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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柳杏林急忙躲到牆後,看見一隊九城兵馬司兵丁飛快地跑了開去,人人臉上都有疲憊之色,這些人負責燕京治安戍守,今夜城中屢屢出事,他們奔波來去,早已精疲力盡。幾個精力不濟落在後面的兵丁,正面帶不滿地小聲抱怨。

「又要趕往城門,九蒙旗營和江南郡軍幹什麼吃的?一萬多人,攔不住人家三百人?」

「聽說雲雷軍造反了!兩萬多人包圍了城門!咱們有大麻煩了!」

「怕什麼,城內兵力就有十萬,再傳信附近邊軍,兩下一夾擊,兩萬雲雷,還不立刻給包了餃子。」

「得了,勝也好敗也罷,都是朝廷的事,只苦了咱們,上面一張嘴,下面跑斷腿。」

士兵們唧唧咕咕地跑過,牆後轉出一臉若有所思的柳杏林。

堯羽衛出城了?雲雷軍造反了?

這是不是說明,納蘭述和君珂都出城了?

柳大夫立刻覺得,他必須要出城。

這個呆子也不是完全不通世務,當然知道此刻城門難出,但他想了想,想起自己曾經給看守城門的一個老兵治好了他的爛疽,也許找到這個人能混出城去。

這麼想定他便覺得一切解決,興沖沖便往城門方向走,忽聽身後腳步雜沓,似乎有人追逐,急忙避到一邊,果然看見一個女子一邊叫著救命一邊披頭散髮在前面奔跑,後面追著一個男子。

此時的燕京治安,處於一種奇異的狀態,守衛力量雖多,但大部分都放在城門和皇宮,以及各處要害衙門,一部分機動力量隨時支援,城內到處巡查是在堯羽衛納蘭述還沒有出城之前,當城門高懸假人頭誘使納蘭述自投羅網時,所有城內巡查力量再次收束,準備和城門大軍前後夾擊堯羽衛,防止他們闖不出城門再回頭散入京城,一定要把他們壓死在兩道防線之間。

誰知道人算不如天算,風雲瞬息萬變的城門之鬥,導致全城彙集的兵力還沒來得及對堯羽背後設置防線,堯羽已經出城,而納蘭述帶著君珂反撲回城,這使已經奔往城門的各處兵力只好再次回頭,散入城中搜查,軍隊整束總是不如個人跑得快,疲於奔命的兵丁又有點拖拉,這使城中防守出現了真空狀態。否則這女子邊跑邊喊,早就應該有人前來查問。

「救命……」那女子似乎體力不濟,聲音嘶啞,氣喘吁吁,手裡抓了個染血的長簪子,似乎那是她用以防身的武器,她正在惶急絕望,一眼看見愣在巷子口的柳杏林,急忙奔過來。

柳杏林只看見眼前一波白光搖顫,轉眼那胸就洶湧逼近,一驚之下轉身就跑,跑了兩步才發現自己在原地踏步,回頭一看,那女子狠狠踩住了他的袍子。

「救我!」那女子見他回頭,一把摟住柳杏林脖子,香氣襲人,軟肉狠擠,柳杏林嚇得七魂出竅,急忙大力撕扯,一邊撕一邊道:「罪過罪過,姑娘姑娘,你快先放手,讓我慢慢想法子救你……」

