!不破不立,破而後立!雲雷這個瘤要挑,但不是魯莽地挑!」

戚真思沉默半晌,卻道,「我去說清楚,然後我當場自殺,有丑福作證,冤不到堯羽身上,我這就去!」

她膝蓋一彈,那一彈竟然是詭異的反彈,晏希猝不及防,被她翻到一邊,戚真思一躍而起,頭也不回,道:「晏希,這輩子多承你的心意,我不是不知道……現在這個時候,我還是應該告訴你,我其實愛的是……」

「砰。」

戚真思晃了晃,詫異地看著自己肩井穴,一顆石子嵌在穴道上,擋住了所有的動作,也打斷了她要說出的話。

晏希從她身後翻身而起,淡淡道:「我剛才過來阻攔你之前,已經在草叢裡布了暗弓。」

戚真思露出憤恨而無奈的神情。

晏希走到她面前,深深凝視著她的眼睛,半晌歎了口氣。

「別……別說告別的話,」他輕輕道,「別告訴我是誰,我不要知道。」

他低下頭,吻在了戚真思的眼睫上,隨即停住,不動。

「我不要知道你愛的是誰,我只要知道我愛的是你。」他定定靠在她的眼睫上,聲音彷彿從雲天之上發出,「戚真思,不要那麼殘忍,不要挑戰我的耐性,否則我不保證,當我知道那是誰,我會殺人。」

戚真思臉色煞白,抿緊嘴唇。

晏希一直那麼輕輕靠著她的眼睫,一動不動,神情彷彿在膜拜心中的女神,又或者在禱告某個近乎無望的願望,半晌他才無聲無息移開,黑色的冰冷的髮絲,從戚真思蒼白的臉上拂過。

晏希將戚真思搬到一邊的草洞裡。

「在這裡呆著吧,三個時辰後穴道自解。」他不再看她,絕然而去。

一句輕而淡的話,被他拋在了草原微綠的風裡。

「我們都是,為情絕望的人們。」

「沒有什麼不可能!」雲雷軍的叫喊上衝雲霄,卻被丑福的暴吼壓下,「一人做事一人當,確實沒必要讓堯羽和冀北再承受你們的懷疑下去!丑福今日在此,要殺要剮,來吧!」

他噗通一聲跪下,一甩手扔掉鐵面,露出那慘不忍睹的毀掉的臉,單手一解,鐵甲轟然墜落,他裡面竟然沒有穿上衣,在二月草原冰冷的風中,袒露出傷痕纍纍的上身。

那精壯肌肉上,遍佈各種戰火肆虐留下的痕跡——銳器鈍器,刀槍劍戟,斑駁深刻,無處不在,有的傷痕從肩到腹,有的傷痕皮肉皺縮,最起碼有三處以上,是致命傷。

「來吧。」丑福平靜下來,閉上眼睛,「我知道我一條命,不足以賠償六萬生靈,所以我不自殺,留在這裡,等你們的審判,你們要用什麼方式對付我,我都接著……」他咬咬牙,腮幫鼓起堅實的肌肉,一字字道,「到!死!為!止!」

四面靜寂。

君珂顫抖著要奔出,卻被納蘭述死死拉住。

「小珂!」他在她耳邊道,「雲雷必須要面對!仇恨和懷疑必須要宣洩!要保雲雷,保住所有人,只有先置之死地!相信我!堅持下去!」

君珂的牙齒,深深陷進下唇裡。

雲雷軍還在沉默,他們被這一連串天上地下的打擊,刺激得有點茫然,長久以來心心唸唸的疑惑,一心以為的仇人,到頭來卻是這樣的結果,仇恨似乎在,卻充滿無奈和無辜;仇人似乎有,卻是朝夕相處的戰友,以為的陰謀不像陰謀,倒像上天嘲弄,翻雲覆雨出的慘痛因果。

