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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4章 懦夫何敢配我?

德勝宮今天頗熱鬧。

因為大家頗為想念的聞老太太又進宮了。

滿殿的小宮女們今兒都無心幹活,一遍遍地往正殿跑,想看看有什麼機會和老太太偶遇一下。

上次老太太金殿罵群臣的事兒,外頭都編成了傳奇本子在偷偷傳唱,更不要說直接發生地宮中,德勝宮的小宮女們,現在對聞老太太的敬仰如長河之水,滔滔那個不絕。

可惜向來喜歡大開門窗的德妃娘娘,今兒正殿門閉得很緊。

緊閉的殿內,就她和聞老太太相對而坐,兩個性格相貌都相差很多的女人,骨子裡卻是一般的冷硬強悍,完全不搞宮廷裡迂迴曲折那一套,聞老太太一坐下就問:「娘娘難得找臣婦,可不是又有什麼新人物冊子要給臣婦看?」

「啊不。」德妃笑道,「這回我要操心的可不是你家孫女兒的婚事,我操心我家那個老大難的事兒。」

「娘娘瞧著也不像是會為宜王殿下操心婚事的樣兒。」

「皇恩浩蕩,不操也得操。」德妃笑吟吟,「且問你,文臻做我的媳婦兒可好?」

聞老太太腰背直得可以裁衣,臉上每道皺紋弧線都穩定。

半晌她問:「第幾個媳婦?」

德妃立即笑起來,笑得十分痛快,拍著桌子道:「老太太真是妙人。真的,要不是……就衝著你,我再不喜歡文臻,也覺得可以試一試啊!」

這便是回答了。聞老太太平靜地道:「上次臣婦就和娘娘說過,孫女兒的事,臣婦不能做主。」

「那你可以問問她啊。」

「那麼請問,正妃是誰?」

「唐家六小姐。你知道的,對殿下傾慕多年。」德妃道,「文臻如果願意卸去官職回歸家庭,從此相夫教子,陛下和本宮,都很欣慰。當然,若她不願意,只想繼續效力朝廷,朝中有望再多一名臣,陛下和我,也一般歡喜。總之無論如何,都不會影響文大人在陛下心中的地位。」

聞老太太又沉默半晌,忽然道:「臣婦想去向陛下謝恩。」

德妃眼底笑意更濃,道:「你這是答應了?」

「不是。臣婦只是感念陛下仁德,願意為臣婦孫女如此操心,給了文臻自主抉擇的機會。順便也為上次孟浪之舉,向陛下賠罪。」

「陛下最近精神不是太好,可能會謝絕。」

「不,陛下最是尊老,一定會見臣婦。」

「那便去吧。」德妃當先起身,聞老太太跟在她身後,一邊走一邊看,經過德妃梳妝台時,聞老太太忽然拿起一件首飾,道:「娘娘這件首飾倒別緻。」

她這舉動失禮又突兀,剛剛進屋來的菊牙臉色一沉,德妃卻毫無意外,偏頭看一眼,笑道:「啊,好不好看?好看您老就拿著吧。」

菊牙敏感地注意到了德妃用了一個「您」字,這事兒太破天荒,她不禁看了聞老太太一眼,又看了她手上的首飾一眼,那是一件釵子,用白玉雕成了鵝毛狀,綴著紅藍寶石和明珠,大小形狀都如一柄匕首,雖然別緻,卻有點沉重累贅,因此德妃平日都是收在匣子裡的,今日卻扔在了桌上。

扔在桌上也沒什麼,偏巧卻被聞老太太看中了。

菊牙忍不住多盯娘娘一眼,卻在此刻看見那兩人對視,目光一般的燦亮又激賞,那樣的目光驚得菊牙心中一跳,但再一定神,卻又看不見了。

菊牙以為聞老太太要推辭的,明顯娘娘就是客氣話啊,結果聞老太太隨口謝一聲,當真便將那釵收在了袖中。

菊牙目瞪口呆,覺得整個德勝宮都讓她看不懂了。

德妃和聞老太太一前一後出了門,往景仁宮去,果然,報進之後,很快就有人傳召。

但是引路的太監只將兩人帶到門檻處,便道:「太醫院正在給陛下請脈,陛下說裡頭藥味濃,怕熏著老太太,老太太有什麼話可以由我等轉告,在門口磕個頭便回去吧。」

聞老太太冷笑一聲,道:「老婦人一腔摯誠,一懷拳拳之意,怎麼能給你們這些閹人亂傳?」

太監漲紅了臉卻不敢說話,前朝曾有宦官誤國之事,後世皇帝多引以為戒,所以東堂的太監地位很低,時常被大臣喝罵也只能忍氣吞聲。

聞老太太也不多說,筆直地在門檻前跪下,正跪在門檻正中,道:「既如此,老婦人也不進去。只是老婦人滿腔感激和愧疚之意,絕非區區幾句話可以表達,老婦人便在這門檻前跪上一個時辰,大抵也就心安了。」

太監一臉被雷劈了的表情。

拜託,這是景仁宮議事殿,大臣們時常要應召而來議事,你老人家堵在門口,這來來去去的,人家怎麼過去?又怎麼行禮?

