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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壁咚

一場屬於皇族和門閥之間的第一次戰鬥,不動聲色開端,爾虞我詐來往,最後同歸於盡結局。

你告我我告你你揪我領子我踹你一腳大家一起入坑算完。

當晚,天京府衙門大牢裡就住進了府衙建立有史以來身份最高貴的囚徒。

一行人當真跟著厲以書往天京府走的時候,厲以書一臉懵逼三連,來時氣勢洶洶,走時如飄雲端,身後還跟了幾隻虎狼。

一群狠人啊!

闊怕。

文臻卻注意到幾人一離開那封鎖著的九里城,四面遠遠的百姓的眼神,看向太子是敬慕欣喜的,看向牽著三兩二錢的燕綏,卻是戒備憎恨的。

這讓文臻忽然有些難受。

身邊的這個人,她見過他的狠,他的冷,他對世事和眾生的不屑,將一切玩弄於鼓掌之上的漠然。

他行走於東堂土地,所經之處百官顫慄遠避,都說他無事生非,桀驁散漫,行事恣肆,目下無塵。

然而她見過他夜半議事,想要以一桌餐解父皇憂。

見過他屋頂聊天,卻怕母妃驚擾入睡的父皇。

見過他草蛇灰線,頂著世人的誤會和非議,從一隻狗偷起,苦心籌謀,只為打響扳倒門閥第一槍,為他父皇的統一大業衝在最前。

而這些,那幾個滿嘴忠孝之道的皇子們,沒有一個去做,也沒有一個敢做。

踐踏百姓的獲取愛戴,護佑黎民的遭受攻訐。

為國操勞的人盯著皇位,悠遊散漫的人盯著江山。

或者換個說法,他盯的也不是江山。

他盯的是他所在乎的人在乎的一切。

而為此無論做了什麼,是否背負他人誤解,他還是那個他,不在意,宛如風。

她相信以他的強大,必然自內而外,渾然一體,便是午夜夢迴,也不會覺得寂寥如月光拂過心房。

可她忽然便覺得有點不忿。

這種不忿,源自於現代那一世倫理與律法打磨出的三觀,可見人間仇怨,卻容不得顛倒黑白。

文臻歎口氣,忽然覺得前路多艱。

燕綏這樣的性子,這樣的行事,可以想見未來風波就如臨窗風雨,時不時便來一場,而她本就和他走得近,今日之後更是再也撕擄不開。

可是,那又有什麼可怕的呢。

她仰頭望著天京府日光下爍爍閃金的匾額,翹起唇角笑了一下。

……

天京府衙猝不及防,也來不及臨時上調牢房待遇,想要幾位身份貴重人士在上房喝茶吧,人家還不樂意,就是要坐牢。

天京府衙那位胖子府尹中途醒來了,聽見了這碼事,眼睛一翻又昏過去了。

文臻對他這種說昏就昏的本事佩服得五體投地。據說十世不修,府尹天京。也就是八輩子缺了德才會做這天子腳下第一京的一把手。皇族遍地走,上司多如狗,誰都得罪不得,誰都不能不好好伺候,各方關係亂如麻,交錯勢力如刀網,一著不慎便是滿身洞,歷任府尹很少能連任,平安調任就是莫大福氣,本來文臻還想當這種府尹還能養這麼胖真是奇跡,現在想來,說昏就昏,也是成就。

他昏了,所以厲以書明明是個戴罪之身,也不能進牢房,他必須要主持天京府的事務,繼續和這群又牛又二的頂尖人物廝混。

他也是個渾人,當真安排了牢房,還是男女混住雙打牢房,非常中二的,文臻和燕綏並排兩間,唐氏兄妹在兩人對面兩間,一抬頭面對面,尬到想捂臉。

當然,厲以書也不敢掉以輕心,讓幾人在牢房裡出事,天京府衙衙役這幾天簡直倒了大霉,沒日沒夜換班站崗,將那不大的牢房圍了裡三層外三層。

遭受了池魚之殃的文臻也不急,看牢房雖然簡陋了些,倒還乾淨,而且居然還考慮到貴人的身份,緊急隔出了茅廁,就是也不知道厲以書是不是腦子有坑,茅廁也就是用磚頭在牢房角落單獨隔出一個空間,燕綏的在東北角,文臻的在西北角,隔著一層不算厚的牆壁,正好挨著。

