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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7章 正陽門下打石獅

宮門之前有一道門,是正陽門,百官在此下轎,白丁在此停步。

不過在正陽門外百步,還是允許一些百姓攤販進入,以示親民之意。

一大早正是早朝時辰,官轎川流不息,百官們臉上帶著倦色,頂著稀薄的晨曦下了轎。

卻忽然被一陣香氣所吸引。

眾人聞香而去,卻發現今日那些不多的攤販中間,多了一個不大的攤子。中央放著一個很大的鐵桶樣的爐子,旁邊還有一個小鍋,有人正在鍋子上攤著什麼金黃色的餅,有特殊的清香氣散發開來。

又有人從那個鐵桶裡掏著什麼,但是鐵桶上有遮擋,看不出什麼,隱約有人看見是一團團黑炭樣的東西,看著很沒有食慾,但是把那黑糰子一掰開,便露出裡頭黃中透紅的瓤,那瓤看著細膩鮮亮,日光一般釅釅的醇黃色,掰開的時候還拉出長長的金黃色細絲,看著便覺得甜得彷彿能滴出蜜,而掰開那一刻的香氣,簡直是爆炸式的,眾人都覺得鼻端好像蓬地一下,瞬間就被那般溫暖甜香給熏得要暈。

明明都是吃過早飯來的,但此刻忽然覺得,無法抗拒想再來上這麼一看就又香又暖的一口。

於是便有人走過去了,捧著個焦炭樣的東西回來,眾人有點訝異地發現,先過去的竟然是那個端正嚴肅,平日裡最不好湊熱鬧的御史中丞蔣大人。

眾人看見蔣大人一口下去,鼻頭上沾了焦炭,都沒顧上。

眾人都是人精,頓時都命家裡的下人去購買,漢白玉廣場上,到處都是三品以上大員捧著個焦炭在啃。

那種黃色的餅子也有人買,雖然不及炭團香氣逼人,但清香有餘韻,也是眾人沒吃過的新鮮吃食。

那個攤子後,張了一道簾子,後頭似乎坐了人。眾人雖有些奇怪,對口中食物也很好奇,但此刻已經快要上朝,眾人急著吃完這東西,還要淨手臉,也沒來得及去討論,紛紛忙著站好隊。

一頂綠呢金頂大轎過來,太子過來,眾人紛紛讓開道路。

太子最近挾剿滅共濟盟之功,風頭正勁,擁躉愈多。現在朝中隱隱已經有了一些說法,說太子剿滅共濟盟,且幾乎本身無傷亡,此等軍事才能實在非凡,之前都說宜王殿下平定長川是大功,如今比起來,那些陰私手段,哪裡比得上皇家正嗣勇武光明?宜王風頭一直越過太子,說到底,不過是儲君胸襟廣闊,看小丑蹦躂罷了。

雖然也有些關於他逼殺宜王殿下的傳聞,但一來沒有證據,二來宜王殿下素日名聲實在太差,滿朝文武誰沒吃過他虧?滿朝文武誰不知道他手段狠辣強大,這樣一個人,被溫良恭謹的太子逼死?這簡直等於要德妃娘娘當眾給皇后娘娘端茶。

沒可能。

是以雖然蔣鑫掌管的一向公正的御史台,也有御史遞上幾個折子,彈劾太子濫用公權,疑似欺凌親王,但也沒激起多少水花來。

而太子挾此大勝歸來,在朝中人望更上一層樓,他關於逼殺宜王的辯解,聽起來倒更符合眾人心目中的既有印象一點。

今日大朝會,東宮之前已經派人私下暗示過眾臣,燕綏文臻罪名還在其次,如今遲遲不回京,不露面,連一個自辨折子都沒有,這不僅僅是藐視陛下和朝廷,是否還存在心虛畏罪,叛逃他處的可能?

這個他處沒說明,其實指的就是西川,如今畢竟西川明面上還是東堂屬州,自然不能直接說。

張洗馬事件像一個炸彈隨時懸在太子頭頂,他一定要趁這個炸彈引爆之前,先把那兩人打下來!

再說文臻到如今還沒敘收復長川之功,有傳言說宜王殿下已經替她向陛下要了未來的入閣機會,這要真給她入了中書,太子覺得自己以後也別想好好睡覺了。

陛下一如往常,對於彈劾折子十分慎重,留中不發。

這兩年,朝廷減免商稅,扶持商賈興建各類作坊,允許商戶招募農工,最近又收了長川,國庫肥了一大筆,目前正準備改革稅制,先提出了官紳一體納糧,後頭聽說,陛下還想要趁著長川收服,西川共濟盟被平之機,將隱然獨立的那幾州也納入稅收範圍,集中天下財富至中央,這些都是可能動搖國本的大事,陛下心思都在這些天下大事上,並不願意看見兒子們撕逼。

但對於太子來說,這些事都有燕綏和文臻的手筆,別看那扶持商戶的事似乎和兩人沒關聯,拍板這事的時候他可是在現場,剛進宮的文臻,一碗湯引老臣們回憶當年,君臣交心定百年國策,這已經成了佳話,外頭還有話本流傳呢!

