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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0章 你們都不配

文臻一僵。一瞬間心中無奈,第一次覺得找個多智近妖的男朋友實在很挑戰。

本來想慢慢委婉地說這件事的,雖說該有的信息交流要有,但畢竟難以啟齒,也怕刺激和傷害他,影響對長川的大計,繼而影響他的狀態。

男朋友太聰明怎麼破?

男朋友挑眉,黃銅鏡裡映出他如畫眉目,唇角一抹笑意微冷,卻又勾人。

「膽子很大啊。」他緩緩道,「在我派人殺他未果後,還跑到我的院子,找我的人,是不是順便還訴了衷腸?真當我拿他沒有辦法麼?」

他語氣平常,不見怒容,可空氣便似忽然緊窒。

文臻停下手,緩緩趴在他肩上,「對不住,我沒能殺他。」

燕綏反手抓住了她的指尖,湊到嘴邊輕輕一咬,斜眼看她:「捨不得?」

一般人斜眼會很難看,然而燕綏的眸子看過來,瞳色分明月清水白,微微斜挑的眼角如自帶陰影,一種不分性別的媚,文臻愛極這樣的眼神,心都開始砰砰地跳,忽然想起昨晚唐羨之也問過一模一樣的話,可當時她是什麼心情來著?

牴觸,沉鬱,無奈,歎惋……

便縱最初有過一霎心動,可給她快樂的,一直都只是面前這個人啊。

她搖搖頭,剛想回答,燕綏卻又笑起來,也搖頭道:「憑他?」

文臻也笑了,貼著他的頰側,噓他道:「你這無與倫比的自信和霸道,還真是讓人討厭呢……」

燕綏笑,「那我願天下人都討厭我,只除了你。」頓了頓道,「不殺他是對的。哪怕他受了傷呢,但他敢來,就絕不可能沒有後手。你貿然動作,只會置自己於險地。你記住,殺他的事不用你來做,你男人遲早結果了他。不過你萬萬不許有那種欠他一命的想法,你不欠他的,從來都不,當初火山那事他只是藉機死遁,便縱救了你,昌平擄你便已經抵消,更不要說他還屢次對你下手。你昨晚沒動手,只有他欠你情分的道理,明白嗎?」

文臻懶懶嗯了一聲。

她不想再欠唐羨之的,也不想讓唐羨之欠她的,撕得越乾淨越好。昨晚沒動手,一來如燕綏所說,她也擔心唐羨之有後手;二來,當時那個情形,唐羨之近在咫尺,她又不知道唐羨之受傷,只覺得他真要想做什麼,還在屋裡的林飛白和燕綏絕對來不及救她。

她沒感覺到唐羨之的殺氣和敵意,便想先穩住他。

結果唐羨之是沒敵意,卻不知是不是傷後心緒浮動,攜了一懷不合時宜的情意而來。

她對著他高度緊張,以至於彈石子成了機械動作,以至於因為揣測落在肩上那一點液體是什麼,而被他所趁。

她並不後悔沒有切下他的手腕,卻有點懊惱不知道唐羨之受傷。

不然本不必太過謹慎,可以試著擒下唐羨之的。

但此刻這淡淡懊惱也化去,眼前人是可心的人,平日裡醋液如毒汁嗖嗖四濺,卻能在這樣的時刻懂她愛她包容她。

他懂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更好地珍重自己和他。

「我喜歡的小蛋糕,可不是那種心慈手軟的軟包兒。」燕綏在鏡中對著她一笑,「不過你不喜歡殺人,就不用管這些。你只保護好自己便好,其餘的事,我來。」

文臻用下巴輕輕地敲他的鎖骨以示應答,想了一會兒又笑:「我還以為你要大吃飛醋,怒不可遏,把這屋子都砸了以示不滿呢。」

「是啊,你怎麼知道?」燕綏忽然一拉她的手,文臻的身子頓時飛了起來,半空中劃過一個半圓,翻落在他懷裡,燕綏又順手一拋,將她拋到床上,在文臻的尖聲大笑裡,撲上身去,笑道,「所以我要大鬧特鬧,把這醋大吃特吃,從先吃你開始……」