那女子忽然一低頭,咬在了他的脖子上。

剎那間熱流一湧渾身一酥,彷彿靈魂也因為這銷魂一咬綻開一個缺口,柳杏林的身子立即軟了下去,那女子眼神得意,攏住他脖子的雙臂突然用力一甩。

身軟體酥的柳杏林,立即被她甩了出去,一個踉蹌撲前一大步,正迎上那個追來的男子。

那人原本沒拿武器,此刻看柳杏林手忙腳亂地撲來,獰笑一聲道:「哪來的小白臉,要給這賤人出頭?找死!」伸手就去腰間抽刀劈來。

柳杏林大急,他也學過幾手三腳貓招式,百忙之下頭一低,躲過那人劈出的刀鋒,反腳抬起,下意識墩在那人屁股上。

他學醫之人注重強身健體,沒有實戰經驗力道卻不小,動作也靈活。那人看出他沒什麼武功掉以輕心,一愣之下已經被他蹬得向前一衝,正衝向那女子方向。

「哧。」

輕微一聲銳器入肉聲響,柳杏林霍然回身,正看見那男子身子抵在那女子面前,彎腰低頭,還是一個踉蹌撲出的姿勢,那女子面色有點蒼白,雙手緊緊抓住了什麼東西。

兩人維持這古怪姿勢一秒,隨即那女子咬牙,將緊緊握住的東西狠狠一拔。

「噗。」

鮮血激射,足有丈高,那人此時才抽搐倒地,咽喉正中,一個深可見骨的貫穿傷。

而那女子手中金簪,從尖端到底端都鮮血淋漓,很明顯,剛才那男子撲過來的一霎,正撲在了她的金簪上,一戳到底,剎那斃命。

至於到底是巧合還是故意命中,只有那女子自己知道。

此時半空血雨降下,那女子機靈地跳開,柳杏林張大了嘴,此時才反應過來。

他殺人了……

他殺人了……

因為他這毫不留情的反蹬,這人才會被簪子刺死。

懸壺濟世拯救生命的大夫,殺了人……

最後一個念頭劈入腦海,柳杏林瞬間傻了,臉色慘白,踉蹌後退,砰一聲,撞在了身後牆壁上。

「你怎麼了?」那女子越過那人屍體,著急地來拉他,柳杏林兩眼發直,喃喃道:「我殺人了。我殺人了。我我我……我違背祖訓……我殺人了……啊……」

他驀然抱住頭,張嘴便要嘶喊。

「啪。」

一個響亮的耳光,在黑巷子里餘音裊裊。

「你喊出來,你就又殺了一個人!」那女子柳眉倒豎,捲起袖子,揉著用力過度的手腕,「你吼什麼!人是我殺的,不用你擔干係!」

柳杏林捂著臉,五個大指印清晰可見,眼神卻清醒了點,呆呆看著對面女子半晌,不確定地問:「柳咬咬?柳姑娘?」

「對了。本家。」柳咬咬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眉開眼笑要撫摸柳杏林腫起的臉,「一筆寫不出兩個柳字,合著老天安排你來救我。」

柳杏林趕緊避開她的祿山之爪,苦笑一聲,不敢看地面屍體,喃喃道:「這個時候你怎麼會在這裡?」

「天快亮了,趕緊離開這,邊走邊說。」柳咬咬嫌惡地將屍首踢開一邊,拉著柳杏林就走。

「我們……我們就這麼……」柳杏林一邊被她拉著走一邊頻頻回頭。

「不這麼著那該怎麼著?」柳咬咬沒好氣,「等苦主來?等官府來?然後將我五花大綁,送上刑台?」

「我……」

「大夫,我知道你仁心仁術,看不得這些。」柳咬咬突然回頭正色道,「可是這世道是吃人的,生死之前,太多的善只會傷人傷己。」

柳杏林沉默,半晌歎息一聲。

兩人情緒都平靜了一些,互相說了說情況,柳杏林才知道柳咬咬被人欺辱,是因為得罪了人。

當初胭脂巷納蘭君讓被刺,常家的小公爺死在了柳咬咬的床上,之後這事雖然被那納蘭君讓壓下,但常家死了繼承人如何心甘?幾次三番詢問柳咬咬,柳咬咬當然什麼也不能說,按照上頭的授意,一口咬定自己當時被打暈扔出去,不知常世凌的死因。

常家之後也被崇仁宮暗示警告,隱晦解釋了常世凌的死因,常家滿腔憤恨無處發洩,不免遷怒柳咬咬,覺得是她給常世凌招來禍患,之後常家人對柳咬咬多有暗中打壓,常家一些旁系子弟也藉機對柳咬咬多加騷擾,先前就是常家二房的一個庶子,對柳咬咬垂涎已久,今夜原本要來求歡,再次被柳咬咬拒絕後惱羞成怒,便想趁今夜燕京事亂,姦殺了柳咬咬,事後推給堯羽衛便是。柳咬咬一路逃竄,才碰巧遇見了柳杏林。

