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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手指在衣料上滑過,一抓落空,君珂撲在蹀垛邊,眼看著姜雲澤的身子從十丈高的城牆上直線墜落,撞在城門下應該是她乘坐來的平頂轎子上,啪地一下撞碎轎頂,墮入轎中不見。

等在轎邊的轎夫駭然看著姜雲澤落下,頓了頓,忽然起身飛快將轎子抬走。

君珂一縱身便要跳下去……不親眼看著這女人屍體,她不甘心!

身子突然被人扯住,力氣大得她掙脫不得,君珂頭也不回橫掌一拍,身後人悶哼一聲,卻不放手,反而將她拍來的手也緊緊抓住,抓住她就向後拖,君珂「嗷」地一聲,回頭就咬。

她張開利齒,眼神獰厲,像只擇人而噬的小狼,身後的納蘭君讓從來沒見過這溫和俏皮少女,竟然瘋狂若此,驚得一怔,連縮手都忘記,被她狠狠一口咬在虎口上。

鮮血迸流,血腥氣入口,君珂一怔,緩緩抬起頭,有點茫然地看著對面的納蘭君讓。

納蘭君讓鬆口氣,正想好好安撫一下她的情緒,以免陷入瘋狂走火入魔,不想還沒開口,君珂的眼光突然越過他,看向城下某個方向,隨即目光便一收。

然後她眼睛一直,向後便倒。

納蘭君讓嚇了一跳,趕緊抱住她,伸手一把脈,君珂內息虛弱混亂,想必奔波勞累,氣急攻心所致。

他猶豫了一下,將她抱起,但還是沒放開她的脈門……君珂狡猾多智,看她剛才假裝攻擊他,麻痺姜雲澤,趁被壓下的時候取出靴筒裡的怪槍那一招,他不得不防她也對他來這麼一招。

