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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7章 父子斗

「死當!」

小鎮上,隨便兒一聲呼喝氣壯山河,日語當場兩腿一軟。

小祖宗哎我給你跪下了成不成!

當初這魚骨,是四大護衛潛水一日夜才捕到的,珍珠是殿下親自下水撈的,雕刻是四人親眼看著殿下數日不眠不休親手雕的,如今就被這小子大喇喇往當鋪櫃檯上一扔,一臉「小爺不要這玩意別問問就是真的」。

日語捂心。

心梗。

中文反應迅速,在掌櫃滿臉笑容抄起玉玦就要拋出銀子的那剎那,撲過來一把抓回了玉玦,「不當了!」並在掌櫃大喊之前,把一錠金子拍進了那堅硬的櫃檯,也拍閉了掌櫃的嘴。

隨便兒在看見日語中文那一刻,便知道今日逃跑計劃失敗,兩個字喊出後,頭一縮,袖子一攏,慢悠悠回頭笑道:「哎呀,叔叔們,你們怎麼來了?我這不是零花錢不夠,當點垃圾玩意使使嗎?」

中文抓著那「垃圾玩意」,不敢回頭看主子臉色,順腳對日語膝彎一踢。

日語「噗通」一跪,一把從袖子裡掏出給主子專用的雪白手絹,「少爺,小少爺,這點子事您吩咐我來就好,怎麼好勞動您自己呢?這靴子走髒了沒?我給您擦擦?」

隨便兒看一眼那玉玦,再看看日語羞憤欲絕的臉,再看看後頭臉色五彩紛呈的漂亮叔叔,大驚失色也往下膝蓋一彎:「哎呀吐槽叔叔,您怎麼忽然這麼客氣了?小子好害怕,小子這就給您跪回來!」

日語向前一撲,拚命想要架住小主子的膝蓋,奈何小主子根本就沒打算下跪,只彎了彎就站直了,日語砰地一聲撲了個狗啃地。

然後小靴子踏踏踏從他身邊過去。

日語趴在門檻上,含淚望天。

這日子沒法過了。

被主子折騰二十幾年,然後文大人來了,現在,小主子來了……

惡人自古都扎堆……

德語笑瞇瞇看著日語,心想這臉打的啊,啪啪的。

看見隨便兒過來,他下意識臉皮一緊,趕緊擺出一臉笑來,隨便兒已經笑瞇瞇道:「肚腩叔叔辛苦了,這推輪椅的活兒還是我來吧。」

德語臉色一垮,悄悄用力吸了吸肚皮。

隨便兒推著輪椅,燕綏不去看中文拿著的魚骨玦,問他:「這是想去哪?」

隨便兒笑瞇瞇道:「不想去哪。」

「嗯?」

「哪都不去。」隨便兒正色曰,「還沒孝敬夠您吶。」

跟在後面的中文德語日語一起默默捂心。

這孝敬的方式是插刀嗎?

可憐的殿下。

燕綏臉色已經恢復了正常,居然還很欣慰地笑了笑,「很好。果然還是你最孝順。」

隨便兒斜眼瞄他,渾身每一根汗毛都處在三級戒備中。

隨即便聽見燕綏道:「那幾個可就不怎麼孝順了。這不行,得追上你的進度才成。從今日起,除你之外,每個孩子卯初便要起來練功,不許坐馬車,跟著跑一個時辰才許上車。每日練習馬車上寫大字三百個,背書五篇,晚上睡覺前練拳十遍,練劍三招,打坐練氣兩個時辰……」

