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山河盛宴 > 第162章 夫人歇息吧 >

第162章 夫人歇息吧

文臻苦笑。

坑啊。

剛說不要洩露身份的,一眨眼就洩露了。

那書生念了一遍,還有點反應不過來,喃喃道:「這名字好生眼熟……啊,文臻文大人!」

他聲音拔高,頓時周圍的人都聽見了,唰一下萬眾目光都瞬間砸在她身上。

在美食之都昌平,文臻這個名字,如雷貫耳,幾乎是所有食家的偶像。

「廚神文臻啊!」

「原來是她!難怪點評那些廚子那麼犀利!」

「哎呀昨晚難道我們吃的是文大人做的面嗎!」

「一夜八千旗,一夜八千旗!果然只有文大人能做到!」

「啊昨天文大人是不是來我這買過菜?罪過罪過,早知道是您,那菜不要錢全部送您啊!」

文臻苦笑,還沒來得及說什麼,那邊府衙的人已經追了出來,百姓們見狀紛紛轉身湧往那後門,七嘴八舌地道:「哎哎你們在幹什麼?這是文臻文大人啊!豐饌節說起來還和她有關呢,她能來親自評判一回咱們十年都臉上有光,你們還想怎麼?啊?想怎麼?想對文大人不敬嗎?走開!走開!」

府衙的人愣在那裡,一時有點消化不了。

忽然匡噹一聲,文臻抬頭,正看見韓芳音發直的眼睛。

她不知何時已經掙脫了丫鬟的鉗制,追了過來,手裡還拿了一把鍋鏟,大抵是想把文臻用鍋鏟給滅了。但此刻她的表情,好像被滅的是她自己。

她經過一番發洩,意識好像恢復了些,此刻臉上表情天崩地裂,呆呆看了文臻一陣,又慢慢轉頭,看那邊被人群暫時擋住的燕綏。

聽見文臻的名字,再想不到燕綏是誰,那她就不是韓芳音了。

果然……

那一線希望終究破滅,一切不過是癡心妄想,像猴子想撈取水中的月亮,再被現實的冷風,狠狠拍在隔岸的懸崖上。

多麼,可笑。

她忽然摀住臉,啊地一聲尖叫,轉身就跑,跑得鞋子都掉了一隻也不知道,半路被大怒的丘秋抓住,啪啪甩了兩個耳光。

文臻注意力一直在她身上,防備她忽然出手,因此也就沒注意到,人群的湧動,已經慢慢將她帶向後方,同時也堵住了從韓府內各個方向趕來的燕綏等人。

文臻正要轉身和拉住自己的人說不用再走了,在這裡等燕綏等人就行,她剛轉身,眼角只掠到對方黑色的衣角,忽覺腰間一緊,身子已經騰空而起。

文臻「哎」地一聲道:「哎呀咱們不必跑這麼快嘛,有百姓在那擋著,府衙的人不能把我們怎麼樣啦……」

忽然她髮髻一緊,手指一顫,袖子一抖,腰間一送,靴子一震……

一雙手分花拂柳般從她的髮髻一直照顧到她的靴尖,叮叮噹噹嘩嘩啦啦一樣細碎響動,一路走一路落了各種針勾刀刺藥粉藥丸紙片……連她頭頂上的簪子髮釵的尖端都全部被截掉了。

文臻目瞪狗呆,然後苦笑。

好吧,她先前就發現人群裡拽住自己的人不對勁,裝作沒發現,一邊虛以委蛇一般準備下陰手,結果這人對她竟然好像無比瞭解,抬手之間,從頭到腳,瓦解了她全部的武裝。

那雙手極輕,當真春風細雨也似,卻雷霆霹靂瞬間解除她從頭到腳可以令一百個壯漢死一百次的武裝。

他的手從她耳垂上掠過,一對珍珠耳環落入他掌心,文臻還沒來得及歡喜,他手指一彈,那對耳環裡爬出一隻小蟲子,滾出幾個芝麻大的丸子,掉下一段細細的金絲……

那雪白又可怕的手指最後掠過她的手背,然後她掉了一層假指甲……

最後的手段也被搜出來,文臻真的笑不出來了。

這人手指間的動作給她一種分外溫柔的感覺,這令她有種奇怪的錯覺,想到了某些人某些事,然而他動作的風格和代表的意義又特別霸道決斷,令她瞬間生出迷惑,無法判斷這會是個怎樣的對手。

那人將她攬在懷裡,眨眼間搜遍了她身上的雞零狗碎,順手還給她罩了個當地人都常穿的灰撲撲的罩衣,一隻手攬住她,一隻手散開她的發,文臻此時已經動彈不得,正覺得這個舉動奇怪且曖昧,他那單手卻已經抓住她的發,靈巧地三繞兩繞,竟然又盤成了一個髮髻,還是不大好盤,她也很少盤的靈蛇髻。