做得越好,那兩人聲望越高,此消彼長,等到陛下萬年之後,他能有什麼好結果?

太子覺得憋悶,雖然陛下對於彈劾他的折子也是留中,但是他可不覺得這是公平,所謂老三被他害死,一看就是胡扯好麼,能和老三對他的實際迫害比麼?

父皇還是偏心老三!

所以近日大朝會,會有四分之三的官員上書,他也會帶去證據,一定要在今日,要陛下給出個明確態度!

罪還是疑罪,但是不敢露面,就是心虛!

真要說被逼落水,那有種就一輩子裝死不露面,不露面就沒了親王實力,還不是由他捏死。

再露面,那就是欺君!

太子在轎子中左右盤算,覺得今日勝券在握,心情頗好,也沒注意區區一個路邊攤。

他的車轎後還跟著一輛普通馬車,並沒有跟著他進正陽門,留在了正陽門邊,等待傳喚。

承乾宮高高的階梯上,太監甩鞭,眾人在意氣風發的太子排列帶領下,帶著一身暖甜氣息進殿。

廣場上恢復了寂靜,攤販們也收了攤,只有那個今日剛出現的攤子留了下來,幾個江湖撈的掌櫃將攤子收了,恭謹地拉開攤子後的布簾,戴了一朵木槿花,顯得氣色鮮亮的聞老太太,筆直著背脊走了出來。

她凝目看著巍峨的宮殿,等了一陣子,看見一個高瘦年輕人走了過來,兩人對視一眼,沒有說話。

然後聞老太太從懷裡取出了一根擀面杖。

……

金殿上,皇帝正在揉著眉心。

昨夜和諸臣商量改革稅制的事兒,意料之中遭到了那些老成持重的大臣們委婉的反對,讓他不禁有些想念文臻當初第一次進宮,一碗湯擺平一群老傢伙。

而底下紛紛擾擾,都是些混賬事。

「陛下,宜王殿下落水一事並無實證,而如今太子已回朝,宜王殿下接詔卻未奉詔,至今遲遲未歸,此乃欺君行徑啊!」

「陛下,太尉已經發文蒼南,著令東南水師副將季懷遠入京述職,季懷遠卻諸般推脫,明顯有所依仗,心懷鬼胎,臣請將季懷遠就地解職,由安王殿下親自押送進京嚴加審問……」

「陛下,紅薯和玉米都是司農監監正文臻所尋覓及大力推廣,如今這兩種作物種植都出了問題,糧食作物關乎黎民生計,此事不可不慎。如今聖旨早已發往西川,文大人卻一直蹤影不見,這定是畏罪潛逃,請陛下下令有司立即緝拿……」

「陛下……」

皇帝凝眉看著底下,今日朝堂之上,分外紛擾,似乎要下定決心,要將燕綏文臻的事,討個明確說法。

雖然大部分官員並沒有站出來,但今天都是沉默的大多數。倒不是他們都贊同對宜王和文大人進行處罰,主要對於種種指控,總要當事人出來自辯,他人才有判斷並決定立場的機會。如今燕綏文臻雙雙不冒頭,真相不明,主角不在,便是要做好人也做在空處,官員們自然樂得閉嘴。

大司空單一令本算是文臻的師傅,可他因為年紀大了,現在一般也不上朝。之前鼎國公也嚷嚷過一陣子,左僕射周謙因為是明面上的宜王的人,也沒法說話。

聽著朝堂紛擾,周謙和鼎國公對視一眼,心底掠過一絲無奈和焦灼。

不管有什麼冤情內情,好歹出來說啊!

別的不說,再拖下去,就算有冤情,也要被一句「蔑視聖旨」給壓過去了!

皇帝聽了半晌,實在頭痛,覺得今日如果不拿出個章程,國事也別想討論下去,只得道:「既如此……」

忽然一陣有點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隨即一個太監略有些倉皇的臉出現在承乾宮高高的門檻上方。

宮人都經過嚴格訓練,都講究姿態從容端正,不是急事大事,絕不會有一絲失態。

眾人都心中一跳,皇帝面色一凝,還沒開口,那太監已經急聲道:「陛下……正陽門外有人打石獅!」

轟地一聲。

整個朝堂都亂了亂。

年紀大的臣子立即轉身,年紀輕的,不熟悉規矩的臣子,還在疑惑地問:「什麼?打石獅?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告御狀!」鼎國公忽然哈哈一笑,挺著肚子就向外走,「喲,這可是新鮮事,從陛下登基以來,好像就沒人敢告過御狀,還是打石獅這種,臣倒要瞧個新鮮!」

