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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0章 相思不似相逢好

張鉞也在發怔,對面的女子,最近越發腴潤粉嫩,整個人玉團似的,因此便顯得那紅唇嬌美,是介乎於鮮紅和粉紅之間的玫瑰色,交織著少婦的風情和少女的甜美,於清純中暗藏三分誘人的色澤,如今一抹紅唇微張,露一點小小的嬌俏舌尖,晶瑩微黑的魚子醬在那靈巧的舌尖上黑珍珠般一閃,便「啵」地一聲爆了,聲響細微,不知怎的兩人都聽得清清楚楚,張鉞沒來由地便臉紅了,不由自控地想到了某些隱秘暗昧的畫面,不安地動了動屁股,往裡坐一點,再往裡坐一點,卻又擠著了蘇訓,他掩飾尷尬地轉頭想和蘇訓打招呼,卻見蘇訓坐得筆直,垂頭盯著自己的餐盤,整個人僵硬得木頭似的,而雪白的肌膚上微微滲起一抹紅暈,連雙眉間痣也越發鮮紅欲滴。

張鉞見他這樣,還以為自己擠著人家令人不快了,越發尷尬,只得低頭吃飯,一時也無心品嚐美味,偷眼從飯碗上往文臻方向一瞧,卻見刺史大人早就自己吃得歡快,而西皮大粉採桑姑娘站在她家小姐桌邊,橫眉豎目,目光灼灼,恨不得將兩個男人兩雙眼睛都給摳出來扔進胡椒豬肚湯裡。又恨不得化身巫婆在小姐耳邊碎碎念一百遍——小姐你現在越來越有風情了知不知道!不要給這些臭男人任何癡迷的機會知不知道!

這裡暗潮洶湧,那邊朝廷來的幾個官員吃得不住稱讚:「……這魚子醬果然入口腥鹹,回味卻微甘奇鮮,我自幼海邊長大,卻也未曾吃過如此妙品,只是這一口抿去,卻有鄉愁之思啊……」

「我倒覺得這烤鴨真是奇絕,皮極脆極酥香,肉卻柔嫩肥甘,再襯上這魚子醬鮮甜滋味,真是奇妙的口味和搭配……」

「我點的這道牛油舞菇扇貝,先不說那舞菇何等珍貴,只這鮮美無倫,便要令老夫詞窮啊……」

「就是這米飯有些尋常……」

張鉞又在關心一餐所費幾何了,文臻道:「大葷二十文。半葷十文,蔬菜一律五文一盤。白飯一文。儉省些,十五六文可以吃一餐。奢侈些,也不會超過四十文。」又推過一張菜單給張鉞看,上頭生煎饅頭煎餅果子蔥油餅粉絲湯是早餐,椒鹽酥肉酒香牛肉醋椒黃魚草頭圈子白湯蹄花是大葷,臘腸蜜豆茭白肉絲木樨蛋魚香茄子紅椒魚球雞絲豆腐是半葷,至於素菜種類便更多了,張鉞看了舒了一口氣,卻又皺眉道:「大人這店算得上價廉物美,只是如此一來,怕是盈餘有限。」

文臻笑道:「這店要開遍東堂的,在他處自然要貴一些,至於湖州,便當造福桑梓嘛。」

張鉞又用那種摻雜著感佩和崇拜的星星眼看文臻了:「未知大人此店何名?」

話音方落,他又一怔,因為便是這剎那之間,文臻眉眼也彎了,笑顏也開了,整個人忽然便似熠熠生光,每一分光彩都是由心透出的溫柔。

他聽得她柔聲道:「本來沒想好,忽然想到了。就叫好相逢快餐店。」

張鉞表情有點一言難盡,這直白的店名,他這老實人實在誇不出口。

文臻悠悠道:「忍把千金酬一笑。畢竟相思,不似相逢好。」

張鉞眼前一亮,忍不住喃喃道:「畢竟相思,不似相逢好……」只覺得這一句暗含嗔怨卻又情絲繚繞,餘味悠長。

文臻起身,走到店門前,負手凝視外頭行客,笑道:「好相逢模式簡單,菜色統一,經營時間長,照顧行路人,我會在最短時間內將其開遍東堂,如果可能的話,開出國門更好。也好讓某個嘴刁的人,無論走到哪裡,無論在什麼時間,都能與我的菜好好相逢。便當也是與我相逢了。」