隨便兒尖叫:「不要虐我兄弟姐妹,虐我就成!」

燕綏:「你要捨不得,覺得對不住他們,一起陪著也成。」

隨便兒:「你就是在報復,赤果果的報復!」

燕綏:「聰明,對。」

隨便兒:「……」

燕綏:「我這不是護衛不夠,不養垃圾玩意嗎!」

隨便兒:「!!!」

……

自從那日四大護衛發現魚骨玦,隨便兒的待遇便發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並沒有。

日語不敢再挑刺,德語不敢再囉嗦,英文不敢再吐槽,中文依舊老乾媽,這是真的。

比如日語,現在每日必問十次:「小主子你渴了嗎?餓了嗎?累了嗎?想睡覺嗎?需要我幫你抄作業嗎?」

隨便兒每次必定誠惶誠恐回答:「不敢。您有什麼吩咐?」

日語日日捧心而去,日漸憔悴。

但是對於隨便兒來說,最關鍵的那位殭屍的態度,依舊的那麼的令人牙癢。

現在他不用買菜端菜洗車洗衣服了,有人給他端菜洗車洗衣服,可這又咋的?他依舊要給殭屍端菜餵飯換藥推輪椅穿衣服外加早起晚睡跑步寫大字背書打坐練劍以及在熊貓軍團被虐哭的時候飽受良心的譴責——

殭屍知道他不怕折騰,就折騰他的人,用心險惡,其心可誅!

更可誅的是,殭屍在他良心不安飆至最高點的時候,便會提出「以工代干」,說人話就是以他自己的加倍功課來換夥伴們功課的適度減少。比如迅速用精用熟娘給的各式藥物,那麼熊貓軍團可以放假半天,如果他能在熟用藥物的基礎上自己想出新鮮下毒技巧,那麼假期可以延長至一天。反之,如果他沒能抵抗得住殭屍神出鬼沒的提問和花樣百出的刁難,則熊貓軍團休息時間會根據他錯誤的次數酌情扣除,更讓他牙癢的是,殭屍連他娘精通的毒藥都懂,出的題目也越來越刁鑽,最新的題目是列出十種無色無味的藥物讓他選出其中唯一無毒的一種給老大吃,他聽見這個題目猶自作死地問了一句「選錯了怎麼辦?」

結果殭屍答:「選錯了你從此就沒老大了,年年今日給他上香,在他墳頭前痛哭流涕。」

隨便兒記得當時中文叔叔的眼神似乎很想弒主。

老實說他也很想。

尤其是看見熊貓軍團那水深火熱,哦不,備受寵愛的待遇。

三更睡五更起是常事,高床軟枕是沒有了,大家都住馬車,連帶燕綏一起。每天在顛得骨頭痛的噩夢中醒來,再接受顛得骨頭痛的現實。

後來就連顛得骨頭痛的待遇也沒了,馬車在前面得得得跑,熊貓軍團在後頭追,用腳。一開始跑一個時辰,後來加碼到半天。

用燕綏的話來說,這叫拉練。

中文每每不忍,把馬車趕得如同蝸牛爬,美其名曰要等各地護衛前來聚集,燕綏也不理會,只說他可能是太過辛苦沒了力氣,每頓飯叫日語看著他吃下三大盆飯,吃得中文飯頂到喉嚨口,不得不加力趕車以加速消化。中文表示痛心疾首,他要上書,要死諫,要用血淋淋的事實告訴主子,做人不是這麼做的,做爹也不是這麼做的,老婆懷孕你不在,老婆生產你不在,兒子會坐會翻會爬會走會說第一句話乃至到現在會使壞會下毒會懟人你都不在,好容易碰上了這是老天給你的機會和緣分,不趕緊一個滑跪死死抓住這機會好好彌縫缺失三年的父子情你還想鬧哪樣?

日語德語英語難得有志一同地表示:想哪樣?想作死!