一室笑鬧,晨曦的清光耀亮潔白的窗紙。

靜室內段夫人放下書卷,聽著那邊的動靜,微微笑起,半晌,歎道:「少年夫妻……」

她眼神微微悵然,微微牽念,似乎想起某些沉澱在久遠歲月裡的同樣美好的曾經……

另一邊的屋子裡易雲岑悉悉索索地在玩他那個人偶版套娃,一層層地往裡塞著什麼,聽到那邊笑鬧,這沒心沒肺的少年忽然停下手,悵然地歎口氣。

一邊屋頂上,易秀鼎盤腿坐著,嚼著一根苦辛,她坐的這方屋頂,已經看不見燕綏文臻的屋子,但不小的動靜依舊傳入耳中。

她沒有睜眼,也沒有動作,像忽然被套上一個雪做的面具,將所有的心思都壓在那冰冷之底。

……

屋子裡文臻和燕綏笑鬧了一陣便睡了。早上醒來便有侍女過來,說是李廚子感謝上次姑娘的賞賜,特地送來了一些點心。

李廚子便是李石頭,上次文臻和他揭露了韓府和劉廚子辜負他的事情,想必這兩天他越想越明白,這便來找文臻了。

文臻便起身洗漱準備接待,刷著這一夜以來的第四遍牙,心中頗有些感觸。

燕綏如今真是和從前不同了,昨晚的事他有理由生氣,也確實是生氣的,但卻一點也沒對著她。

昨晚他後來又起床了,她知道。

他出去了,先是尋著林飛白,兩人不知道說了什麼,然後好像林飛白也怒了,牆頭嘩啦一聲響,剛才她還聽見侍女嘀咕,說是不是這天太冷,怎麼牆頭一排琉璃瓦全部凍裂了?

文臻笑了笑。

何止是表面裂了,如果掀開屋瓦來看,還能看見底下一層的瓦,說不定整個粉碎了呢。

段夫人院子的牆瓦碎了一大排,但當時燕綏的語氣居然還是平靜的。

林飛白低聲說了些什麼,大抵是複述當時發生的情況。

燕綏忽然低低笑了一聲。

那一聲笑,午夜隔牆聽來,依舊有種徹骨的冷。

文臻忽然就能感覺到,燕綏這是已經完全猜到發生過什麼了。

林飛白似乎也明白了,默然半晌,再開口語氣硬邦邦地:「我去殺了他。」

燕綏淡淡道:「用得著你?」

林飛白被嗆了一下,又沉默了好一會兒,似乎轉身要走,但終於還是忍不住,道:「你……不要為難她。」

又一陣靜默,隨即燕綏失笑,「林侯,我很好奇,你是以什麼身份對我說這話?」

沒有回答。

文臻幾乎能想像到林飛白難堪又微怒的表情。

「還有。我說你配不上她,你最好早點明白自己是怎麼配不上的。」燕綏道,「我為難她什麼?她做錯了什麼?我是該怪她太善良還是怪她太謹慎?作為男人,女人受了侵犯,最好先怪自己不夠強大,讓她為了保全自身,不得不步步謹慎,不得不再三思量,不敢去痛快嘗試,以至於錯失良機。」

半晌林飛白吁了一口長氣。似要吐出一腔的積鬱。

「她心中只有我,這就夠了。其餘的事,她願不願做,能不能做好,誰有資格苛責為難?覺得誰嗡嗡亂飛惹厭,自己動手就是,要女人來辦丟不丟人。」燕綏輕描淡寫地道,「你是平常人,你不能懂她,這世上能懂她的只有我,你們都不配。所以,走開點,我要去陪她困覺了。」

一陣靜默後,牆頭忽然響起碎裂之聲,隨即聲音不見。

大概是氣得掉頭就走的林飛白,終於沒控制得住腳下。

但更加冷靜聽著的文臻,卻在那之前,就一直聽見燕綏腳下那一整條的牆瓦,發生的細微震動粉碎之聲。

文臻覺得,如果接下來唐羨之和燕綏有正面剛的機會,大概碎的就不是這一排牆頭了。

那便碎吧。命運的碰撞裡,大家都要學會做最硬的那一個。

燕綏內心堅剛,卻一直對她柔軟相待。一直在學著設身處地地理解她,接納她的想法,哪怕其實不那麼認同,也會盡量從她的角度出發。

她何其有幸,從內心深處感激和珍惜。

而越是如此,她心底的緊迫感也越發激烈。

她起身,將身上的東西重新裝束了一遍,該塗的塗,該抹的抹,從頭到腳,武裝到指尖。哪怕這樣行動起來會有點累贅,也顧不得了。

她去外間見客。李石頭送來了幾樣小點心,今日段夫人這裡,其實已經被人軟禁,進出都有人檢查,美其名曰府中不寧,需要保護夫人。冠冕堂皇的理由下,能進這院子的人其實很少。

但李石頭很自然地進來了,只是身後跟著臉生的侍女。他送的糕點用料倒也普通,是當地著名的一種水塔糕,主料是麵粉白糖豬油鵝油松子這些東西,做成塔狀,倒也香甜雪白,要說有什麼別緻的,就是每塊糕的頂端都鑲嵌著一顆碩大的櫻桃。

