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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0章 江山 (大結局)

並沒有人上城,也沒有人出手。

唐羨之眼光一掠,看見倒下的城牆間無數血紅的螞蟻散開。

而那些碎磚有咬嚙的痕跡。

那掉落磚石的位置,好像是昨日旗桿掉落抵著的位置。

他已經明白了。

燕綏那一箭射旗,打擊軍心是一個方面,更重要的是他那一箭裡一定有個引子,是吸引這種螞蟻在指定地方啃咬的關鍵。

那引子濺落內城牆,引得螞蟻去咬嚙,一日夜之後,城磚鬆動倒塌,砸壞了編鐘。

編鐘作為最重要樂器之一,一直放在城內側,本來誰也攻擊不到。

可是只要燕綏想,他就能。

唐羨之低咳了兩聲。

又缺一聲部,曲子稍稍停頓,再次接上,只是這回威力終究小了許多。

……

一群換下城牆的唐家將領走在空蕩蕩的街道上。

偶爾有百姓探出頭來,看見他們忙不迭地走避,如同見了鬼一般。

這種無形中的排斥令他們更加煩躁。

家小、親族,還有很多依附於他們的人,這幾天都不見了,找遍全城都沒有蹤影,這種情形由不得他們不思索,人會不會出城了?

如果龐大的家族真的被運走,那意味著陛下也對守住天京失去了信心,在安排後路,那他們被留下來守城算什麼?

靶子?犧牲品?

這滿城的敵意,冷漠的百姓和群臣,城下的大軍,都在無時無刻地提醒他們,這江山其實沒那麼容易坐。

如果真的坐不下去,那麼,難道他們都要為這一場夢陪葬嗎?

眾人走著走著,聽著六日來城頭不絕的樂聲,雖然曲調雍容如常,眾人卻似從中聽見了自己的喪鐘。

眾人面面相覷,忽然有人試探地道:「……要麼,咱們也走?」

「……就是,憑什麼就要我們犧牲呢?再說我們才是家族的主力和男丁,我們都死在這裡,唐家還有機會復興嗎?」

「或許陛下最後會有辦法?」

「他的辦法,不是已經給了那些女人和小孩了嗎!」

「……我打聽過了,前幾日,有大批馬車進入了皇宮。」

眾人又對望一眼。

「……要麼,去皇宮看看?」

「是極,就算沒出口,這皇城財寶無數……」

眾人都不說話了。

如果真的城破,弄走一批財帛也是好的,說不定還能保命。

還有什麼地方比皇宮更富有呢。

坐不了老燕家的天下,好歹也該拿點利息。

說到就做,眾人聚集親兵,前往皇宮。

……

第七日。

燕綏一改前幾日的散漫打法,再一次下令急攻。

同時他讓英文等人悄悄跟隨唐家親族遠去的隊伍,偷走了唐情幼子的貼身金鎖,用這枚金鎖,誘殺了唐情。

天京城頭再換將,唐羨之用了自己的貼身親衛頭領。

然而士氣已經不可挽回地頹敗下去。

從唐情到其餘唐軍將領,眼見那些血淋淋的自家親人貼身衣物,都眼前一黑,心中絕望。

難免怨怪唐羨之,覺得陛下一意孤行,留他們在城頭禦敵,卻又讓他們的親族冒險送死。

更有人難免想到當初殿上群諫,求對燕綏背後出兵,陛下卻堅持不肯。如今果然遭到了反噬,更是心中憤恨扼腕。

唐羨之主持大陣,樂器缺失,更加艱難,他並無機會解釋,也無法解釋。

燕綏亦擅攻心,且出手毒辣。

缺了兩聲部的曲子,依舊湯湯流在城頭,而伴隨著燕軍的急攻,是燕綏忽然策馬而來。

他一舉一動牽動人心,城上城下都目光凝注,只有唐羨之只專心於十指間百弦之音。

燕綏微微仰首,淡薄的日光如流水在他線條優美的下頜間飛濺開去,他執韁繩的手指一彈,再一彈。

灰白牆體深紅角樓的城頭上忽然暈開一片淡淡的綠色,那綠色越來越多,越來越深,在城頭的背牆之上無聲延展,像一匹逐漸展開的巨大毯子,向城頭上的唐軍包擁而去。

因為這綠色只在城頭背牆上蔓延,只有底下的軍隊能看見,城牆上的人卻毫無所覺,底下萬軍忍不住仰首屏息,看著那堪稱壯觀,似可卷天地般的綠幕襲向城頭。

仔細看能看出那巨大綠幕底色是淡綠的青苔,那是城牆上常見的植物,在這初春的季節斑駁了城牆,另外還有一些本已在冬季枯死的籐和常青植物,此刻卻再煥新綠,野蠻生長,籐蔓類扭曲膨脹如巨蛇,劍齒類劍拔弩張似刀叢,掌葉類則真如巨掌一般在風中張開又合攏……

唐羨之無暇他顧,忽然指掌之下眾音轉急弦,如風雨忽至,雷霆乍生,聽得人心中起栗,城頭上的人恍然若有所覺,一回頭便見綠潮如海,當頭罩下,都發出一聲驚叫,有人狂奔躲避,卻踩著那又厚又膩的青苔滑倒,有人揮舞武器,卻被籐蔓先纏上武器再纏上身體,扭動掙扎著卻像遇上真蛇一般越掙扎越緊直至窒息,有人大呼衝上,被那足有人兩個腦袋大的巨掌一巴掌拍在地上,更多的人則在越來越厚的青苔間掙扎,泥足深陷,無力逃脫。

燕綏一個人,便將城頭變成了綠潮葉海大陣,唐羨之的群奏對精神有效,植物卻沒精神這玩意,他指間飛弦,音波如薄刃旋飛,無數籐蔓紛紛斷落,但是斷落的籐蔓一霎間便能再生,反而又多了無數籐蔓,困住更多的人。

有人被這些綠巨人追昏了頭,試圖點燃火折子,唐羨之眼眸一厲,長指一劃,音波如浪,打滅火星——先別說青苔濕潤難點燃,真要燃起火頭,豈不是自己燒自己,他的樂器也絕經不起火燒。燕綏保不準等的就是這一出。

一時城頭之上,竟成了燕綏唐羨之的博弈之場,都非常人手段,一人控天下音符,一人掌人間枯榮。浩浩天地,簇簇萬物,都成兩人指掌間殺機,成敗於方寸之間,霸業卻籠罩山海之上。

綠幕在唐羨之身後翻騰捲舞,無數植物在透明音波之中斷裂、粉碎、化為齏塵,天地間溶溶化開一片綠霧,看似寸步都不能靠近唐羨之,但燕軍已經趁著這一陣城頭混亂和綠幕掩護,悄然上了城頭,唐軍在對付綠潮的時候,忽然那些籐蔓枝葉背後,殺出明晃晃的刀槍來……唐情大呼奔走,又壓上一批唐軍,才堪堪守住了城牆,滿頭大汗的唐家將領,盯著底下神情居然還很閒淡的燕綏……這位出手實在太難對付了,綠潮捲至,不能不碎之,可一旦碎了,滿城上下就會被綠霧所遮蓋,又成了燕軍的掩護,將領們正惶然看著唐羨之,希望陛下拿出絕招,忽聽天地起雄渾之聲,隆隆震響,連地面都在微微震動,卻是唐羨之齊奏鐘鼓磬,洪音浩蕩,滿城都似在共振,共振聲裡,那些綠霧漸漸稀薄、散開,直至露出朗朗青天來……眾人都鬆了口氣。

唐羨之卻苦笑。

綠霧漸漸散去,燕綏這樣的能力本就不可能長時間維持,唐羨之指掌之下的拉弦之聲卻忽然有些暗澀,眾人這時才發覺,大量音波粉碎籐蔓時,有些植物莖葉間自帶的黏液便會粘附於絲絃之上,樂器向來嬌貴,絲絃污濁,必不能成清音,這一著,等於又毀了所有拉絃樂器,聲部再減。