人家又會怎麼想陛下?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被陛下罰跪呢。

人家臣子都是被掃了臉拚命掩飾,哪有您老這樣自己不給自己臉面的?

太監又不敢拉,誰不知道老太太厲害,剛被噴了一臉唾沫還沒擦乾呢。

太監只好後退,含淚回去稟報了,旁人紛紛來勸,有幾位大臣匆匆而來,一時也邁不過這門檻,只得蹲下來,加入了詢問勸說的大軍,聞老太太對太監宮女的勸說一概像沒聽見,對大臣們則側身行禮,一臉「我感恩我忠義我以我血薦軒轅」。門口很快堵了一群人,直到傳報太監匆匆趕來,道皇帝請老太太進去。

聞老太太唰一下起身,快步進去,一群擠在門口的太監大臣反應不及,目瞪口呆看著她背影,只有一直閒閒袖手站在一邊的德妃,這回也反應很快,緊跟著進去,一邊進門,一邊順手把門給關上了。

眾人盯著關上的門板,「……」

皇帝臉上幾分倦色,看著聞老太太,笑道:「老太太,您今兒又是哪一出啊!」

此時因為先前太監都出來勸老太太,殿中除了一個請脈的太醫再無別人,皇帝本來笑得從容,一眼看見聞老太太身後閃出德妃,再看看面前的兩個女人,眼神微微一動。

但隨即他便笑了,招手喚德妃:「來,坐這裡。」

德妃不動,矯情地道:「陛下啊,景仁宮正殿,哪有我的位置。這要叫外頭的大臣看見,又要罵我妖妃啦。」

皇帝笑罵道:「你哪來這麼多事兒。」德妃這才踱過去,在小几另一邊坐了。

聞老太太跪下,跪得卻離皇帝有點近,皇帝下意識往後仰了仰,手撐住榻邊。

「老婦得娘娘傳召,提起文臻之事,才知陛下如此苦心……」聞老太太雙肘貼地,皇帝目光一轉,緊緊盯住了她的袖子。

那袖子的邊緣,壓出一條長長的,半個巴掌寬的,頂頭尖銳的物事形狀。

聞老太太還在說話,手臂微微一動,那被壓住的袖子底隱約白光一閃。

皇帝忽然向後一坐,一隻手摸上了小几。

與此同時德妃忽然笑道:「陛下這茶加了薑末兒我總想嘗嘗,要麼今兒就賞我一口吧!」說著便去端皇帝面前的茶。

她的廣袖越過桌面,將整個桌子都遮住,皇帝立即伸手一撥,將她的手撥開,眼神還死死盯著聞老太太的袖子。

聞老太太直起腰,袖子裡噹啷一聲,掉下那個白玉釵。

皇帝目光一直,這不過是剎那間的事兒,皇帝的手還停留在撥開德妃的動作上,手腕一轉,順勢便握住了德妃的手,笑道:「我這茶新斟的,仔細燙著。」

底下宮人們頓時齊齊低頭,尤其宮女們個個臉頰飛紅,心中羨嫉。

陛下對娘娘真是越發寵愛了。

唯有聞老太太直挺挺跪著,紋絲不動,好像眼前左邊坐蘿蔔,右邊坐白菜。

白菜笑吟吟讓蘿蔔握著手,和他談了幾句自己新換的護手的膏脂的香氣,不理不睬聞老太太。

皇帝也便撫慰了聞老太太幾句,便拿起了折子,兩人告退,出了景仁宮,一前一後,默默無言。

聞老太太要直接出宮,在景仁宮外分手時,兩人一左一右,各自走開,剛走出一步,背對著德妃的聞老太太道:「娘娘,找到了嗎?」

德妃道:「以前是猜疑,今日終於有機會確定。」

「今日我幫了娘娘一把,還望娘娘以後遇著文臻的事兒,溫柔些。」

「老太太這話說得奇怪。今日到底是誰幫誰,還說不准呢。」

「呵呵。」

「哼!」

……

千秋谷裡,一片尷尬的沉默。

好一會兒後,潘航看看文臻,又看看林飛白,問:「難道這位姑娘已經是大當家小星?只是我瞧著還是姑娘妝扮啊。」

文臻乾笑:「自然不是。」

完了她被驚得連吐都不想吐了。

都說燕綏招蜂引蝶,沒想到林飛白招起來更驚悚。

她這是什麼命,到哪都要面對各種奇葩「情敵」嗎?