這個季節的櫻桃可謂難得,且那櫻桃圓潤閃亮,鮮紅如珊瑚珠,看著便引人食慾。

李石頭也沒多說,只笑道:「這糕倒也罷了。只是這櫻桃還算新鮮,我又略略經過醃製,口味頗有些特別,公子和夫人還請不吝品嚐。」

文臻便謝了,給了豐厚的賞錢,李石頭又謝賞,便小心翼翼告退。

一切都是很正常的流程,等他退出後,文臻目光便落在那櫻桃上。

剛取出小刀準備好好「品嚐」這特意指出的櫻桃,不妨易雲岑忽然撞了進來,興沖沖地道:「哎呀桃花姐姐,聽說李石頭給你們送點心來了?這個石頭廚子人雖然鈍了點,手藝可是真好,哇,這櫻桃好大,我嘗一個……」說著拈起一個櫻桃便想往嘴裡送。

一旁看書的燕綏頭也不抬,陰惻惻地道:「有毒。」

易雲岑頓住,看了櫻桃半晌,歎口氣放下,道:「不想給我吃就明說唄,何必嚇人呢。」看了燕綏半晌,忽然靠過去,悄聲道,「聽我十七姐說昨天是你救了她,還給理刑長老順手搞了一場麻煩。聽說昨夜很是鬧了一場,傳燈長老手下死了兩個,理刑長老的刑堂險些被砸了。文哥哥,你很厲害啊。」

燕綏這回乾脆不理他了,翻過一頁,道:「唔。」

「哥哥你這麼厲害,教教我唄。」

「教什麼?」

「隨便什麼。武功不方便指點的話,教我怎麼害人騙人也行啊。」

文臻噗嗤一笑。

「行啊。」燕綏抬起眼皮冷淡地睨他一眼,「去,把『我背叛宜王殿下了,宜王殿下世間最惡,我現在是文甜甜的舔狗。』這句話寫一千遍,貼滿你的院子,我就教你。」

文臻:哈哈哈哈哈哈。

殿下活學活用智商了得。

易雲岑像被踩了尾巴的兔子一樣跳起來,一臉不可思議,「怎麼能這樣!不行!不成!我只是對你有點興趣!我沒打算背叛宜王殿下!你給宜王殿下提鞋都不配!你才心思惡毒!」

他氣沖沖地出去了。

文臻鼓掌。

真心佩服。

這孩子話癆,以往只要黏上來沒半個時辰打發不了,可幾次撞上燕綏,都是分分鐘退散。

殿下永遠牛逼。

她笑著,這才去拿小刀去挑那個險些被易雲岑吞到肚子裡的櫻桃。

櫻桃外表完美無缺,但是輕輕一撥,那翠綠的蒂便被拔了出來,裡頭一小圈細微的劃痕這才被看了出來。

文臻用她自己夾眉毛的夾子伸進去,夾出了一個櫻桃核,瞇著眼睛看了看,確定果然上頭密密麻麻都是微雕的字。

那核比較大,饒是如此這技藝也夠非凡了,多虧文臻好歹還有一雙微視眼。

幾個櫻桃的微雕核收集完,文臻細細看了一遍,道:「李石頭說,易勒石最後一段時間的菜單沒有更改,但是多用醃製味鹹之物。而易勒石之前因為疾病的原因,一直吃得清淡,但其實他是喜鹹的,因此接受良好,但是身體卻不大好了。」

她之前托李石頭打聽一下易勒石最後一段時間的飲食變化情況,好確定易勒石是不是飲食被人做了手腳,看能不能對症下藥,把植物人狀態的易勒石弄醒轉來。

她和燕綏也懷疑易勒石可能是在裝病,好躲入幕後,看清易家各方勢力的真面目,但就目前各方情況來看,這個可能性不大。

「李石頭還給了一份關於這易家院子裡重要人物的一些飲食習慣愛好。有些很有意思,比如掌饋長老每晚亥時末要吃夜宵,每旬必定要派人去外頭翠華樓買他最喜歡的薺菜湯圓做夜宵。比如易修年喜歡拿大院的份例給他外宅的女人送補品。比如在段夫人走後易勒石身邊最得寵的女人,一直掌管內院大小事務的寵妾平雲夫人,最喜歡吃……」她皺了皺眉,「紫河車?」

