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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2章 守城

天京皇宮之下的地道裡,原本精神奕奕看著情報的永裕帝,忽然皺眉抬手,按住了心口。

內腑忽然生出無數亂躥的氣流,衝撞得體內如有無數小刀在絞一般,好不難受。

看他這動作,大師十分熟稔地一個箭步衝上來,手掌在他後心輕輕一拍,永裕帝臉色頓時好了許多。

大師輕聲道:「陛下剛剛恢復,還是要多休養,不要思慮太甚。」

永裕帝舒了舒心口,覺得果然舒服許多,欣慰地點點頭,摸出一顆渾圓的丸子,遞給大師,道:「你辛苦了,這百補丸便提前給了你吧。」

大師凝望著那散發香氣的金燦燦的丸子,眼底露出嚮往又無奈的神情,好一會兒才接過,在永裕帝含笑的眼光下吃了,低聲謝恩。

永裕帝十分公平,立即也給了晴明一顆,晴明一臉歡天喜地地謝了。

永裕帝又去看情報了,他身後吃完藥的兩人對視一眼,再看一眼永裕帝微微枯黃的髮絲,各自轉頭。

……

在臨近湖州三百里的定州橫水交界處的起鳳山,文臻燕綏的三萬精兵,遇到了一塊難啃的骨頭。

在一處狹窄的山道口,他們遇上了一支奇怪的軍隊。

那支軍隊無一活人,週身金黃,行動遲緩。

都是銅人。

能動的銅人。

會使簡單的招式,會前進後退,會互相配合,形成陣法。

但都比活人慢。

在尋常的戰場上,這樣的軍隊自然不堪一擊,但問題是這是一個狹窄的山口,這麼一支銅人軍這麼一堵,不怕火燒,不怕刀砍,不怕上頭石頭砸,不怕毒水……成了一塊根本啃不下的骨頭。

而這個山口,偏偏是趕回湖州的必經之道,再想繞路,就得繞出七八天的路。

帶領這三萬精兵的是潘航,他從未見識過這樣的軍隊,竟然完全摸不到頭腦。

山口背後,易銘站在大帳內,面前一個巨大的銅盤,銅盤上無數密密麻麻的樞紐,連著無數細細的柔韌的絲線,一直連到那些銅人身上。

這些線也不怕火燒刀砍,是控制銅人陣的樞紐。

易銘緊緊盯著那些縱橫交錯繁雜無比的絲線,纖長的手指時不時撥弄一下,看似閒適,但那遠處山口上的銅人,便會按著她的撥弄作戰,進退皆錯不得一分。

她全神貫注,因為精力耗損過大,這寒冷天氣,額頭微微滲出汗滴。

唐易聯軍,唐羨之親自領兵攻湖州,她則秘密帶兵潛入山林之間,攔截這三萬精兵。

這是一支無人知曉的軍隊,可唐羨之猜到了,當她在山林中苦等不耐,開始懷疑的時候,看見那一支兵精馬壯的軍隊忽然出現在視野裡,心中充滿了對唐羨之的驚歎。

這樣一個可怕的男人。

如果他不是遇見了文臻,如果不是燕綏遇見了文臻,現在的東堂,到底鹿死誰手?

燕綏也強大,但他有致命缺陷,他太不在意,太無心,卻又在意了不該在意的人,而唐羨之不同,他便如那銅人一般,渾然,堅硬,看似光華燦爛,其實沒有人間情緒,只有精密的計算和完美的執行。

直到文臻成為他的罅隙。

易銘微微一歎。

燕綏運氣真好啊。

他們這些高位者,所有人的感情,都是牽絆和拖累,唯有燕綏,遇見的是救贖。

易銘低著頭,手指撥動得更快,對面似乎已經找到了對付銅人的訣竅,可她不在乎,她帶的兵不算多,但是她一人可抵萬軍,還有無數稀奇玩意等著他們消受,也該讓這些驕兵悍將見識見識,這天下機關大師,可不止燕綏一個。

山谷那一頭,潘航皺眉看著天色。

三萬軍雖然早就出發,但是大軍行路和個人趕路截然不同,一路上掩藏行跡,行走山林,路途艱難,還沒少繞路,好容易即將趕到,卻來了攔路虎。

對面的是易銘,西川刺史親自出手,潘航知道這位是機關大師,不下於殿下那種。

銅人已經耗費了很多時間,但銅人絕不會是易銘唯一的一招。

最關鍵的是,易銘既然親自來堵他,就說明唐羨之已經對湖州出手,不能再耽擱了。

潘航忽然轉頭看向另一個方向,那是一條水域,絲帶般逶迤向遠方。

這條水連接著橫水。

雖然眼前山谷成了天塹,繞路會很長,但是順著這水,一轉身,便是唐家橫水!