她語氣平淡,張鉞聽著,卻覺得心頭一撞。

萬萬沒想到這俗氣的快餐店名裡,竟然藏著這麼一闕柔情百轉的美妙詩詞,瞬間俗氣也化為了雅致,但更沒想到的是,這看似普通的店以及這店名裡,竟然還藏著刺史大人對殿下的萬千相思和愛戀。

張鉞自認為跟隨大人已有時日,算是瞭解大人,她有底線,也算善良,但終究面熱心冷,看似親切,距離卻遠,骨子裡對誰都淡淡的,看她人前待殿下,似乎也和常人並無太多不同,叫人總會產生些「她也並非非他不可」的錯覺。

有時候張鉞靜夜難眠,總也不免想起那夜毛萬仞的提議,雖然當時他決然駁斥,也確實以為荒唐褻瀆,但靜夜自思,卻又不禁浮想聯翩,想著大人待他是真的好,和殿下似乎也並不如何牽念,若有一日情分淡去,或許自己……這麼想的時候又覺得羞愧,忍不住鑽進被子裡企圖悶死自己以贖罪。

但今日他終於明白,以後這念頭真是萬萬不必想了。

她是如此的將他掛記牽念,知道他挑食,知道他飲食不定,又不能在他身側為他調理胃口,便開辦那最簡易最方便的連鎖食肆,好讓心愛的那個人,無論行至何處,無論黎明深夜,都能隨時吃上一口可心的熱食。

他曾疑惑過,她初定湖州,掌一州民生,千頭萬緒,繁忙無比,為何還不肯放棄經營這利潤明顯有限的快餐店,原來一方面是為了方便百姓造福天下,更重要的,卻是為了他。

旁邊,採桑的眼風,得意洋洋的飛過來,眼神裡滿滿寫著「我家殿下和大人情深義重,爾等宵小焉敢肖想!」

張鉞苦笑,轉頭對旁邊一直低頭看著自己菜盤,也沒吃飯的蘇訓道:「每日在她眼光下總覺得自己是個登徒子吶……」

蘇訓拿起筷子,吃了一口,才輕輕道:「何止採桑?焉知大人不是說給你……聽的?」

張鉞摀住心口,只覺得被這一刀插得很深,忽然又覺得蘇訓方纔這句話聽來有點奇怪,那個「你……」字後面似乎含糊了一個字,然而蘇訓已經低頭猛吃起來,他也就不好再問了。

兩個男人各有心思地吃完了這頓飯,看著文臻又指導了一番菜色調整和開業準備,其間蘇訓曾想去解手,下意識往後院走,但在走廊處便被攔住,被引到前庭的茅房去了。張鉞站在小樓之上,遙望前方豐寶倉,再看看後頭那個被鎖住的,和小樓並不相稱的巨大後院,總覺得哪裡有點不協調。

一行人吃完飯,心滿意足地繼續往豐寶倉走,豐寶倉監提前已經命倉兵打開大鐵門,派了副監來告罪,說是裡頭一間倉房忽然發現塌了一個洞,正在緊急查看有無糧食缺漏,先由副監帶領諸位大人視察檢驗,倉監處理了突發事故後便親自前來請罪。

文臻便應了,一行人進了豐寶倉,大鐵門在身後緩緩關上,而迎面便是一個巨大的廣場,廣場四側便是儲存糧食等物的倉房,副監帶著眾人打開倉房,看那連天接地的穀倉,那些寫著大大「糧」字的穀倉,都堆著冒尖的各類糧食,倉部的郎中主事們爬著梯子上去,查看糧食有沒有霉變,又有幾位積年的老賬房,拿著賬冊對應著穀倉算賬目有無問題,至於倉房本身,房頂有排水渠,廣場也有排水渠,倉房內光線昏暗,但可以看見都有土牆隔開穀倉,這是最為妥善的設置,排水優秀,防火也不惜工本,即使有一處倉房著火,土牆也可以隔開其餘倉房,可以將損失降到最小。

一番查驗下來,倉部郎中們很是滿意,當先一位郎中頻頻點頭,倒是其中一人,敲了敲穀倉壁,忽然眉頭皺了皺,悄悄拉了拉領頭郎中的袖子,領頭郎中卻回頭皺眉道:「你又要出什麼蛾子?」