君珂卻毫無動靜,軟軟地靠在他懷裡,納蘭君讓緊張擔憂的心思放下,心神一鬆,頓時感覺到懷裡女子的輕軟。

他垂下臉,看著她蒼白臉色,唇卻是紅的,激越情緒裡被死命咬出的紅,那樣對比鮮明,刺在眼睛裡,心卻似微微痛一痛。

恍惚裡忽然想起,這不是他第一次抱她,卻是她第一次毫無掙扎在他臂彎,讓他輕易感覺到女子的脆弱,縱然錘煉鋼筋鐵骨,終究水晶心肝。

他的手,忍不住握她的臂緊了緊,有點哀憐地想,瘦了……

「放開她……」

驀然一聲大喝,隨即「咻」地一聲,半空裡紅光一閃,一柄箭御風而來,直奔納蘭君讓面門。

箭自城下來,相隔十數丈,自下而上,到納蘭君讓面前時勁道不絕,劈面有風,來人膂力強勁,可見一斑。

對這樣的箭,誰也不敢掉以輕心,納蘭君讓閃電抬手,「奪。」一聲,那足可穿牆破洞的利箭,便捏在了他的左手指尖。

他左手竟然靈活不下於右手,底下大軍看著,轟然一聲喝彩。

然而瞬間納蘭君讓的臉色便變了。

什麼東西冰涼地順右手腕一滑,「卡嚓」輕微一聲。

他慢慢垂下眼。

衣袖末端,一抹精亮的圓環,套在了他的手上,更詭異的是,這圓環連著另一個圓環,套在「昏迷」醒來的君珂腕上。

君珂已經從他懷中掙脫,面無表情地站在他身側,面無表情不看他。

納蘭君讓一瞬間只覺得懷中空涼,而心底更涼,下了這燕京初冬第一場雪。

城樓下,有人一騎長馳,飛奔而來,馬蹄踏破夜的沉凝壓抑,深青箭袖上墨黑長纓,在風中繚亂飛舞。

飛馬狂踏,夜空下步聲答答,他身形於馬上一起一伏,手臂卻穩如泰山,傾腰、拉臂、挽弓,勾弦,黑羽長箭粲然的尾羽,拂過他眉目冷肅的臉。

身後三百士,身形如流光,靈動快捷,遠勝普通護衛,所有人一落地,就迅速結成最佳護衛陣型。

納蘭述,帶著他的堯羽衛,不遮不掩,直奔城門。

城門下上萬大軍,終於等到目標自投羅網,萬人齊齊一聲「嘿!」剎時滿弓拉箭、拔刀出鞘、弩機上弦,齊齊對準了三百餘人。

城門下偌大地方,頓時充滿肅殺之氣,浸淫血氣的鐵腥氣息,無聲無息壓迫下來。

從城樓上看下來,被上萬人包圍的三百人,像被一隻巨象盯住的兔子。

納蘭述卻視若無睹,仰頭向城門,挑釁地對納蘭君讓,揮揮手中的大弓。

一萬軍隊也仰著頭,等著納蘭君讓的命令,很簡單,一個「射」字,立刻就可以把無遮無擋的三百人射殺。

他們被城牆遮擋,看不見城樓上的情形,只疑惑地盯著上方,奇怪殿下為什麼還不下令?

城樓上兩人在對話,平靜的,森冷的。

「好,好算計,但你以為這樣就能挾持我?」納蘭君讓冷笑,晃了晃兩人鎖在一起的手腕,「你什麼時候聽說過我會妥協?」

君珂一腳踢碎了面前的蹀垛。

轟然一聲磚石飛濺,她避也不避,淡淡道:「我不知道你會不會妥協,但我想知道你會不會比我心硬。」

隨即她拉著納蘭君讓,向被踢出的那塊空缺行出一大步。十丈高牆,就在腳下。

「你幹什麼!」納蘭君讓只被她拉出半步,便雙足如鐵,牢牢鑄在地面上。

「殿下,想跳下去嗎?」君珂還是那漠然不動的語氣,「想不想看看,咱們倆,到底是你能拉我做墊背,還是我能請你做替死鬼?」

「君珂!」納蘭君讓怒極反笑,「我處處容讓你,為何你總自尋死路?」

「殿下容讓過我嗎?殿下給過我活路嗎?」君珂轉頭,聲音清晰,「酒宴上你要我給貴族賠禮,武舉上你安排人設計陷害我,贏了武舉你塞來個鬼見愁十三盟,十三盟被我收拾好了你又奪了我軍權……你給過我什麼?」

納蘭君讓窒了窒,抿緊了嘴唇……他無言以對。

他是皇太孫,他是這個皇朝真正意義上的繼承者和主管者,他目光追逐著這個特別的女子,心卻時時警告著保持清醒。

他左手大燕江山,右手朝政風雲,他沒有地方再來放那些兒女情長,無論哪只手上擱上情感砝碼,傾覆的都會是這天下。

「今日。」半晌他一字一頓,沉聲道,「你若在這城牆之上,和納蘭述決裂,不,不要你決裂,只要你留下,不助他。我保你從今以後,再無那些傾軋和不公,燕京上下,無人再可為難你。」