「你要去哪裡。」柳咬咬說完自己的事,問柳杏林。

「我要出城,你還是回去吧,前面很危險。」

柳咬咬雪白的牙齒咬著鮮艷的下唇,艷色灼人,「我也要走,燕京城我不能呆下去了,常家勢大,已經逼得我難以生存,如今又殺了常老四,我留著也是一個死。」

「那我們一起走。」柳杏林想也不想。

他蹬蹬蹬行出幾步,沒聽見身後有腳步聲,疑惑地回頭,看柳咬咬還站在原地,不禁傻傻地眨眨眼睛,道:「走啊,你崴腳了?」

柳咬咬偏頭盯著他,瞅了半晌,笑了起來。

「傻子……傻子……」她搖頭,「就你這簡單腦袋,是怎麼在燕京活到現在的?城門有上萬大軍,重重上鎖,嚴看死守,不許一個人出城,你怎麼走?」

柳杏林傻眼了,半晌道:「我……我有熟人。」

「誰?皇太孫?沈相?」

柳杏林臉更紅,「西澤門一個看門的老兵……」

柳咬咬清脆地笑了,她一笑,柳杏林立刻閉嘴,他不笨,自然知道她在笑自己荒唐。

「燕京的城門,誰也闖不過去。」柳咬咬斂了笑容,若有所思望著城門的方向,「除非,讓它自己開。」

「燕京的城門,在它不想開的時候,就算雲雷軍,也別想打開。除非,讓它自己開。」

在柳咬咬說出那句話時,另一個方向,有人說出了一句幾乎同樣的話。

薄雪在漸亮的天色映照下變得透明,被青色大馬的馬蹄踩碎,馬速極快,將馬上人的碎語伴風捲走。

「你可有什麼計劃?」

「燕京並不是鐵板一塊,昨夜的事,在有心人眼裡這是個機會。納蘭君讓沈夢沉之所以不惜調動江南郡軍,一心要將我雷厲風行迅速解決在燕京,也是這個原因。夜長夢多,燕京的事多了,做夢的人也就多了。」

「話雖如此,就怕有些人的夢做了,我們也未必討得了好,你呀,為什麼不肯走?」

「因為我想和你死在一起……」

君珂詫異地抬起眼,不明白這人怎麼突然這麼意氣消沉。

「在八十年以後。」

沉默半晌,君珂輕輕笑了下。

「你真是什麼時候都不肯滅了自己威風。」

「先信自己,再馭他人。」納蘭述淡淡道,突然一攬君珂的腰,「下馬!」

兩人飛身而起,落入一條街道之上,一聲忽哨,青馬頭也不回,朝前馳去。

「這裡是哪裡?」君珂打量這條街道,整條街十分清靜,只有一家住戶,更特別的是,這家住戶整個後牆高闊異於常人,牆頭飛簷都貼以金箔,天光一照灼灼刺眼,一派富貴招搖,這種風格令她心中若有所悟,果然聽到納蘭述道:「姚家。」

隨即他掏出兩條黑巾,給自己和君珂都蒙上,拉著她就往裡沖。

「咱們要幹嘛?」

「打人。」

君珂還沒反應過來,納蘭述已經拉著她越過高牆,昨晚整個燕京都無眠,姚家的人也沒睡,幾乎兩人剛剛落地,就有大量護衛湧了上來。

納蘭述和君珂七分認真三分做作,揮舞著刀劍在姚府後院闖來闖去,看起來一副要衝入內院殺死主人的凶悍模樣,然後再被姚府護衛一次次逼了回去,混戰中納蘭述不住呼喊:「兄弟們,西邊有空缺!」

「往南邊去!」

「先出去,等下接應我!」

一邊喊一邊亂扔石子,四處風吹草動,源源不絕的護衛奔出來,被引得草木皆兵,打了一陣,眼看人越來越多,納蘭述又喊,「對方有備,走!」拉了君珂便跑。趁著轉身還踢死了兩個。

他轉身逃跑的時候速度略慢,一個趕上來的護衛劈手一抓,「哧啦」一聲一樣東西從納蘭述腰囊裡掉落,納蘭述渾然不覺,拉著君珂咻一下邁過高牆,逃之夭夭。

納蘭述躍出牆,箭一般的身形就慢了下來,回頭看去,果然姚府的人也不追,只是迅速將四方門戶都佈置得更緊了些。

「雖說姚家是商賈之家出身,不過能在大燕朝廷裡歷練了那麼多年而沒倒,果然沒那麼傻。」納蘭述隱在暗處,看姚府過了一會兒,開了大門,有人前呼後擁而出,幾乘車馬,匆匆往皇城方向而去,眼底露出一絲笑意。