得了,這構造,不是文臻要聽燕綏的大珠小珠落玉盤,就是燕綏得聽文臻的階前點滴到天明了。

所以文臻第一件事,就是拆了廁所,拿磚頭搭灶。

燕綏端端正正坐在她對面,從宮中趕來的御醫正在給他裹傷,文臻偷偷瞄過一眼,是一道貫通傷,穿過了肘彎,傷口小,但深,隱約能看見森白的骨骼,看著都痛。

燕綏臉上看不出多少表情,你說他裝鐵漢吧,他時不時哎喲一聲,卻不是哎喲疼痛這回事。

「這布不白,換了!」

「這綁的什麼手法?亂!據說你是太醫院傷科最好的大夫?你以前都是給桌子裹傷的嗎?」

「裹這麼松,散了怎麼辦?力氣呢?宮裡扣你膳食了?」

「裹這麼緊,棍子一樣,你非得看見我一直直挺挺撒著手才開心?」

御醫單膝跪在他面前,抖抖索索,汗濕了鬢邊,好大一卷白布扯了裹裹了扯,一直到最後都快沒布了,那祖宗才勉勉強強說一聲,「雖然難看,但也算講究的難看,行了。」

御醫如蒙大赦,剛想鬆口氣,就看見那祖宗端起手臂看了看,又看看另一邊肘彎,忽然一臉糾結地道:「一邊有一邊沒有,不行,難受,另一邊你也給我裹上,要一樣的。」

御醫那一口氣沒吊上來,腿一軟,坐地上了。

「殿殿殿殿下……」他絕望地道,「沒沒沒沒沒……布了呀……」

一旁的厲以書一臉的不忍卒睹。

御醫快要哭了,一把年紀的大老爺們兒嗚嗚咽咽的實在很影響心情,文臻歎口氣,站起身,走到兩個牢房相鄰的柵欄處,道:「我來吧。」

御醫趕緊讓開,想要將剩餘的那點布條兒遞給文臻,文臻擺擺手,示意不用,又示意燕綏把手臂遞入兩牢之間的縫隙,燕綏一臉我不想理你但是我想瞧瞧你出什麼蛾子的表情把衣袖捋起遞過來,文臻抓住,就開始拆布條。

御醫看得心驚肉跳,想要阻止,想想自己也沒本事哄好這位主,反正死道友不死貧道,也就頭一縮。

文臻一邊拆一邊嘖嘖讚歎——燕綏真是生得肌骨勻停,小臂線條利落修長,增減一分都不能的感覺,膚質如軟玉,連掌紋都分外清晰,是個斷掌呢……

「你捧著我的手再看下去,我有點擔心你是不是想親一口。」燕綏忽然嗤地一笑。

「是呢是呢,這手簡直是米開朗基羅最滿意的作品,是美神精心設計的胴體,是怎麼也畫不出的寫不盡的美好線條,是慾望之神,是熾熱之源。這麼漂亮的手,牽著一定很幸福……」文·彩虹屁專家·臻嘴油慣了,頭也不抬,一串屁便滾滾而來。

燕綏只敏感地捕捉到了「慾望」兩個字,想了想,指尖勾了勾。

文臻:……

等等您這是在幹什麼?隱秘而偉大地,發騷嗎?

燕綏又勾了勾。

一瞬間文臻覺得自己好像看見了一個**一絲不掛在榻上橫稱,翹著黑絲長腿,對她暱聲道:「好人,來呀……」

再將**的臉套上燕綏的臉。

文臻噗地一聲笑出來了。

「小心你的口水!」燕綏趕緊嫌棄地一偏臉。

文臻哈哈笑著趕緊伸手去擦他的臉,「對不住對不住,我給您擦擦。」不防燕綏一偏頭,她的手指便擦過了他的唇。

文臻第一反應是糟糕了這傢伙這麼講究這回得發飆,第二反應是哇這人看起來又傲又浪唇竟然不可思議地柔軟,親起來一定好棒棒……忽然感覺身後有如芒在背感,回頭一看,唐羨之斜斜靠在欄杆邊,正含笑瞧著她,牢房光線昏暗,他眼底有種莫名的光。

這光亮得令文臻有一點不自在,略有些訕訕地縮回手,燕綏卻皺眉了,只擦了上嘴唇感覺不對勁怎麼辦?

又不想被她剛摸了廁所磚的手指再碰到怎麼辦?