很久之後,有人發出了聲音,是一個瘦弱的少年,額上有道疤。

「我死了爺爺和娘。」他道,「我日日夜夜想著報仇,我發過誓,誰殺了他們,我就殺誰。」

四周沉默著,君珂緊緊盯著他。

「可是剛才聽到真相,我想哭,後來竟然想笑。」他發出一聲真的像笑的哽咽,用手摀住了眼睛,「原來竟是這樣的。」

「福將軍,是你,竟然是你……」他抓著劍,上前一步,又一步,四面的人,都緊張起來。

丑福揚起頭,靜靜看著他。

「我的第一反應就是殺了你。」他長劍指著丑福的眉心,劍尖沒有顫抖。

丑福垂下眼睛,君珂的腳步動了動。

「可是,我不能殺!」那少年忽然拋下長劍,一擲入地!

「我的命,是福將軍救的!」他一指額頭那道幾乎貫穿眼睛的可怕傷疤,又一指丑福背後那個皮肉皺縮,離心口不遠的傷疤,「那一箭,原本應該射穿我的頭顱,是福將軍撲上來,箭先穿過了他的後背,才射上我的額頭!沒有他,我早已死在魯南,再沒有今天的機會,還可以持劍逼著他!」

「我爺爺和娘死了!」少年大吼,渾身顫抖,「因為朝廷不信任我們,先下手困住了我們的家屬!」

「因為朝廷對盟民心有顧忌,特意劃了一塊貧瘠密集的居住區,街巷狹窄,道路不通,沒有水源,人口擁擠!」

「因為驍騎營和我們不對付,冰天雪地,將人從屋子裡趕出來,趕在了廣場上擠在一起!」

「因為御林軍罔顧人命,明知福將軍背著雷彈子,還以火箭相射!」

「因為御林軍沒把盟民的命當回事,如果當時福將軍腳下不是盟民區,是崇仁宮,絕不會有那一箭!」

「因為驍騎營有心要害死我們的親人,自己逃了出去,卻將所有的通道鎖死!」

「是,那雷彈子是因為福將軍才落了下去,可是沒有朝廷的欺負,沒有御林軍的漠視,沒有驍騎營的落井下石,根本不會死那麼多人!甚至,平時廣場在那樣的夜裡,都是沒人的,落在廣場上的雷彈子,炸壞廣場,炸塌圍牆或者附近民居都有可能,但絕不會滅亡盟民!」

「什麼叫冤有頭債有主?」他發紅的目光掠過了所有人,「是,先前我也覺得被騙、被利用、被欺辱,但是現在我覺得,福將軍有錯,但他是無心,當初晏頭領那句話也沒說錯,朝廷,確實是我們的仇人!」

雲雷軍士兵們神情各異,有的面色陰沉,有的目光閃動,有的憤激猶在,有的卻在思索。

「我不知該恨誰,我也不知我對不對,我甚至不知下步怎麼走,」那少年嗚咽著,向後退去,「可我只知道,我不願意殺福將軍,我不願意!」

他向後退去,默默的,有一些人,將攥緊武器的手,鬆了開來。

「是非不分的小兔崽子!」靜默一刻後,有人厲聲大呼,「朝廷御林軍驍騎營確實也不是東西,那筆帳也遲早要討還。但不管怎樣,雷彈子是從他手裡落下來的!不管怎樣,這個真相,他們所有人對我們隱瞞了!不管怎樣,我們還是被欺騙被利用,被迫背井離鄉,萬里回奔那個我們從沒去過的雲雷城!不管怎樣,我們的親人已經死了,剩下的那些,藏在深山裡,殘缺肢體,苟延殘喘,永墮苦痛人生!這些都是拜他們所賜,你要我們怎麼忘記!」