中文:不,我睿智地認為,他是想把兒子氣走,好獨佔文大人並報復他獨佔文大人三年寵愛的仇恨。

那三人從殿下與眾不同的清奇腦洞方向考慮,表示此揣測雖不中定亦不遠矣。

四大護衛迫於燕綏多年淫威,也只敢背後吐槽和心內腹誹,隨便兒卻不同,他從小在他娘身邊,受到的教育便是:吃了我的給我吐出來,揍了我的給我揍回來。

於是滿臉笑容任勞任怨的隨便兒出手了。

第一次在日語身上下了隔離蠱,那蠱對寄主沒什麼影響,頂多臉上長幾個疙瘩,但是一旦跳到第二個寄主身上,便會大大作祟,最厲害的作用就是影響男性某方面功能,可能長久金槍不倒,也可能尿頻尿急尿不盡。

隨便兒精心選擇了日語,毫無良心不安,因為他覺得,不對日語施以小小的愛的懲罰日語才會不安呢。

精心選擇了這蠱,就當是為老娘看守住某人的褲腰帶了,畢竟分離這麼久。不是有句話嘛,想要男人不偷腥,九重天上摘星星。

日語當晚去伺候燕綏,剛進門,燕綏忽然道:「站住。」

日語莫名其妙站住。

「向前三步,再腳蹬在牆上,再一個翻身。」

日語更加莫名其妙,但不敢不照做,一連串動作下來,他的大臉正懟上了房門。

躲在門外從門縫裡偷看的隨便兒忽然就看見日語的大臉衝了來,他先前下在日語髮髻上的蠱蟲被翻得七葷八素正要從他的髮髻上跌到自己身上——

隨便兒一聲尖叫,砰地一下將門一關,返身狂奔。

他速度夠快,逃過一劫,那蠱蟲一個晃悠,落到門栓上,正好日語站穩手抓住門栓,蠱蟲遇人即上,又跳回他身上。

現在他成了第二個宿主。

那邊燕綏道:「誰讓你亂翻了?一地灰。出去,換英文進來。」

日語一臉懵兼一臉委屈地出去了。

當晚他跑了三十次茅廁。

而當晚本是難得的住客棧休息,日語的房間忽然被換到了隨便兒隔壁,一夜日語開門關門跑茅廁,隨便兒也一夜沒睡著,第二天頂著兩個碩大的黑眼圈,聽見那殭屍說昨晚睡得好,今天訓練加碼。

隨便兒:……老娘你當初是怎麼看上這個坑貨的!離婚!必須離婚!

為了讓老娘盡快達成離婚成就,隨便兒第二次出手,是在某次酒樓吃飯時,一個江湖女俠看中殭屍時。

江湖女俠嘛,講究個爽氣,看上了就示好,還想特意要燕綏隔壁的房間,但燕綏住宿一向是最起碼包一排樓上所有上房的,哪有別人擠進來的機會。不過這世上好心人總歸哪都有,比如隨便兒就及時出現,表示姐姐如此美麗,怎可乙等房將就?小子便將自己房間讓給你好吶。

為此得了誇讚數句和感謝銀角子一枚,隨便兒笑嘻嘻接了,轉頭順手賞了門口的小乞丐。

江湖女俠順利搬到了心儀男子的隔壁,本想和人家來個偶遇,奈何人家房門緊閉,正失望間,忽見那讓出房間的可愛小子拖著個巨大的桶潑潑灑灑地過來,急忙上前去幫忙,一問才知是給那美男送洗澡水的,女俠紅著臉想了一陣,表示你這麼小孩子搬這麼大一桶水也太不容易了,姐姐便幫你送進去吧。

隨便兒大喜表示姐姐果然美麗又心善,我們家少爺還沒娶親,要是將來娶了姐姐這樣一位夫人那就是小子的福氣啦。

說得女俠心花怒放浮想聯翩,端著熱氣騰騰的水進房,那熱氣隱約還生幾分香氣,熏得人心潮澎湃滿面桃花,整間屋子被騰騰水汽繚繞,隱約可見絲繡屏風後男子身影修長,似乎正在脫衣,一件雪白長衣悄然委地。