那就只有也回敬她一次了。

文臻一看他伸手,就知道這個重度強迫症想要幹什麼,及時一偏頭,躲過了他尋求對稱的魔爪,啪地一聲將一個東西貼上他的肘彎,「別動!好了!」

燕綏低頭一看,便見肘彎貼上了一個長長的方方的東西,不大,只有小半個巴掌大,看上去像一塊肉色的布,和膚色很接近,這顏色首先就讓他很滿意,更難得的是那塊布方方正正又不累贅,瞧著很順眼。

文臻又捋起他另一邊袖子,同樣位置,啪地又貼了一塊,笑道:「對個稱。」

這下兩邊,端端正正,一模一樣,整齊清爽,無比對稱,簡直就是重度強迫症患者的福音,看著心裡不要太美。

燕綏確實很滿意,很久沒這麼滿意了,很久沒人能這麼理解他對於對稱和齊整的苛刻要求,也很少有人這麼主動地去照顧他這個要求,面對著他的「無故挑剔」,人們畏縮著,躲藏著,詫異著,用暗藏的一種看瘋子的眼神,竊竊地表達著無聲的排斥。

便是父皇,也有意無意勸說過他很多次,讓他收斂一些,認為這是他故意用來折騰他人的手段。並隱隱暗示過他這樣很沒有皇家風範。

更不要說他的母妃,薄唇一啟,笑言:他就是個小瘋子。

沒人知道他也試圖凌亂,放棄那些近乎和自己過不去的潔癖、整齊癖、和對稱癖,然而他失敗了無數次,很多次徹夜不眠之後,他終於明白,這是命運給他的詛咒,這是便有通天徹地之能,也無法跨越的無形的天塹。

是永遠也無法對人訴說的孤獨。

那就恣肆地行走吧,滄海之大,桑田之久,有沒有人相伴都會老去。

有沒有人明白都是一生。

然而忽然有一天看見了她。

從相見的那一刻,她便明白他,明白那哪怕血緣親人數十年都不能明白的他。

他看著她。

看著忽然便覺得可心的她。

……

文臻並不知道此刻,兩塊特大創口貼便氾濫了某人早已快成化石的春情。

久不為人理解的人,便如孤身飢渴行走於沙漠,一個懂得的眼神便可化為心底的綠洲。

她只覺得很少正眼看人的燕綏,忽然回首對她的那一笑,眼睛裡彷彿蕩漾了三春柳色,閃得她心頭微浪。

……

燕綏起身,張開雙臂,滿意地看了看,還特意曬給對面的唐羨之瞧了瞧,道:「總算有個做事兒像樣的。」

唐羨之居然也贊同點頭,道:「確實。聞姑娘蘭心蕙質,慧黠可喜。」

文臻對天翻個白眼,心想你們誇人都這麼不走心的嗎?

此時府尹親自帶著人送飯來,給這幾位瘟神送飯,自然不能怠慢,天京府特地公費去了天京名酒樓燴芳樓叫了兩桌最貴的席面,隔著老遠就聞著鮮香四溢。

文臻已經準備坐下來大快朵頤了,結果香菜精又作妖了。

他不吃。

不僅不吃,還對那桌完全可以稱之為珍饈的席面大加撻伐,稱「那玩意兒從頭到尾都散發著腐肉和糞便混合的可怕氣味。」

聽完他的形容,文臻默默放下了筷子上的一塊草頭圈子……

怎麼辦,她忽然失去了一刻鐘之前和燕綏並肩作戰的豪闊感了,現在她只想跳起來,把這塊散發著腐肉和糞便混合的可怕氣味的玩意兒給塞到他嘴裡去。

對面,唐羨之也歎了口氣,他還沒來得及伸筷子呢。

「那……咱出去吃?」厲以書巴不得能趁此機會將幾位瘟神請出府衙,大佬們賭氣儘管賭,拿他這小小府衙作什麼祟,在這呆一夜,誰知道還會生出什麼波折,無論誰出了岔子,別說他老子是鼎國公,是皇帝都有點架不住。

奈何大佬不配合,燕綏正色看著他,一臉你腦子進水的表情,「我們是待決囚犯你懂嗎?囚犯!」

厲以書有點想哭……

文臻看看燕綏,燕綏看看文臻,明明沒有表情,但文臻不知怎的,便從他的臉上讀出了某種大型食肉動物的「快來餵我吧」顏文字。

真想不理他啊……

然而一臉崩潰的厲少尹,也把委屈巴巴的臉轉向文臻。

他搓著手,一改先前的渾樣兒,低聲下氣地道:「聞女官,你是負責陛下飲食的司膳女官,你那一手廚藝實在是一絕,能不能……」又道,「聞姑娘還記得我不?在下厲以書,鼎國公府子弟,我父親是鼎國公厲響。」