那位主事猶豫地道:「覺得聲音有點不對,或許應該用槍試試……」

郎中看一眼文臻的背影,神色凝重:「你想清楚,如果槍扎穀倉,出來的還是糧食,咱們就要得罪湖州刺史了。」

那主事再次叩叩糧倉,半晌咬牙道:「卑職還是覺得有點不對。」

郎中看著這位出身農家精熟稻穀的屬下,最終還是賠笑和文臻道:「刺史大人,按規矩,還要查查倉內……」

文臻點頭,這也是常見的事,便有倉兵將自己的槍遞給那主事,寒鴉看著那槍,忽然眼底閃過一絲疑色。

那主事接過槍,用力往穀倉裡頭一扎,嘩啦啦稻米便流了出來,金黃燦爛,品質很是不錯。

所有人齊齊舒了口氣,郎中展眉笑道:「湖州豐寶倉果然規矩!」一邊警告地瞥了那主事一眼。

那主事將槍還了回去,還槍的時候,疑惑地盯了槍一眼。

眾人抬頭看日已西斜,正要往裡頭去,忽然有人道:「咦,倉監怎麼這麼久還沒出來?」

文臻也皺了皺眉頭,同時發覺裡頭這一進院子倉兵人數似乎有些少,忽聽一間倉房裡一聲大叫,聲音慘烈,她心中一顫,快步向前趕去,眾人都急急跟著。

因為潘航最近在州軍大營扎根,文臻現在身邊只帶了寒鴉和隱身的冷鶯,張鉞和蘇訓卻都認為男人才能保護大人,因此在進入那倉房之前,兩人都搶先一步,險些在門口擠撞起來,擠起來的兩人對望一眼,瞬間都在對方的眼神裡看見了自己的尷尬,蘇訓首先默默退後一步,張鉞紅著臉也退後一步,然後寒鴉面無表情地走過來,從兩人中間穿過去,第一個進了倉房。

文臻對這一霎的暗潮洶湧毫無所覺,甚至沒有跟上去,臉色已經緩緩沉了下來。

懷孕的人是敏感的,她嗅見了熟悉的不祥的鐵銹般的腥氣,非常濃厚,濃到讓她心情惡劣。

然後她就聽見寒鴉急促的一聲低呼。

寒鴉向來冷靜,能發出這樣的驚叫,可見裡頭情形可怕,文臻心頭一緊,先將想進門的張鉞扯到一邊,大步跨入,然後便在門檻上停住了。

倉房內,正對著她,是倉監吊在橫樑上,已經僵硬的屍首。在那擺盪的屍首腳下,則是橫七豎八的負責看守後一進倉庫的倉兵,鮮血流了一地,都已經死亡。而倉監屍首身後的牆上,則是一排血淋淋的大字:「刺史大人,憲命難違,國法難抗,唯將賤命付蒼天耳!」

這一排字寫得鐵畫銀鉤劍拔弩張,鮮血自筆畫淋漓而下,艷紅灼灼,燒得人眼皮都似生痛。

底下還有一排小字,寫字的人好像已經氣力不繼,字跡東倒西歪,卻更是張牙舞爪,凌厲徹骨,森森恨意,似要穿壁而出:「我在黃泉等你!」

文臻聽見身後那幾個倉部郎官的抽氣聲。

她霍然轉身,對上那幾人蒼白的臉孔,那幾人都在後退,望著她的眼神驚懼,其中一人顫聲道:「大大大人……今日倉儲之事已經查查畢……並並無不妥……此間間兇案……與與我等無關……我等應應該立即回回京才是……」

文臻望定他們,忽然一笑,道:「怎麼,你們這是覺得我在豐寶倉做了手腳,這倉監受我脅迫,眼看要暴露,無奈之下投繯自殺。你們怕我殺人滅口?」

「不不不……下下官等並無無此意……」

「並無此意,那第二進倉庫還沒查,如何就門都不進了?」文臻笑意如故,眼眸卻森然,「遇上如此離奇的事件,自殺的又是倉監,幾位都不打算查問清楚,就要倉皇回京?那麼回京陛下問起,幾位打算如何回稟?直接將這牆上字以及你們自己的猜測說給陛下聽麼?」

幾位倉部郎中主事又吸一口氣,知道這位女刺史厲害,但是平日見她笑容甜蜜,總難免掉以輕心,此刻終見犀利顏色,領頭的人只得站住,咬牙道:「大人說的是,確實應該查問個明白。」