而這一波綠幕攻擊,毀了唐羨之又一聲部不說,還又消耗了唐家數千軍隊。

城上下眾人凜然。

宜王燕綏向來是個懶人,陣前也不著重甲,更不身先士卒,然而他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便是城頭喋血,數千人命,樂陣缺失。

眾人看向城下那散漫又矜貴的人,一時竟如仰視雲端,生出不可撼動之感。

唐羨之眉頭微皺。

燕綏想必也擅樂理,他作戰很有「節奏」。當猛攻時猛攻,當從容時從容,間或攻心,偶爾出手,時有詭招。和他本人一般,有種萬事不在心翻覆任我行的底氣。他明明可以一次性不惜代價毀去他的樂器陣,他卻偏要一次次慢慢消耗,就是為了不斷給唐軍增加心理壓力,削弱他們的信心和決心,直至不堪重負,徹底崩潰,而他自己決不冒進,連文臻也是,都安然位於大軍重重圍護之中,不上城牆,摀住雙耳,絕不給任何人有機可乘……像一對看似香美其實骨髓都帶毒的難啃骨頭。

忽然唐羨之回首。

城內一陣震動,稱得上地動山搖,身後巨鼓皮面水波一般顫抖。有沉悶的響聲綿延而來,整個天京城都在驚叫顫慄。

唐羨之指下一亂。

幾日來從不出錯的音符錯了一個。

他第一瞬間以為燕綏趁方纔那一陣視野不清,派人悄然進城炸城了。

隨即以為是地動,因為沒有聽見喊殺聲。

再然後辨明了發生震動的方向,他的臉色刷地雪白。

……

一個時辰前,皇宮,一批換崗的唐軍將領,進入了皇宮。

他們驅散走所有的太監宮人,讓這些人去廣場呆著,自己闖進景仁宮,仁泰殿,大肆搜刮,但凡金銀珠玉,古董字畫,值錢的統統帶走,帶不走的就砸了燒了。

有的人連御座上的寶石都摳了下來。

又有人滿宮尋找地道,要帶著這些財寶逃生。

這些人幹得熱火朝天的時候,沒有人注意到,秀華宮地道出入口處,有銀光一閃而過,身上背著黑色的袋子。

背袋子的是三兩二錢,它背著袋子,行到一處宮殿下,便將那袋子裡的火藥彈放下一堆。每堆火藥彈裡都有一顆,拖著長長的引線。

唐家將領在上頭忙碌,三兩二錢在下頭忙碌。

火藥彈都投放完畢後,它再度出去,這回有人遞給它一個火折子。

三兩二錢再次進入地道,火折子迎風不滅,它根據制定好的路線,從仁泰殿開始,到景仁宮,到慈仁宮,到秀華宮。

每至一處,它便點燃那引線。

然後狂奔。

它在地道裡奔馳成一道銀藍色的線,身後轟然巨響,地道瞬間坍塌,那坍塌的一節節地面追著它風一般的身影,它身後天崩地裂……像一場末世的災難。

景仁宮塌完點燃仁泰殿,仁泰殿塌完點燃慈仁宮……三兩二錢跑成了風,聽著身後如同魔神隆隆緊跟著的巨聲,得意地裂開嘴大笑。

女主人說了,這活計,只有它能幹!

別人跑不過那爆炸和坍塌的速度,只有它可以!

三兩二錢牛逼!

當它躥出秀華宮出入口並撒腿奔出秀華宮,一轉頭,就看見秀華宮也塌了。

而最大的仁泰殿塌了半邊,景仁宮已成廢墟。

那些在殿中搜刮搶劫的唐家將領們,屍骨無存。

倒是那些被趕到廣場上的太監宮女,瑟瑟發抖,劫後餘生。

……文臻費了小半個月功夫重新開啟的地道,絕不會白費力氣。

唐家入城,成為新貴,總免不了用人。所以僅存的那些線人細作,混不到唐羨之身邊,混到這些人身邊還是可以的。

雖然新進,發揮不了太大作用,但是關鍵時候挑唆提醒幾句,也是不難的。

當城頭告急,情勢急轉直下,這些人選擇為自己的利益考慮,並不奇怪。

這些都是唐家的重要人物,是世家的支柱,只要他們還在,唐家就不算真正滅亡,最起碼以後也會製造麻煩。

文臻不想給他們死灰復燃的任何機會。

天下熙熙,都為利往,當他們貪慾一起,聚集在寶物最多的仁泰殿景仁宮,那麼,死期就到了。

順便,也出一口她心中惡氣。

她恨那仁泰殿,那殿前德妃自戕。

她恨那景仁宮,那宮裡燕綏受傷。

她恨那慈仁宮,那宮裡祖孫苦熬。

她也討厭秀華宮,若非燕絕步步緊逼,當初生產又何至於那般艱難。

……

皇城崩塌傳到天京城頭那一刻,唐羨之霍然回首。

燕綏一直只盯著他,抓緊這一刻,再次出箭。

他很少射箭,上上次殺了唐孝成,上次傷了唐羨之。

這一次,那箭並不悍厲,也不兇猛,箭勢雖疾卻無聲,如風掠上城頭,掠過唐羨之的鼻尖。

唐羨之剛回頭,看見金光一閃,下意識拂袖。

然後他便知道自己犯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

他手上還連著無數絲絃,這一抓便亂了節奏,更糟糕的是,那箭如此柔軟,是因為整個箭身以奇怪材質製成,軟彈而有粘性,被唐羨之抓住的同時,便黏上了他的那些絲絃。

然後便化了,流得絲絃到處都是,將那無數根絲毫都不能亂的絲絃黏在了一起,辟里啪啦一陣亂響,玉鉤撞上小錘,錘頭撞碎三稜……曲調戛然而止。

「噗」一聲,唐羨之一道血箭噴得滿地紅!

箭並沒有對他造成傷害,只是徹底打斷了這驚世一曲,真正戕害他的,是這重傷之後,七日七夜的苦守。

噴到最後,是鮮紅的心血。

浪潮般的呼嘯聲傳來。

有人撲上來扶住了他,是他身邊留用時間最長的甲四。

唐羨之微微睜開雙眼,卻已看不清城頭景象,那搖蕩的鏡花水月般的視野裡,恍惚無數黑壓壓的人影撲上城頭。

燕軍上城了。

唐羨之目光越過那廝殺的人群,看向更遠的地方。

那些遠走的人們,現在應該已經快到了西川了吧。燕綏便要去追,也追不上了。

易銘是個善於審時度勢的人,她不會堅持和燕綏做對,以她骨子裡的瀟灑性子,一旦看事不可為,應該會帶著唐家和易家人一起遠走。

他亦為此已經提前贈她無數唐家積攢多年的財富。

包括小樓劍手,可保她一世平安。

無數士兵和刀槍劍戟向他和身邊僅剩的幾位護衛刺來。

甲四想要背起他,卻被人群擋住。

唐羨之忽然一伸手,他手上還纏著那些亂七八糟的絲絃,卻在此刻全部脫落,他兩指一劃,雙手一展,指間明明無物,卻忽起琴聲!

無影之琴,音殺的真正無人抵達的最高境界!

「錚——」

一聲起,人群中便爆開血花。

大批大批的士兵倒在城牆下。

以天地為琴,起風雷之音,上引九霄之雲,下潛九幽之陰,湖海同振,蒼松濤鳴。

最後再奏一曲《絆心》。

城頭下文臻抬首,便見那城頭眾生熙攘,血火交接,而那人遍身血染,神容如雪,十指虛空連彈間,依舊在不斷咯血。

那曲纏綿又深長,蕭瑟亦豪壯,無數人於其下前赴後繼,再喋血蹈死。

隔著煙火、黑雲、劍光、和數載恩怨糾纏,殷殷鮮血,他於城上最後奏一曲,她於城下含淚側耳聽。

一曲記初遇傾心,一曲記恩仇難解,一曲記烏海茫茫濤,一曲記長川深深雪。

一曲記五峰溶溶月,一曲記留山濛濛眸,一曲記湖州博弈,天京長別。

「錚——」又一聲。無弦卻已弦斷。

天地於這一霎靜音。

雲天之下,城頭之上,唐羨之微睜著眼,向後倒去。

最後一霎,那高天和無數湧來的閃亮銀甲淡去,霧靄深處,只有那少女,如美人魚一般游來,忽然抱住了他的腿。

這一刻水波不如當年清亮,朦朧搖曳,但依舊可見她彎起的含笑眼眸,滿溢欣喜和甜蜜。

然後如星光一閃,滅去。

黑暗永恆降臨。

……

小臻。

若有來生,舊地再遇。

你再抱我一次,好嗎?

