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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4章 風浪(4)

人生裡第一次對他真正的心動,始於此刻。

她唇邊露出模糊的笑意,忍不住抬手緊緊護住了肚子,眼神逐漸清醒。

此刻的風浪比沂河大水勝過百倍,此刻的人也不是他。

身邊的人緊緊抓著她,往一個方向游去,太史闌隱約記得那裡原先是一片礁石,海上暴風雨,會改變大海的正常規律,以往危險的群礁石,此刻倒有可能成為短暫的避風港。

狂風追著太史闌那條已經散架的船,孩子玩鬧般將它兜頭掀起,幾個橫揮亂掃,那船便裂成無數碎片,其中一片手臂寬的木條擦著身邊人臉頰過,眼看著要砸到他的臉,他百忙中臉一偏,鏗一聲微響,臉上的銅面具落入海中。

他似乎震了震,下意識偏轉頭去,卻又明白這是徒勞的,轉回頭來,對她笑了笑。

太史闌盯著那雙大海星空般深沉美麗的大眼睛,心中滋味複雜難言。

這是朋友,還是敵人?他曾試圖殺她,卻又一次次隨她蹈身陷地。

他應該和海鯊站在同一立場,進行破壞軍事聯盟的活動,卻在此時出現在她身邊。

太史闌目光在他身上掃過,這個初見時如富貴竹一般的男子,短短時日不見,最初的驕縱之氣已經蕩然無存,此刻的他看來沉穩內斂,只有一雙海上星空般的眸子,依舊閃耀著璀璨的光。

司空昱依舊有點不習慣她的注視,有點彆扭地轉開了頭,他覺得這次重逢,她看來也有變化,犀利依舊,但多了種溫存的氣質,有時候他會看見她出神,雙手交握在腹前,神態竟然是溫柔憧憬的,這樣的神情姿態以前她從沒有過,如今第一次瞧見,卻也沒覺得突兀,只忽然覺得歡喜,像看見戰地染血的花,忽然開放。

「別掙扎,別和風浪對抗。」他在她耳邊低聲道,「節約體力,等待救援或者等風浪過後尋找機會。很多人在風浪中是被累死的。」

太史闌已經有了這方面的經驗,放鬆身體隨著巨浪起伏,身邊司空昱讓她十指鎖緊,緊緊扣住那塊船板,兩人在海中隨著巨浪起伏,一忽兒被拋上高空,一忽兒被丟下低谷,天地混沌,似乎只剩了此刻的風和海水,太史闌終究受不住這樣過山車般的暈眩,下一個起落,她一偏頭,哇地一聲都吐在司空昱的肩上。

嘔吐物的腥味瀰漫開來,蓋過了海水的腥氣,司空昱什麼都沒說,身子往下沉沉,讓海水把肩頭洗滌乾淨。眼看風浪漸小,騰出一隻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背,抓緊了她的手指,怕不斷嘔吐的她力盡鬆手,被海浪捲走。

太史闌神智已經有點昏沉,她海天石上鬥智用心,本就疲倦,又是在特殊時期,體力不支,一陣搜肝翻腸的嘔吐之後,身子已經發軟,迷迷糊糊靠在他肩上。

司空昱似乎顫了顫,隨即將她的手抓得更緊些。

滿腹的熱量嘔出去,冰冷的海水灌進來,太史闌漸漸支持不住,只覺得渾身麻木,意識也在漸漸喪失,黑暗完全降臨之前,她看見司空昱神情焦急的臉,正極度湊近自己,近到他長長的睫毛都快掃到她臉上,她低哼一聲,想要伸手推他說聲不,手指還沒動彈,人已經暈了過去。

太史闌再醒來的時候,覺得渾身骨架一定已經被風浪給搖散了。

但她隨即就覺得歡喜,因為她沒有再聽見兇猛的風聲,似要劈裂天地般的閃電,和呼嘯怒號著的大海,身下雖然依舊潮濕冰冷,卻是平靜的,她也是躺著的,這意味著暴風雨真的已經過去了。

她慢慢爬起身,發現自己坐著的竟然是一艘完整的船,身邊司空昱躺著,臉色蒼白髮青,那是一種疲倦到極點時會出現的氣色,天知道他是怎麼在海上風暴中保住昏迷的她,還能找到一艘被捲走的完整的船,並將她拖上船的。

此時已經黃昏,海水黃澄澄的,一半被風浪攪黃,一半被日光照亮,爛漫晚霞再給金黃的海面打上一層赤紫酡紅,像一匹斑斕的織錦緞。

太史闌記得風浪是在昨夜,她可能是在黎明時分暈去,看來兩人竟然已經整整漂流了一天。

她感覺了下自己的身體,還好,沒有什麼太大的不妥,她向來體質強健,且一直混得好吃得好,懷孕後更是被逼著食補和補藥齊上,養得無比壯實,折騰成這樣,居然也沒事。

她的手擱在肚子上,想著四個多月了,小傢伙很安靜,看樣子是個省事的。

或者他不愛鬧,是因為被她心中默念威脅多了?別人家的胎教是音樂畫片和母親的柔聲細語,她經常是「不許鬧!」「安靜些!」「今天你最好別鬧騰!」

太史闌默了一下,隨即覺得這樣也不是什麼壞事,孩子只要健康,隨意什麼性格脾氣都無所謂,這天下,還有他媽罩不住的事情?