潘航想起接到的信報,關於唐家情形的通報,和燕綏的一個無比大膽的建議。

他瞬間便下定了決心。

轉橫水,打到唐家老巢去!

唐家造反,大本營定然空虛,小樓已經毀了!沒有人可以攔住他們。從唐家地盤走,既可以解救湖州之困,又是最近的一條路!

面前的銅人忽然陣型一改,舉刀殺來。

潘航卻在此時鳴鑼,退兵!

片刻後,易銘衝出帳外,遠遠看見蒼青色的軍隊逶迤隱入山林。

她衝到高處,看一眼對方行軍方向,思考片刻,臉色發白。

「糟了!」

……

城門在炮火的洗禮下不斷震動,撼得城中地面都在微微顫動,偌大的湖州城漸漸瀰漫開令人鼻尖發嗆的火藥氣味,不時有飛石呼嘯著越過城門上的天空,再在地上和城牆上砸出灰煙瀰漫的深坑。

唐軍發箭巨萬,用迅猛如雷霆的密集箭雨,壓下城頭同樣悍厲的對抗,城頭地面上的殘箭鋪了厚厚一層。城下衝車上載著三人合抱的巨木,惡狠狠衝向厚重城門,城下無數士兵頂著城頭開水礌石火把飛箭,架起雲梯,舉著盾牌不顧一切的向那高度遠超一般城牆的城頭攀爬,城頭覆蓋厚冰,很滑,唐羨之急令隨軍工匠在雲梯之上釘上長釘,刺入冰層固定,士兵們如螞蟻般將整個城牆覆蓋,青黑色城牆上密密麻麻都是蠕動的人頭,落下一批立即又覆滿一批,頂著寬盾牌一路滾過的士兵,在城牆腳不住填埋火藥,往往填到一半便被冷箭射中死去,然而立即有人繼續接上,那些無限殺傷力的暗線在點燃後冒出絲絲的火花一路逼向寬厚城牆,如巨錘一般,悍然將灌了米漿的青磚凝著冰雪大面積粉碎。

血肉零落,人命如草,鋼鐵血火交織的騰騰殺戮場裡,如潮如浪的喊殺聲裡,湖州守軍漸漸開始死傷慘重,緊急訓練的百姓開始被拉上戰場。還有很多人奔上城頭,用自家的磚頭瓦塊,路邊的石頭木條,以及那些鐵掀刀斧那些平日裡伺弄菜地的家什,砍殺向那些入侵者。

這一波戰爭,持續了三日夜,三日夜裡,張鉞親守城頭,被投石砸傷,林飛白打昏他命人架走。小腳張夫人衝上城頭死戰不退,林飛白如法炮製。

人換了一撥又一撥,只有他自己一直站在城頭上,其間被流矢所傷,他依舊沒挪一步,站在城牆邊,一邊接受軍醫拔箭裹傷,一邊面無表情將一個爬上城頭的士兵一槍捅死。

唐羨之站在對面軍營大帳裡,也三日夜未睡。一直盯著城頭,指揮著士兵輪番攻擊,身邊將領在低聲勸說他放棄湖州,轉攻平州。平州現在成了空城,拿下會很容易,而林飛白棄平州救援湖州,平州失陷,林飛白必然要被追責,如此也便輕鬆解決了他。雖然攻打平州相對繞路,但總比耗在湖州這裡好。

唐羨之並不理會。

如果此刻半途而廢,去了平州,將來才有可能腹背受敵。

因為那三萬精兵,只能拖延,無法全殲,遲早會在背後出現。

他現在打殘湖州,才能避免未來被幾州夾擊,令南下之夢半途折戟。

但這三萬精兵的存在,太過匪夷所思,幾乎所有將領都想不明白,燕綏文臻哪來的這麼多兵?