「你剛才掉下來的是什麼東西?」君珂心知納蘭述闖姚府那叫裝模作樣,關鍵是要將那東西送到人家手中。

「某人的重要資料,但是只有一半,而且被我抹去了最關鍵的主要人物,只是隱約有個指向。」納蘭述冷笑,「姚家和沈家斗了多少年?如今姚家好容易得到點某人的把柄,怎麼捨得不利用?」

「沈夢沉的東西?」君珂驚詫,「你怎麼得到的?」

「他隱於暗處盯緊我堯羽,我們難道就不知道對右相大人多多關心?」納蘭述一笑,「都在互相算計,不到魚死網破,說誰贏都太早。」

「皇三子一系被納蘭君讓和沈夢沉打壓多年,如今這一場圍剿不成,燕京還出現大難,正是皇三子的一個反擊契機。他之所以還沒動作,是因為大軍都在納蘭君讓手中,不敢輕舉妄動。我剛才送出去的這份東西,不僅攀上了沈夢沉,還連帶拖上了納蘭君讓,這兩人同氣連枝沒什麼稀奇,但如果同氣連枝搞一些秘密手段,你叫納蘭弘慶屁股怎麼能坐安穩?」

「話雖如此。」君珂皺眉,「沈夢沉和納蘭君讓都不是笨人,兩人一旦面對之類指控,必然會合力自保,朝堂之上,誰能是這二人聯手的對手?」

「現在只怕也未必合力得成。」納蘭述微笑,「狐狸多疑,別有心思,我已經在他那裡種下了懷疑的種子,他和納蘭君讓之間,現在要想信任對方,也不容易。這些事不是一時半刻能看出效果的,我們先找個地方,安心地等。」

他拉著君珂,取出點易容用具,簡單改了改容貌。隨即繞過幾條街道,此時街上已經漸漸有了行人,只是大多神色不安,頻頻往城門和城北方向張望,並不住交頭接耳,兩人都是普通裝束,坦然混入人群,在城西北一家普通的染房門口停住。

「李大媽,我們是魯南王二強他朋友,聽說您這裡有活計,現在還需要人嗎?」納蘭述憨裡憨氣開口,居然一口魯南口音,配著他染得黧黑的皮膚,活脫脫一個鄉下小子。

院子裡一個正指揮夥計把布匹下染缸的胖大媽抬起頭來,打量兩人一眼,撇撇嘴,「鄉下人,身子骨怎麼還這麼細?來做工可以,包兩頓吃住,一年一兩工錢,年底結算。」

這是相當黑的價錢了,普通小工,一月一兩銀子也是該有的,這老娘們可好,一年一兩,還是年底才給的,萬一有什麼不好,工錢給扣了,還得白做活一年。

但也只有這樣的黑店,才敢不問來由就招沒有路引鋪保的夥計,這些店多半都有官府背景,納蘭述竟然連這種關係都有。

「好唻,有得吃住我們兄弟就滿意了。」納蘭述抓抓頭,憨厚地笑。

這動作活脫脫就是學的魯海,君珂心中一痛,眼圈頓時微紅,趕緊垂下臉掩飾。正好那胖女人在問納蘭述,「你這兄弟怎麼不說話啊。」

「他啞巴咧。」納蘭述將君珂攬過來,溫存地摸摸她的頭,「又想家。」

君珂心底一暖,攥緊了他的手。

「得了,別在這現兄弟情深了,王二,帶他們進去收拾,整理好了就開始做工。」

兩人跟著一個夥計進門,進了二進院子一間破舊的大屋,一進門就是一股酸臭衝鼻,腳臭汗臭還有長久不曬的被褥散發出的餿臭,君珂險些吐出來,看一眼納蘭述,他面無表情,絲毫沒聞到的樣子。

