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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動情(5)

這珍珠般光華的人,為何沒有留下一絲戰爭的創痕?

又或者,那些創痕只是藏在了深處,似老蚌傷了身,吐出一層一層的膠質,裹住那傷,便成了外表圓潤無瑕的珍珠。

容楚迎著她眼眸,淡淡笑了笑。

那一夜的風雪。

那一夜永遠不歸的人們。

那一夜他大勝,卻無功,悍然以同袍屍首列陣殺敵的冷酷做法,不被同僚們所接受,不僅無賞,父帥為了平定軍中怨氣,還狠狠給了他軍棍一百。

挨軍棍時,只有扶舟說情,並自願也挨了五十軍棍,那些平日擁護他的將領,此刻都變了眼光,人人都說他絕情絕性,雖必將成為名將,但卻未必是從屬之福,每個人能接受自己在戰場上死去,卻不能接受死後屍首還被用來再次作戰,最後屍骨無存。

父帥那時自覺年事已高,一直有心將軍權順利過渡給他,他卻因為此事大失軍心,父帥失望,自然溢於言表。

朝廷倒是對他嘉賞有加,可這嘉賞未必帶著好意,反而更激起了諸將不滿,當然,這正是朝廷想要的,容家世代掌軍權,早已功高震主賞無可賞,難得這麼個機會,自然不能放過。

雖然此後他亦在戰場作戰數年,聲名震於朝野內外,但此事的影響,卻絕不止於那些軍棍和嘉獎,他漸漸被排斥、被畏懼、被疏離,而他雖嬉笑如常,內心深處也一日比一日寂寞,最終他因此退出朝野,做了個悠遊國公。

或者,真正的影響,還不止這些……

容楚微微閉上了眼睛。

他忽然不想看見對面太史闌的眼光。

她必然也是震驚的、失望的、漸漸不齒而生疏的……

和那些人一樣。

當年那個決定,沒有人比他更痛徹心扉,那些同袍,那撥到李扶舟手下的三百勇士,是他一手訓練的親衛,他解衣同食,一路看他們成長,然而那一夜的風雪,將生死兄弟埋葬。

那夜他看著他們,死去的人,亦有如此哀憤不絕的目光,那些目光只讓他讀懂兩個字——「報仇!」

大丈夫行事無須擇手段,唯結果耳!

無論世人詬病如何,他始終相信——那三百兄弟,他們願意!

願意以無用之身,換敵人全軍覆沒,看那些踩住自己手指的腳,在自己眼前的泥濘裡絕望痙攣。

雖身軀破碎,而靈魂終得周全。

可是……沒有人懂。

不過……他淡淡笑起來——也不需要人懂吧。

然後他看見太史闌,平靜地捋下了景泰藍抱住她胳膊的手,平靜地道:「景泰藍,你覺得這樣做,對不對?」

「我……」景泰藍咬著手指頭,心裡模模糊糊的,一直以來太史闌潛移默化的教育,讓他心裡有一點隱約的看法,但又和自幼的教育相衝突,他給不出答案。

「給你說個故事,我來的那個地方,」太史闌乾巴巴地道,「也有這樣的事,某些惡人,俘虜了小孩,或者蠱惑自己的人民,做成人體炸彈,用以對敵人造成殺傷。我現在可以告訴你,這樣是不對的,因為他們的出發點是惡,是以極端手段造成無辜傷亡的惡。」

「那這樣的呢……」

「這就是我要你明白的道理。任何事不能只看表面,這件事,看表面你只能看見殘忍,但我卻看見決心和勇氣——不顧一切為朋友報仇的勇氣;敢於承擔一切後果的勇氣;即使明知將要遭受非議,也要做到自己必須做的事的勇氣。」

一直偏頭,撐臂看窗外風景的容楚,忽然手指一顫。

眼角覷到她,她並沒有看他,只垂頭諄諄教著那個孩子,她這話並不是特意說給他聽的,然而他正因此,忽然感到滿足。

是寂寥行走多少年,忽然遇見知音的滿足。

是茫茫黃沙無止境裡看見綠洲的滿足。

是一片空寂無落處的雪中看見一朵梅花嬌艷的滿足。

這種滿足,連多年知己李扶舟都沒有給他,多少年共進退同生死,扶舟默默在他身側,可容楚清楚地知道,自挽裳死後,扶舟開始學會永遠微笑,一直溫和,然而他的心,誰也不知道在哪裡。

未曾想。

他尋覓了多少年的理解,今日終於得到。

他因那耿耿舊事,而始終荒漠了的那一處心田,今日終於遇見細雨甘霖,無聲復甦。

這一霎理解的光輝,將內心深處黑暗照亮。

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生。

「不以成敗論英雄,也不應以手段論英雄。」太史闌還在娓娓對景泰藍繼續,「光明不一定是白的,黑暗不一定是醜惡的,長大以後你會明白。下面講新一課……」

容楚輕輕笑起來,彎彎唇角,掠過五月的夏風。

車裡的氣氛平靜安詳,行路時候的氣氛卻古怪緊張,聞敬若無其事,眼角卻始終瞟著孫逾等人,而孫逾意氣風發,走路都帶風。

中午的時候,明明可以提早打尖,聞敬偏偏說那處山崗下最近不安全,提議眾人再走一截路,結果便錯過了十里路中唯一的茶棚,在一處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坡地歇腳。

那塊坡地不遠處,就是曾經是抗擊東番一線關隘,後來被廢棄的藍田關,過了藍田關,就進入了北嚴地界。

眾人三三兩兩休息,有人斜覷著太史闌和容楚道:「說起來,武林檄上,要找的那對男女,年紀倒和你們相仿,莫不就是你們兩個吧?」

「如果是我們,為何不說?」太史闌壓著嗓子回答。

她不愛說話,但說話再痛苦,也比聽容楚捏假嗓學女人的調調兒來得幸福。

這段路如果有非說話不可的時候,一般都是她出面,容楚振振有詞——誰叫你搶著做男人的?一家之主,對外做主。

好在她聲音低沉,再往下壓壓,倒也像個少年的聲音。

「我們哪裡攀得上那樣的朋友。」容楚嬌滴滴地將頭靠在太史闌身上,一臉幸福,「不過有夫君在就夠了。」

太史闌飛快地嚥下一口乾糧——不如此不能壓下沸騰的噁心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