文臻看著他的大黑臉,忽然想起來他是誰。

「記得,多謝厲小公爺當初出言相助,我能進宮,至少有小公爺一半功勞呢。」文臻笑得十分誠摯。

這位還真是熟人,聞府廚藝比試那日,自動承擔捧哏角色的那位,因為他率先捧場,推波助瀾,各種明幫暗助,文臻等三人才在重重阻礙下獲勝,所以大小也算是有了交情,當時文臻就看出對方身份不凡,只是沒想到居然是厲家出身。

厲家也在六大世家之中,雖然實力不如那三大隱世豪門,但也是擺在明面上的東堂大家族之一,之所以排在最後,是因為厲家是武將出身,卻不是開國從龍重將,而是和開國太祖爭皇位的敵方陣營的第一驍將,當年活捉過太祖皇帝,卻因為惺惺相惜,將太祖給放了,後來又被太祖召降,也正因為這段經歷,厲家老祖宗在朝中民間口碑不甚好,有瞧不上說是貳臣的,有覺得是降將忠誠度可疑的,總之兩邊都不討好類型,所幸厲家老祖是個天真爛漫的,先太祖皇帝也喜歡他的性子,一生榮寵,死後封了國公,一個鼎字,可見看重。

現任的鼎國公厲響,據說酷肖乃祖,也是個混不吝的性子,卻勇武非常,救過先帝,也救過當今,平日不愛上朝,皇帝也不愛他上朝,因為他一上朝就打架,要麼就要求打架,不讓他和鄰國打架他就打人,不鬧個雞飛狗跳不算完。

這種人物,可以想見結仇不少,本朝重武輕文,和文臣的關係必然也很難看,不買唐家的帳,再正常不過。

難怪當初他各種捧哏,兩個大太監和聞家人都不敢多話,原來是豪門公族之後。

看在這一層上,倒不能不理了。

可是她一直有些不舒服,肚子有點隱隱痛,她向來是個大姨媽不太安分的,來之前著了涼就會痛,會比較沒精神,懶得動。

然而身後那隻大型食肉動物的肚子咕嚕聲可以當聽不見,欠的情不能不還。

那就隨便搞搞吧。

「您給安排一些材料來……」她和厲以書嘀咕了幾句,厲以書忙派人去辦,天京府的人迎來送往慣了,辦事利落,很快便將文臻要的東西置辦齊整。

兩個鐵鍋,一些小米面,油鹽,雞蛋,蔥花,剛出鍋還香脆著的油條,還有兩個土豆。一塊平平的案板。

厲以書還是有些不放心,看著那些簡單的材料,再三問:「就這麼些?」

「就這麼些。」文臻開始揉面。

「不再添一些?放心天京府外就有集市,要買什麼都方便。」厲以書怎麼看這些東西都是家常配置,甚至都不能做成菜餚,這能應付得了宜王殿下那個全東堂聞名挑剔的嘴嗎?

「這就夠啦。」

文臻手腳很快,就在廁所磚頭搭成的檯子上,先土豆切絲,大火快炒,然後和面,加水,加鹽和隨身帶的自製的調料,和成糊糊狀,鍋已經熱了,倒一勺麵糊,端著鍋輕輕巧巧地兩轉,麵糊就在鍋底被轉勻成圓形的薄餅,散發出令人覺得親切的面香,滴幾滴香油翻面再烙,趁麵餅還沒全部凝固,攤上一個雞蛋,用鍋鏟抹平在麵餅上,雞蛋的香氣濃烈清郁,在不大的牢房裡蒸騰而起,文臻抹一道醬,醬便湛湛生光,撒一把蔥,蔥便青翠盈香,再裹入重新炸脆的油條,熱騰騰的淡黃色土豆絲,撒一點辣椒粉,剷起,一層層包裹成卷,最外圍的麵餅米白噴香,邊緣泛著焦黃,輕輕一碰,便發出清脆的碎裂聲,裡頭層層疊疊,都是不同的風景,雞蛋暖黃瑩白,青蔥碧色盈盈,大醬閃耀著屬於黑土地的肥沃而飽滿的褐黑色,油條酥得金黃透明,一碰就碎,辣椒粉鮮紅亮眼,土豆絲細如金絲,諸般色澤鮮明交雜,一個小小的卷餅,也讓人饜足似見盛宴。

