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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古聞當羨歎

疏月庭裡晏迎眉見到真明也是十分高興。

幾盞茶後,真明道,「實在罪過,貧尼西遊已久,歸來後方得知小姐所托之事,趕緊到汴梁來安排妥了,特地前來知會一聲。」

晏迎眉聞言喜出望外,起身就行大禮,「迎眉拜謝師太。」

「你們在說什麼呢?」尚墜不解,為何好像有事瞞著她似的?

晏迎眉看了真明一眼,笑著對尚墜道,「一時半會也說不清楚,趕明兒我再和你細說。」

真明隨意打量著房中擺設,目光不期然落在尚墜隨手擱於案台的玉笛上,剎時驚「咦」一聲,眼露祈盼之色,便連說話也帶起一絲急切,「墜兒,快,去把那笛子拿來我看看。」

尚墜雖不明她因何異樣,還是乖巧地去取來。

真明接過笛子,前後左右細看一番,在指間一旋舉至唇邊,幾根手指搭上笛眼,輕輕顫按,就聽聞房中飄起極其清綺瑰麗的奇異之音,使人在剎那間不由自主地覺得愉悅,內心的舒服無法形容。

尚墜驚歎,「這是什麼曲子?我竟聽也不曾聽過。」

真明放下手中笛子,久久看著它,先是搖了搖頭,然後不自覺又失笑起來,最後長歎一聲,「世間萬事果有天意,竟讓貧尼有生之年能親眼見到這管問情笛。」

「啊?它叫問情笛麼?」

「這笛子出自兩百年前江湖上一對有名的神仙眷侶。」真明把笛子還給尚墜,將一段武林典故向兩人娓娓道來,說著梵問天是如何為柳還情歸隱山林,又是如何奪來寒玉玦為她雕了笛子。

晏迎眉聽得入神,忍不住追問,「那後來呢?」

「後來兩人百年歸老,一次機緣巧合,問情笛落入了以製造機括聞名的巧聖張天工手中,張天工覺得這寒玉玦已是至寶,問情笛更締造了傳奇,不如他也加點什麼上去,同樣留個萬世之名。」

「由此他千方百計覓來世間罕見的冰蠶,此蠶需用霜雪覆蓋方能作繭吐絲,所產之絲長一尺,色五彩,以此織就的穗帶入水不濕,入火不燒,他的機括便做在這穗帶上鵓鴿蛋大小的絲紈中,在紈球的底部獨有一小截如髮絲般纖細的金線,只要拈著它往左右各輕輕捻旋三周,看上去密合無縫的紈球便會打開。」

尚墜好奇地依言而為,那小紈球果然像花兒一樣無聲綻開,成精巧的六瓣五彩坐蓮形,「真有趣——天哪,這裡頭還有東西!」她驚叫,只見紈球裡藏著一張折疊成方寸大小的蠶絲箋,以及兩粒極小的淺綠色晶瑩藥丸。

一旁晏迎眉已看得呆了。

真明把絲箋取出,輕柔展開,臉上露出無限歡喜之色。

「這便是我剛剛吹奏的問天還情曲,從前沒教你是因這譜我也知之不全,相傳柳還情是在問情笛雕成後作了此曲,在她與梵問天過世後張天工只得到了笛子,曲譜卻另外落入醫術高明的女醫仙徐回生之手。」

「那巧聖和醫仙兩人,一個擁笛,一個得曲,都覺得不能兩全是件心頭憾事,有一年寒食清明,兩人不約而同都上了萬泉峰憑弔仙逝的問天還情,經此巧遇才得知,原來另一樣東西就在對方手中,已屆中年的二人原都抱有終身不嫁不娶的想法,誰知道此次邂逅竟然互生情愫,也從此雙雙歸隱萬泉峰,再也沒有返回塵世。」