有親兵匆匆進帳,傳遞了一個消息,帳內將領霍然驚起。

「什麼!有一支軍隊進入橫水了?這是哪來的軍隊!」

「怎麼辦,家主,我們要不要回軍救援?」

「必須回啊,我們的家小,都在那裡!」

唐羨之緩緩直起身。

來了。

燕綏文臻麾下,果然非同凡響。

他修長的手指撫過輿圖,眼底掠過一絲淡淡笑意。

「不回。」

「小樓會攔截他們。」

「小樓不是……」

「黑湖起白樓,白湖生黑樓。誰說白樓毀了,唐城便沒了力量?」唐羨之淡淡道,「傳令下去,啟動黑樓。」

……

在潘航領著那三萬軍,越過橫水,準備呼嘯於唐家地盤上時。

唐城內,黑湖湖水嘩啦啦流走,而在重重樓閣之後,一處漢白玉廣場忽然凹陷,隨即漸漸灌滿湖水,托出一座平台。

平台之上,黑色高樓,飛簷斗角,巍巍沉默。

白水中黑色倒影微微晃動,行出無數紅衣人影,步伐輕巧,面目冷淡,腰間闊劍如薄鏟。

……

又一日,又一輪進攻被打退。

在城頭已經五日夜的林飛白忽然晃了晃。

被他身後的親衛及時接住,親衛一看林飛白臉色,便驚了一跳,正要呼喊軍醫,卻被林飛白摀住嘴,隨即林飛白便暈了過去。

親衛知道他的意思,不敢聲張,悄悄將人背下樓,休整過一輪的張鉞和湖州府白林繼續守城,張鉞命軍醫給林都尉好好瞧瞧,軍醫把脈後道舊病未癒,新傷又生,頂風冒雪,長期作戰,耗損過大,實在不能再勞累受寒了。張鉞立即將林飛白安置在刺史府,並不許任何人和事去打擾他休養。

林飛白再睜開眼睛時,覺得眼前昏亂,心跳如狂,胸腹之間火燒火燎又空空蕩蕩,而渾身毫無熱氣,像被寒冰凍了一萬年。

他一動,便忍不住咳嗽,捂在唇間的手掌移開,指縫間殷殷鮮紅。

他盯著那鮮紅看了許久,便在被褥上抹去。

親兵端了藥來,他接過便喝,總要快點好起來才能繼續。

外頭卻忽然響起驚惶的大叫。

「林都尉戰死了!」

「他帶來的平州軍也幾乎全軍覆沒了!」

「不信你去看城頭!林都尉一直都在的,但現在他不在了!」

驚叫聲似乎響在城中各處,夾雜著漸漸驚惶起來的吵嚷和腳步聲。

親兵臉白了。

林飛白這幾日苦守城頭,打退了唐易聯軍一次又一次進攻,已經是百姓們心中的主心骨,忽然聽說這謠言,再看城頭他果然不在,已經漸漸緊張不安的民心,立時便會崩壞!