立即有更多人呼應。

「對,先報了眼前恩怨,再和朝廷算賬!」

「都是陰險之輩,也不曾冤枉了誰!」

先前說話的那少年歎息一聲,默默拔起自己的劍,走到一邊,以示自己無心參與對丑福的判決,有一些人,跟著他走出了隊伍。

這些人,大多是曾經被丑福救過命,或者得過他的幫助。丑福在雲雷軍中時日最久,最早的武術教頭就是他,幾乎所有雲雷士兵都是他的弟子,他為人堅忍厚道,不吝將自己的家門武學傳授,極得愛戴。一些個性平和的人,雖然傷心親人之死,但都覺得,畢竟丑福無心,無法因此就對師傅下手。

但也有更多的人,立在原地不動,冷冷看著這些人退出,眼神裡閃動著怒火和不齒。

雲雷軍很快就分成涇渭分明兩塊,一塊大,一塊小。

一些歸入復仇陣營的士兵,特意從丑福面前過,還有人繞到了君珂納蘭述面前,冷冷走過。

君珂咬著牙,強迫自己看著每個人,有個男子走了過來,她眼神一顫。

那是她原先的親兵隊長,最早跟隨她的那批親兵之一,雖然後來她更多的使用堯羽的護衛,但無可否認,這是她的老人部下。

那男子從她身邊走過,頓了一頓,沒有看她的眼睛,低低道:「我的妻子兒子,都死在那一夜……」

隨即他不再說話,靜靜走過。

君珂忍住眼淚,直直看著那分成兩塊的雲雷軍,想起當初山谷裡嬉笑玩鬧,一起摜蛋打升級;想起自己和納蘭述山崖一吻,底下揚起的黑壓壓的人頭;想起第一次檢閱豆腐塊一樣整齊漂亮的方陣,心如刀絞。

舒平等幾個雲雷將領默默看著,半晌,舒平蒼涼地長歎一聲,道:「納蘭述,君珂,讓我雲雷軍因此分裂,這就是你們想要看到的結果嗎?」

「納蘭述和堯羽,不懼於承擔罪孽,無論早遲。」納蘭述話裡有話,「但是從開始到現在,我們從來都只希望,能保護你們,送你們安然回家。」

「不必說這麼好聽的話了。」舒平疲乏地揮揮手,退後一步,和幾位雲雷將領低聲商量。

「我們打不起來,也不能打。」他苦澀地低聲道,「本來人數就不多,還不能齊心,一旦鬧起來,我們的人全部要留在這裡,那就真的永遠都回不去了。」

幾個將領微微唏噓,俱都無言。

舒平回轉身來,冷冷注視著所有人。

「不管你們如何舌燦蓮花,如何砌詞解釋,雲雷被隱瞞被利用的事實始終存在;雲雷六萬親屬的死亡始終存在;雲雷為你君珂為你納蘭述付出的鮮血和生命,始終存在。」他仰起頭,面容冷漠,「這是越不過的坎,我們不可能繼續留在這樣骯髒的隊伍裡,繼續認賊作父地為不相干的人賣命,而死去的人命,也要有人拿命來填。」

別人還沒有說話,雞突然低聲咆哮,它一發怒,身後狼小弟們頓時也跟著低沉呼嘯,爪尖在地上嘩啦啦刨著,眼神裡冒出殺氣。

雞和丑福關係也不錯,它才不管人類這些聽不懂的恩怨,它只知道,誰要丑福死,它不依!

舒平瞥一眼雞,眼神裡掠過一絲憤恨,現在誰也不敢把雞不當回事,這是可以馭使天下狼群的神獸,在這遍地是狼的羯胡草原上,雲雷如果還想安然離去,就不能得罪雞!

可是,今日不留下點什麼,也無法撫平那些憤恨的士兵的怒火。

「我們雲雷有個舊規矩,當兩方決裂,處置仇人時,如果有人覺得仇人有可恕之處,可以由大家決議。」舒平重重道,「三刀六洞。」

眾人都舒一口氣——三刀六洞是流傳已久的江湖規矩,這種懲罰雖然重,但不致人死命。

眾人都理解丑福的痛苦,覺得這樣也好,如此贖罪了,他以後也能心安。

誰料舒平緊接著又道:「雲雷的三刀六洞和別人不一樣,由所有人寫出三刀六洞的位置,再抽籤決定,碰上什麼就是什麼。咱們人多,也不用所有人都來寫,這樣,按照雲雷目前兩種意見的人數,算出比例,然後決定分別在哪三刀。」

眾人想了想,都變色。

由仇人決定三刀的位置?