屋內是大通鋪,被窩卷擠得像沙丁魚罐頭,那夥計冷冷對牆角一指,「你們倆個,以後睡這裡。」便理也不理他們出去了。

等人走了,君珂才悄悄問納蘭述,「你從哪找到這樣一個黑店?」

「燕京不需要鋪保,並有一定官府關係的黑店有十三家。」納蘭述平靜地道,「這是地理位置最好,出入相對有退路的一家。」

君珂沉默,微微震撼……納蘭述的意思是說,這十三家他都有佈置,單看他願意用哪家。換句話說,悠遊自在的堯羽衛和納蘭述,果然未雨綢繆,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都不曾放鬆了警惕。

「我們出去幹活,不要引人懷疑。」納蘭述攬了她的肩向外走。

君珂沒有反對,眼神低垂……兩人從城門匯合開始,納蘭述很明顯一直在試圖迴避和她過多交流,似乎害怕她詢問什麼。

這個發現讓她心底有點涼,然而卻不打算尋根究底,現在不是打破砂鍋的時候,燕京危機四伏,雲雷還在城門外,她必須先把一切心事放下,和納蘭述通力合作出城,然後帶走雲雷軍,否則一旦雲雷軍為了她在燕京城外被包了餃子,她到死也沒臉去見那些盟下大爺。

兩人出了屋子,立即便有人將他們帶到後進院子裡,指揮他們將厚重的布匹下染缸,院子裡所有人,都有一雙怕人的手,藍紫深黑,粗糙起皺,被各種染料經年累月地浸染,早已不辨原先顏色。

納蘭述不讓君珂接手染布,只要她負責搬運布匹,郡王爺修長白皙的手,在熱氣騰騰的大鍋前攪拌染料,在翻滾著各色色彩的染缸裡撈起布匹,紅黑藍紫各色布匹在手指間翻飛開去,靈巧而嫻熟,君珂看得有些發呆……這養尊處優的傢伙,在哪學得這一手的民間勞作技巧?

其實如果堯羽衛在這裡,一點驚訝之色都不會有,天語之族培養人才,向來和別人不同。所有孩子都沒有童年,自幼經受人間捶打,學習世間百藝,他們認為所有的動作都符合武學至理,單看你是否有悟性而已。並且好的護衛人才,就該全通百業,才能更好隱藏自己,所以從納蘭述開始,到堯羽每一個人,這些世間雜務,少有不會的。

院子裡熱氣騰騰,每個人都埋頭勞作,老闆娘下得任務很重,很少有人有閒心去關心別人怎麼做事,納蘭述輕輕巧巧完成任務離開,這些長年被艱苦勞作折磨得失去一切感覺的麻木的人們,頭也沒抬。

晚飯是白水煮白菜,糙米飯,白菜裡有一些肥白的肉片,所有人抓著碗等在髒兮兮的廚房門口,直到這個時候,這些麻木的人才有了點活氣,兩眼放光地擠在門口。君珂和納蘭述也被塞了個碗,君珂抓了那個碗,還在那裡四處找開水想洗一洗,忽然看見兩個人吆喝著,搬來菜桶,重重地往地上一頓。

呼啦一下,宛如潮湧上了沙灘,君珂只覺得眼前一花,轉眼身邊就沒有了人,再一看,人都撲到了菜桶上。

菜桶前人頭擠擠湧湧,君珂身邊空空蕩蕩,納蘭述呢?

君珂踮起腳,抬頭一看,臉黑了……

納蘭述撲在最前面!

納蘭述一手舉一隻大碗!

納蘭述把身邊的人都給擠了出去!

君珂垂淚,捂臉……哦,這人我不認識他!

「小弟,吃飯吃飯!」納蘭述興奮的聲音傳來,君珂唰地向後便退……兄台,和這群窮苦人爭食,你好意思麼你。

她勉強笑著,做了個「我還不餓,你吃吧」的手勢。

「拿著拿著。」納蘭述一把將碗塞在她手裡,「我還沒去打飯呢。」說完又轉了回去。

君珂這才注意到他自己的碗還空蕩蕩拿在手裡,搶的原來是她的。這回他回去,也不搶了,老老實實等在最後,等飯菜舀回來,只有半碗渾濁的白菜湯,半碗糙米飯。

君珂看看他的碗,再看看自己的碗,她碗裡菜滿飯滿也罷了,居然神奇地還有一塊瘦肉也罷了,關鍵是她那碗菜一看就乾淨新鮮,飯也潔淨,不像納蘭述的滿是沙子。

「這種地方吃飯,第一碗很重要。」納蘭述對她笑,「這種廚子一般都黑心,新鮮菜放上頭,陳菜在下面,而且大家搶得厲害,急起來會用碗下去撈,連手都浸到湯裡,那得多髒?飯也是,沙子沉在下面,上面第一碗才不會有沙,所以你得吃第一碗,是不是味道還不錯?」

