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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2章 最後的旨意(3)

那之後整座廣場下的密道裡,留下她和他的喘息,神秘的「老太監」,背她一路在黑暗和疼痛中穿行,推她入河逃生那一刻,她看見他揮手的姿勢,不是告別,是挽留。

然而直到今日才懂。

守衛宮城的士兵們,看見在廣場入口怔怔而立的女子,慢慢圍攏來欲待盤問,她身子一閃。

下一刻她在玉照宮內。

宮道長長,伸向落雪的那夜,似乎他還在對面凝望。這一邊是押送她入宮的群臣,他獨自一人於對面。

當時以為是做戲,此刻才知是命運的暗示——他從來都為了她,孤軍奮戰。和人心、朝局、天意。

對面那人,衣衫單薄,姿態筆直,雪白的衣袂在風中飄蕩,如一抹白色的魅影。

夜色盡頭,他冰晶雪徹如琉璃,連唇都無血色。

長長宮道,漸漸覆雪。

她向前一步,伸出雙手,當日未曾握一握他的手,知曉他的溫度,此刻她想知道,他好不好?當時好不好?

一步出,光影破。

有什麼落在手背,先熱後涼,冰冷地一路滾落,在地上擊出啪嗒輕響。

她一路走,那細微淚水落地啪嗒之聲不絕,在一處階梯前停下,不用抬頭看匾額,也知道是自己寢殿。

離靜庭很近,開了一個小門方便出入的寢殿。

寢殿前是一座鞦韆,她無數次在那裡蕩起,只求飛得高高,看一眼靜庭書房裡的他。

鞦韆繩子粗得快抓不住,他總是怕她落下,鞦韆座椅上,鋪著軟軟的墊子,繫著裝滿新鮮花瓣的香囊,她低頭聞了聞,香氣如此新鮮,而心,卻已經陳舊皺縮。

向前幾步,她低頭盯著階梯,乾淨得點塵也無,可見日日打掃。

心裡並不意外,他從來就是這樣一個外表冷漠,內心細緻的人。

台階是麻石的,和宮內常用的青條石不同,那是因為她曾經因為青條石落雪太滑,跌倒過。

上階,她習慣性高抬腿,大荒的殿室門檻總是很高,她經常被絆。

然而沒有門檻絆腿,她這才想起,當初因為她總是被絆腿,所以玉照宮和靜庭的門檻都鋸了。

後來,她自己的宮殿都有門檻,這個習慣她又忘了。

因為沒有他,再無人會為她鋸門檻。

一進門,似乎有變化,她怔了怔,才發現面前有兩座屏風。

一座是原本的萬彩牡丹,一座是前朝著名美男茅之南的繡像屏風。茅之南長得有點像現代的韓流明星,白皙修長,有段時間她很迷戀,吵著要他的繡像屏風,宮胤從來不同意。

當她離開,這裡卻留下了她喜歡的東西。

她淡淡地看著那屏風——這一生裡所有的美麗事物,我都喜歡,但那是過眼的景,掠耳的風,行路時因為美而多看一眼的花。

你留下這屏風給我,是要博我一聲歡笑?可你知不知道,我願將這繡像屏風,我願將我所有,換你此刻一抹衣角。

再向前,是她的床榻,被褥竟然是鋪好的,鋪得齊齊整整,每個被角,都被嚴嚴實實掖過。

床邊有她的柔軟睡衣,床下有她的舒適便鞋,都用綾紗蓋著,以免落灰。

枕上一支鮮花,嬌艷欲滴,一看就是日日摘來的新鮮花朵。薔薇花上的小刺,都被細緻地剪去。

「宮胤宮胤,人家男朋友都送女朋友花。」

「自己去靜庭摘。」

「沒情趣!沒味道!沒人性!」

那一朵花,自她走後日日開放。

他在他不在,她在她不在,這清晨一朵花,都被嚴格執行。

他是不是總寧願將所有的事,做在背後,好讓她在無法追回的時候,更加歎惋悲傷?

靠牆的櫃子,她記得放著她的箱子,然而現在櫃子拉不開,櫃門已經被鎖死。

是他將屬於她的一切封存,寧可永久活在回憶裡。

她卻已經不願意再面對這些回憶,逃也似地出了殿,下意識穿過那邊門,門果然沒有鎖。

推門聲吱呀,恍惚還會有人走過來,一氣喝掉她加了料的鴨湯,彷彿還會看見蒙虎對她眨眼,眨左眼示意他忙,眨右眼示意他不忙。

她眨眨眼,眼裡似乎有什麼東西,硬硬地咯著痛。

靜庭紅楓未到開放季節,枝葉青綠,她從紅楓下過,想著那日三人樹下對酌,想著那預示未來和真相的真心話和大冒險,想著那一日他背著她走過的攬勝閣、飛闌亭、萃華樓、冶春湖。想起她在湖邊的大聲吶喊。那喊聲激起那橋下層波疊浪,捲起千堆雪,浪潮至今日不休。

我喜歡你,我要和你在一起。

至始至終,要說的只是這一句,然而沒有回音,沒有回音。

她緩緩步入靜庭書房。

靜庭居然沒有人,此時此刻這大荒中樞之地,竟然空寂了殿室,似乎有人,存心要將宮殿騰空,將往事騰空,好讓她徹徹底底進駐取代。

她站在宮胤常用的書桌前,桌面上竟然鋪著黃銅鏡面,她抬起頭,對面花牆後,正是她的鞦韆。

往日自己蕩起鞦韆,總在埋怨窗內的他總不抬頭,卻不知道她在鞦韆上看他,他在鏡子前俯首,鞦韆裝飾了他的窗子,誰裝飾了誰的夢。

她緩緩拉開抽屜。

抽屜裡一卷黃綾旨意。除此之外桌上桌下沒有任何東西,本來這裡該是案牘累卷,然而此刻似乎也被清空了。

只有這一卷旨意,是他給她的最後的安排。

她凝視良久,很想就這麼狠狠關上抽屜,落鎖,轉身,離開靜庭,離開帝歌,乃至離開大荒。

我不要你的苦心安排,我不要你的心血作伐,我不要踏在你的犧牲和鮮血之上,走上女王空虛寂寞冷的寶座。

然而最終,她的指尖,慢慢觸及那一卷沒有溫度的黃綾。

到得此刻,她已經沒有任性的理由。

她已經不能夠是當初那個任性恣意的景橫波,他人的犧牲越重,她越不能放下前行。當肩上擔上無數人嘔盡的鮮血,她只有拭乾血跡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