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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9章 交心(1)

「啪。」

酒碗碎裂。

瓷片割破手指,血未出便被冰凝,如那些更多的,不能出口的話語。

宮胤微微晃了晃,支柱額頭。

酒母不是毒,入酒之後酒味也不會變濃,後勁卻十倍增長,如裴樞和他這樣的高手,也發覺不了。

雨絲斜斜穿簾入,水汽動盪如煙光。

他在孤燈木桌前支肘微醉,醉裡將過往苦澀回想。

她在微雨屋簷下抱臂仰首,似要將這陰霾的天意看透。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支起的肘,慢慢地傾斜下去,宮胤從來都筆直的背影,竟然也歪了。

景橫波一直在雨中屋簷下,仰首望天,天意看不透,前路籠罩在濛濛細雨中,這初夏的夜竟也透出淒清的涼意,她抱緊臂膀,心間微痛又微醺,似也飲下了那六杯酒。而酒意如此綿長強勁,熱辣辣地似要衝進眼中去。

很多事在長久的追索中,側面的瞭解中,已經獲知了真相輪廓,然而直到今日,才親耳自他口中,聽見那些屬於他的心聲,正如今日之前,他也是第一次,聽見她心中的怨恨。

原本一對相愛情侶,卻始終無法坦然對坐,將萬千心事剖明。最終一個對朋友,一個對孤燈,都以為對方不在,可以一抒胸臆,都被對方聽在耳中,卻都無法回應,任這江湖夜雨,湮化往事,清酒孤燈,燃盡塵灰。

良久之後,眼看那人真的醉得起不了身,景橫波吸口氣,慢慢走了進去。

屋子中酒味濃厚,宮胤以肘支額一動不動,他身上也有了酒氣,和他自身清冽的氣息糅合,令人覺得微涼又蕭瑟。

景橫波從他身邊經過,他竟然一動不動,便縱沒有全醉,想必也酒意不淺。

他的袖子垂了下去,袖囊裡有什麼東西沒有放好,欲墜不墜。景橫波很輕巧地一拈,東西就到了她手中。

是一串木製的項鏈,顏色很奇特,深黑裡隱隱透著明亮的黃,非常細膩滑潤,宛如明玉一般,仔細一看不是顏料,完全就是木頭本身的色澤,這就很少見了,木頭本身還有種淡淡的香氣,很特別,讓人聞著心神舒爽,一看就知道是極好的木頭。

雕工卻很一般,甚至看不出那一串雕的是什麼東西,似乎有鳥,有獸,有腳丫子,有人臉,但勝在造型誇張,形狀趣致,有種拙樸特別的可愛。她幾乎一見便喜歡上了。

這種類似的項鏈,她剛才在路邊貨郎攤上看見過,只是一大把一大把在簍子裡,都沾了雨,誰都沒興致去挑選,而且貨郎攤上掛著的,都沒這個好,必是精心選出來的。

不用問,這是宮胤買給她的。

景橫波抓著那木項鏈,想著他一人在落雨街市之上,慢慢給她挑選飾物,頭頂油紙傘盈盈滴著雨,風中亂轉的紅燈,將他微白的臉色染酡,他人在竊笑,而他很認真。

那是攜著愛意選擇的禮物,每道紋理都閃著溫柔的光,然而這樣的溫柔依舊深藏在袖中,或者永遠,也不打算送出。

這一生的紅塵煙火,人間幸福啊,她至今不能和他一起品嚐。

景橫波將項鏈悄悄再塞回他的袖子,很輕,很輕。

她慢慢地歎口氣,決定將那次瓶子結的怨,再原諒他十分之一。

就十分之一,不能再多了。

在他對面坐下來,慢慢倒了一碗酒,當然她不會喝,先前和孟破天喝酒時,那酒也幾乎全灑在她衣領上。

沾了酒液塗了塗嘴唇,她聞起來也是只醉鬼。

這邊一有響動,那邊宮胤就慢慢抬起頭來,他此刻髮絲微亂,鬢角微鬆,衣領稍稍有點傾斜,與平日一絲不苟冰雪高潔的姿態比起來,這一刻酒後的頹廢,竟然生出迷人的性感味道。

他似乎也已經察覺了景橫波的存在,並不很意外。眼底有微微的苦澀味道,手按在桌子上,起身要走。

景橫波忽然砰地往桌子一趴。

驚得宮胤立即頓住,低頭看她。

景橫波卻不看他,手在桌上亂抓,找著酒罈的位置,迷迷糊糊地道:「呃……兄弟……呃,一人喝酒多沒意思……再來……再來一杯……」

酒罈沒抓著,她抓住了他的袖子,稍微一用力,那項鏈就到了她手中,她看也不看,順手往懷裡一塞,另一隻手已經把酒碗推了過去,「陪我……陪我喝一杯……」

項鏈香氣淡淡,隱約沾幾分他的清冽氣息,微涼而熨帖。

宮胤眼看她將項鏈收了,眼中異光一閃,坐了回去,側頭看她,奈何景橫波趴著,他根本看不見她的臉。

「陪我……陪我……」景橫波還在不屈不撓將酒碗往他面前推,一副喝醉了酒不講理的架勢。

宮胤接過酒碗,景橫波呵呵笑著,抓住酒碗硬灌,宮胤一彈指就能甩開她,可哪裡敢對她動粗,聞著她滿身酒氣,唇邊酒液未干,也皺了皺眉,心想自己的那個懷疑,是不是太荒謬了些?

他不喝酒,也不愛和喝酒的人在一起,以他的身份,也沒有醉鬼敢到他面前去,所以醉鬼到底該是怎樣的,他還真是不大熟悉。

這麼一分神,又或者是捨不得她探過來的軟軟身子,以及晃動在唇邊的雪白手指,心不在焉就又被灌下一碗去,她收回碗時,手指在他唇邊一擦而過,擦得他心砰地一跳,抬眼看她,卻是一臉醉鬼樣兒,毫不設防地呵呵笑著,指尖在他臉頰上狠命戳了戳,道:「笑,笑!笑出個酒窩朕瞧瞧!」

這女人真是喝醉了。

他無奈地彎彎唇角,眼前景物有點漂浮,身子有點軟,胸口有點燒,眼前有點花,體內有點熱血在沸騰,腦子裡有點空,意識有點茫然,這種狀態他從未體驗過,他覺得新鮮,又有點貪戀,因為那些沉沉的心事,生死的困擾,家族的背負,情愛的苦痛,好像忽然都淡了,輕了,飄了,心間有淡淡的喜悅,只因為她在面前,面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