他小口小口喝著自己滿是剩菜也許還沾過那些破碗人手污垢的湯,笑瞇瞇地對君珂誇讚他搶到的第一碗,君珂怔怔地望著他,捧著碗的手指微微發燙。

「快趁熱吃啊,味道沒你想像得那麼差……」納蘭述忽然語聲一頓,君珂很清晰地聽見了一聲細微的沙礫摩擦聲,那麼響,想必牙齒被咯得不輕。

納蘭述臉上,一絲表情奇異,有點尷尬有點痛苦有點無奈,捂著半邊臉,卻在努力對她微笑,「哎呀,吃得太認真,咬著了肉骨頭,可惜被我咬過了,不然讓給你。」

君珂笑笑,做了個「便宜你」的口型。

然後她低下頭。

一滴眼淚,落在白菜湯裡。

晚上睡覺的時候,納蘭述用十個銅板,買了老闆娘提供的被子,說是被子,其實就是一床爛棉絮,被面破得像漁網,散發著經年不洗的人油味兒。

這樣的被子別說君珂沒法蓋,納蘭述也不打算委屈自己,說到底,買被子只是走個形式而已。

那些苦哈哈們,累了一天,回到通鋪倒頭就睡,轉眼鼾聲四起,君珂本來一直擔心這些人和他們拉呱,不要說出什麼破綻來,此時才放下心,也不禁佩服納蘭述,這地方雖然條件艱苦,但也只有這裡,才是最沒事端,相對最安全的地方。

月亮升起來,昨夜下了一場雪,今天的天氣便尤其寒冷,看見冷月光,便覺心頭也浸潤了涼意,君珂不敢打坐運功驅寒,便身子蜷縮起來,抵在牆角,默默運功。

身邊忽然有人一動,一雙手臂伸了過來,溫柔而又不容抗拒地,將她攬在了懷裡。

暖意襲來,他的懷抱溫暖而不狎暱,柔軟的長髮瀉在脖頸裡,他用手指輕輕地理,在她耳邊低低道:「別動,天冷,我只想抱抱你。」

君珂沒有動,將腦袋抵在他的胸膛,聽著他沉穩有力的心跳,比一般人要慢很多,這人平日裡給人感覺靈動如飛鳥,她以為他的一切都是輕快自如的,然而此刻聽他心跳,想著這一日夜經歷種種,忽然恍惚而陌生……納蘭,她所熟悉的納蘭,還有多少,是她所不懂得的?

草木松香淡淡傳來,他的呼吸掠過她的發頂,輕柔如飛羽,絮絮將她包圍,她漸漸覺得眼皮沉重,全身的肌骨在變輕,而意識在發沉……太累了,一日夜奔波,勞心勞神,鬥智鬥勇,她抗不住體力和心力的雙重殺伐。

眼看她的雙眼漸漸合起,納蘭述微微歎息一聲,將外衣脫了披在她身上,又將她抱緊,下巴擱在她的發頂,正準備也合下眼,忽然覺得胸前有點濕潤。

他垂下眼。

懷裡的人靜靜的睡著,還是那個腦袋抵著他胸膛的姿勢,眼角卻淚水晶瑩,沾濕他的衣襟。

納蘭述震動地看著,忽然輕輕捧起了她的臉。

他吻在她眼角的淚水上,輾轉溫柔。

君珂半夢半醒,恍惚裡那少年貂裘勝雪,在春日吊橋那端對自己遙遠微笑。恍惚裡粉紅衣衫的少女立在巨大的圓柱上,憂傷而驕傲地昂首向天。恍惚裡紅衣的姜雲澤從城樓之巔落下,大笑張揚。恍惚裡兩萬雲雷軍跪在塵埃,拉著她的衣角,一聲聲問:「告訴我,告訴我,告訴我!」

「告訴我……」半夢半醒,似幻非幻間,她終於將壓在心底的話,呢喃如夢話般問出。

「他們怎麼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