「你信我?」君珂轉頭看他,眼神譏誚,「你之前都沒敢信我,現在,敢?」

納蘭君讓深深凝注她。

「我敢。」他語氣決然,「納蘭君讓願意將一生裡所有信任,給你一次。」

君珂笑了笑。

「我留下,留在你身邊。」她淡淡道,「你喜歡我的,是吧?」

不管納蘭君讓霍然一白的臉色,她自顧自說下去,「嗯,也許將來我會嫁給你,也許那時你會更信我,然後也許在某個你最信任我的時刻,我送你一杯毒酒,或者一把刀。」

「還敢要我留嗎?」她微笑,轉頭看納蘭君讓。

「我敢。」

沉默半晌後,納蘭君讓依舊如此回答。

一生裡留下她的唯一機會,明知有險他依舊不肯放棄,放飛她離開燕京,從此必然相見無期。

而身為雲雷軍靈魂的她,一旦成為納蘭述的助力,未來局勢不可估量。

他願賠上自己性命,換一個她在身側。換一個大燕安定。

君珂仰首,大笑,笑聲清亮,萬軍面面相覷,納蘭述目光熾熱抬起頭。

「好,我留。」

納蘭君讓轉頭看她,並沒有喜色,君珂定然還有要求。

「一個條件。」君珂豎起指頭,「開城門,放他們出城。」

納蘭君讓沉默不語。

「我已經給你留了面子。」君珂冷笑,「我若拚死拉著你站上蹀垛,你城下大軍士氣必降,對朝廷來說,冀北納蘭述和他的三百護衛,還重不過你這個大燕希望,你要不要試試?」

「你以為你這叫挾持了我?」納蘭君讓冷冷道,「你莫忘記你自己也栓在我手上。」

「不這樣我怎麼挾持得住你?」君珂一笑,「對,我是栓在你手上,君珂一條賤命,今兒就打算耗在這裡,你呢,一起?」

「君珂。」納蘭君讓閉上眼睛,在噬心的疼痛裡緩緩道,「我們,難道,從此以後,都要永遠這麼你死我活,相互要脅嗎?」

長夜裡,飛雪中,那山石般巋然的男子,近乎沉痛的低語。

將胸臆裡無奈不甘,瞬時噴薄,卻在這夜冰冷血腥的空氣裡,瞬間冰凝。

夜風舞雪,落於他眉睫,剎那滄桑。

君珂的心,剎那間也痛了痛。

三水初遇剖腹,小村誤擒落坑,一路針鋒相對,崇仁宮殿頂交心,大燕宴席疏離,胭脂巷生死相伴。

麓峰山巔那大力一抱,他給過她的熾烈的溫暖。

景堯山頂那屬於他人的孤墳,是他最深藏心思的傾訴。

這背負沉重,鋼鐵深凝的男子,其實給過她,他所能給予的全部。

然而那一痛,在轉向城門下時,慢慢地又沉靜下來。

城下,納蘭述已經發現了向正儀的屍體,正小心地將她抱起,放在自己的馬上。

君珂一瞬間熱淚盈眶。

正儀。

你一生未得將他觸碰。

此刻他終將你攬於臂彎。

那身衣服很美,他一定也這麼覺得,你看,他小心撫平衣角的一點褶皺。

放心。

這一生,他從此不敢將你忘記。

眼淚落下,和這夜雪花一起。

落在天下第三大城巍巍雄關冰冷的泥土裡,這繁華城市,紙醉金迷,所有的空氣都散發著令人厭惡的氣息,所有泥土都盤旋冤死者的哭號。

響於天際,響於胸臆。

「開城門,放他們出城。」閉上眼睛,君珂冷冷又重複一句。

納蘭君讓依舊不語。

「我今日若死在這燕京城門之上。」君珂淡淡道,「我一定會拖你一起死,雲雷軍一定會為我報仇。兩萬憤怒的雲雷軍,滅不了你燕京,也足夠令你們損失慘重,他們甚至不需攻城,只需死守城門不讓所有人出入,燕京便有大難,而有難的燕京,會不會遭受藩王的反噬?會不會引起東堂南齊的覬覦?會不會引發羯胡西鄂甚至大荒澤野人的掠邊?到那時,沒有你在的朝廷,你父親自然是沒什麼作用的,你祖父年紀老邁,不氣死就不錯,而朝堂裡卻還有個心思叵測的沈夢沉,到時候會發生什麼……納蘭君讓,我不說你也懂。」

納蘭君讓嘴唇緊抿,臉色鐵青。

君珂說得一點也不錯,大燕從來不是鐵板一塊,掣肘太多,這也是他為什麼一心要削藩的原因。拿不下藩王,不能將天下兵力整合,大燕將永遠被鉗制。

為什麼自向帥之後,各藩守邊疆,和各國的戰爭一直不贏不輸?

因為他們有私心。要保存實力,要留這些國家牽制大燕,要依靠這零零碎碎的戰爭,不斷向朝廷索要軍備和申請擴軍。

否則就算打不贏南齊東堂,羯胡西鄂大荒澤那些小族野人,早該滅了。

這是紛亂而裹足難行的大燕。

不想君珂年紀輕輕,也看得這麼清楚。

而又在什麼時候,她已經成長到,足可以影響大局的地步?

「你開了城門,雖然燕京圍堵的計劃失敗,但你並不是真正的一敗塗地。」君珂譏誚地一笑,「你不要告訴我,你沒有在燕京回冀北的路上佈置大軍關卡。」

又是一陣難熬的沉默。

彷彿一個世紀之後。

城頭上傳來納蘭君讓的聲音,用上內力,滾滾傳出數里。

「開城門。」

大軍震驚,指揮官們大驚失色,然而皇太孫的命令不容違拗,連質疑都不敢,一隊士兵便已經讓開,去搬動城門巨大的栓紐。

底下納蘭述和堯羽衛一直很鎮靜,他們做好作戰準備,但沒有作戰,他們也沒有大呼小叫。

所有人只是昂著頭,靜靜看著城頭上那攙著手,看起來很親密的一對人。

「你記住。」納蘭君讓緊緊盯著君珂,「今天我不是被你挾制,才開門。」

君珂默然。

不是被挾持,那是為什麼?為了他自己的命?為了大燕江山?還是為了……她的命?