「由於冰蠶乃世間劇毒之物,張天工捕蠶時曾一度中毒,

雖然他憑藉深厚內功遏制住毒力的發作,卻一直無法完全清除,後來為了醫治他,徐回生窮畢生醫術煉成可解天下百毒的聖仙丹,這兩粒小丸想來便是了。」

尚墜聽得心馳神往,「真讓人艷羨。」

「在巧聖和醫仙歸隱之後,武林中流傳出了一種說法,只要擁有問情笛便可遇見命中愛侶,此生定能長宿相飛,白頭至老,傳說中的問情笛自此成了武林中多少有情人夢寐以求的聖物。」

「師太怎地如此清楚這中間典故?」晏迎眉奇問,按說既是武林中事,應沒哪一出是博古通今的莊鋒璿所不曉得,但也未曾聽他說得這般詳盡。

「在那萬泉峰的峰腳下原有一座尼庵,庵裡主持正是貧尼的太師祖,有一日她醒來時發現桌上多了一支笛子,一封信和一本醫譜,原來巧聖和醫仙也到了百年之時,不想這笛子在他們逝後就此失傳,但又不想這件奇珍引起武林中人的血腥爭奪,故而留書說明過往因由,把笛子托付給了貧尼的太師祖,太師祖一直保管著這支笛子直到去世,只是在她圓寂那日問情笛離奇失蹤,從此如泥牛入海,百多年來再沒了消息。」

「貧尼的師祖當初曾聽太師祖吹奏過問天還情曲,只是太師祖沒等得及在外的她趕回見最後一面便已圓寂,而問情笛也隨之消失,後來師祖憑記憶默出一小段曲譜,就是貧尼才剛所吹奏。在太師祖去世後,傷心自責的師祖也離開了萬泉峰,後來在壽州落腳,自立門戶,收了貧尼的師傅作弟子,十多年後師傅雲遊到開封,又在此建了無心庵,這些都是師傅她老人家在臨終前告知了貧尼。」

尚墜只覺蕩氣迴腸,心唸唸嚮往,全想不起那管傳奇的問情笛此時就握在自己手中。

真明卻問了,「這笛子你們卻是從何得來?」

晏迎眉笑看尚墜,「聽見師太說了沒?白頭偕老,長宿相飛。」

尚墜臉頰大紅,不去理她,只對真明道,「是白公子從皇宮裡得來。」

她神色之間若隱若現的小女兒窘態惹得真明莞爾,「便是才剛那位傳說中財勢傾城的年輕人麼?」倒也真如傳聞所言那般儀表俊絕,氣宇非凡——怎地好像有些兒不對,真明皺了皺眉,定睛察看尚墜眉目,不覺臉色微變,沉聲道,「把手給我。」

尚墜一怔,繼而便垂下眼睫,慢慢抬手上桌。

真明以三指搭上她手腕,於寸口切脈。

「怎麼了?是不是我生病了?」見真明把好脈收回手後卻不說話,她便低低道,「難怪最近總是覺得氣喘氣虛,稍微做點什麼活計,不過會兒就已乏力得想坐下休息。」

真明定睛看著她,過了片刻,才若無其事道,「沒什麼大礙,只是有點兒血虧氣滯,我開兩張方子給你調養一下。」忽地目光一警,側首陡喝,「什麼人?!」手中茶杯如白光激射,破窗而出。

說時遲那時快,窗欞外暗影一閃,有丫頭飛快奔至門邊,廊道裡已空空如也。

真明緊蹙眉頭,不想這府裡居然臥虎藏龍,「他何時來的我竟不知。」

尚墜和晏迎眉吃驚地面面相覷,第一個便想到莊鋒璿,但他已因事出府好些天了,一時再想不出可能會是誰來。

晏迎眉召人擺上文房四寶,真明開好藥方,待小丫頭陪著尚墜出門往藥房去後,真明臉色凝重,仔細問及尚墜和白世非之事,晏迎眉便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對她的疑問一一詳盡作答。

真明聽罷,沉吟了良久,最後方道:

「其實貧尼到此還有一事,昨日到汴梁之後,不知為何覺得心神不寧,便在山上焚香卜了一卦,卦象顯示西方日辰沖克,交重阻滯,當時還不明所以,今日到這府中一看,方明白卦象所示正是墜兒棲身之地,貧尼原想把她帶走留在身邊,但今日看她身子卻不宜奔波,只能作罷,還勞小姐在離去前代貧尼小心看顧著她。」

晏迎眉一驚,「以師太道行,難道也不能破解麼?」

真明搖了搖頭,「此卦鬼煞傷身,凶險之至,恐她年內必有大劫。」

晏迎眉憂心道,「既是如此我今年便不走了,只留在這府中陪她。」正好她打算離開一事也還瞞著尚墜未曾提及。

「這且不必,萬物皆順天而行,應運而生,福禍所依,無非造化,阿彌陀佛。」

十二章今人何乖張

在晏迎眉的安排下,真明在白府裡說了幾日禪,餘暇尚墜陪著她在府中各處觀賞亭台樓閣,或學吹新曲,或遊園閒話,期間見她再沒提起要帶自己走一事,便也默聲不問。

這日午後,兩人往林苑而去,經過第一樓尚墜輕聲介紹:"這裡頭便是白公子的寢居之所。」

聞言真明的目光往庭院裡掠了掠,這一看卻頓了腳步,神色似極其意外,轉身便往拱門走去,打算進去看個真切。

沒想到她臨時起意,尚墜阻攔不及,連忙跟上前,「師父——」

那廂真明已被護院攔下:「這位師太請止步,第一樓不允女子入內——」

「都下去,不得對師太無禮。」一把帶笑溫聲斜CHA進來,白世非的身影出現在花廊下,眸光恰恰迎上急步過來的尚墜,星眸深處因乍見久違的她而漾起微波,似柔腸無聲百轉,又似相思已在紅塵中走了千年。

眼前人依舊是一身錦緞勝雪,白衣風流,樺木般挺拔的頎秀身形,頭頂上一支冰淨無絮的玉簪別著密黑髮髻,三指寬的抹帶一根飄垂在背後,一根長墜胸前,因風輕舞的帶梢飾著亮藍描銀的精緻華繡,嵌寶雲紋繡帶環出窄條修腰,膝下衣擺微微飛起一角,悠然露出底下的白襪錦鞋,說不出忒般華貴優雅。

尚墜失了失神,只短暫瞬間,便已將臉別開。

白世非朝真明拱手,笑道:「奴才們不懂事,還請師太莫怪,只因這樓裡擺了個破什子陣法,有少許禁忌,故而鮮有女子出入,只不過依小可看來,師太乃佛門中人,菩提樹下四大皆空,又焉有男女之別?師太這便往裡請。」轉頭又吩咐白鏡,「你好生陪師太到處轉轉。」

白鏡連忙應是,跟在道了聲謝後就不客氣地往裡走的真明身後,臨去前給杵在;院門入口的幾尊門神暗暗打了個眼色。

幾名護院先是發愣,而後便留意到了主子的眸光始終只停在一個人身上,終於領悟過來,趕緊接二連三找借口留了開去。

很快垂花門邊便只餘下兩道一步之距地身影。

尚墜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便那樣冷冷地低垂著頭對白世非不理不睬,也還能感覺到他溫煦的眸光始終沒有片刻移開。

「小墜。」他輕喚。

她沒有應聲,便站在那裡不動,過了許久,才瞥他一眼。

難能得見伊人一面,他聲柔如水:「不氣了好嗎?」

這回她有了反應,卻是將身子背過去一些,對他的說話仍舊聽而不聞。

凝視她的側影,他無聲微微笑開,有情緒便好,與她的這些小脾氣相比起來,他心裡真正害怕的是哪一日她無緣無故就不再惱他了,眸光落在她別於腰後綬帶的玉笛,不覺想起許久以前,他與她初次交談的那日清早,曾惡意取走她的桂花。