文臻歎為觀止。

這髻她自己都盤不好,她就沒見過一個男人能單手給女人盤髻的。

髻盤好後,他手順勢往她臉上一抹,她便覺得臉上好像多了一層膠質的東西,有點悶氣,想來是面具了。

耳朵上微微一涼,卻是戴了一對耳環,卻不是原來她的由燕綏贈送的由玳瑁和珍珠製作的那對,感覺像個小管子,沉甸甸的,經常撞在她臉頰上。有時候還能聽到隱約的液體流動聲音,像那小管子裡裝了液體。

只不過一個轉身的工夫,她已經被改裝成了一個普通的婦人,她看不見自己現在的相貌,卻看見耿光從人群中擠過來,四處尋找的目光毫無停頓地從她身上掠過。

此時這條街道上有太多的百姓,並且都陷入了發現她的興奮和衝動之中,這使得人流分離變得分外困難,一些人興奮完了,回頭再找時才發現,「咦,文大人呢?」

文大人此時和許多結伴而行的夫妻一樣,依偎在男人的懷裡,天氣漸冷,男子體貼地護住了她的頭,攜著她順著散開的人流,漸漸走入了某個巷中。

此時便是登高遠望,比如像燕綏一樣,站在了韓府的院牆上,一樣難以辨別。門口蜂擁著一團,還有很多人四面散開,三三兩兩,匯入周邊四通八達的街巷,穿著打扮都差不多,也看不見有和文臻相似的人。

燕綏站在高處,目光只盯著三兩成行的人,吩咐中文:「去看看所有兩人或三人行,有攙扶動作,有衣飾遮掩的,不必管形貌和文臻是否相像。附近周邊的屋子也都過去看一看,不能放過任何可疑。」

護衛們領命而去。

此時文臻已經進了一條小巷,那人從容地擁著她,輕扣門環,隨即便有人開門,一個老蒼頭歡喜地招呼道:「公子和夫人回來啦。」

然後便有兩個丫鬟迎了上來,從那男子手中接過她,一邊笑盈盈道:「夫人今日瞧著豐饌節熱鬧嗎?可嘗著什麼好吃食?」

另一人也笑,「聽說街上來了個外地的名廚,一手火面妙絕,夫人可嘗著了嗎。真的好吃嗎?」

兩個人嘰嘰呱呱,言笑晏晏,真像是去迎自家出門看熱鬧的夫人,語氣神情自然流暢,哪怕這院子裡都是他們的人,也感情投入真實,絕看不出一絲異樣。

文臻想奧斯卡欠你們一座小金人。

忽然能說話了,她也便笑答:「當然嘗到了啊,那就是我做的嘛。」

話音未落,她感覺自己又不能說話了。忍不住用力地衝前方男子的背影翻了個白眼。

丫鬟們笑成一團,道:「夫人依舊如此頑皮。」

那男子像背上有眼睛,忽然轉過頭來。

文臻屏住呼吸。

然後她看見了一張平常的臉,平常到掉進人堆裡眨眼就找不到了。

唯有那雙眼睛,分外清透明澈,似明月之下一泊雪灣,匯聚了這世間的亮,近乎璀璨。

這眸子如此奪人,以至於她彷彿瞬間被吸進那目光,腦子一空,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結果更加記不得那人的容貌了。

只記得這眼睛漂亮,眼神也冷,寒氣幽幽,令人不敢造次。

他開了口,聲音卻很好聽,如風吹玉竹琅琅,聽得人耳朵都似在微微發癢。

他道:「夫人逛街累了,早點安排歇下吧。」

擺著一張冷漠的臉,卻也是深情款款夫君口氣,文臻聽得滿身不適,這些人都是東堂演藝學院出身的嗎?