……

太始元年二月初七,天京城破,燕氏重回皇城,唐氏成為這三個月東堂風雲史中又一個短命皇朝。

當日城頭上太始帝一人合奏一曲抗萬軍,幾乎靠一己之力攔住了大軍七日七夜。風采無限,曲成驚天下。

末了城破之時,紛亂太過,雖然人們都親眼看見太始帝咯血氣絕,但事後清點時,並未找到太始帝的屍首。

只有那數十件樂器大陣之中,那多到令人驚心的殷殷血跡,告訴人們,這段傳奇,存在過。

也許是因為太震撼,也許是因為太傳奇,那如仙如魅的人的最後結局,從此在天京也流傳了許多故事,有人說他當日由死士拚死救下城,卻也失去了全部武功,自此隱姓埋名,於鄉間默默終老。

或許覺得這個結局並不配太始帝其人其行,又有人說曾在某無名山中見過很像他的人,於青崖之間濯足,身邊七絃琴無人彈奏卻自鳴,曲聲美妙,引滿山小鹿側耳聽。

後來很久以後,又有人說,曾有人在洋外某國,見到他和一個美麗女子在一起,兩人一人拉著洋外的古怪樂器,另一人翩然起舞,舞完了便攜手而去,不知所蹤。

更多人是對這些傳言嗤之以鼻——當日城頭焉能留活口?再說那樂器陣中的血跡,多到彷彿那個人流盡了全身血。

是個人都活不了。

不過是對於美好卻淒涼人物的不捨,使那些無知百姓編這些故事引人追索,將那叛國篡位的梟雄逆賊最後結局,毫無原則地美化罷了。

是耶,非耶,終究無人知曉。

文臻只知道,這一生,她再也沒見過他。

她將他那日城頭用過的樂器都收集起來,連同那塊唐家小樓裡的巨大寶石,在城外立了衣冠塚,算做對那一段邂逅傳奇的最後紀念。

墓碑上沒有名字。只有寥寥一行字。

「願你來生,不必曲調完美,不必眾音和諧,只需明朗、自在、快樂而欣喜。」

……

二月初八,燕綏進城。

天京百姓夾道歡迎,主動勞軍。

二月初九,群臣請燕綏登基。

殿下曰:「滾。」

群臣哭求一日,殿下緊閉殿門,摟著老婆擁被高臥。

外頭群臣聲聲哀求,裡頭他對著老婆肚子喊了一天囡囡。

無奈之下,李相連同一眾老臣連夜入宮,就問殿下,皇子只剩了殿下和十九皇子,您不做誰做?

九皇子燕緒,已經在唐軍入宮那日被殺。十九皇子當時不在宮中,逃得一命。

燕綏卻道:「太子不是還有兒子嗎?」

他定了太子幼子,時年十歲的燕泓。

這個選擇起初並不為群臣所理解。畢竟太子生前和燕綏是死敵,選擇他的兒子,不怕將來那孩子報仇嗎?

燕綏對此嗤之以鼻。

這世上有人能報得了和他的仇?

……遠在南齊的太史闌:很不幸,有。

選擇燕泓,燕綏給出的理由是,這孩子嘴甜,最早喊文臻嬸嬸,可見是個靈活的,可造之材。

群臣:「……」

其實燕綏這話也不過是玩笑,主要是可供選擇的人選幾乎沒了,太子長子性情輕浮惡毒,十九皇子燕縉,年紀小,且出身低微,又在慈仁宮養過,被慈仁宮的妖風養得性情陰鬱,這兩個都不合適。

燕綏便是不在乎這皇位,也不能不為這江山百姓考慮,相比之下,燕泓眸正神情,行事有度,且十分懂得審時度勢。只要好好教導,不起邪心思,未必不能做一個好皇帝。

眾臣無奈,只得應了,又請殿下為攝政王。這回燕綏沒拒絕,燕泓年紀小,這擔子他不想擔也得擔。

當初隨便兒在殿上對永裕帝說的話,文臻和燕綏說過,燕綏卻根本不理。

「他要真想當皇帝,便自己搶去。」

文臻內心裡也不希望隨便兒做皇帝,瞧瞧東堂的皇帝一個個都什麼樣兒!

何況當皇帝,得喪失多少平凡的幸福,她捨不得。

也許孩子當時只是想氣氣永裕帝,倒也不必太當真。

之後便是易銘上降書,西川願歸於朝廷麾下,軍隊全部解散,獻上一半家財,易家族人全數離開東堂,只求免除她的謀逆罪責。

朝局動盪太狠,安定為上,燕綏應了。派易人離前去接收軍隊。

姚太尉也告老了,易人離封侯,燕綏打算等他再歷練幾年,便接太尉之職。

易人離並沒有見到易銘,這個女人倒也瀟灑,投降後便換了女裝,把刺史印信一掛,家產整理完畢,便帶著浩浩蕩蕩的兩家家人老小,包了好幾艘大船,出海去了。

後來聽說她帶著屬下在海外打下了一個小島,有滋有味做起了女王。雖然路途遙遠,難以證實,但文臻覺得,這回或許是真的。

她不知道易銘是否對唐羨之有情,只覺得,或許便是唐羨之最後的放棄和托付,讓她也終於下定了決心放棄。

也或許唐羨之同樣憐惜她,所以以這樣的方式,讓她最終解脫。

他們做不成夫妻,也不是最牢靠的盟友,卻因為同樣一種被束縛和羈絆的苦難,成為知己。

李相完成這大事後便告老,文臻接替了他的位置,成為東堂史上第一位女相。

女相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再次籌措糧草,送她那剛團聚沒幾日的夫君再次回青州。

西番作祟不休,林擎又接到了德妃的骨灰……燕綏相信林擎的戰力,卻也知道這個消息對林擎打擊有多大。

就在他回來之前,林擎還滿懷憧憬地和他說,打下天京把德妃接來,後來又說不要她長途跋涉,他自己趕回京。

現在,接不去,也回不來了。

如同之前疾馳回京一樣,他一路疾馳向青州。

而此刻,在西番火雲藩,二月初的邊境一線依舊白雪皚皚,漫山遍野旌旗便更鮮明。

林擎悍然闖入西番國土,劍指番旗,連挑三城,打到西番兵聞風喪膽,百姓四處奔逃。

直到火雲藩的藩主提前得到消息,聯合臨近三足藩從側翼包抄,要將孤軍深入的邊軍留在火雲藩的雪地中。

林擎軍被圍困了三日,天寒地凍,急軍無糧,人們漸漸露出了焦慮之色,西番的探子冒險潛近,遠遠聽見營帳中牢騷之聲不絕,都道明明西番也還沒打青州,大帥何必如此好戰,大家連戰數月,都已疲憊不堪,如今深入敵軍腹地,可莫要有去無回!