那時送她這管笛子,便是借口還奪花之情。

唇邊笑意因了回憶的美好而盪開漣漪,無邊溫柔的語聲中更帶了一抹甜蜜:「記不記得你曾經問過我,怎知道你會吹笛?」

她垂低的下巴動了動,彷彿想抬起,最後始終還是沒有。

「因為你到我家來的第一天夜裡,跑到水榭中吹曲子的時候,我就在那湖邊坐著。」頓了頓,仍是得不到她的回應,他也不急,依舊只喃喃細語,「你信嗎?我夜夜都在芙亭裡等你,只是一夜又一夜,你始終沒有來,總是只得我一個人.??????我好寂寞。」

她的密睫輕輕顫了顫,眉目間有絲迷離的哀愁,似也被他勾起了回憶而心間酸澀,又彷彿有些緊張,這樣傾訴心事的他是她從未曾見過,她不安地把身子再轉過去一點,不願被他看見自己的不知如何是好。

「小墜。」他再次滿含柔情地輕輕吟喚。

好一會兒,她才不情不願地,低應了聲:「嗯?」

「再吹一回曲子給我聽聽好嗎?」他軟語央求。

她輕咬下唇,因為始終不肯回頭,所以也就沒看見蘊藏在他眼內與溫柔語調極不相襯的浮幽星芒,自我掙扎了良久,終究還是狠不下心拒絕他楚楚可憐的請求,她勉強開口:「你想聽什麼?」

眼底笑意再藏不住從俊唇躍上眉梢,膩語銷魂:「你喜歡我。」

「哪有這首曲子——」一怔之下脫口而出的瞬間終於反應過來,當下大怒回身,瞪視他的黑瞳裡似要噴出火來。

明知再不收斂下一瞬她可能會撲上來殺人,他臉上笑容卻還是抑制不了完全盪開來,心底快樂絕倫,便收也收不住,在她爆發之前,他朝她柔聲輕道:小墜,我真的愛死你了。「

一腔烈火當場別他的說話噎在胸口,上不得下不得,憋得她幾乎窒息。

「墜兒——」兩人身後傳來一聲叫喚,真明從裡間出來,凝眉思索著什麼,臉容之上隱見一絲意外喜色,又還有些未能盡然堪破的困惑,從而忽略了一對小兒女之間的暗波流動,過來後徑與白世非合十告辭,對尚墜道,「走吧。」

尚墜勉力恢復鎮靜,再也不看白世非一眼,只行近真明身邊。

身後卻傳來白世非的兩聲帶笑輕咳,彷彿意猶未盡,急欲喚回她回一回眸。

尚墜惱得緊緊擰住腰間綬帶,只恨不能此刻指間死絞的是白世非那張仿若偷腥得逞而惡劣之至的笑顏。

旁邊真明兀自沉浸在思緒當中,自言自語道:「????????????此陣看上去不但催財旺勢,趨吉避凶,難得的竟似還蔭佑子孫??????也不知擺陣的是何方高人。」(此處我省略了原書中八卦術語,主要打字太慢。)

尚墜聽得茫然:「師父說什麼呢?」

真明定了定神,慈愛地看著她,連日來的憂色似略略化淡了些:「沒什麼,為師只是在想,世間事以是因緣,經百千劫,業果相續,正所謂種何因者,是何果報。」

禍有其因,富有其源,聽那侍童話中意思,彷彿白家公子是為了這小丫頭才請人擺下的陣法,這原本的無心之舉,卻可能為他白家帶來意外的福德??????但願真能如此。

看尚墜似懂非懂,真明和藹微笑:「你便謹記,以後那玉笛不要離身。」掩下眼底未盡然散去的一絲隱憂,她不再多說什麼。

十二章鴛鷺相期遇

不幾日,真明終於在尚墜的依依不捨中辭別而去。

在她離開之後,晏迎春卻像是受了點化,開始茹素吃齋,早晚都去佛堂誦經,如此一來,尚墜跟終日待在疏月庭裡,甚至晏迎春以她身體不適仍在吃藥為由,仍舊禁止她晚上再去湖中吹笛。