她慘淡地笑一笑,拂去最後一個想法。

不管如何,燕京城門,在最不可能開啟的情況下,開了。

沉重的樞紐發出嘎嘎悶響,厚達三尺的巨大鐵門,被數百名士兵緩緩推開。

「請記得把中段懸門的機紐也卡死。」君珂淡淡提醒。

納蘭君讓一聲冷笑,照樣傳令,隨即冷冷道,「你倒是為納蘭述操心得多,不過他好像到現在也沒打算救你。」

「納蘭君讓。你在攻心嗎?可惜好拙劣。」君珂微笑,「就許你納蘭君讓家國為重責任第一冷面無情絕不情長,納蘭述就該嬉游天下浪蕩終生棄家棄國只戀溫柔?很抱歉,我瞭解納蘭述,他心中重要的東西很多,有君珂的位置,卻絕不只君珂一個,我很高興他是這樣的人,因為我也是。所以……」

她輕輕道:「他今日不意氣用事,我感謝他。」

納蘭君讓心中一震。

君珂看向城下的眼波,平靜決然,確實毫無怨尤。

納蘭述也一直仰頭看著她,這個平日裡愛吃醋的男子,此刻看兩人「攜手相攙」,卻比君珂還平靜。

納蘭君讓剛才特意拉了君珂上前一步,好讓納蘭述看見他們,而且兩人衣袖垂下,手腕上的手銬誰也看不見。

但納蘭述就像也有君珂的神眼一樣,鎮定平和。

因為他懂她的博大寬容,大局為重。

她也懂他的責任所在,絕不衝動。

先前策馬而來那聲大喝,那凌厲一箭,說到底不過是為了吸引納蘭君讓注意力,好讓君珂趁機施展手銬罷了。

君珂早在越過納蘭君讓肩頭的那一霎,便看見納蘭述策馬奔來,兩人的默契,使他們幾乎一個眼神交流,便完成了計劃。

納蘭君讓看見這樣的眼神,只覺得心又似痛起,不是很痛,有點麻,像無數噬心的螞蟻,毫不客氣啃嚙而過。

城門開啟,懸門定住,大軍如海潮分開,留下通往燕京之外的路。

「丑福,請你帶著公主屍首先走。晏希小陸許新子帶著雞紅硯在中間,小戚,你和我斷後。」

納蘭述的安排無人有異議,丑福牽過自己的馬,將向正儀接了過去。

最危險的就是最前面和最後面,如今向正儀屍首在前,這是對她的尊重,大燕士兵也必將因此不敢亂動。

「留下公主屍首。」納蘭君讓突然道。

「不能。」君珂立即回絕。

「她理應歸葬燕京。」納蘭君讓不敢讓向正儀屍首被堯羽衛帶走,她慘死於城門,死於皇朝箭下,這要給邊軍將領們知道,立即就是一場軒然大波,後果難以預計。

「人都死了,你就不要指望留下她屍首封鎖消息了,這是不可能的。」君珂一眼看穿他的心思,「就算你拚命留下她的屍首,只要堯羽衛活下一個人,都會拚死將消息傳給各地邊軍。到時候來句,大燕殺了向正儀,並不許她歸葬父親身側,你們更吃不消。」

「燕京土地如此骯髒,我怎麼能將她留在這裡?她自己定然也是不願的。」君珂輕輕歎息一聲,「殿下,以你心性,定然也欣賞並惋惜她,不要為難她。」

這是她今天第一次稱呼納蘭君讓殿下,第一次表示出對他人品的稱許。納蘭君讓心中一動,微微一歎。

「正儀認識你,也是她的福氣。」

君珂慘然一笑。

城門口萬軍林立,刀槍劍戟直直向天寒氣逼人,森然殺氣裡,堯羽衛若無其事,攏著袖子穿過。

「站穩些,不要被大爺風采嚇尿了褲子!」

「爺英俊嗎?你那麼盯著爺幹嘛?」

「兄弟,褲襠破了。」

大軍憤怒……沒見過這麼無恥的人物!