探子又聽見主帳屢屢有爭吵之聲,回報火雲藩主和三足藩主,兩人咧嘴大笑,下令加緊圍困,同時著人暗中聯絡林擎大營中對他產生異議的將領。

三日後,天色將明之時,林擎大營忽然發生騷亂。

營中火起,人影晃動,有人大叫「大帥被刺!」又有一年輕將領滿身浴血沖營而出,奔向敵營,手中提著血淋淋的人頭,道:「青州第三營副統領邱和,攜林擎首級,求見藩主!」

藩主們聞報大喜,卻又害怕有詐,要求該將領入營,邱和卻道他也怕被西番暗害,不肯入營,最後雙方約定,在西番大營外三里處一處冰湖之上交割。

那一處冰湖,離林擎大營更遠,且周邊一覽無餘,樹都沒一棵。

兩位藩主這才放心帶著親衛隊出營,兩人都想搶拿到林擎頭顱頭功,便雙雙出營,行至冰湖時,眼看冰湖透明,只有一截斷木橫於湖邊,四面荒蕪,十里之內的活物只有一頭野牛在飲水,而那將領孤身一人遠遠站在冰湖上,兩人都大笑著策馬迎上。

便在此時。

火雲藩的藩主馬蹄揚起,跨過斷木。

斷木之中,忽然伸出一隻手,手中長劍明光一閃,嗤地一聲刺入馬腹,再穿馬腹而出,下一瞬,從火雲藩藩主大笑著還未合攏的口中穿出!

鮮血暴起半丈,再落了滿湖!

而同一時刻,那野牛腹下忽然亮起一片劍光,橫腰掃向三足藩藩主!

三足藩藩主稍稍落後火雲藩藩主半步,聽見笑聲戛然而止,已經反應過來,大喝一聲躥起,那原本能把他腰掃斷的劍光便只落在他腿上,卡嚓一聲,雙腿滾落冰面。

三足藩藩主慘呼著滾落在冰湖上,斷木之中,從容跨出一個人來,一伸手,撒出一大把粉末,然後一手拎著三足藩藩主衣領,一手拎著火雲藩藩主屍首,往冰湖中心拖,在厚厚的冰面上留下了兩道鮮紅的痕跡。

等他把一人一屍安頓好位置,再回頭,就看見兩人的親衛隊都已經倒下。

他咕噥一聲:「兒媳婦的藥就是好用。」

野牛的皮被掀開,一個年輕將領從牛肚子裡鑽了出來,他面容英俊,姿態健朗。

林擎看著他,神情便溫和了些。

這是邱同的獨子邱和,原先駐紮在徽州邊境的一個小鎮,邱同受傷後,林擎命他轉入大營,就近照顧父親,林飛白死訊傳來後,林擎又調他至自己身邊,讓他做了自己的親衛隊長。

大營的人都知道,大帥痛失愛子,這是要將老友之子當做接班人來培養了。

所以這次林擎劍指西番,邱和也跟了來,並配合林擎,演了這出誘敵之計。拿著人頭去西番大營詐降的是他的親衛,他自己則和林擎兩人,一人藏身於斷木,一人藏身於野牛腹內,完成了這場刺王。

林擎拍拍邱和肩膀,道:「做的不錯。」

為了不被人發現,昨夜兩人便藏身於此,天寒地凍的潛伏,需要絕大的毅力和耐力,雖然呆在野牛腹內溫暖些,但林擎覺得,對於一個年輕人來說,也很難能了。

這麼想的時候他心中一痛,想起當年林飛白呆在自己身邊時,他曾誇過一句邱和穩重英睿,耐力十足。結果飛白那個性子倔傲的,居然就潛伏在雪地裡三天三夜,刺殺了西番的一個將領。

三日三夜的雪地,也許飛白的傷寒之症,就是那時候埋下的根。

林擎胸間漫起綿綿密密的疼痛,以至於喉間腥甜,對面,邱和靦腆地一笑,又垂下眼,愧疚不安地道:「末將無能,未能殺了三足藩主。」

林擎已經沒有心情安慰他,只道:「無妨,不過早殺遲殺而已,還是早做佈置吧。」

邱和便恭敬應了。

……

半個時辰後,發現主帥遲遲不歸的西番軍,終於奔馳往冰湖尋人。

然後老遠就看見冰湖中心,兩位藩主被五花大綁,跪在冰面上,還在不斷掙扎扭動。

西番軍隊急於相救主帥,一擁而上,然後冰湖崩塌。

初春的西番,依舊滴水成冰,經過一冬封凍的湖水,冰層足有幾尺,別說跑馬,過擂車都沒問題。

然而就這麼裂了。

數千西番兵落入冰湖,盔甲沉重,瞬間凍冰,哪怕沒有人繼續動手,他們也爬不出來。

後來,這面冰湖下因為封凍著無數屍首,而成了當地的鬼湖。

而此時,數千西番兵落入冰湖,掙扎嚎叫,其餘士兵大駭回逃,便在此時邊軍出動,在雪原上開始了對西番兵的剿殺。

用兵如神,亦正亦奇的神將林擎,再一次給了西番軍一個無比慘痛的教訓。

而此時,一輛馬車高舉著令牌,衝入了西番後方軍營,馬車簾幕深垂,馬車裡的人聽著遠處的動靜,深深歎息。

「……還是來遲了一步。」

隨即她又輕聲一笑。

「不過無妨。」

「終究你還是要死的。」

……

追擊還在繼續,林擎和邱和繞過冰湖往回走,回到自己的陣營裡。

邱和恭謹地走在林擎後一步,微微側著身子。

林擎道:「今日之戰,當記你首功。」

邱和垂下頭:「大帥言重,定計乃是大帥,大帥更是不辭勞苦,親身執行,斬殺火雲藩主,末將有何功勞?」

林擎欣慰地道:「你能謙虛謹慎,自然是好的,須知為將者當……」此時正有士兵拖著火雲藩主的屍首經過,林擎無意中低頭一看,正看見火雲藩主臉上凝固的笑容。

他心中一動,忽然停住了腳步。

邱和立即也跟著停住,並沒有撞上他,「大帥——」

林擎背對著他,他有一刻沒說話,背影瞧來似乎分外孤寂。

好一會兒他輕輕道:「你說,為什麼火雲藩主看見你的時候,會笑得如此開心呢?」

靜了一靜,邱和抬頭,滿眼迷茫:「大帥,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林擎緩緩轉身,看著他的眼睛,「去見敵國將領,卻滿面笑容,如見老友,你告訴我,這合理嗎?」

邱和退後一步,「大帥……」

「我一直沒想明白一個問題,就是西番王女是怎麼逃走的,你能告訴我答案嗎?」

邱和猛地後退,然而林擎已經伸出手,邱和只覺得手腕如被鐵鉗鉗住,他額頭冷汗滾滾而下。

「這事怪我啊,我忽略了一點。當兵三年,母豬也是天仙。我營中兒郎,素日這方面被我管得很緊。沒人敢犯這種錯誤,唯有你,從徽州小鎮調來,往日在那裡你也是大將之子,無人敢違拗你,來了我大營,眾人也默認你是大帥預備役,更是地位尊崇……年輕氣盛,春風得意,青春少艾,也沒經過我大營鐵律的鞭打,如何能扛得住那紅粉骷髏,軟玉溫香?」

邱和顫聲道:「大帥,我……我……」

他軟著雙腿,便要慢慢跪下,忽然一把抱住林擎雙臂,狂吼:「上!」

「咻!」

一支冷箭,自邊軍陣營裡出,直射林擎背脊,疾電流光!

己方陣營背後箭!

林擎一生和戰友以後背相托,那是他唯一不設防的方向!

林擎剎那間似有所覺,但雙腕猛然一陣劇痛,邱和抱住他的五指彈出利爪,生生卡入他的受過重傷的雙腕!