她將櫻桃核扔掉,冷笑道:「本來看段夫人那幾人還覺得之前對易家的印象是不是過於偏頗,如今看來,還真是夠噁心的。」

「今日注定無事。且多休息吧。」燕綏閉著眼睛,「晚上咱們又得忙活。」

文臻托著下巴,想起之前林飛白和她簡單說起易人離和厲笑的事情,有些牽念地道:「易人離和厲笑,現在不知道怎麼樣了……」

……

易人離和厲笑,現在正在長川主城的城門口排隊。

最近長川主城的城門關卡嚴格,嚴進寬出,來往人等都要盤查並核對路引。

宜王燕綏的車駕已經進入長川,並向長川易家發出前來迎接的指令。妙的是整個殿下車駕和刺史隊伍,都沒有派出交涉人員,好像就沒指望得到正常的接待待遇,而易家也果然沒有理會這樣的指令,宜王車駕因此行走得非常慢,以龜速向主城挪動。

在這種情形下,得到燕綏和文臻平安的消息後,隊伍裡除了一個厲以書必須呆在原處維持場面外,有很多人就忍受不了這個速度了。

易人離原本是能忍受的,離主城越近,他的心緒越複雜,所謂近鄉情怯,當年決然而去,現在雖有勇氣回來,但難免有些感觸。

但是這些感觸,在遇上了護妹狂魔七個葫蘆娃,都化為虛幻。

他這些日子,每每想起救走厲笑之後的遭遇,都忍不住要仰天長歎,淚下兩行。

那晚他抱著厲笑離開,聽見身後易銘的話,也曾回頭,看見易銘神情似笑又似哭,看見厲笑的淚水忽然就盈滿眼眶。

那一刻他心中亦一痛,明明並不很清楚其間來龍去脈,卻也覺出這一刻的青春的逝去和訣別的痛。

厲笑一直都在哭,淚水紛紛灑落覆霜的屋脊,那種無聲無息的,卻又壓抑到極處的哭泣,讓人擔心她是要把渾身的淚水都從身體裡擠出來。他被哭得手足無措,連林飛白都沒等,扛著她便走,隨便找個客棧住下。本想等厲笑醒來,就走一下回頭路,把她送到她哥哥那裡,自己再去找文臻。

誰知道厲笑哭著哭著,便睡著了,睡著睡著,發起高燒了。

倉促成婚一路奔波,心思鬱結打擊巨大,鐵人也扛不住,她這一燒十分凶險,還不斷地說胡話,易人離只好貼身照顧,衣不解帶地伺候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的半夜,厲笑醒了。

易人離大喜,當即便問她好不好,誰知道厲笑也不知道是不是燒糊塗了,直勾勾看他半天,忽然一把抱住了他。

易人離當場就僵硬了。

那少女嬌小的身軀在懷,高燒未退身軀滾熱,灼燙得他心都在微微抽緊,一雙手只覺得無處安放,僵硬地舉在半空,卻感覺那少女悉悉碎碎臉貼過來,靠上了他的腰。

「易哥哥,說好的一定會娶我的呢……」

「說好的從來只有我並且絕不會有別人的呢……原來是這樣啊……」

「說好的要和我生三個小小易,以後也不會有妾侍通房……確實不會有了啊……連新娘都沒有了……」

她聲音嗚嗚咽咽,埋在易人離腰間,室內只穿著一層薄袍的易人離,清晰地感覺到衣衫漸濕。

他更不敢動了。

「……沒有了啊,沒有了啊,十年了,我不要爹爹,不要哥哥,不要臉面,一遍遍往西川跑,跑到你們易家的女子笑我不知廉恥,跑到爹爹放話說要打斷我的腿,卻不知道跑到最後,反而越離你越遠……如今你的話我是懂了……是那天上的月亮啊,看著很近,其實從沒在我身邊過,我便是跑掉了性命,我也去不了那頭頂的高天啊……」

哭聲慘痛淒切,聽得人心中生怖,易人離下意識轉頭去看窗外那一輪月,淺淺一彎,平日裡覺得優美的月鉤,此刻瞧著也是冷的,光暈如雪。

「……你怎麼忍心這麼對我?你怎麼忍心?十年,數千日夜,你真的沒有一刻想過要給我一個真相嗎?在我奔波時,在我為你和家族抗爭時,在我為你冒險為你受難時為你忍受屈辱甚至最後還為你遮掩時,你都沒有一刻想過要給我一個公道嗎……那這十年又算什麼?我算什麼?我是你隨時可以拿來又隨時可以棄用的擋箭牌嗎!」

她頭埋在易人離懷裡,淚流成河,拳頭砰砰砰地捶在易人離胸膛,壓抑了許久的絕望、憤懣、痛苦、心喪……像這夜來的風奔騰的河一般從胸臆間滾滾而出,再射向這冷月高天,天際的薄霧濃雲,都似要被這哭嚎驚碎。

易人離顫了顫,低頭看著那姑娘微微顫抖的烏黑的發頂,猶豫著,將手輕輕擱在她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