但也有些心驚……這樣殺氣凜然的場合下,神色不改還能耍流氓的護衛,到底是個什麼樣的護衛隊?

丑福帶著向正儀屍首安然渡過。

護持中段的瘦猴小陸他們安然渡過。

三百護衛安然渡過。

最後只剩下了戚真思和納蘭述。

「去吧。」納蘭述淡淡道,「雲雷軍必反,讓丑福帶好他們,他在雲雷軍威望僅次於君珂,記住我的要求,要像保護堯羽一樣保護他們;你帶好堯羽三百人,咱們還有大約千人,在三水縣附近,不知道他們現在是奔了冀北還是來燕京接應我,你出去後立即聯絡。」

戚真思站著不動,撩撩頭髮,笑了笑。

「不打算出去了嗎?」她道,「真巧,我也是。」

「怎麼會?」納蘭述立即否認,「大局為重,你不要小看我。」

饒是心情悲傷,戚真思也忍不住被他氣得一笑,正要說什麼,驀然前方一陣大響,如天雷相擊轟然落地,遠處地平線上煙塵漫起,遮天蓋地的煙塵裡,出現黑壓壓一層霾雲,那層雲卻是移動的,正用一種驚人的速度向城門逼來,所經之處,大地顫抖,蒼天低吟。

「騎兵!騎兵!」城頭瞭望的士兵,驚恐地大喊。

不用他喊,此時城門口所有人已經隱隱看見,煙塵裡,足有上萬騎兵策馬狂奔而來,最前方的招展的旗幟,黑底金字大旗,兩個篆字。

「雲雷」!

雲雷軍到了!

「關城門!快關城門!」城下大軍指揮驚慌失措,等不及納蘭君讓下令,連連大喊,「關城門……」

數百士兵衝過去,全力推軸承,大門緩緩合攏。

「快走!」納蘭述一腳踢出了戚真思。

戚真思身子在半空一彈,被這毫不保留的一腳踢得瞬間半個身子出了城門,她卻霍然伸手,抓住門邊。用自己身子頂住了大門。

指揮大怒,大叫:「殺了她!」

士兵們刀槍齊出,戚真思身在半空,納蘭述正要動手。

城門外等候的堯羽衛紛紛撲過來,一條白影一閃,比所有人都快上數倍,像一抹電掠過人的瞳孔,令人腦海無法傳遞影像的極速身形。

「嗷……」

雄壯得超過萬軍奔騰的大吼,瞬間爆破,剎那間城門前黃土地激出黃煙,蓬一下在四面散開。

吼聲裡整個大地都似震起,巍巍城門都似在發抖,一個在瞭望台上正在觀察敵情的士兵猝不及防,被震得心神俱失,一個倒栽蔥從城樓栽下,重重摔在正扯脖大吼的雞腳下,七竅流血。

吼聲裡城門內側戰馬嘶鳴,紛紛軟倒,無數人摜倒在地下,再被驚慌的戰馬踩踏,靠得最近城門的士兵沒有騎馬,也被這一吼驚得手臂發軟,遞向戚真思的招式頓時無力,被戚真思一一踢翻。

雞城門一吼,死戰馬數百,士兵二十八人,都是踩踏而死。

很多年後,這場瞬息萬變,風雲跌宕的城門之變,有很多場景都讓在場的士兵一生不忘,但印象最深的,居然還是雞城門回身,霍然一吼。

來自自然裡,近乎神獸的全力爆發的力量,驚動天地。

只有兩個人沒受影響。

納蘭述早已在雞轉身的那一刻塞住了耳朵,然後一腳,把彈回來的戚真思又踢了出去。

此時雖然士兵戰馬受到突然打擊,但關城門的人還有人有餘力,城門猶自在飛快合攏,這回一踢,戚真思雙手把住了門的兩邊,兩道門只剩下容納一人的門縫,很快就要合攏。

她用自己一人之力,和數百手軟的士兵抗衡,一邊向納蘭述大喊。

「出去!出去!該留的人是我!」

「別意氣用事!」納蘭述大喝。

「我是罪人,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活著出去!」戚真思死死抓著門邊,淚光閃爍,手臂顫抖,她的牙齒陷在下唇裡。