「嗤。」

利箭入肉聲不過輕微一聲。

林擎微微晃了晃。

他抬頭,轉身。

正看見邱和那個親兵,持弓落荒而逃。

此刻視線竟然無比清明,隔著大風和雪霧,他還隱隱看見對面陣營,不知何時站了一個紅衣斗篷的女子,遙遙衝他一笑。

西番王女。

林擎慢慢地吸了一口氣。猛然反手,帶出十道細細血泉,邱和倉皇要逃,然而下一瞬林擎染血的手,便扼住了他的咽喉。

邱和在他依舊穩定的手腕下掙扎,卻還怒恨地瞪著他,林擎稍稍鬆開了手,詫異地端著他的脖子,道:「怎麼你還有臉了?這一臉苦大仇深的,我差點以為是我暗害了你!」

邱和喘息一聲,道:「你少裝蒜!你明明早已知道我放了西番王女!你就是在等機會弄死我!還要因此懲罰我爹!要不然我爹重傷你為什麼不去救!要不然你為什麼安排我和你一起行刺!你就是想我戰死算了!我憑什麼要束手待斃?我不過是為我和我爹的命努力一次!」

林擎盯著他,眼神一寸一寸漸漸凝了冰,半晌他點點頭,居然還吹了一聲口哨。

「我明白了。」

邱和疑惑地盯著他。

「我說你哪來這麼大膽子對我下手,原來是有人恐嚇你,你以為自己已經露餡,所以先下手為強……嗯,果然玩得一手好離間計。」他對著西番方向點點頭,輕蔑地道,「蠢貨,你也不想想,除了那個被你放了的人,誰還對你幹的破事那麼清楚!如果我真想處置你,我用得著那麼費事!我呸,還想著扶植你呢,你哪配!比我兒差出一個永裕帝!」

邱和漸漸瞪大雙眼,他此刻終於明白自己犯了不可挽回的大錯,喘息一聲,正要說什麼,林擎手一緊,再次扼緊了他的咽喉。

邱和在他掌下拚命扭動身體,嘶聲道:「不……大帥……你不能殺我……你不會殺我……我是我爹的獨子……」

林擎慢慢道:「是啊,獨子。」

邱和眼底露出一絲歡喜之意,「……你……你自己遭受了喪子之痛……你不會讓你的多年老友也……也遭受……」

他還沒說完。

林擎手指一緊。

格格一聲細響,邱和驀然瞪大了眼睛,滿眼的不可置信,他拚命張著嘴,可這回他再也發不出聲音來了。

林擎一直漠然地用著力,血流滿手,毫不遲疑,直到那頭顱卡嚓一聲,整個軟軟地垂在他臂上。

邱和死了。

林擎鬆手。

屍體落地沉悶一聲,至死眼眸大睜,似是不解,為什麼自己全盤想錯了。

林擎漠然看著他的屍首,輕聲道:「是,你是獨子。是邱家獨苗。但是如果老邱知道你幹了什麼,他一定會自盡以謝。老邱兒子的命和老邱的命比起來,當然我更愛老邱一些。」

邱和眼底最後一點光芒,慢慢散了。

士兵們此時才反應過來,驚呼奔上。

林擎將邱和屍首踢到一邊,輕聲一笑。

「其實還該謝謝你呢,幫我下了決心。」他咧咧嘴,「不然自己解決,總覺得有點怪沒面子的……就是你下手的時間……有點不大好。」

林擎緩緩抬頭,看向對面陣營,西番女王正舉起一個瞭望筒,他可以想像到,瞭望筒裡那雙眼睛,正死死盯著他的每一個舉動。

只要他露出一點衰弱之態。

邊軍會大亂,女王會立即進攻,不僅這批帶出來的兒郎再也回不了東堂,甚至青州也會不保,然後……徽州的噩夢會重演。

林擎慢慢地吸口氣,挺直了背脊,對趕上來的將領道:「傳令下去,邱副統領在和西番作戰時英勇殺敵,不幸戰死。」

他和邱和所站的位置相對較偏,大部分士兵此刻還在追擊西番兵,並沒有注意到這一刻的變故。

那將領卻遲疑地道:「大帥,您背後……」

一根箭還明晃晃地紮在林擎背後,紅羽耀眼。

「哦。」林擎洒然一笑,阻止了將領喊軍醫的舉動,伸手到背後,輕鬆一拔,將箭拔了出來。

他將箭裹在掌心,對地下一擲,箭射入凍土,只剩一點紅羽在外頭。

隨即他輕鬆地笑道:「沒事,被甲片夾住了,沒受傷。」

那將領這才放心,又要喚軍醫來給他處理手傷,林擎攔了,翻身上馬,道:「窮寇莫追,這一次殺了兩個藩主,西番邊境一線必將有一番變亂,咱們可以回青州了。不過倒也不必急,先殺個痛快再回去。」

「是!」

……

西番女王疑惑地放下瞭望筒。

先前那一箭她看見了,明明射入了林擎的後心……

不過他穿著輕甲……

她盯著那邊的舉動,卻見林擎沒有立即退兵,心中更加疑惑。

如果林擎真的重傷,那此刻就極其危險,他該立即整兵回東堂才是。

難道真的沒有……

西番女王舉棋難定,終究眼看這局勢糜爛,又要趁此機會挽回頹勢,將兩藩主的兵力盡量收歸麾下,當下下令先後退,邊軍軍鋒如火,不可輕攖其鋒。

林擎軍隊追擊了西番軍一日,將西番軍趕出百里外,解救了一大批之前被西番軍擄來做苦奴的東堂百姓,才整兵回西番。

大軍撤走之後,西番軍鬆一口氣,這才敢從躲藏的地方走出來,遙遙望著那些滾滾而去的雪浪和煙塵。

西番女王卻下令全軍做了一件事。

在兩軍交戰的戰場上,尋找一枚釘入地面的紅羽箭。

這事兒難比登天,畢竟戰場上到處都是箭,西番士兵只能趴在凍土之上,扒開泥濘的血跡,一寸寸地尋找。

兩天之後,一枚斷箭放在托盤上,呈給了西番女王。

西番女王盯著那只有箭桿箭尾卻沒有箭頭的斷箭,良久,格格一笑。

太好了。

西番等了幾十年的機會,終於來了!

她會成為西番歷史上最為強大,功勳彪炳的女王!

隨即她霍然起身,將那染血的斷箭一扔。

「出兵!」

……

邊軍打入西番境內急若星火,奔馳回青州一樣快如流星。

林擎端坐馬上,馬蹄下濺起的雪騰起乳白色的煙塵,他盔甲下的長髮凝了一層霜色,遠遠望去便如一夜白頭一般。

他身後,邊軍狂奔之中,依舊隊列齊整,騎術高超,無人掉隊。

所有人只要望見前面那個並不算特別雄壯的背影,便如見長城,心間溫暖而充盈力量,不懼任何磨折風霜。

林擎的披風高高揚起,雙眼只望著青州的方向。

側側。

等我回來。

他的馬背上,一直緊緊栓著一個方方的盒子,他在策馬驅馳時,時不時會將手溫柔地放上去,彷彿那樣便可以汲取到溫度力量一般。

風從耳側過,呼嘯若哭,他忽然想起當年,他第一次聽見她哭,還是在相王府。

她自幼被傳命硬,在尼庵長大,性情又倔,沒少吃苦頭,自幼一個老尼姑待她好些,也不過是在她餓飯時會給她留一個冷饅頭,在她生病時會給她一杯熱水。

但也就是這個老尼姑,為了攀附相王,把她騙進了相王府。

小姑娘驚人的美貌令相王急不可耐,當晚便要洞房花燭,她假意屈從,卻將一杯滾水倒在了相王的襠內。

然後她奪門而逃,被相王親衛抓住,大怒的相王要將她賞給親衛們享用,她沉默抵抗,咬牙掙扎,別人撕扯她的衣裳,她就撕扯別人的皮肉,打折了一根手指,也要用斷了的手指摳別人的眼睛。