文臻動作很快,幾乎眨眼便是一個,手勢便如天女撒花,透著一種輕鬆底定的自在,彷彿廚房裡的一切就是她的領域,她是管理食材的神,怎樣的千變萬化都在她指掌間掌控。

哪怕一個再家常小吃不過的煎餅,她做來也暗含韻律,看得人轉不開眼珠,她做菜時的神情分外凝定,只看得見兩道平直秀氣的眉,而唇線微抿,消去平日裡似乎有些過分的柔軟和娃娃氣,隱隱透一分骨子裡的硬與剛。

厲以書在看她。

燕綏在看她。

唐羨之在看她。

看她的時候都沒多想,只覺得這女子下廚時的神情姿態分外引人,像是掀開一層又一層偽裝,看見那少女內裡深藏的那些光。

厲以書看了一會,轉開眼,心想這丫頭總裝老實,但做菜時候這種分外自信的姿態可不是誰都能有的。

燕綏看了一會,笑一笑,也不知道在笑什麼。

唐羨之看一會,微微歎息一聲,閉上眼睛。

反正這看起來很好吃的卷餅,又沒他的份……

第一個煎餅做好,燕綏毫不客氣就伸手來拿。文臻白他一眼——風度呢?

第二個煎餅給了厲以書,厲少尹滿臉放光,他賴這兒不肯走不就是等的這個?自從上次在聞家吃過她的烤肉火鍋之後,真是念念不忘呢。

要說滋味還是其次,最難得的是那種新鮮感,都是東堂沒有的,透著股自由活潑勁兒的做法,讓人著迷。

文臻還讓他備了一些上好的油紙,此刻便派了用場,隔著紙的煎餅,依舊滾熱,咬一口,邊緣的焦脆首先清脆地碎在口中,隨之而來的就是雞蛋的柔軟香醇,夾雜著春蔥和土豆絲的濃郁野香,大醬的富含植物和天時美好的鮮,油條滿滿的油香,層層遞進,交相融合,在口腔中爆炸出豐富回甘,鹹鮮微辣的滋味大潮,而餅本身的口感也是豐富的,先是餅邊的焦脆,其後便是麵餅本身的麥香柔韌,最後是油條的香脆,舌尖和口腔在這來回跳躍的口感中似乎得到了滿足,渾身細胞都像在叫囂著幸福感。

看似很簡單的東西,其實足可以見技巧,比如攤煎餅本該用專用的鏊子,這裡自然是沒有的,平底鍋也是沒有的,但用這種普通鐵鍋,還能攤出這麼勻這麼薄的煎餅,那就是功力了。

唯一的遺憾就是做得太小巧,也就小臂長,三口就沒了。

厲以書吃著自己的,瞄著燕綏的,殿下吃東西姿態從來都很斯文,但是速度驚人,再看文臻,已經又做好了兩個,厲以書十分自然地伸手去拿,準備一個給燕綏一個給自己,不防文臻手一讓,下巴向對麵點了點。

厲以書:??

燕綏:!!

文臻一個點頭的動作還沒做完,一隻手伸過來,將那兩個煎餅都拿走了。

文臻:「……殿下您要不要這麼小氣?」

燕綏一手一個,無視厲以書期盼的目光,一邊咬完一口,才慢條斯理地道:「聞女官,牆頭風景好嗎?風大嗎?」

這是諷刺她牆頭草了,文臻笑吟吟道:「是啊,風有點大,吹滅了灶火,要麼您去吃燴芳樓的席面?」

「本王還沒追究你先前的立場不明幫助敵人的罪責,」燕綏笑,「你就又想當著我的面公然投敵了。」

文臻翻翻白眼,重新開火,嘟囔道:「不給吃煎餅,那給做個什麼?烤冷面?麻辣燙?脆皮雞飯?蔥油拌面?狼牙土豆?」

她並不生唐羨之的氣。

因為她知道,唐羨之告燕綏的時候把她也捎帶著,並不是睚眥必報。

很可能還是為了保護她。

為了唐家氣勢和地位不墮,為了不讓燕綏佔盡上風從此世家節節敗退,他必須抱著燕綏一起跳崖。他兄妹和燕綏都進去了,但是唐家的勢力還在外頭。定王和太子還在外頭。

這時候留她在外面,實在太危險。

她在牢裡,燕綏也在,誰能動她。

否則他先前何必一隻鴨翅又救她一命。否則他實在不必硬掰個理由拖上她,他告燕綏厲以書的罪狀都十分清晰狠辣,唯獨到她就跟開玩笑似的,什麼言而無信出爾反爾?誰來看都是笑話。