以那些要求處置丑福的人的態度,必然是選咽喉心臟之類一刀必死的要害。

舒平說是按兩種意見比例來定,但持不追究丑福意見的畢竟是少數,那麼,三刀的位置,有三分之二的可能,都是死亡之刀!

「笑話。」鍾元易冷冷道,「我們的人,為什麼要給你決議?」

「媽拉巴子放屁。」獨眼暴戾地道,「這你們要做手腳,抽出咽喉心臟和眉心,他不得死三次?」

「我們已經做了很大讓步!別忘記那是六萬人命!別忘記我們差點給君珂利用到底!」舒平勃然大怒,厲聲道,「你們不願?可以!那大家都死拼一場,雲雷今日拼著將兩萬人命全部送在這裡,看在場的還能活幾個!」

「打就打誰怕誰?」

「滾你媽的!」

「囂張什麼!」

「都別說了!」丑福一聲大喝,痛苦的閉緊眼睛,臉上可怖的縱橫傷痕都在抽搐,「我同意!我接受!很好!」

人們安靜下來,鍾元易等人重重歎息。

舒平冷冷地揮揮手,幾個人商議了一下,過了陣子,決定推出六個人,四個復仇者,兩個寬恕者。

「不行,」納蘭述立即道,「十二人!四對八。」

「不行!」舒平決然拒絕,手一揮,雲雷軍復仇那一派齊齊上前一步。

納蘭述吸一口氣,「不得少於九人,三對六。」

舒平盯了他一眼,納蘭述眼神鋒利,絲毫不讓,兩人互相威脅的目光撞上,半晌,舒平的目光一寸寸退回去,緊了緊腮幫,沉聲道:「好!」

他咬緊了牙,決定今日無論如何要忍,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三對六,全部抽中那三張的幾率,也幾乎沒有!

選出了九個人,三個人是那不願下手的少年那一派,六個人是一定要血債血償的那一派,各自寫了紙條,紙條在手上傳遞,君珂運足目力看了看,不出所料,六張都是咽喉心臟和眉心,三張是臂和腿。

她心中咯登一聲。

要想三張都抽中臂腿,談何容易?

只要抽中一張要害,丑福都必死無疑!

舒平要將紙條收起放入簽盒,鐵鈞忽然道:「這紙條該給我們看過,否則我們怎麼知道你們寫的是什麼?如果都是要害呢?」

舒平冷笑道:「當我們像你們一樣卑鄙?」

紙條從每個主事將領手上傳過,連後趕來的晏希也看過,隨即收到了備好的簽盒裡,雲雷這邊推選了舒平,冀北這邊推出了鍾元易,來抽這個簽。

正要抽籤,決定丑福的生死命運,舒平忽然斜睨著君珂,道:「有些人不是自負恩義深重?怎麼這個時候一言不發,盡做縮頭烏龜?」

君珂迎上他的目光,臉色沒有發紅,反而有些發白,隨即她慢慢吸一口氣。

納蘭述心中一驚,知道她要決然衝穴,怕她因此受傷,立即解開她的穴道。

君珂對他慘淡地笑了笑。

納蘭,我知道你要保護我,可是今日我不面對,他們也難以甘心。

必須要消去他們的憤懣之心,否則就算離開,也會給冀北聯軍帶來隱患。

「不管什麼結果,我承擔其中一刀。」

她平平靜靜跨出來,一步到了丑福身側,用身體擋住了他。

舒平冷笑一聲道:「你原也該受!」

「那麼,我陪著。」

納蘭述看看自己空了的掌心,歎了口氣,緩緩也走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