那晚他從屋頂上跳下來,從那群親衛手裡抱走她就跑,怕她成為靶子,他將她抱在懷中狂奔,身後箭雨嗖嗖,然後也有一支箭,那般射入他肋下。

他一聲不吭,她也不說話,卻忽然伸臂抱住了他的脖子。

那夜星月之下,她揚起的臉,眸子裡漸漸盈滿了淚水。

當時他沒有說話,只是將她抱得更緊了些。

其實那時候,他很想低下頭去,親親她,親掉她的淚水。

林擎忽然俯下身去,將臉靠在冰冷的骨灰盒上,輕輕親了親。

……

急行一日夜,經過西番和青州之間的西府郡。

那是側側的家鄉,但是側側自從離開過,再也沒回去過。他駐守青州多年,也沒去過,那裡不是側側念茲在茲的美好所在,而是所有噩夢的起源和開端,這故地,不踏也罷。

此刻為了抄近路,卻不得不從此過了。

經過一道山坳,他遠遠地望了望黑黝黝的山中。

側側的父母就葬在這裡。

那一對無情父母,世人傳言是側側所殺,其實是他殺的。

只因為那一對得了怪病的父母,竟然聽信謠言,認為災難是早已送出去的女兒帶來,且只要吃了她的血做的饅頭便可以痊癒。便想著要以思念女兒為名,把她帶回家弄死。

她不知內情,還以為父母終於接納,歡天喜地收拾行李。

他知道消息,一路狂奔,在她踏進家門的前一刻,攔下了她的馬車,來不及解釋,便將她那馬上就要出手的父母殺死。

當那對父母的鮮血流在她腳下時,面對她駭然不敢置信的目光,他的心緩緩沉底。

側側畢竟還沒遭到毒手,於她心裡,是終於等到了父母接她回家,開始幸福的生活,可這樣的美夢,就被他不由分說地砸碎了。

她會怎樣恨他……

而他連解釋都不能……

那小姑娘凝視著他,眼底漸漸發紅,他心中絕望,苦笑一聲,轉身便走。

衣角卻被拉住。

他回首,便見側側凝視著他,鬢邊一朵黃綠色的花在風中輕顫。

她輕聲問:「他們想要害我是嗎?」

「你是來救我的是嗎?」

他所有的言語頓時哽在喉頭。

「為什麼……你會這麼信任我?」

「我為什麼要信待我冷漠的家人,而懷疑待我好的外人?」她道,「有些情感,不是以血緣論的。」

那一刻,他想緊緊抱住他的小姑娘。

但當時他沒敢,他怕淚水落在她肩頭,丟了面子。

側側啊。

我一生的所有顏面,都不過是你繡履下的微塵。

可惜,無論是美夢還是噩夢,我們都再也回不去了。

馬蹄踏過山路,這二月天氣,路邊竟開出幾朵那種鴨屎綠的花。

那本就是極其耐寒的植物,在側側家鄉長得遍地都是。

他於疾馳中俯身,採了兩朵花,一朵插在骨灰盒上,一朵插在自己鬢邊。

他端詳著骨灰盒,咧嘴一笑。

「真好看。」

側側啊,很多年之後,我才知道這種顏色難看的花,其實有個非常好聽的名字。

叫「永春」。

遇見你的那一刻,你鬢邊戴一朵永春花。

從此之後,此花是你,彼花也是你,世間萬紫千紅都失了顏色,唯有情深永駐,繁花永春。

……

再往前,馬蹄捲過一片茫茫的荒地。

時而蹄下會有輕微顛簸,有時候會有一些灰白色的煙塵騰起。

那是人的白骨。

這裡是多年前的戰場,相王起兵並被朝廷鎮壓之地。

他當時也在這附近,被大軍捆了壯丁,為了掙命也為了能回去看側側,拼了命地戰鬥,殺了一個又一個的人,終於被相王發現了他的才能,卻沒想著好好用他,拿側側做要挾,逼他換上了王袍去迎戰。

那場兵力懸殊的戰鬥,最後是他一劍殺了主將,本來能反敗為勝,結果對方陣前,推出了五花大綁的側側。

他立即拋下了武器。

他怕慢上一刻,側側就會自盡。

命運裡深藏著讖言,他的恐懼並非沒有來由,多年後世事輪轉,同樣的抉擇逼到她眼前,而她果然如此決然。

終究是逃不過。

他被綁上刑場,大刀之下他不肯跪著,想要站高一點,彷彿那樣就可以看見他的小姑娘。

然後他也真的看見他的小姑娘了。

滿身傷痕,披頭散髮,在一群人的追逐之下衝入法場,竟然空手來奪劊子手的大刀!

她用手架住了那刀,滿手的鮮血滴落在他臉上。

他掙扎著,用肩頭把她向刑台下撞,她卻忽然鬆手,將他一抱,顫聲說:「哥,一起死吧!」

他忽然笑起來,在刑台之上,含笑偏頭吻了吻她的發。

正要說那句,好吧一起死。忽然聽見有人道:「住手!」

當時以為是命中的救贖。

多年後才知道是噩夢的開端。

……林擎再次微微笑起來。

偏頭將臉貼了貼那骨灰盒。

「側側,當初那話我沒機會回答。」

「現在我可以說了。」

「那就一起吧。」

……

晨曦再起的時候,前方青州城外灰黑色的山脈彷彿要和天相接,山**關隘的大門次第打開。

身後士兵們爆發出一陣歡呼。

回到東堂了!

無論在異國多麼痛快颯爽,終究只有踏在自己的土地上,才是最安心的。

林擎端坐馬上,脊背挺直,遙望著地平線上漸漸升起的朝陽,那一輪巨大的半圓渾然如火,映雪色大地輝光千萬里。

輝光之下,便是他幾乎守了一生的青州城。

林擎抱起骨灰盒。

側側。

我終於回到了這裡。

巨大的城門緩緩開啟,一線日光延展於茫茫雪地,關隘如一條巨龍蜿蜒不知盡頭,高天之下,一騎長驅直入,鋼鐵洪流隨後滾滾而入。

青州百姓於城下歡呼迎接英雄凱旋,以最熱烈的目光膜拜著他們不敗的統帥。

無人知道就在這過去的數日夜,他們曾在生死關頭走一遭。

轟然一聲,城門隨即關閉,城頭弩機連響,無數士兵持槍上城。

前方雪野盡頭,影影綽綽,出現無數黑壓壓的人頭,越來越多,越來越多。

守城的士兵瞠目結舌,實在不明白,西番軍是牛皮糖麼?皇帝都死了,連敗無數場,國內亂成一鍋粥,剛還被青州軍掃蕩過一遭,怎麼還敢來!

身後腳步聲響,士兵回頭,都恭敬俯首。

林擎抱著一個盒子,步伐輕輕,上了城頭。

他的靴子踏在城頭未化的積雪上,卻毫無聲息,他抱著那盒子走來時的姿態,不似迎戰,更似歸來。

晨曦映亮他眉梢,反射一片透骨的白。

他站在城頭上,扶著牒垛,遙遙看著底下梭巡不敢進卻又不捨離去的西番兵,唇角一牽,輕蔑一笑。

親兵捧著他的武器過來,他接了長槍,隨手擱在城牆上,卻沒接那巨弓。

他笑道:「孩兒們,看爹爹給你們變個戲法。」

他長槍微微一抬,指著城下滿坑滿谷的西番兵。

「你們該怎麼守城就怎麼守城,該幹活就幹活,該吃飯就吃飯,看爹爹站在這裡,只要站著,西番兵就絕對不敢前進一步。」

對上眾人詫異的目光,他喝道:「信不信!」

眾人仰頭,看城頭上大帥衣袂與長髮飛揚,忽然心間便豪情激湧,惹熱血如沸。

是啊,何須大軍,不必畏懼。

大帥站在城頭,便是這青州,乃至整個東堂的定海神針!

「信!」

喝聲如潮,遠遠傳至雪野之外,遠處的西番軍似有騷動。

西番女王站在車轅上,緩緩放下瞭望筒,皺起眉頭。

難道……她弄錯了?