皇族要大一統,要對門閥動手,一旦動手便絕不會和風細雨,唐家上下千條性命,不過翻覆之間。

門閥因此要自保,絕不後退,不過是各為立場。

沒有對錯。

所以她也就不論是非,只單純計算屬於自己的恩怨。

抱大腿的恩還了,那只鴨翅的情還欠著呢!

燕綏想來也明白這個道理,所以對她的「資敵」行為也沒太多表示,把手裡已經有點冷掉的煎餅扔給厲以書,「行了,送過去,省得說我剋扣他,沒皇家風範。」

厲以書只好送過去,原以為金尊玉貴的唐家公子,定然受不了這挑釁,不想唐羨之竟接了,認認真真道了謝,捧在手裡,小口吃著。

許是感受到厲以書有些詫異的目光,他忽然抬頭,笑道:「請幫我謝聞姑娘。」

「不謝我?」對面,燕綏懶洋洋吃著下一個新出爐的熱騰騰的煎餅,怕嘴角沾芝麻粒,下意識隔一會兒便用帕子按一下。

「如果殿下覺得聞姑娘是您的禁臠,您可以代表她的意志,那謝您也一樣。」

文臻托腮笑瞇瞇聽著,心想這位唐公子仙姿玉貌,其實嘴也夠毒啊。

燕綏呵了一聲,正要說話,對面牢房,一直一動不動的唐慕之,忽然直挺挺坐了起來。

她一醒,厲以書就露出警惕之色,唐羨之卻看也沒看她。

燕綏照舊卡嚓卡嚓吃著他的煎餅,為了吃著方便,他要求文臻把煎餅切成一段一段,每段長短必須一樣。

唐慕之眼神還有些茫然,似乎從沒呆過這麼陰暗的地方,有些反應不過來,好半晌眼珠子才凝出光彩,卻是啥也不問,立即就開始撮唇想要吹口哨,然而口哨已經被燕綏沒收並被文臻貪污,她嘴裡動了動,便是想起了先前受侮辱的一幕,再一抬頭,看見那兩個賤人就在對面,居然在做東西吃,一個做,一個吃,燕綏不住提著要求,文臻一邊按他的要求做一邊翻大白眼,明明也並不怎麼親暱曖昧,但看在人眼裡,便覺得很是家常和諧,不由自主便想到一些屬於生活或者家庭之類溫馨的畫面。

然而看在唐慕之眼裡,那就是火上澆油了。

她默然半晌,緊緊咬了一陣齒關,似乎想說什麼,但又拚命阻止自己不要說,萬般糾結千般憤怒都化為此刻無法發洩的邪火,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最後的本能。

她忽然唇一撮,一陣頗有些刺耳的哨聲,滾滾而出。

口技這東西,沒有哨子也一樣可以發聲,只是能力稍弱罷了,那哨聲十分有穿透力,震得受潮的牆壁簌簌地掉牆灰,四周卻並沒有什麼動靜。

唐慕之怔了怔,又吹了幾聲,四面依然一片安靜,一塊將落未落的牆皮啪一聲落地,將她的哨聲打斷。

厲以書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大小姐,見著你先前街上那一哨的威力,你以為我還敢在天京府周圍十里之內留一隻雞犬嗎?

就連三兩二錢,都被提前送回宜王府,三兩二錢不愧有獸王之名,所有動物都被唐慕之哨聲所控的時候,只有它扛住了,始終沒有對人群造成任何傷害,否則憑它的殺傷力,真要被控制,那死傷必然成倍增加,太子等人也就更有借口給燕綏安排罪名了。