那倆丫鬟嬌聲應了,簇擁著文臻進屋,兩人一左一右,攥住了她的手腕,文臻已經被那男人制住,這兩人依舊很是小心。

進屋之前,那丫鬟還對外頭喊了一聲,「伙房水燒好了嗎?等會夫人要沐浴!」

一個小廝的聲音立即接上,「好咯!夫人想要,隨時都有熱水!」

吱呀一聲,門關上。

此時林飛白麾下一名護衛正飛身掠過牆頭,聽見這句,猶謹慎地停了下來,伏在屋頂上,掀開瓦片向下看。

底下,燈光明亮,熱氣騰騰,滿桌佳餚,一個女子正垂臉吃飯,兩個丫鬟不停給她布菜。女子對面的男子,在慢慢喝茶。

非常常見的居家景象。

那護衛輕輕蓋上瓦,轉身消失在黑暗裡。

屋瓦下,文臻擱下筷子,無聲地歎一口氣。

面前確實是一桌飯菜,且整治精潔,茶湯俱備,兩個丫鬟像真的是她的丫鬟,盡心盡力布菜,連蝦殼都替她剝好。

文臻手腕能動,看樣子是留給她吃飯的,她就老老實實吃飯,人真要害她用不著費這麼大心思,吃飽了飯才好作妖。

男子坐在對面,已經換了一身黑色鑲銀邊的錦袍,色調和人一樣冷肅,卻又和林飛白那種薄雪飛劍一般的冷肅不一樣,他給人感覺很穩,很遠,像看見前方巍巍大山,在冷月青天之下起伏,但往那裡行去,卻路途遙迢。

文臻忙碌了一夜,本就餓了,這桌上的菜居然還算對胃口,她也就多吃幾筷,趁著這吃飯時間,思考一下自己的處境和對策。

看對方這風格,不像要對她不利,也或者是暫時不打算有所不利,想要穩住她,另外做些什麼。

要麼,就是這一批人只是個執行者,只需要困住她,在等待真正要對付她的人到來。

要麼,就是這些人就是主謀,困住她利用她,真正的目標是別人。

但不管是哪一種,她都不能留在這裡。

對面那男子,並沒有吃飯,在緩緩喝茶,看著一卷書。

文臻想看他在看什麼,也不掩飾,伸長脖子一瞅。

《石猴傳奇》

文臻:「……」

還挺接地氣的。

一個看西遊記的綁匪,總讓人感覺好像安全一點,她卻沒了食慾,將筷子一擱。

一個看西遊記的綁匪,說明對自己做的事成竹在胸,無所畏懼。

她直覺,這是個難鬥的敵人。

也不知道以前有沒有山水相逢過。

這一擱,下意識看了一眼桌上菜色,她忽然覺得不對。

油爆蝦、辣子雞、辣炒肉片、蒜油鱔絲、鹹肉白菜煲……

都是濃油赤醬,味道猛烈的菜。

她自從味覺受損之後,確實比較喜歡這種口味。

這是對方知道,還是巧合?

應該是巧合吧,畢竟家常菜式,本就這些做法。

她放下筷子,便有人收拾桌子,有人打水來給她洗臉洗手,丫鬟去裡間鋪床。又請老爺去洗漱。

文臻受到了驚嚇。

幹嘛,做戲還要做全套,難道夫人還要和老爺睡一床嗎?

就方才吃飯那一陣,這頭頂屋瓦已經被掀開三回,她算過了,林飛白護衛一批,燕綏護衛一批,她自己屬下一批,齊活了。

之後就沒有動靜,想來找不到她一定會擴大搜索範圍,不會總停留在附近。

這裡離韓府其實很近,燈下黑。

她心中忽然湧起一陣疑惑,韓府,真的只是因為給世家選廚子而發達的嗎?真的和世家沒有更深一層的聯繫嗎?

門吱呀一聲開了,「老爺」一身清爽地進來了。

當真洗漱過了。

文臻瞪著眼睛看他。

他進來,很隨意地吹了燈,道:「夜了,夫人,歇息吧。」

……

夜了,找人的人還沒停。

燕綏和林飛白在昌平城中心一座酒樓的屋脊上再次碰見,都在對方眼裡看見了一無所獲。

燕綏原先一直在韓府附近,第一時間傳令昌平城外的護衛隊伍,秘密包圍昌平城,務必讓任何人不得出城。

然後又讓中文安排一批護衛,在昌平三處城門前佈防,嚴控所有出城的人。

他已經對趙府尊亮了身份,渾身大汗的趙府尊按照他的要求,下令城內所有的兵丁衙役俱留在原地,並控制了韓家所有人。

當晚實行宵禁,所有人等不得外出行走。

韓府燈火通明,所有人拘在一個院子裡。

以韓府為中心,已經經過了一輪秘密搜查,每家每戶都不會放過。

所有事情幾乎都在文臻剛剛被擄就已經進行。

趙府尊戰戰兢兢,從知道文臻身份起就已經腿軟,彷如被雷劈了一道,接著便聽說文大人被擄了。

下一瞬間朝野聞風喪膽的宜王殿下,便站在了他面前。

看著殿下淡漠卻又散發無窮冷意的面容,他便覺得那寒氣直滲入了骨髓裡。

趙府尊再三請求調動全城兵丁衙役來尋找文臻,想要將功贖罪。燕綏卻沒理會。甚至直接下令將趙府尊控制在縣衙裡,連同他所有家屬親信。並讓人傳令留在昌平城外隊伍中的書記官,直接上書朝廷請罷趙府尊。