……

銀光連綿驅馳而過,越山野過河流,不顧道路崎嶇,只為盡早趕赴青州。

燕綏的衣角漸凝霜色,他抬頭,辨別著從山**外吹來的微帶冷意的風。

青州,不遠了。

……

林擎立在城頭。

紅色披風招展而起,似一面大旗獵獵。

他身後是巍巍關城,高高城牆,萬千百姓,偌大東堂。

他面對西番方向,立如標槍。

士兵們安心地在他身後忙碌,如常執行一切按部就班的任務,並因為大帥之前的囑咐,在他主動轉身之前,無人前去打擾,便是送飯,也只是輕輕擱在大帥腳邊,但大帥一直也沒有吃。

大帥多年征戰,看似瀟灑悠遊,其實講究苦修,時時錘煉筋骨,作戰訓練幾日不食也是有的,而他練兵嚴格,一旦下了命令,無人敢於觸犯。

一日過去了。

西番軍沒有前進一步。

兩日過去了。

西番軍中似乎發生了爭執。依舊沒有前進一步。

第二日的下午,林擎的親兵終究有些不安,端了食物,又拿了大氅要給林擎披上。

他走到大帥身邊時,看大帥一動不動,心中剛剛一跳,卻見大帥微微轉頭,對他道:「你看。這江山多美。」

親兵轉頭看夕陽之下山河壯麗,贊同地點點頭。

又聽大帥輕聲道:「知道我為什麼現在還站在這裡嗎?在皇家那樣對我之後。」

這也是親兵心中一直的疑惑,他隨即答道:「是因為忠義,是因為您是東堂的保護神。」

林擎輕輕笑起來。

他眼眸微微彎起的時候,起幾絲淺淺的皺紋,卻並不讓人覺得老態,只覺得那般風華魅力,成熟至令人心跳。

「不,並不僅僅是這樣……一切的禮教都是枷鎖,一切的頭銜和責任,都抵不過我這近三十年的苦與恨。我,其實並不是個迂腐的君子啊。」

親兵疑惑地看著他。看見大帥鬢角碎雪不化。

「大司空曾經問姚太尉,忠義是什麼?文臻曾在救我出天牢的時候,讓我看見無數為我阻攔大軍,為我搬走路障,為我高呼不平的百姓。大司空說,他永遠忠於朝廷,忠於百姓,忠於這東堂江山,忠於自幼浸淫忠孝節義的內心;文臻說,她不僅要救我的命,還要救我的心,要我看見那繁華美麗的東堂,千千萬萬的百姓,從嬰兒的第一聲啼哭,到老去的最後一聲歎息,都沐浴在我長槍紅纓的照拂之下,因我而一生安定,得享天年。」

親兵發出一聲感歎,由衷地道:「感謝文大人。」

林擎眼神溫軟,遙望著山海之外。

他說:

「所以現在,輪到我為他們,最後阻攔這一次了。」

他聲音很低,親兵沒聽清,剛想詢問,就見大帥抬了抬手,道:「去吧。」

「不要再擾我。」

親兵領命離開,轉身那剎,似乎聽見大帥說了句。

「以後,多聽聽宜王殿下的話。」

……

入夜的時候,越發風緊,碎雪紛紛揚揚自天幕拋灑。

苦候近三日,始終等不到林擎倒下的西番軍中,再次爆發了一場爭執。

主張夜襲的女王,遭到了早已成驚弓之鳥的將領們的集體反對,氣得砸壞了皇帳裡的所有器物。

城頭漸漸一片銀白。林擎鐵甲覆雪,依舊站得筆直。

他一直抱著那盒子,雙手平放在城牆上,盒子緊緊貼在心口。

城頭上大旗呼啦啦地響,雪花在鼻尖停留,週身的疼痛漸漸淡去,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和這個世界的聯繫也在慢慢模糊,蒼黑的天幕被碎雪染得斑駁,前方卻忽然亮起微光。

微光裡,有女子衣衫如雪,自天幕深處走來,一笑唇邊酒窩瀲灩,而眼眸裡盛著二十七載虛度的華年。

她緩緩向他伸出手,指尖上一枚黃銅指環,那是當年他離開她前去邊關時,給她套在手上的禮物。

那時候他只是個戰俘,很窮,買不起金飾,後來他成了大帥,成了神將,每年她壽辰,他送過無數奇珍異寶。

然而她最終留下的,只是這一顆。

女子閃耀微光的指尖,輕輕擱在他的掌心,一挽。

他笑,解脫而又期待地,道:

「側側。」

……

一夜大雪。

天快亮的時候,西番軍絕望地發現,林擎依舊標槍一般站在城頭。

而讓他們更絕望的是,雪白的地平線盡頭,忽然出現了碩大的旗幟飄展,隨即槍尖、矛尖、刀尖挑破那一片白,光輝刺眼,然後便是銀甲閃爍的騎兵、黑壓壓的步兵……

有人在大喊,有人慌忙收束軍隊。

「燕軍來援了!」

雪地上,一騎如潑風,踏碎積冰碎雪,在皚皚雪原上留下一行鮮明的印跡。

馬上騎士抬頭看著城門上的人,微微舒一口氣。

城門開啟,燕綏快步上城,看見那衣甲覆雪猶自挺立的背影,放慢了腳步,笑道:「聽說你站了三天你累不累……」

他忽然停住語聲,搶上一步。

林擎脊背筆直,側臉平靜,唇角甚至微帶笑意,然而他臉色如霜,睫毛上凍雪不落。

燕綏緊緊盯著他,像是忽然不再識得他,又像是忽然失去了所有語言的能力。

良久之後,他目光慢慢下移,看見林擎背後已經凍裂的,隱隱露出烏黑箭頭的傷口,看見他手中緊緊抱著的骨灰盒。

又是良久之後,他低頭看向林擎面前的城牆,那上面有幾行字。

「便宜兒子,把我和你娘和飛白,就合葬在這裡吧。」

就在這裡,我和飛白,留在永遠守護的山河之上,我心愛的女人,也從此永遠遠離那污濁的都城。

「對不住,這次還是沒帶著你。」

不過沒關係,你已經得到救贖和祝福,會活出幾倍的幸福。

「來生再會。」

燕綏緩緩地轉頭。

這是又一個晴天,大雪落了一夜卻在這一刻停歇,日光越過城頭,骨灰盒上鴨屎綠的永春花被映成了一片燦爛的金色。

林擎的花則別在了披風領口,交相輝映,他的手指,溫柔地扶著那朵在寒風中瑟瑟的花。

燕綏一低頭,抱住了他冰冷的肩,肩甲和他的肌膚一般徹骨的寒,刀一樣劈入血肉。

天地在沉默中微顫,連日光都不敢灼熱。

當他再次鬆開林擎時,雙手血肉和鐵甲黏在一起再撕開,發出細微的撕裂聲,有殷紅的血滴下。

他沒有表情。脫下大氅,將林擎放倒。

他半跪著,垂頭輕輕抱了一會骨灰盒,然後將骨灰盒放在林擎懷中。

小心地不去碰壞那花。

累了就歇歇吧。

來生……再見。

無數的士兵湧上前來,駭然不敢相信眼前一幕,片刻後,悲聲大作。

鐵甲如黑色的波浪一層層伏下,從城頭到城內,嗚咽之聲似最悲涼的羌笛,吹破山關。

燕綏起身,拿起林擎插在城頭的紅纓長槍,緩緩指向城下正在倉皇后撤的西番軍。

他道:

「殺。」

……

是年二月二十二,神將林擎在西番境內火雲藩遭己方背後暗算,中箭後不倒,率軍驅馳回國,並在西番追隨而來之後,立雪城頭三日夜,使西番全軍梭巡不敢進一步,錯失良機。也終保得青州和邊軍無恙。

消息傳來,舉國同悲。

雖然林擎苦心想要封鎖消息,但紙包不住火,徽州統領邱同隨即自盡。

老戰友終究相隨於地下。

攝政王燕綏千里來援,終究晚了一步,攝政王當日於城頭收殮神將,槍指西番,合軍五十萬齊聲同誓,不滅西番誓不還!