他武將出身,出名混不吝,別人自然不敢跟著,都伸長脖子瞧著,有人在低低科普:「正陽門打石獅,是當年開國祖皇帝立的規矩。給天下百姓留一條直達天聽,訴怨陳情的門路。也就是告御狀,只是這告御狀也有規矩,若是以民告官,便是贏了,也得流配三千里,所以本朝以來,還未有人敢驚動陛下。」

「鼎國公的語氣,好像是說打石獅尤其少見,這是什麼意思?」

「因為,正常告御狀,正陽門下喊冤就行,打石獅,意味著,告的是皇族。」

……

皇朝規矩,有人打石獅,是必須要接的。

不多時,告狀者便跟著太監到了承乾宮。眾人伸長脖子,只看見一個年輕男子,彎著腰扶著一個老婦人,兩人都垂著頭,看不清面目,只是那老婦人手中還拿著一根擀面杖,擀面杖上沾著的白色碎屑,不是麵粉,是獅子頭。

眾人:「……」

第一反應很震撼,後來想想,打石獅告御狀這種事都出來了,做什麼都不奇怪。

不過這兩個人不是想像中的那兩個人,幾乎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

如果真是那兩人突然出現,並且用這種方式告御狀,今兒朝堂一定能炸了一半。

太子緊緊盯著那個高個年輕男子,一種可怕的猜想幾乎立刻就佔據了他的全部思緒。

那好像是……張洗馬!

這顆火藥彈,還是要爆了!

對於張洗馬,多方尋覓和試探過後,太子確認了他不在易銘那裡,那就只能是文臻燕綏出了手。

太子沒有辦法找到並滅口張洗馬,也不能坐以待斃,所以一方面加緊對兩人的攻擊,一方面也下令城門領加強九城查禁,暗中畫了張洗馬的畫像,日夜盤查,不讓他進天京。

太子也想過是不是先構陷張洗馬,徹底絕了後患,卻又怕引起其餘人的猜疑,但他對此也做了一定準備,此時雖然緊張,倒也不至於失態。

此時那兩人已經走到殿中,對御座下拜,兩人抬起頭來,在場包括皇帝陛下,倒是大多數人都認識的,頓時一陣竊竊私語。

聞老太太一貫的精神利索,站得筆直,鬢邊一朵紅木槿襯著一頭銀絲,十分招眼,這般鮮亮的對比,卻令人生出幾分凜然之意,彷彿看見這瞎眼老婦從容表象底,不折的剛骨和悍厲來。

皇帝望著聞老太太的擀面杖,眉梢抽了抽。

瞧著有點害怕。

總感覺老太太的擀面杖,是打算來抽他的。

皇帝熟悉老太太,畢竟接進宮住過,安置在宮中第一鬼見愁德妃那裡,結果聽說德妃在她那裡吃了癟。

皇帝對聞老太太的戰鬥力略知一二,頓覺頭更痛了。

而另一個人,令他更驚訝,他親自給太子安排的年輕有為的師父,太子回京還特地和他報說,剿匪過程中張洗馬中流矢身亡,他還唏噓一陣,下令優加撫恤。

如今活生生站在面前,他看了太子一眼,卻見太子也盯著張洗馬,倒沒看出多少心虛之色,他心中一動。

「聞老夫人,何以今日當眾鞭打石獅叩閽?」

「陛下。老婦今日未曾叩閽。」

眾人:「……」

齊齊看向擀面杖。

擀面杖抽石獅的事兒不是你幹的嗎?剛才鼎國公看過了,那堅硬的石獅泡泡頭都被抽掉了一層皮。

現在你說你不是告御狀?

唵,你用這種方法順利進了承乾宮,然後賴皮說不是告御狀,你老人家臉呢?

再回頭一想,聞老太太是文大人的祖母。

嗯……明白了,不奇怪,一點也不奇怪。

「陛下,老婦今日本是來敬獻祥瑞,不想剛到了正陽門,就聽見了一件令老婦憤怒的奇事,老婦人一怒之下,揮舞擀面杖,陛下您也知道,老婦雙眼已盲,激憤之下,可能不小心碰著了石獅,老婦人慚愧無地,稍後一定出資修葺石獅。」

眾人:「……」

這無恥而險惡的辯詞。

但是聞老太太是個瞎的,她說她無意中碰到石獅,這誰也不能硬指著她鼻子說你就是故意的。

這讓殿中幾個得了太子授意,本想以擅自叩閽驚擾朝堂罪名給老太太點教訓的官員,都訕訕閉了嘴。

皇帝的目光落在了聞老太太身後,兩個太監捧著一個很沉重的大缸進來。缸上蓋著紅布。

「老太太,祥瑞何在?」

聞老太太側身一讓,笑道:「陛下,祥瑞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