驚完之後,就是扼腕。

好可惜。

如果不是林飛白,她還真不介意把人給「嫁」了。

當然不能輕易地「嫁」,比個武招個親什麼的,總要潘航輸得不得不給她賣命才成。

一陣咳嗽後,文臻道:「潘統帶,咱們是一家人,我也不瞞你。你瞧瞧,這位哪裡好看了?太高了是不是?素日我寵愛她,性子也不溫柔,並不宜家宜室,我怎麼能讓這樣的姑娘害了你一輩子呢?」她指了指自己帶來的滿花寨子的姑娘們,「看看這些姑娘,個個貌美如花,溫柔可人,這才是適合你的好姑娘啊。」

滿花寨子的姑娘們,看頗有男人味的潘航也很順眼,性子也都大方,當下就有姑娘笑道:「是啊,哥哥瞧瞧我,我也是滿花寨子的一朵花喲。」

潘航搖頭:「大當家有所不知。我喜歡的就是高挑英氣這一種,溫柔美麗的如果我想要,早就娶妻了。多少年尋覓不得,如今好不容易遇見,怎可錯過?」

文臻目光落在他還端著沒喝的碗上。

這打臉來得猝不及防。

言猶在耳,盟約還未完成,她如果反悔,這台階沒法下。

關鍵她看得出來,人家不是刁難,人家是真的看上林飛白,真心求娶。

這就更難辦了,說明身份,立刻傷了這位內心很有個性的熊軍領頭人的自尊,那她之前的話就白說了。

但是林飛白何許人也?神將獨子,少年封侯,柱國後代,這也罷了,德妃要是知道她的心肝寶貝被她給糟踐了,會九陰白骨爪插她一頭洞吧。

就算不因為這些,她也不能拿林飛白開這個玩笑。

文臻心中歎口氣,決定接受這個耳光,實話實說。

她還沒開口,一隻手忽然伸了出來,那手上平端一柄長劍,倒映持劍人同樣明鏡般的眼神。

「想娶我為妻,可以。」

潘航驚喜抬頭,「你連聲音都這麼合我胃口!」

文臻:「……」

林飛白平素聲音如碎冰撞玉,清冷沁人,此刻有傷在身,微微低啞了些,語氣卻又冷淡從容,確實聽來是一種中性的動聽。

文臻忽然又腦海亂入太史闌,心想這個迷戀女漢子的潘航如果看見太史闌,不知道會怎樣神魂顛倒?

隨即她忽然便明白林飛白的意思了。

想不到素來正得筆直的林侯,居然這回和她心有靈犀。

果然便聽見林飛白接道:「打贏我,就嫁你。」

眾人露出被雷劈的神情,潘航卻興奮起來,眼眸發亮,將外衣一脫,道:「越來越合我胃口了!好,這就麼著!」

「等等!」文臻一攔,「潘統帶,我的丫鬟身上還有傷呢!」

潘航朗聲道:「我讓她一手!」說著把左手往身後一負。

文臻:「注孤生啊你,你這樣我家丫鬟不要面子的啊?」

潘航:「……」

姑奶奶你就是不想把丫鬟嫁給我是吧?

林飛白又是一攔,將自己那只斷了的手也往身後一負,道:「不用讓。」

潘航:「好!有骨氣!我喜歡!」

林飛白:「……」

文臻扶額。

敢情看對眼了,怎麼樣你都喜歡。

林飛白好像在深呼吸,然後平靜地道:「來個約定。你輸了,從此奉文臻為主,你和你的部下,不需提十年之約,終生忠誠,永不背叛。我若輸了,我就是你的人,同樣聽命於你,永不背叛。」