屏風後隱約那人正舒展手臂在解袖口,微微露出的指尖雪白,指甲晶瑩如玉,線條優美精緻畫筆難描。

女俠羞了,喜了,心跳如擂鼓,胸腔間似乎有小鹿跳躍,而眼底旋轉著燦爛星花。星花裡都是那絕色美人,衣裳半解,款款而來。

忽然那雪白指尖一頓。

隨即那委地雪色長衣飛起,雲一般在空中舒展,女俠下意識仰頭,目眩神迷,下一瞬就見那美人已經轉出了屏風,烏髮如瀑,白衣如雲長長拖曳,透窗晚風掠起他衣袂,他似穿雲渡月而來。

女俠之前一直心跳得飛快,此刻卻忽然心不會跳了,扶著桶的手指微微發抖,忽然驚覺這般非人間氣像之前,自己的存在是一種褻瀆。

正想著是不是要退出去,卻又覺得口乾舌燥氣虛腿軟,動彈不得,卻見那美人緩緩而來,一邊走一邊伸手對牆上就是一拳。

女俠:「……」

忽然感覺整個世界很魔幻。

一拳出,薄薄隔間板壁轟然破碎,那只雪白的手穿過崩塌的牆壁,準確地伸手抓住了一個正想逃開的偷窺狂。

下一刻,偷窺狂被扔進了加了料的洗澡水裡。

而桌上茶壺飛起,飛到女俠頭頂,一傾,裡頭的冷茶嘩啦啦澆了女俠一頭。

澆得她醍醐灌頂渾身冰涼慾望全消一聲驚叫。

彷彿被從一場春夢中猛力拽出,又或者得了解藥逃脫了大小魔王的魔窟,女俠猛然驚覺自己怎麼發了昏,捂了臉大叫一聲踉蹌奔出。

而隨便兒滿臉發紅站在水裡,也一聲尖叫,褲子在掙扎中掉了,小雀雀振翅而起。

他慌忙去捂,燕綏無聲無息從他身邊走過,瞥一眼,輕笑一聲。

「我在你這麼大的時候,比你大多了。」

隨便兒:「……」

娘哎,離婚!現在!立刻!馬上離婚!

……

湖州和定州交界處,有一座無名山峰,並不高,卻十分茵翠,山上一條水源從上至下,如絲帶游移於青黑山石間,時隱時現。

於那水源的起頭處,山巔之上,有一座新墳。

新墳前有人在燒紙,對著畢畢剝剝的焰頭,絮絮叨叨。

「你說你怎麼那麼傻呢?好好的軍隊開撥,隊列行進,為什麼忽然就衝了出來呢?」

「衝出來就衝出來了,為什麼還要射出一支響箭,直接射到了湖州軍的大營轅門哨燈上呢!」

「你這叫什麼……哦對,你經常說的,那什麼,作死?」

「真不明白你當時在想什麼,咱們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上頭永王殿下親自下的命令,都尉叫咱們開撥就開撥,襲營就襲營,管他襲擊的是西番營還是湖州營,總不如自己性命重要是不是?」

「你啊,你也不是湖州人,也就是在湖州呆了一年,何至於為了湖州軍丟了性命呢?你射出那一箭,提醒了湖州軍,自己卻中了多少背後箭,你下去了也數不清吧?」

「我也沒……數清。」

「你別怪我,隔這麼久才找到你的屍首,給你收了屍立了墳,咱們都是軍身,身不由己。若不是定州軍嘩變了,亂了,我還沒機會出來找你呢。」

「想不到啊,你竟然是個女人……」

「好好的姑娘家,嫁人相夫教子不好?非要女扮男裝,來做這刀口舔血活計,現在好了,命都沒了,死了好幾天,連個知道的人都沒有,想來也是個孤寡的命兒,可憐吶……罷罷,我給你多燒幾張紙。」