然而問天還情曲還是引起了尚墜極大的興趣,這日清晨,趁著晏迎春和院子裡眾人還沒起身,她偷偷取了笛子,自去無人的林苑裡練習。

在白府宅院的另一邊,偏廳隔壁的書房裡,僕人如常打掃過後,前往各管事房吧上一晚以準備好的賬冊、庫本和錄簿搬來放在案上,只等白世非用完早食過來批閱,東歐安置妥當後奴僕們陸續離開,只留下一個小廝在準備茶點和筆墨。

便在此時,夏閒娉恰巧經過書房門口,不意往裡看了看,仿似覺得一早也無所去處,由此信步走進房來。

先前已有過幾回,她在百世非結束與眾管事的早議時到來,為他斟茶研磨,陪他批閱賬本,故而書房裡的小廝也習以為常,向她請罷安後繼續做事,留她自個兒在房中轉悠。

夏閒娉沿著牆上的字畫觀賞過去,一路走到書案後頭,無聊之下,隨手打開桌上賬本,有一頁沒一頁地翻著,直到一旁專心研磨的小廝放下手中墨錠,往門外張望了眼,想是時辰已至,百世非和管事們就快到來。

夏閒娉合上賬本,離開案後,也不急著離去,又在房裡別處轉悠了會兒,而後坐在東側的椅子裡安然品茶。

片刻後門外響起輕軟的腳步聲,跨進房來的百世非不意看見座中有人,微訝笑道:「二夫人這麼早?」

夏閒娉眼波流動:「公子好久沒往浣珠閣了。」微羞垂首,低低道,「閒娉不免有些思念。」

百世非一指案上賬冊,無奈笑道:「最近瑣事繁多,實在騰不出空兒。」神色自然地只回了前一句話二對後一句置若罔聞。

夏閒娉猶豫了一下,似不好意思:「再過些時候便是我的生辰??????」

百世非眉一揚:「是嗎?不知二夫人想要什麼賀禮?只管吩咐邵印去辦。」

夏閒娉眉端勾出一點幽怨:「閒娉什麼都不要,只盼公子能相陪半宵,與閒娉把酒對弈,這對閒娉而言便是世間最好的賀禮了。」

百世非一笑:「區區小事,又有何難。」

夏閒娉面露喜色,瞥見遠處管事們已陸續向書房走來,便識趣道:「那一言為定,我不打攪公子忙活了。」

「二夫人慢走。」百世非含笑將她送出門口,再返回書案後,落座,頭也不抬,「如何?」

小廝躬身答道:「今日看了三本,一本度支房的,一本金房的,一本倉房的,倉房那本只看到五十六頁。」

百世非點點頭,拿起硃筆,翻開第一本賬冊。

朝陽初升,晨霧破散,尚墜從林苑裡出來。

快經過浣珠閣前方的寬石徑時,不意看見前方迎面走來兩道身影,她低了低首,悄悄把笛子別到身後綬帶中,待兩人行近,才搭下雙手,行了萬福:「二夫人早。」

步履匆匆的夏閒娉心不在焉,聞聲冷淡地瞥了她一眼,便與她擦身而過。

反倒昭緹臉色有點怪異,走過去之後還回頭多看了尚墜幾眼。

直到那主僕二人沒入庭院,尚墜才輕吁口氣,把玉笛再握在手中,匆匆往疏月庭回去。

也不知是不是合該有事,避得了頭一回,卻避不開下一回,便才剛那麼一耽擱,她還沒走幾步已然撞上從飲綠居裡出來的張綠漾,莫言跟隨在她身後,兩人仿似正準備往膳廳去用早餐。