西番於青州城下大敗,西方女王倉皇逃回國內,燕綏直接追了過去,終於三足藩斬殺女王,是年七月,西番滅國。

也是在這一年的二月,即將被收回王爵的安王拚死一搏,偷襲南齊靜海海域外諸島,想要學易銘,為自己博一塊海外稱王地,卻被南齊女帥太史闌抬手就揍了回去,當年六月,安王不得不再次灰溜溜回到東堂。

等燕綏班師回朝,已是初秋,小皇帝已經登基,年號承恩。

燕綏回京時,帶回了林帥的甲冑和長槍。當載著林帥遺物的馬車緩緩駛過長街時,全天京百姓都著素衣,斟素酒,等候在長街兩側。馬車經過一地,便有百姓緩緩將酒酹於大地。

是日,天京酒香滿城,全民縞素,山河同悲。

攝政王為林擎請封,帝賜以王爵,謚號「忠武」。

原大司空單一令歸葬於鄉,謚號「文正」。

皆為文臣武將最高美謚。

然於民間,都覺得便賜千百字美謚,也不能及那兩人功德於萬一。

在此之前,文臻挺著大肚子親赴湖州,將君莫曉遷葬於天京。並沒有入皇家陵園,也沒有入皇族玉牒。只在京郊選一處風景秀麗的高地,圈出小小的園林,讓喜歡暢朗風物的莫曉可以睡得更舒服些。

中文在那山下買了一處別業,經常上山,拔拔草,坐在墳前和莫曉說說話。

半個月之後,文臻再生一子。

燕綏大失所望。

不過失望歸失望,他倒是準備履行諾言親自給王妃伺候月子來著,畢竟當初答應的懷孕一定要守在她身邊又沒有做到。

然而安王和季家總歸都是毒瘤,不趁著他此次大敗出手,日後難免還得麻煩,其時朝中諸將青黃不接,燕綏只得再次出征。

安王裹挾了季懷遠,合兵四十萬,號稱擁兵百萬,和燕綏對陣。

承恩二年五月,燕綏於留山大敗安王,季懷遠戰死,季家滿門男丁被流放,安王被革除王爵永禁於中州,蒼南滇州終回東堂版圖。

這幾年間,隨便兒一直表示男兒重諾,說要做皇帝就必須要做。燕綏被他纏得無法,道你也看見東堂皇室是怎樣亂的,皇帝又是怎樣一個可怕的活計,你要做可以,我卻不想你和那幾位走馬燈皇帝一樣,分分鐘就落馬丟我臉。我給你的功課什麼時候能完成,鍛煉得刀槍不入,你什麼時候考慮這事。

承恩三年,時年滿六歲的隨便兒,在提前三年完成燕綏佈置的功課之後,跑去重建的仁泰殿去找燕泓,開門見山:「咱們東堂有皇帝輪流做的傳統,今年我掐指一算,也該輪到我了。」

又道:「你放心,我絕不兔死狗烹。天知道我最討厭這幾個字。」

燕泓也非常光棍:「成!」

天知道他一點都不想當這個皇帝。攝政王太可怕了!隨便兒也可怕,他說聲不肯,還能看到明天的太陽嗎?

還是小命比較重要。

幾年相處,他也算瞭解隨便兒的性子,他主動禪位,隨便兒一定不會虧待他,他要是不識好歹,隨便兒能叫他後悔一輩子。

承恩三年,東堂又換了皇帝,隨便兒輕鬆登基,他是皇朝嫡系,是燕綏嫡長子,皇位本該就是他的,他繼位,群臣毫無異議,樂見其成。

關於為新帝舉辦登基大典的節略奏章呈上攝政王案頭,攝政王看了半晌,最終取出一個小小的印章,蓋上了。

這是他攝政之後專用的唯一的章。

田黃石,鏤刻篆字:「長寧」。

隨即,隨便兒定年號:勤德。

這年號有點奇怪,但是隨便兒向來是個不好惹的,群臣抗議無效,也就只好認了。

小皇帝登基上任,連做了三件事,一件比一件驚悚。

第一件是在宮門廣場前,造林擎、德妃、林飛白雕像。林擎雙手拄槍,雙目前望,德妃懶洋洋靠在他身旁嗑瓜子,林飛白坐在一邊,一膝支起,一手搭在膝上,神情卻不似他生前冷峻,唇角一抹微笑。

很少有人知道,林氏父子的姿態,便是他們留給這世間最後的剪影。

群臣對於林氏父子塑像並無異議,但對於德妃和林擎如此姿態相伴很有異議。德妃無論如何都是永裕帝的妃子,是皇帝的祖母,這般伴於外姓男身邊供世人永久膜拜,皇家臉面何在?

但這聲抗議還沒來得及出口,隨便兒就給他們投下了第二顆炸彈。

他宣佈改姓林,自此皇族一脈,都姓林,林為皇姓,給林擎上皇帝尊號,建造皇陵,並封林飛白遺腹子為端王,封地湖州。

這炸彈一投,前一個炸彈立即不算事兒了,群臣哭泣哀嚎,磕頭跪諫,皇帝不為所動,群臣又四處尋找陪妻帶娃的攝政王——殿下,您兒子幫您改姓了您也不管?

殿下不管。

殿下道:「這個姓我瞧著也不大順眼,只是懶得去改。如今他要改了,也挺好。」

群臣再次哭嚎翻滾,求攝政王一定勸陛下收回成命。

燕綏道:「好啊,小混賬委實倒行逆施,正好我也不想他做這個皇帝,要麼乾脆我們父子一起辭職算了,你們看誰合適就誰上吧。」

群臣:「……」

哭嚎頓收,翻滾的自己爬起來告辭。

還能怎樣。

東堂現在已經沒有能繼位的人了。

和一家一姓比起來,當然是天下更重要。

而這天下能安然至今,說到底也和林氏父子拚死守土有關。父子皆戰死,若非周家的小姐給承續了一絲血脈,林家便斷香火了。

燕家僅剩的幾個人自己都不待見這個姓氏,不想傳姓氏萬年,別人還能說啥。

隨便兒第三個炸彈,是封妃。

對,六歲的皇帝,封妃了。

就封了一個,是貴妃,並沒有經過採選,也沒有別的女人,只有這位李貴妃,是隨便兒成年之前,宮中唯一一位有名號卻從無人見過的貴妃。

這位貴妃,因此成為東堂歷史上的一個無解的謎。

有人說她是個小姑娘,是皇帝的幼年初戀,後來早夭。

有人說她是皇帝幼年時見過的美人,念念不忘,卻無從尋找,因此以貴妃之封相贈,以作紀念。

還有人說,她是皇帝幼時的保姆……

這些衣紫腰金的重臣們,向來目下無塵,自然不會知道。

昔年德妃娘娘身邊的大宮女菊牙,娘家姓李。

他們也不會明白,年幼的皇帝,只是用這樣的方式,紀念並訴說。

便如林擎,便如林飛白,便如德妃菊牙,便如那些在歲月洪流中蕭然遠去的人們。

你雖默默死去。

而我永遠記得。

……

隨便兒登基了,朝政穩定了。性子磨人的次子又漸漸長大後,忙碌了近十年的文臻終於覺得,有些事可以提上日程了。

「燕綏燕綏,我們去南齊大荒堯國轉一圈,看看我的好基友們去好不好?」

「……蛋糕兒,我覺得我們的當務之急,是趕緊努力生出一個女兒來。」

「努力啥?啊?這幾年我除了幹活就是懷孕,生產,養兒子,好容易抽出空,隨心兒這個磨人的傢伙剛剛能睡整覺,你、就、要、我、再、生?我是你燕綏的生育機器嗎!」

「……不是,夫人,王妃,皇帝他娘,我是覺得,此事大可不必著急……」

「哦……你也許嫌路遠?那沒關係啊,我叫她們來便好啦,大家現在都挺有空的,叫她們帶老公孩子來,正好聚兩桌打麻將。孩子們叫隨便兒帶著玩兒童樂園。」

「……那我幫你去信可好?」

「既然你如此慇勤,我也不能拂了你美意不是?其實啊,我早在一個月前就已經去信南齊大荒堯國了,算算也該都到了……」

「啊夫人我發現我還有許多公務未曾處理另外你既然有遠客要來這府中也該早日準備迎接了我且幫你去安排一下……」

「哎哎你別走這麼快啊……站住!」

門簾忽然一掀。

有人堵在了門口。

一個既冷又清的女子嗓音,平平靜靜地道:「不必費心。無需客氣。有筆舊賬,咱們先算。」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