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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章 心事如舟(4)

「你們……」趙十三說。

「你們……」景泰藍小臉轉白,再轉紅,再轉白,憤怒地尖聲叫,「亂摸!」

趙十三皺眉——好像這台詞該是咱家國公的吧?

太史闌收回手,站起身,舒展了下筋骨,點點頭,道:「果然好多了,多謝。」一邊向外走,經過趙十三身邊時,順手掏出手帕把景泰藍的嘴角擦了擦,手帕隨手掖在趙十三的衣襟裡,道:「既然來了,別乾站著,城頭幫忙去。」

趙十三下意識轉身,走出好遠才想起來,貌似他剛才捉姦了?然後他憤怒了,然後他打算……然後呢?

然後什麼都沒有了。

這女人……難道不知道什麼叫心虛嗎……

趙十三抱著景泰藍上了城牆,懷裡的小子全副武裝,沒有小型盔甲便裹著大人的半身甲,懷裡抱了個鐵鍋蓋,頭上還頂個小鍋。沈梅花直翻白眼——有必要這樣麼!

造型很滑稽,卻沒有人笑,血肉戰車,鐵色城牆,生命的絞殺正烈,沒有人有心思多看一眼其他。

景泰藍本來正哀怨他麻麻把他給拋下了,此刻得以上城,十分歡快,一看見太史闌過來,笑呵呵伸手要抱,手剛伸出一半,忽然看見對面一個漢子爬上城頭來,滿是橫肉的猙獰的臉,扯一抹血跡斑斑的怪異的笑,在城頭上火把的微光裡,瘆人的一亮。

景泰藍驚得一顫,驚呼還沒出口,就看見一個士兵撲了過去,手中釘耙當頭一劈,卡嚓一聲劈進那人脊骨,順勢一拖,犁出森白的骨頭和鮮紅的血肉。

景泰藍張著嘴,小臉瞬間慘白,好半晌後,上下齒關失控地碰在一起,也是「卡嚓」一聲。

他手始終還僵僵地伸著,不知道再遞出去也不知道收回,忽然身子一震,落入了一個溫暖而熟悉的懷抱。

景泰藍立即將大腦袋扎進那個懷抱裡,帶點拒絕和埋怨地,狠狠蹭著。

「先前給你看的,叫亂世。亂世人命不如狗。」太史闌的聲音響在他頭頂,還是那麼平靜,不知怎的,卻令人感覺多了一絲少見的憐惜。

她輕輕撫摸小子光滑柔軟的頭髮,輕輕道:「現在你看見的,是真正的戰爭,戰爭裡人命是數字。」

景泰藍不抬頭,將她抱得更緊了些,他嗅見她軟甲上新鮮的血氣,仰起臉,水汪汪的大眼睛帶點詢問的看她。

「帝王之業,開疆拓土。」太史闌拍拍他,示意他安心,又道,「但凡有為君主,安定國力之後,想著的便是劍指天下,擴張國土,留予王朝萬代,以成萬世之基。所以有窮兵黷武,有戰火連綿,有這無數百姓流離失所,有這父母親人從此死別。」

她指指城下,又指指城上,景泰藍停止了顫抖,扭頭默默看著。

「你是不是很害怕失去我?」

景泰藍立即狂點頭。

「那些老人和孩子,也會很害怕失去他們的兒子和父親。」太史闌低聲道,「將心比心,你要記住。」

「嗯。」景泰藍吸著鼻子,「不要打仗。」

「不。」太史闌冷冷道,「侵入家門的,無故挑釁的,橫蠻霸道的,欺我百姓的,搶我國土的,要打,要狠狠地打,打到它心驚膽戰,打到它望風而逃,打到它再不敢驕縱狂妄,欺我父老。記住,一個外政上懦弱無為的國家,一樣庇護不了子民,一個庇護不了子民的國家,遲早淪陷在外族的鐵蹄下。」

景泰藍似懂非懂地聽著,忽然道:「就像李先生搶麻麻,我也可以打,一個不能保護麻麻的孩子,遲早會沒有麻麻。」

「你打得過儘管打。」太史闌道,「一個不能將所有敵手都擊退的男人,他不配去搶女人。」

趙十三看著太史闌淡定認真的神情,雙臂抱胸,在城頭冷風裡蕭瑟地顫了顫——主子,您要不要把家傳秘笈再往深裡練一練?

李扶舟正好走過來,倚著城牆聽兩人對話,笑了笑。

沒想到太史闌是這樣的。

誰都看出她擅長戰爭,是戰爭之中光芒最為熠熠的寶藏,天下越亂,她越有機會展示屬於她的堅剛特質,脫穎而出。但誰也沒想到,那般強硬冷靜的她,竟然不是戰爭狂人。

她鋒利,是因為遇強愈強,如蚌,張開堅硬的外殼,抵禦一切窺探的海潮,內心深處,卻柔軟地托著圓潤的珠。

「回去吧。」太史闌拍拍景泰藍的大腦袋,「好好練功,將來揍人。」

趙十三帶著景泰藍下了城頭,日光猛烈地自頭頂一竄,竄過箭樓,天亮了。

城下的喧囂漸弱,太史闌回身,看見西番兵開始退兵,第一波的攻城戰,結束了。

幾乎在西番兵退下城頭的那一刻,所有新兵都癱軟在地,很多人麻木地發一陣呆,一轉眼看見身側血跡斑斑,肩膀後頭的蹀垛上還堆著敵人死不瞑目的屍體,忽然便開始嘔吐,痛哭。

也有大笑的,神經質一般又蹦又跳,狂呼勝利,卻在被同伴一拍肩膀後,回轉身淚流滿面。

此刻瘋狂的城頭,沒有人去阻止,太史闌和李扶舟並肩默默地看著。

戰爭就是這麼殘酷。以血肉和死亡鑄就鋼鐵心性。

這只是第一次,一場必經的發洩。等到第二波,第三波……一場一場的攻城戰後,這些未見血腥的百姓青年,會眼睛都不眨地,將武器捅入敵人的心窩。

「他們會成為百煉精兵。」李扶舟注意著四周新兵的表現,很精準地指出了其中的精英。

太史闌卻道:「戰爭給人的,永遠只有創傷。」

李扶舟轉眼看她,笑了笑。

「又有話在心裡不肯說是麼?」太史闌道,「你想說——太史闌看起來並不像那麼悲天憫人的人。」

李扶舟默然,半晌輕輕道:「你在我心中……很好。」

太史闌好像沒聽見這句話,接著又道:「正好我也有話想說——你看起來也不像一個真正溫暖的人。」

李扶舟的手搭在城頭冰冷的灰磚上,潔白的手,和深黑的磚鮮明對比,看起來溫潤,卻也是溫潤的冷,日光無聲地,從指尖滑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