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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5章 羞辱明城(5)

他上前一步,站在床前。

床榻前沒腳踏,按例腳踏前應該睡宮女,她不習慣,就撤去了腳踏。他覺得也不錯。這樣有時候他一夜辦公至黎明,悄悄過來看她睡顏時,便可以離她更近些。

那些黎明的濛濛天色,於他記憶中總是無比清晰,看見晨光如輕紗一般籠罩在她頰上,眉目不同於平日的張揚,平和而靜謐,他的心情總也平和靜謐,總是會不由自主輕輕伸手,想要撫上她的眉端,卻在觸及前一霎迅速收回,怕驚擾了她的夢。

有時候他會對著她的夢中神情猜想她在做什麼夢,大部分時候應該是甜蜜的,因為她唇角微微翹起,點一抹醉人的小酒窩。

如今她可還會做夢?可還有甜蜜的夢?千萬不要如他一般,夜夜夢端蒼白鮮紅,醒來看見夢魘一般的天空。

或者,她現在的夢應該也是蒼白鮮紅的吧,原本華彩爛漫的夢被強力抹去,只剩黃泉彼岸花的色澤。

而這,是他親手抹去的。

他上前一步,坐在床沿,被褥柔軟而冰冷,不,不是她的臉頰。

那些薄薄晨光裡等待她醒來的日子,是人生裡最美好的記憶之一。看熙光在她頰上一點一點燃亮,他會覺得,不是陽光照亮了她,是這一天,被她的明艷點亮。

但望她日後,歸來點亮這黑暗山河。

手指緩緩在被褥中撫過,很自然地將被角掖掖,以前她睡相不好,總是各自踢被子,他一夜要給她掖很多次。

掖到一半頓住,被褥空冷,再沒有那人體溫。

如今,又是誰能為她夜掖被角,溫暖她擱在冰冷空氣中的手指?

他靜了靜,依舊將被窩的每個角都掖好。

身側忽然轟隆一聲,似乎是暗間有響動,他知道那是她所謂的化妝間。

掀開那側間的簾子,看見靠牆櫃子的門不知何時被頂開,露出半截箱子。

今夜風大,不斷搖撼窗戶,震動了櫃門。

他走過去,低頭凝視那箱子,這是她非常珍愛的東西,她戲稱這是她的百寶箱,她要靠它玩轉大荒。這箱子確實可稱為百寶,裡面拿出的東西稀奇古怪,根本不是這個時代所能擁有的東西。

他因此不喜歡這個箱子。

總覺得那是另一個天地的產物,不屬於他也不屬於大荒,是她來自洪荒異時代的證明。這東西只要在,她就似和他存在隔膜,似在虛無縹緲間。

他害怕這東西是連接她和另一個天地的橋樑,總有一天她拋下他,渡橋而去。

她走了,沒能帶走這箱子,他也沒打算送回給她。

百寶箱玩轉不了大荒,任何外物都玩轉不了大荒,與其依賴那些虛浮的神鬼之術,不如更多地靠自己。

抽掉她的依賴,讓她用雙腳,丈量自己的土地。

他蹲下身,抬起箱子,箱子蓋子微開,最上頭一件衣服露出一角,鮮艷的,花色的,輕薄的。捻在手中似一團夢。

他認得那件衣服。

是一件飄逸如仙的花色長裙,她穿起,配紮了緞帶的帽子和微卷的長髮,唇上星光點點,那一刻艷如山野海浪中走來的精靈。

他永記那一剎的驚艷,哪怕他當時正因為紫蕊的冒充,憤怒冰冷。

手指在衣衫上輕輕撫過,似乎還留存她的香氣,在靜夜宮殿中氤氳。

卡噠一聲,箱子鎖上。

他將箱子放回,手指一抹,鎖頭鎖死。

她的東西,只能她碰。永生。

他正要起身離開,忽然腳步一頓,隨即手一揮,側面的窗戶被打開。

窗台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小小的冰球。冰球中隱約有東西,暗光閃爍。

他眼底現出憎惡神情,似乎很不願意看見這東西,然而最終他手一抬,冰球緩緩飛起,落入他掌心,隨即碎裂。

碎裂的冰屑間,是一截骨頭,骨頭看起來是指骨,不像新鮮的,透著些暗沉的黑色,似血色又似沉積的毒,他將指骨不斷翻轉,終於看見斑駁的指骨上,有一小處現出骨頭原本的白色。

他微微一震。

骨頭裡忽然鑽出一隻小蟲,蟲有點像瓢蟲,發出微微的藍光,背上有斑點。他數了數斑點,七個。

他神情不知道是失望還是慶幸。

他又翻過瓢蟲的肚腹,瓢蟲肚子上有三道印痕。

「三個月……」他喃喃道。

隨即他立即將瓢蟲和骨頭拋出,那蟲子在半空中閃過一道藍色火光,火光雖小卻極兇猛,眨眼將那截骨頭和自己都燒盡,卻沒有留下一分痕跡,也沒將四周任何東西點燃。

火光燒盡瓢蟲和骨頭,猶自未滅,穿窗而出,若有目標一般,一閃往黑暗中去了。

他沒有動。

不必追出去找那個放冰球的人了,這種地獄業火,會將所有要摧毀的目標,在一霎那立即燃盡。

以往他追過,用盡辦法試圖留下傳信的人,然而每次趕到,都只能看見一抹灰燼。

那些人,總有辦法讓他無法找到任何線索,無法找到想要找到的人。

這樣的傳信,這些年總共四次,今年就發生了兩次。

越來越急迫了嗎?

這些年用盡心力,登上高位,就為了能擁有足夠的力量,翻轉這山川河流,以強悍的手掌,覆蓋住自己想要的目標。然而,大荒太大,太神秘了。

他們耐不住了,而他,也沒有耐心和時間,再等待了。

有些很厭惡的事,終究要做。

他吸一口氣,慢慢起身。

出側間,側方走開五步,是梳妝台。

黃銅鏡暗光明滅,倒映影影綽綽身影,他雙手撐著妝台,恍惚裡看見自己,站在妝台後,手放在一個女子肩上。

那一日,他誤以為別人是她,傾吐衷言,然而命運如此詭譎,不想給你的就永遠吝嗇,鼓足勇氣吐出的心事,誤投。

那是他和她第一次針鋒相對爭吵,痛徹心扉,原以為那一刻便是最冰冷的決絕,後來才知世間苦永無止境,直抵地獄最深層。

到如今,也似麻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