納蘭述仰起頭,看不見城樓,卻仍然像盯住了君珂,眼神溫柔。

「我要留下來!」他一轉頭盯住戚真思,「但我不能走,我若丟下她,雲雷不會原諒我,我更不會原諒我自己!」

此時外邊大軍轟鳴逼近,兩人都需要喊才能聽見對方說話,雲雷大軍像一朵飛速逼近的黑雲迅速逼來,刀鋒和旗幟的黑影已經和城門邊緣的巨大黑影接壤。

城門上下臉色慘白,也聽見了逼近的雲雷的兇猛的嘶喊。

「殺了他們!殺了他們!殺了他們!」

數萬人悲憤長奔,兵器出鞘,戾氣衝破雲霄,燕京顫慄。

「殺了他們!殺了他們!殺了他們!」

戚真思背對雲雷軍,聽見這一聲喊,渾身一震,眼角眼淚緩緩流下來。

她的手臂顫抖得厲害,骨節已經發出不堪支撐的格格聲,一人之力對抗數百士兵的推力,她能堅持多久?

「走啊……走啊……」她近乎聲淚俱下的哭求,「走啊……該留的也是我……我給你保證,我絕對能救出君珂,你走啊……」

城頭上君珂撲在蹀垛上,她看不見城門裡的情況,但從雲雷的逼近和雞的大吼裡,還有士兵的騷動大呼,猜出底下的大概情況。

「走啊!」她拍打著蹀垛,精鋼手銬把牆磚撞碎,拚命嘶吼,「我能自保!我能出去!都走啊!一個也不要留!」

「殺了他們!殺了他們!」門始終推不上,雲雷卻已經近前,指揮官急得眼睛冒火,不顧一切下令。

「走啊!」君珂叫破喉嚨,唇角綻血,「誰不走,我永遠不會原諒你!」

刀槍齊出。

雲雷逼近。

戚真思手臂一軟……她力氣用盡。

大門迅速關合,她卻已經沒有力氣進或出,眼看就要被數百人推力和沉重的鐵門壓碎,她猶自試圖伸手,想將納蘭述趁這最後一刻拉出來。

「嗷……」雞突然衝前,一口叼住了她的腰帶,死命一拽。

與此同時,納蘭述無視身後一柄長矛狠狠刺來,飛身躍起,第三次踢出。

「堯羽衛,拜託你!」

後拽前踢,都是拼盡全力的力量,戚真思炮彈般飛出去。

她的身體剛剛離開城門邊緣。

「轟。」

城門閉攏。

黑暗降臨。

「噗。」

鮮血激射,那納蘭述不管不顧的長矛,終於覷到空子,刺過他的脅下,帶起一溜血花。

這還是納蘭述在飛身一腳之後及時扭了扭身子,不然那一矛刺穿的該是他的腰。

那人正是那指揮官,要命時刻他失去理智,親自上陣,此刻眼前驟然一黑,感覺得手,頓時大喜,上前一步便要乘勝追擊。

然而身子上前,矛卻沒有能遞出去,彷彿被什麼東西夾住了,他使勁地拔了拔,拔不動,那長矛,就好像刺進了鐵縫裡。

指揮官也算應變卓絕,毫不猶豫棄矛便退。

然而還是遲了。

納蘭述突然回首一笑。

黑暗的門洞裡,只看得見雪白的牙齒,猙獰的一閃光。

隨即他霍然轉身,夾在脅下的長矛,隨著他那一轉,狠狠飛彈開去,砰一聲悶響,重重抽在那指揮官腰部,順帶還把幾個衝上來援救,卻看不清方向的士兵給抽了出去。

腰部要害,又是全力一抽,那九蒙旗營的副將慘叫一聲,噴出一口鮮血軟倒在地,被納蘭述一把揪住。

他抓住那人擋在身前向後便推,四面的士兵紛紛湧上,手持刀槍將他包圍,他笑一笑,晃晃手中的人,士兵們頓時不敢再上。

納蘭述頂著那傢伙退回城門後的空場上。

退到了君珂的視線下。

巍巍城門的黑影,巨大的矗立在地面上,他踏足那城門陰影,對上頭熱淚盈眶的君珂,一笑。

輕輕道:

「小珂。」

「我若走,我永遠不會原諒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