他不信這人,也不認為人多就好辦事。

人多只會更容易渾水摸魚。

他立在午夜風中,微微閉眼,感受風裡的氣息。

他在文臻身上,留了引子,他送她的所有禮物,都用師門的獨特香料熏染過,平常嗅不著太濃氣味,但對他來說,卻像是一縷細線,始終搖曳在他的天地裡。

現在這縷線,也斷了。

而被擄走這一路,以文臻的手段和才智,本該留下各種蛛絲馬跡。

但是一點都沒有。

對方很厲害,很瞭解他和她。

對面,林飛白沉聲道:「全城人的牆頭,幾乎都聽過了……」

他神情微微沉鬱——今日本是說好的,燕綏的護衛在韓府裡面,他的護衛在韓府外頭的人群裡,裡外配合,隨時準備保護接應文臻,結果百姓忽然湧上,將門邊的護衛擠開,門又忽然開了,文臻瞬間被弄走,他的護衛當時驚鴻一瞥,看見站在文臻身後的人,穿著打扮赫然是三綱五常的風格,還以為是同僚,結果便錯失了先機。

而更糟糕的是,文臻不是柔弱女子,她身上能夠對付敵人的玩意花樣層出不窮,又善於偽裝,心思靈活,個人安全其實是有保障的。

但文臻硬是無法出手,一點痕跡都沒留下來,可見這出手之人,必定非常厲害且非常瞭解文臻。

甚至可能,也非常瞭解他和燕綏。

「那就直接搜。」燕綏回答還是他一貫的簡單粗暴,像什麼都不掛心。

「不怕打草驚蛇?」

「他們一定還沒出城,就在這城中,我們搜尋開始得很快,他們來不及轉移。」

「如果有地道呢?昌平有能力從城中挖地道直接到城外的,只有韓府和府衙……」

「如果這地道不在韓府,在別處呢?」

林飛白沉默。尋人如果沒能抓住先機,後頭便是大海撈針了。

「既然先前聽遍了周圍的牆頭沒有異樣,那就還在裝作尋常百姓正常生活。夜深已睡,可我還沒睡,那就都起來吧。」

燕綏一聲令下,底下開始砰砰砰敲門。

作風很凶悍,很霸道,衝進門,揪起人,翻開被子,一定要聽見女人尖叫並怒罵,才唰一下飆走。

一時間底下雞飛狗跳,沸反盈天,被這吵嚷所驚,一家家民居次第都亮起了燈。

燕綏和林飛白的目光飛快地尋找還沒亮燈的民居。

在這種情形下,正常人都會點燈看看怎麼回事,不敢點燈的,多半心裡有鬼或者屋裡沒人,無論哪一種,都算有了目標。

也許有問題的屋子裡的人,最終會反應過來也點上燈,但一定會先偷偷查看,會慢上一步。

想要在這如滿天繁星次第點亮的燈火中找到沒點的,以及點得比較慢的,其實非常難,黑夜裡屋舍分佈並不均勻,點燈快慢其實也沒太大區別,需要非常強大的眼力注意力和觀察力,燕綏和林飛白兩人立在高處,各管一半,片刻後,燕綏目光落在西南角一處屋舍。

那裡,附近已經響起了拍門聲,但是那間屋子好一會兒沒有動靜,然後便燃起了燈火。

看起來沒有異常,但是燃起燈火的時候非常快,突然燃起了兩處火頭。

然後一處火頭一閃,分外地大,像是什麼燒起來了,轉眼又滅了。

幾乎瞬間,燕綏便掠了過去,林飛白也迅速反應過來,跟了上去。

……

假老爺一臉從容說夫人歇息的時候,文臻忽然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

因為對方的態度太從容了,近乎溫柔,她甚至能感受到一種隱隱的期待和歡喜。

這反而讓她生出恐懼感,但是沒有辦法,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被溫柔卻無法抗拒地扶到床上。

還沒到床邊,她道:「我要睡床裡!」

男子似乎愣了愣,文臻已經迫不及待往床上倒,男子只得彎身輕輕一推她肩頭,文臻骨碌碌滾到了床裡。

只這麼一滾,她便確定了,並不是她想的那樣,床板是機關。

按照正常邏輯,燕綏等人肯定要搜查全城,此時上床睡覺,大抵就是要從床下翻落地道,所以文臻要求滾床,測試了一下。

機關大師燕綏教過她,再天衣無縫的機關,都會和真實的物品存在區別,比如這種床板機關,睡上去的時候能感覺到輕微的邊緣振動,那是因為兩邊床緣必須要留下縫隙的緣故,但只有用心感覺才能察覺。

就算床板沒問題,床裡頭比較黑,也有利於幹壞事。

她直挺挺在床裡躺好,抬頭看屋頂時,覺得那屋頂好像分外高闊。

身邊微微一重,那男子也上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