黃紙拋入火焰,打成卷兒,一些沒燃透的邊緣,閃著深紅的光,像含淚的笑眼。

燒紙的人也不知道是被煙熏的還是怎麼的,眼圈也紅了,看一眼黝黑的山林,想著那夜也是這般的黝色濃重,天陰欲雪,想著那女子出發時還興致勃勃地說想必是去剿匪,這回一定要掙個功勳回來好叫人刮目相看。想到離湖州軍營只有一里許的時候,都尉才宣佈今夜此行任務,想到那女子就此沉默,直到最後束馬銜枚欲待衝鋒的時刻,那女子卻忽然單騎狂奔,衝出了大軍。

他永遠記得那一刻忽然天降飛雪,那女子披風高高揚起,那一霎她對著湖州軍大營轅門彎弓搭箭的姿勢,是他心中永恆不滅的剪影。

那一箭呼嘯穿越飛雪,穿越長空,穿越兩軍,穿越生與死的距離,以她此生從未有過的最遠射程,射滅了湖州軍大營轅門上飄蕩的哨燈,射滅了自己的生命之火,卻射亮了另一支軍隊,另一群人的生機。

他也永遠記得那一箭燈滅湖州軍被驚起之後,她一動不動,背對著定州軍,面對著湖州的方向,舉起了手,兩指分開,比了個奇怪的手勢。

她曾和他說過,那個手勢,是和她的好友學的,叫做,勝利。

下一瞬來自背後的箭雲,覆蓋了她飛雪中最後比著勝利的身影。

那一霎他淚眼朦朧,再看不清那雪與血。

他吸吸鼻子,將那紙輕輕拋入懷中,聲音微啞輕哼。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

他忽然停住,轉身,就看見幾個黑衣人,靜靜站在他身後。

……

馬車衝出大洞,越過人群,然後蜂擁的百姓在早已安排好的人指揮下再次合攏,將軍隊的視線阻隔。

馬車衝到了當初的組裝之地,地面開啟,鎖鏈解開,騰雲豹和人們都下了地道,馬車各部分分解,由四周巷子裡等候的人們分別駕駛著離開。

騰雲豹身軀高大,在地下解去護甲,經過短暫偽裝,運入籠子,經過一段較短的通道,最後出來的地方,是南城的一處車馬行。

而其餘人則從另一處通道,潛入了南城無數民居之中。

半個時辰後,文臻林擎採桑等人出現在一間普通的民間小院裡。

一安定下來,文臻就著手給林擎治傷,卻見林擎哂笑著從胸口掏出一片薄鐵片,上頭還蒙著一片軟皮,此刻那軟皮已經裂開,鐵片也裂了。

林擎嘖嘖笑道:「晴明那一指,厲害啊,如果沒這玩意,現在你救的也是個死人了。」

又道:「說起來是燕綏救我一命。這玩意兒還是燕綏當年在軍營,和我鬥氣,設計了這麼個玩意兒,平日貼在胸口膻中穴上。用他的話說,便當個不離身的護心鏡。正面對敵,膻中是必選的死穴。這回可派上用場了。你也別擔心,燕綏既然攛掇我用了,他自己十有八九也有,晴明那一指,同樣要不了他的命。」

文臻這才放心。本就有些擔心,就算皇帝想要鉗制林擎燕綏逼迫自己,應該也不會給兩人留下任何生機,晴明那一指點的肯定是遲早會發作的死穴。卻沒想到燕綏未雨綢繆,多年前便有了準備。

她心中一酸。想著燕綏這般步步小心,到底是因為自來環境凶危,還是因為他心中亦早有預感,只是依舊殘存了一線希望,畢竟那是血緣和一生最後的親情所繫。

到如今一刀斷情,雖痛徹心扉,但也不失為幸事吧。

她給林擎初步處理了毒和傷,讓他先休息。出城也不是易事,必須保持良好的狀態。

如果沒猜錯的話,此刻九門應該都關了。

安頓好林擎,文臻自己在另一個房間,看著齊雲深,那女人頭髮蓬亂,像受了什麼刺激,現在看起來更瘋了。問她什麼也回答不出來,只不住喃喃道:「阿巧出事了……」

文臻無奈,只得也弄昏她讓她休息,自己一邊休息,一邊等各方消息,安排出城事宜。

各方消息源源不斷送來,果然不大妙。九門全閉,不許進出。全城大索。三衛和天京府所有人員全部在崗取消輪班,姚太尉及羽林衛首領被派出城,坐鎮臨近天京的戍衛營,將天京圍得水洩不通。而天京防務已經從司空群手中移交到永王手中親自統管。司空群據說因為連失燕綏林擎文臻,已經被削爵了。