文臻:「小白!」

這個賭約,林飛白要的是熊軍從此真正成為她的家將,那麼不僅僅是賣力的問題,是要賣命的,以後遇事,也再不能做壁上觀,和共濟盟的聯合不會再有任何問題。

但是林飛白若輸了,照他這意思,同樣願為潘航的家奴。

這自然不行。

潘航皺眉道:「我自己答應這個賭約沒問題,但我可做不了所有兄弟的主。」

林飛白上下打量他一眼,道:「哦,原來我讓你一手,你也沒信心會贏。這樣的懦夫,何敢配我?」

潘航被這眼刀和語刀刮得臉通紅,他身後的熊軍將士們紛紛道:「統帶你且去!你什麼時候輸過?回頭我們等著喝你和嫂子的喜酒啊。」

林飛白道:「若輸了呢?」

一個士兵大聲笑道:「那自然隨統帶一起,給大當家賣命啊。」

林飛白不說話了,長劍對潘航斜斜一挑。

只一個起手式,劍尖的光影微微一顫,黃昏的日光便如金針般向四面八方刺了開去,人人遮目後退。

潘航是行家,幾乎立刻便收了剛才的隨意姿態,臉色肅然,被那凜冽劍氣逼退一步。

只這一步,文臻便放了心,比武這種事,氣勢很重要,林飛白又是凌厲型選手,潘航一旦在一開始氣勢落於下風,後頭就絕不會再有翻盤的機會。

她放心地去一邊嗑瓜子,和共濟盟談心去了,剛才許給熊軍的一些好處,自然也不能落下共濟盟。那些漢子們聽得她許諾,眼底都露出感激之色。

文臻雖說置身事外態度,卻讓文蛋蛋去掠陣,如果林飛白真的力有不逮,就讓文蛋蛋搞倒潘航,反正哪怕就是賴呢,也不能讓潘航贏。

熊軍的人群漸漸把比試的兩人圍攏,神情緊張,看來林飛白雖然受傷,出手依舊精彩,軍中崇尚武者,文臻自覺和林飛白比起來,還是林飛白這種人更能鎮服軍心。

果然,當她和眾人談了一半,忽然聽見一聲鏗鳴,再抬頭,就見人群上方挑出一柄寬刀,在日光下如扇明光一展,奪地一聲釘在校場邊的柱子上。

文臻笑了,起身大力鼓掌。

人群散開,林飛白還劍入鞘,看一眼滿臉通紅的潘航,道:「是個好手。」

於他便是讚譽了,潘航卻羞得無地自容,看見文臻笑著走過來,一把端起那碗血酒喝了,又上前要給文臻下跪,文臻攔住,在他耳邊輕聲說了幾句,潘航霍然抬頭看向林飛白,眼神既驚又詫又愧。

隨即臉色爆紅。

第一次心動,第一次求親,結果卻求到了那樣的人物頭上,還是個男人!

潘航看一眼單手掣劍的林飛白,日光鍍他一身金邊,那般崖岸高峻的氣質世間難尋,潘航恨恨一錘頭。

先前怎麼就只顧沉迷美色呢?

文臻拍拍他的肩,對眾人笑道:「今晚大家聚一聚吧,我親自下廚,不過倒不是為你們慶賀。」

迎著眾人詫異目光,她笑瞇瞇指指自己鼻子:「我要恭喜我自己,共濟盟剷除宵小,留下的都是好兄弟,熊軍芥蒂盡去,我又得忠心能幹部屬。」

眾人都笑起,紛紛道今日有口福,潘航低頭對文臻一禮,這一回神情懇切,猶帶感激。

感激文臻告訴了他林飛白的身份,他在最初的驚愧之後,便更深地體味到了文臻的心思體貼。林侯身份這般敏感重要,但她為了令他心安,還是告訴他了。

感激她明明被他為難,依舊願意周全熊軍的體面,一句話便化解尷尬。

遵守承諾並不代表就此信任,智慧深沉人物他也見過不少,但能遇見心思細密體貼的上位者,才最難得。

林飛白也看著文臻,這女子似有魔力,總能令人如沐春風,見之歡喜。

素手可染血,可撥弦,可執炊,也可調弄人心。

……

時間回到九月二十一日的靜海城。

燕綏立在總督府門外,看著前方的妓院和小倌館。

他面前點著一炷香,香頭剛剛燃起,而他要狙殺的對象,南齊靜海總督太史闌,已經由她的義弟背著,往那個方向去了。

燕綏並不著急,甚至他面前燃的香都是最粗的那一種。

他願意多給太史闌一點時間,反正最後都是要死的,看人在生死之前多掙扎一會兒也是很有意思的。

人生如雪太寂寞,敵手有時候也就是知己。

忽然四周空氣震了震,隨即明滅的香頭一顫,似乎要墜落。

燕綏抬起頭,對四周看了看,指了一個方向,日語立即帶人衝了過去。片刻後,他和他的手下,逼著一個人緩緩倒退了過來。

那人轉過臉來,燕綏眼底掠過一絲詫異。

「唐慕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