獸王很少這麼狼狽過,所以哨聲停止後,三兩二錢十分暴躁,燕綏派了整整一隊護衛去才把它帶回府邸。

唐慕之在那發洩般的吹,文臻在做煎餅,燕綏和唐羨之在吃煎餅,吹得用力,吃得香,三個人都頭也不抬,氣氛甚為詭異。

唐慕之的口技似乎也頗費體力,停止後,臉色瞬間灰敗了許多,唐羨之終於回頭看了看她,把另一個沒動過的煎餅遞了過去。

他看她的眼神十分奇怪,幾分冷漠幾分憐憫幾分歎息幾分遙遠。

唐慕之眼底爆出怒色,肩頭一聳,便要打掉煎餅,但不知怎的,她迎上兄長目光,那手便在半空停住,半晌,竟然真的接過煎餅,大口開吃。

她吃得很用力,彷彿吃的不是柔軟的煎餅,而是敵人的皮肉血骨,牙齒時不時碰在一起,在略有些回聲的牢房裡迴盪,那一聲聲不斷的格格之聲,聽得人心中微微發涼。

文臻埋頭做菜,不想看她,總覺得她此刻嘴裡的煎餅皮就是自己的皮,嘴裡的土豆絲就是自己的筋……

她埋頭做,那邊瘋狂吃,一個一個又一個,不知不覺案板上堆了一小堆。直到唐羨之忽然喝道:「行了!」

文臻抬頭,這才發現,剛才做出來的很多煎餅,都被唐慕之給吃了,不知道厲以書是什麼想法,大概覺得人吃飽了心情會好一點,便將煎餅一個接一個地遞過去,燕綏反正吃飽了,就冷眼看著,也不理會,完全就是你撐死活該。

唐慕之完全陷於一種自我厭棄自我傷害的怪圈裡,也就一個接一個地吃,如果不是唐羨之發現不對強行喝止,她還準備再吃下一個。

此時她左右手各一個,懷裡還兜著一個,肚子已經高高隆起,竟然撐得像個懷胎三月的孕婦。

被喝止後,她才從那種瘋魔一般的狀態裡退出來,怔了半晌,忽然一臉痛苦地把煎餅一扔,張開嘴就要嘔。

燕綏忽然喝道:「不許吐!」

唐慕之維持著彎腰難受的姿勢,抬起頭瞪著他,眼淚嘩一下無聲流了滿臉。

陰暗的牢獄裡,她黝黑的眸子裡盈滿水光,每一寸光芒流轉,都是心碎的傷。

文臻轉開了眼。

她有點不好受。

雖然無法接受這個女子對待他人的偏執冷血,但是愛情面前,沒有高貴低賤,也沒有是非對錯,一腔熱血滿心愛戀遭遇這樣的冰雪風狂,對於一個自幼順風順水的少女來說,實在也是太殘忍了些。

是幼年曾經相伴,自此後情根深藏,數千里思念難寄,終有一日追躡而來,夜半也要在他的府門口,吹一首求鳳,或許想要一曲清歌以應,或許也只是想聞聞帶著他氣息的晚風。

那不是一曲求鳳,那是一生癡。

偏偏遇上了燕綏。

那人眼眸裡春風萬里奼紫嫣紅開遍,花根下卻是不被日光消融的積雪三千。

要怎生忘卻,怎生相見,怎生懷念。

……

文臻忽然覺得,唐羨之和燕綏看似截然不同氣質的人,骨子裡卻有些相似之處。

唐慕之這種模樣,她這個冷心冷腸的人都不想面對,厲以書更是早已走到一邊。

而親兄長唐羨之,卻依舊是那清靈雅致模樣,連面色變化都沒有一絲,只拉住了唐慕之的手,給她渡了一段真氣,淡淡道:「嘔吐傷身,以後萬不可積食了。」

文臻覺得這要是自己哥哥,她能一鎯頭敲過去。

這是積食的問題嗎?

她生出一些迷幻感——唐羨之的性格,真叫人拿捏不準。初見他,散淡雍容,林下高士,山間仙人,週身不染人間氣息;再見他,風趣幽默,體貼親和,是個雅謔皆得的妙人兒;如今再見,綿裡藏針,八風不動,春風化雨裡藏雷霆之勢,又是足以和燕綏正面剛的頂尖政客。

到得此刻,百味雜陳,她竟不知道該對他如何評價。

心裡泛起一種淡淡的複雜的滋味,有點苦,有點寂寥,又似乎有點解脫。

唐慕之卻似乎習慣了服從兄長,任憑兄長為她調理胸臆間的煩惡,只死死盯住文臻,好半晌,才啞聲道:「就因為這個嗎……」

文臻莫名其妙地看著她。

「就因為……會做菜嗎?」唐慕之指著那些煎餅,「我給他寫了十年信,為他一句話練了十幾年口技,到頭來,就輸給你這一灘下等人才吃的煎餅嗎?」

文臻扶額——哦,先不論這句話對錯,姑娘你是輸給情商太低了好嗎?你看看你這一句話,在場的人一個不漏都被地圖炮了啊。

你心愛的宜王都被你掃到下等人的簸箕裡去了鴨!