現在外頭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便是大姑娘出門,都會要求脫鞋脫帽,街上因此行人寥寥,根本無法於人群中遮掩。

林擎的毒很是麻煩,並不是中土品種,倒有點異域風格,文臻也不熟悉,因此並沒能完全拔毒,他手腕腳腕的傷也已經傷及筋脈,如果再擅自動武,就會徹底癱瘓,他不能走動,馬車現在卻出不了城,文臻不願意好不容易救出他,最終卻毀了他,總要想個萬全之策才是。

因此她也就不急,先睡了一覺養精蓄銳。這一覺足足睡了一日夜,再醒來時。

外頭有人敲門,送進一封信來,文臻一看見那上面的黑漆,心便一跳。

她麾下的信息傳遞規矩,黑漆代表噩耗。

她一時不敢拆信,好一會兒,才慢慢拆開信箋。

採桑擔心地看著她越來越蒼白的臉。

半晌,文臻手指一鬆,信紙飄落在地。

她呆了很久,緩緩蹲下,摀住了臉。

採桑震驚地看著她。

小姐向來風浪不驚,這幾年尤其修煉得不動聲色,便是殿下受難,她也沒見過小姐失態。

她撿起信紙,下一刻,手一顫,信紙再次飄落。

文臻抱著頭。

腦中一片混亂。

一忽兒是當年初見,那個長腿女子大步進來,盯著她道:「我不喜歡你。」

一忽兒是兩人去救小檀,她把那熱鍋扣在那些刁奴的腦袋上。

一忽兒是五峰山下開包子店,她用手指頂著鼻子,面對厲笑勸說要她別和殿下做對,傲嬌地說不就不,嫁給皇家有什麼好?快要累死了!阿臻你就別理他!

一忽兒是江湖撈裡她揮汗如雨,暴徒包圍時她不忘驅散賓客一一關緊門窗。

一忽兒是隨便兒說莫曉姨姨來信說,關於他爹的一切正面評價,都是狗屁。

一忽兒是她病重昏迷時,她在她床前哭泣,說讓孩子陪著她吧陪著她吧。

一忽兒是她大病初癒時,她抱著隨便兒笑得開懷,說娃娃這幾日養得好呢,你不用管他只管養好自己身子,我保證給你養得白白胖胖的。

一忽兒是那夜飛雪,她和隨便兒高枕暖衿相擁而眠時,她的披風在冷夜高空下捲起,一箭如流光。

一箭驚州軍,一箭救萬命,一箭予她抽身自救的寶貴時機。

用命。

她蹲著,大顆大顆的淚滴,砸在青磚地上,沒入縫隙中不見。

莫曉……

相識至今,相伴一路,得你良多,哪怕江湖撈的一磚一瓦,都凝著你的心血和汗水。

到頭來你萬箭穿心,我坦然高臥,懵然不知。

便是將來地下再見,或者來生相逢,我又要如何見你,如何見你。

……

門忽然被撞開,冬風猛烈地捲了來,文臻淚眼朦朧地回頭,便看見齊雲深髮色蒼蒼,立在門口,癡癡地看那黑漆的信封。

她的眼眸,不知何時一片清明,卻是幽深苦痛如淵,葬了這半生華年。

文臻凝視著她,忽然輕輕問:「齊妃娘娘。莫曉是不是……你和永王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