林飛白已經起身,下床,站直的一刻,他微微晃了晃,隨即便站穩了。

夕陽穿窗入戶,勾勒他微微揚起的下頜線,精煉又漂亮。

「換衣,著甲,上城。」

「都尉!」

「這是命令!」

新的衣甲拿了來,林飛白選了輕便的,哪怕輕便的防護力不行。

他已經撐不住重甲了。

換衣的時候他想起了什麼,從血跡斑斑的舊衣裡掏出一個指環,放進了袖袋。

那是卷草。

三年前文臻便命人還給了他。林飛白也就默默收著。

等戰事完畢,他想,卷草可以送出去了。

這一回,這個人,一定不會退還卷草了。

林飛白走過迴廊,忽然看見池水裡自己的倒影,無法掩飾的憔悴和蒼白。

他想了想,問:「當初文刺史的房間在哪裡?」

這是刺史府,文臻住過。張鉞搬進來後,為表尊重,並沒有住進文臻住過的後院。

林飛白進了文臻閨房,她的妝台還在,裡頭胭脂口脂還有。

林飛白打開妝奩盒,凝視了一陣那些胭脂水粉,並沒有動文臻用過的那些,而是開了一盒全新的,稍稍抹了點粉,讓自己看起來精神些。

忽然想起當年在留山,被逼扮成女子的往事。

他唇角綻開一抹淺淺笑意。

片刻後,剛剛陷入慌亂的湖州百姓,在大街上看到了衣甲鮮明,氣色良好的林都尉。

謠言破滅,騷亂立止。

林飛白對於眾人關心的詢問微笑以對。

「……無妨,只是刺史大人逼我下城休息一陣。」

「這就去和刺史大人換防。」

「大家放心,我在城在,我不在,城也在。」

……

林飛白再上城頭,這一次一立就又是一日夜。

……

川北,一路狂飆的潘航軍隊,忽然遇上了一道紅色的牆,那些紅衣的闊劍劍手,劍如高山,攔在了他與湖州之間最後百里路途上。

……

在離湖州不遠的官道上,周沅芷不顧一切在奔馳,師蘭傑一臉無奈追在她身後。

「周小姐!你不願回京就不願回京,你別逃啊——」

……

「轟。」

一發炮擊中了城牆,那一處已經經過了精準打擊,終於被這一發炮彈摧毀大半。

站在那裡的林飛白,本可以躲開,不知為何,慢了一步。

親兵不顧生死地撲過來,壓在他身上,好半晌,煙塵漸漸散去,士兵們湧上來,七手八腳攙扶起林飛白。

「都尉你怎樣了!」

「都尉你沒事吧!」

林飛白睜開眼,這一霎他眼眸裡無盡的黑,黑到沉沉不透光。

像霾雲在天際聚攏,等待下一刻永恆的黑暗。

半晌,他搖搖頭,輕聲道:「沒事。」

士兵們看他確實還好的模樣,也便散開,城牆塌了一塊,必須立即堵住。

林飛白掙扎著站起來,將一直摀住下腹的手微微挪開。

輕甲已經破碎,手上一片殷紅,他順手在牆上擦,牆上的血卻更多,手上的紅也更多了。

半晌他苦笑一聲,抬眼望向前方。

現在應該是又一日的黎明,可是他眼底,卻只是一片黑,一片濃重的,似乎永遠無法破開的黑。

他看不見了。

不見這城下萬軍,不見這浩浩青天,不見這滄桑城牆,不見那已經再觸摸不著也的最美的未來和最可愛的人。

他依舊面如霜雪,步伐穩定,在所有帶著仰慕和愛戴的眼神注視下,走到城上角樓一側,有親兵過來要伺候,他擺擺手,輕聲道:「我休息一會兒。」

這是他一生所說的最後一句話。

人群散開,他靠牆坐了下來,一腿微微支起,手擱在腿上,另一隻手,無力地垂下來。

看起來便是一個非常閒適淡定的姿勢,看起來真的只是休憩一會兒。

他一生謹嚴端正,處處要和散漫的燕綏做對,從未做過這樣的姿勢,然而現在他必得做出這模樣,然而現在他忽然發覺,原來這樣真的很舒服。

全身和內腑的火燒般的疼痛都已經漸漸淡去,身體忽然變得很輕,聲響在遠去,世間的一切都在離他而去。

唯有腦海裡的一切前所未有的清晰,如潮水般逆卷沓來。

一忽兒是綁在床上戒毒,於蝕骨的苦痛裡聽鐵鏈錚錚作響,熬那世間最長的夜,忽然有人拖了板凳來,聲音甜美:「哎,我說個故事給你聽。」

一忽兒是三人共坐,一點燈火,半盤零食,聽那小板凳上的少女,說那水滸傳三國演義西遊記紅樓夢,時不時互嗆幾句聲。

一忽兒化為溪流水上,那大家閨秀和他手攙手,兩人都只有一隻腳完好,便各自蹦著,像一對狼狽的青蛙。她說:「瞧,我們連蹦都這麼心有靈犀。」

一忽兒卻又幻化了雪白花牆,牆上覆蓋青瓦,每次晨起練劍經過那道牆,便忽然會有一支花撩上他鼻尖,卻總是只見花不見人,他若不理,那花就輕輕一撩,他若撥開,那花便倏忽消失,伴隨牆那邊一聲輕笑。

笑漸不聞聲漸悄。

多情總被無情惱。

那些或穠艷或清淡的畫面都漸漸遠去,最後化為軍旅帳篷裡那廝纏一夜,泛著芍葯香氣的被褥裡探出雪白的雙臂,顫顫地摟住了他的脖子,那個聲音在他耳側一遍遍說:「但為君故,無所不拋。」

無所不拋啊……

沅芷,你想必在回京的路上了吧?但望以後天京的霜雪季節,有人記得為你加衣。

有些話終究沒來得及說,有些禮物終究再來不及贈出,但是此刻我卻是慶幸的,若我說了,贈了,你還怎麼拋呢?