那個先前要求用槍試穀倉內容的主事,是唯一一個沒有躲很遠的,一直盯著地下那些倉兵屍首,忽然大聲道:「我想起來了!」

他這忽然一聲,驚得眾人都回頭,帶隊的郎中剛要罵他,這人已經上前一步,拿起血泊中一個倉兵的槍,道:「我說怎麼覺得哪裡不對,這槍,比尋常士兵使用的槍短了一截!」

他這話一出,寒鴉目光一閃,顯然她也想明白了先前的疑惑。天機府出身的人,和軍營的人經常有合作。

槍短一截……

那主事回頭目光在人群中搜尋,看見文臻身後一個護衛背著長槍,便伸手去拿,那護衛自然不允許,伸手要打,那主事性子卻是個莽的,大叫:「刺史,你這是心虛麼!」

文臻道:「給他!」

護衛停手,主事一把拔出槍,大步走到穀倉前,用盡全力,往裡一搠。

稻穀很快從穀倉中流出來,一開始是金黃燦爛的新稻,再後來……顏色發黑,最後流出來的,是一點白色的東西,卻不是米,是沙子。

鴉雀無聲。

那主事凝視著地上那三色的一堆,悲憤莫名:「刺史大人!這便是證據!你還想抵賴嗎!穀倉裡分了三層,最裡層是沙子,中間是霉谷,最外面一層才是一點稻穀!你們倉兵用的槍都短,就是為了防止戳倉查谷……你們的倉監看見我用槍查谷,怕最終洩露,擔不起這罪責,便殺了倉兵自盡,用命向你抗訴!你你你……你真是罪惡滔天,令人髮指!」

文臻冷然道:「你用槍沒有試出問題,我的倉監為何要自殺?」

「那是因為我已經起了疑心,倉監怕我發現槍太短。又或者倉監良心未泯,要以死向你抗爭!人家命都沒了,好端端的誰和性命過不去!」那主事退後一步,悲憤地道,「刺史大人,這是你的地盤,要怎麼做怎麼說,不都是由著你,怎麼,你接下來是不是要將我們也滅口了?」

文臻吸一口氣。這就是這一出計的狠毒之處了,用數條人命來構陷,從情理道義上就先立於了不敗之地。

糧倉有鬼,倉監又以死控訴,命大過天,死無對證,她確實再也無法說清了。

那主事性子上來,又接連搠了好幾個穀倉,果然每個穀倉都是這樣。

眾人目光都盯在文臻身上,文臻正要說話,忽然臉色一變,隨即猛地轉身衝出去。

她一衝,那主事大叫:「你別逃!」也跟著衝過來,剛跨出門檻,就發出一聲慘叫:「天啊!」

起火了!

就在這不長的時間內,豐寶倉的第一進院子已經燃起,火頭多得難以盡數,幾乎每間倉房的房樑上都躥出火苗,根本救無可救。

文臻看見那火勢的第一眼,就連蘇訓都沒喊了,挽回不了的。

顯然在眾人進入第二進院子的時候,火頭被人同時點起,並迅速蔓延——但是問題來了,豐寶倉專門設置了防火牆,每一間倉房都隔成無數小間,每一小間之間都有專門的土牆防火,這是方才眾人還稱讚過的防火設施,按說這麼短的時間,就算無數人同時放火,也不可能這麼快就把火燒成這樣!

那個主事眼看這燎原大火,眼神絕望:「刺史,還說不是你主使的!」

「蠢貨!」文臻叱喝:「糧庫有假,我會丟官;糧庫燒燬,我卻會丟命!我腦子像你一樣被門擠了嗎!」

眼看因為最近天氣乾旱,倉房裡又多霉糧,那火頭蔓延得迅速,第一進院子和廣場已經不能去,她又喝:「第二進院子暫時火頭還沒起,諸位在我身側聚攏,我命人護著各位從後牆闖出去!」

她的人自然乖乖靠近,但那幾個倉部郎官主事此刻哪裡肯靠近她,都拚命地向後躲,像是生怕下一秒就被她扔進火裡一般,文臻正要發話叫人把幾人打暈帶走,那個主事忽然以前所未有的敏捷,往第一進火海裡衝了過去,「不能跟著你,我們自己衝!再說我要搞清楚,為什麼能忽然燒這麼快!」

文臻大喝:「攔下!」

寒鴉和護衛們都撲過去,冷鶯也現出身形去抓他。但是火光焰影裡忽然出現幾條黑影,當先一人大袖飄飄,火海光影裡洒然一笑,將一樣東西往那主事頭上一披,伸手將他一拎,竟然帶著他向火海闖了過去。

他身後幾個人也照樣施為,帶走了那位主事郎官和其餘兩位主事,但是還想帶走另外幾位時,寒鴉等人已經到了,攔了下來。

那幾人也不戀戰,逕直衝向火海。

文臻立在人群中,看著人影遠去,火光躍動於她眉梢眼角,她眼眸中沉澱著少見的冷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