「一塊煎餅,就抹掉了我和燕綏這麼多年的情分了是嗎?」唐慕之彎著腰,抓著牢門柵欄,再不復先前的驕傲凌厲,喃喃道,「我們自小一起長大啊,德妃娘娘很喜歡我……」

「秦側側什麼孩子都喜歡。除了她自己的兒子。」燕綏陰惻惻道,「還有,誰和你有多年情分了?」

唐慕之就好像沒聽見,又或者已經適應了燕綏的狠辣,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娘娘誇我口技有天分,十分婉轉,說你有停下來聽來著……」

燕綏道:「我停下來找棉球堵耳……她的話你也信!」

「……我為此苦練了十餘年,舌頭都練短了一截,頜骨也有些前突,影響了容貌,為了不至於丑到配不上你,我請川北名醫打斷了我的頜骨,重新整骨,整整三個月,整整三個月我只能喝最稀的粥,瘦了一大圈,還因此染了病……」

燕綏,「難怪瞧著你臉總有些不齊整!」

文臻:……姑娘你能停止自虐嗎?大爺你能閉嘴嗎?

「我走的時候,你沒來送我,德妃娘娘說你傷心喝醉了……」

「養的一條巨蟒死了,確實有點傷心。」

「我給你寫了十年信,每三天一封,家裡專門養了十個送信人,從川北到天京,跑死了一千多匹好馬……」

「信都在呢,德高望重十分累贅,非要都收著,偶爾桌子不平,拿來墊著挺好用的,你既然來了,便一起帶回去。」

唐慕之臉上的血色,一層層淡了下去,氣色越來越難看,像朝霞忽然被末日的昏黃侵襲,泛出一陣夜色凝紫。

她忽然抬手,把放在一邊的那桌席面,一把掀翻,盤子碟子碗筷勺子乒裡乓啷碎了一地,菜液橫流,丸子滾到了雞湯裡,羊腿砸到了豆腐中,她也不顧油膩,抓起滾到腳邊的一個變形的銀碟就開始砸生鐵的柵欄——「閉嘴!閉嘴!都給我閉嘴!」

「慕之!」唐羨之邁開兩步,他原本離得很近,可也不知怎的,那些四濺的湯汁都已潑出了牢房,他的衣裳依舊點塵不染。

唐慕之聽而不聞,她一下下用那銀碟砸生鐵,明明沒有任何人再說話她卻只一聲聲重複「閉嘴!閉嘴!走開!走開!」

音調並不瘋狂,卻低沉倔狠,一聲聲釘子似的,伴隨金屬交擊的刺耳聲響,聽在人耳中,心裡便鈍鈍的,像被帶銹的軟刀子在磨,說不出的煩惡。

文臻覺得更不舒服了。

更要命的是,她看見燕綏皺起了眉頭,一臉看神經病地看了唐慕之一眼,便走到和她牢房相隔的柵欄處,也沒見他怎麼動作,那些粗如兒臂的鐵欄杆便斷了,他從從容容地走到了文臻牢房裡,伸手一攬已經站起來離開鍋邊的文臻的腰。

文臻看見他過來的時候心底就拉起了警報——不會這麼狗血吧?

等到燕綏來攬她的腰她便已經確定了——就是這麼狗血。

等燕綏的手往上移動時她已經做了決定——我不想這麼狗血!

燕綏的臉靠近的時候她呵呵一笑——姑娘我讓你見識什麼是真正的狗血!

燕綏一手攬了她腰,一手扶住她肩,臉往下一傾,準備和上次他娘圍觀他就變本加厲摸胸一樣,來個擦邊球。

他覺得只有這個法子能讓那個女人徹底並且立即安靜。

文臻忽然一手抓住他的手,一手按住他的肩,把他往牆上一推,燕綏的後背撞在磚牆上砰一聲響。

文臻踮著腳,一手撐著牆面,一手抵著燕綏胸口,偏頭,對燕綏邪魅一笑。

說起來很複雜。

實際就倆字。

壁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