忘了……我吧。

他緩緩垂下眼睫。

一直抓著劍的手,微微一鬆。

長劍嗆然落地。

城外的風攜著雪撲過高高城牆,撲向他的臉龐。

再靜靜停留。

炮火在升騰,巨石在飛翔,城牆不斷顫抖,周圍的人在又一波攻擊中奔走,高呼喊叫,每個人經過閒閒坐著的林都尉身側,都會看一眼,憐惜著他的疲倦,慶幸著他一直在,再滿腔勇氣地投入到激烈的戰鬥中去。

那一處靜坐的人影,漸漸覆滿了霜雪,長長的眼睫,都一片簌簌銀白。

不落。

城牆上忽然人影一閃,有人高喊著「我是林都尉親兵!」舉著林飛白的令牌,爬上城來,身後還背著一個人。

城頭守衛認得他是林都尉的親衛,便都讓開,他背上那女子一落地,便向守軍人群中衝去。

周沅芷心急地撥開一個又一個疲倦的,鐵甲覆蓋全身的士兵。

不是,不是,都不是。

她在人群中穿梭,瘋狂尋找,不管那追在身後的箭雨和炮火。

林飛白在城上,林飛白為什麼不在城上!

身後有人呼喊,她聽不見,也不想聽。

……她忽然停住了腳步。

前方,角樓之旁,風雪之中,有人靜靜坐著,一腿支起,手閒閒地搭在膝上,微微垂著頭,似乎只是睡著了。

如此靜謐,以至於來往經過的人無人打擾。

周沅芷卻在一霎之間心肝俱裂。

她看見他睫上的積雪,半邊臉都被碎雪覆蓋,不化也不落。

看見有人經過他身側,一個踉蹌,險些栽他身上,而他一動不動。

恍如天地驟靜,炮火遠去,雄城在這一刻靜默,而穹頂之上旋轉的飛雪,無聲無息地壓下來。

天旋地轉裡,她幾乎忘記身在何處,此乃何時,而自己是誰。

騙子……

你說要我等你回來的呢……

你說有話要和我說的呢……

你怎麼能食言呢……

……

彷彿過了一生那麼漫長。

她慢慢地挪動腳步,一步一步,到了他身側。

跪下,跪在滿是積雪和泥濘的冰冷的石地上,伸開雙臂,緩緩摟住了他的腰,輕輕將頭,擱在他肩上。

觸及的是彷彿亙古不能熱的冰冷。

她靜靜地抱著,靠在他肩上,生平第一次沒有再遭遇他的避讓和推拒,她想,應該是開心的,可為什麼熱淚那樣無休無止地流,潺潺落在他肩,最後凝成冰雪。

就這麼凍在一起吧,不要起來了,凍成一對雕塑,在這湖州的城牆上,生生世世,永不化凍。

也算在一起了。

無意中碰到了他另一隻垂下的手,有什麼東西滾落下來,細微地叮噹一聲。

是卷草。

周沅芷久久地盯著那個小小的指環。

她聽說過這個東西,也見過,羨慕過,肖想過,後來也便不想了。

然後在此刻,忽然出現在她眼前。

她凝視良久,拿起那個小小指環,慢慢套在了自己的手指上。

飛白。

你是要留給我,是嗎?

不管你是不是要留給我,總之此刻,我戴上了。

反正你再也拒絕不了了。

周沅芷又撿起那落地的劍,握緊,起身,一步一步,走向城頭。

滿臉黑灰的張鉞,有點詫異地看向她,正要問什麼。

卻見她橫劍於城牆上,對著城下萬軍,平靜地道:「周沅芷。」

「林飛白未亡人,特來守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