太史闌已經在想著假如這是個小子,假如真的出來後性子太軟,該幾歲把他扔到軍營去?三歲?五歲?

司空昱醒來時,就看見晚霞船頭,一輪夕陽裡,唇角弧度平和微翹的太史闌。她的手輕輕擱在腹上,微垂的臉上有種難以描述的從容和細微歡喜。

司空昱有點茫然,他從未看過太史闌這樣的表情,這一瞬間讓他想起某些正在領會人生幸福的小女人。

這個感受忽然讓他心裡有點空。

太史闌聽見動靜抬起頭,正迎上他的目光,她平靜地點點頭,道:「謝了。」

司空昱瞬間就清醒過來了。

她還是太史闌。冷靜,強大,不說廢話。再大的風浪,也不能讓她失色驚惶,無奈哭泣。

兩人默默對望,都覺對方狼狽,兩人臉上都是被各種海物劃傷拉傷的痕跡,橫七豎八像花臉似的,外裳也都不見了,好在兩人都算準備充足,衣服裡面都穿了特製的水靠,海上風暴會將所有人的衣物扯碎,只有貼身的水靠還能存留,好歹沒來個裸裎相見。

隨即他聽出她聲音嘶啞,再看看,太史闌唇上已經結了一層厚厚的焦皮。

一天一夜沒喝水了,風浪前最後一頓,魚湯又偏鹹了點,太史闌現在渴得焦心,眼神忍不住在船艙裡尋找,可是經過海上劫難,能有一艘還算完整的船已經是奇跡,食品和淡水那只能是一個夢。

司空昱看她一眼,默默轉身注視著海面,此時海面上漂浮著許多東西,破碎的船板,撕爛了的漁網,以及各種身首異處支離破碎的水母或海蟹,司空昱看了一會,撈出了一個已經空了的大海螺。

他在懷中摸索一陣,居然摸出了一個火折子,十分精巧,外面一層亮光,司空昱舒了口氣,對她笑了笑道:「防水的。」

他將海螺注滿海水,又撈了些雜物架住海螺,讓螺口微微傾斜,剝了一隻槍蟹的殼,蓋住海螺,再用一隻筆桿蟶的殼將蟹殼頂住,最後又撈了一隻蟹殼,等在海螺的下方。

太史闌看著,隱約猜到是蒸煮海水取水蒸氣凝結的液體使用,只是她從未見過這嬌貴的公子哥兒幹這種活計,還幹得十分熟悉,不禁有點驚訝,也有點好笑。

海螺殼很厚,煮開這一海螺的水並不容易,太史闌盯著水上泛起的小泡泡,只覺得咽干舌燥越來越難以忍受,倒是對面的司空昱,依舊不急不躁,時不時將被海風吹開的蟹殼壓住。

太史闌瞧著他星光璀璨的眸子,以前這眸子光芒如星輝,直抵天地,如今多了幾分深邃,是一片廣闊而變幻的海。

磨難挫折令人成熟,經歷了天授大比失敗,被迫前往敵國海疆潛伏的東堂世子,早已卸去當初驕嬌之氣,成為真正城府深沉的男子。

白色的水汽慢慢上湧,在海蟹的殼上凝結成晶瑩的水珠,再順著那一個傾斜的弧度緩緩流淌,一滴滴落在底下等著的蟹殼裡。

好容易存了半蟹殼淺淺的水,司空昱換了一個蟹殼等著,把存了水的蟹殼遞到她唇邊。

「有點腥。」他笑道,「將就些。」

太史闌並沒有客氣,接過喝了一口,極度乾渴的咽喉最初嚥下水的時候那感覺並不愉快,那一咽有如刀割,咽喉還沒感覺到水的滋潤,只覺得痛。她面不改色,將蟹殼遞了回去示意他喝,司空昱看她一眼,接著蟹殼,卻將蟹殼又捧回她唇邊餵她。

太史闌不習慣地偏頭讓開,接過自己喝完。

司空昱手指還擱在她唇邊,有些出神,她喝水沒有聲音,顯出良好的教養,一滴水珠從她唇角緩緩流下,在日光下閃爍光芒如珍珠,那一處被清水滋潤過的肌膚,便顯得更加晶瑩透亮。

他忽然心中一顫,腦海中那日暗室掙扎廝打裡,在火光耀起那一刻,也曾見誰的肌膚明月般一閃。

他忍不住伸出手指,想要輕輕拭去那點水痕,懷抱著一種歉意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