要藏笛子已來不及,尚墜只好拿在手中,依樣請禮。

垂低的腦袋不聞對方回應,也不知是否不欲理睬她,方待自行退開。

不料張綠漾頓時叫出來:「你給我站住!」

她一怔,停住腳步。

張綠漾三步並兩步走到她身前,圍著她轉了兩圈,藐蔑地撇了撇嘴:「長得是還可以,在丫頭裡面你也算姿色上等的了,不過也還沒美到配得上我家世非哥哥嘛。」

黑瞳收入張綠漾的睥睨,不明她一臉敵意從何而來,尚墜沉默不語。

她手中幽光流轉的玉笛惹起了張綠漾的注意,眼珠一轉,起了動念,手臂倏然前探。

尚墜一時不解,笛子便被她驟搶了去。

「世非哥哥什麼都告訴我了,以後他不會再去林苑裡聽你吹笛,你死了這條心吧!」張綠漾邊說邊把玩著笛子,越看越不像尋常之物,扯了扯穗帶,「這是不是世非哥哥送給你的?」

尚墜微微蹙眉,仍舊一言不發。

看這樣子便是了,張綠漾哼地一聲,翹起下巴道:「你這丫頭竟然害世非哥哥傷心,他親口和我說以後不會再喜歡你了!你別以為我撒謊騙你,這話可千真萬確是他自個兒說的,反正你以後別想和世非哥哥再扯上任何關係!這笛子看上去價格不菲,我這便代他要回去!」

一雙長睫垂了垂,而後抬起來,精緻眸子裡閃過清冷亮光,看得張綠漾心裡驚了一驚,那乍掠而過的一抹光芒似是謙恭,又帶著點兒包容三歲小孩兒似的譏諷。

那抬眼帶快,張綠漾還沒來得及看真切,她又已低下頭去。

也不與張綠漾爭辯,只輕聲緩緩說道:「

這管玉笛尚墜用著確實過於金貴,交由三夫人還給公子也好,耽擱了這會兒,小姐應該已經起來,尚墜還得趕回去伺候,就先告辭了。」沒待張綠漾開口,已自轉身。

「喂!你——」

尚墜沒再停下,對身後傳來的惱叫聲置之不聞。

張綠漾氣得直跺腳:「這死丫頭!竟敢對我如此不敬!哼,來日方長,總有一天教你落在我手裡!」回手把玉笛扔給莫言,「給我拿好了!」

莫言手忙腳亂地捉住笛子:「是不是現在就拿去給公子?」

張綠漾拍額呻吟,一副孺子無可救藥的表情,朝莫言低聲吼道:「拿給世非哥哥?!你是不是想找死啊?要讓他知道我欺負那丫頭,還不知會怎樣與我急呢!你趕緊把它拿回房去,別杵在這招搖讓人看見才是真的!」

十二章兩心終不藏

入了六月,時有密雲過境,欲雨而不雨,灰沉沉地壓在秋水無際的湖面上,教人心裡悶堵得慌,每天夜幕降臨,最後一縷絳紫殘霞消匿於山邊,拂面晚風總撩來淡淡一息湖波翠菱的獨特清味。

石案上原本的佳釀酒香,自那夜之後便換了芳茗碧沏。

人不成寐,候者難安。

「莊大兄台。」芙亭裡又一夜等不到人的白世非長長歎息,「我拜託你說一下你的未來娘子,讓我見一下我的未來娘子,再這樣下去我可要翻臉了,到時候別怪我把你們通通攆走。」

只留下尚墜一人讓我日日看飽看夠。

莊鋒睿無奈,「我已經說過了,但是她固執起來連我也不賣帳,說這回非讓你後悔至死不可。」目光忽然向側後方瞥了瞥,卻不作聲,只唇邊笑意浮現。

白世非抬頭仰望夜空,哀聲道,「皇天在上,求求你閃個雷,把那女人劈了吧。」

「世非哥哥要劈誰?」張綠漾從小徑裡竄出來。

白世非逃也似地扎跳起來,苦悶大叫,「你怎麼又來了!」

他見鬼一般避之則吉的反應讓張綠漾十分鬱悶,蠻橫地道,「就那丫頭能來嗎?我幹嗎不能來?」

莊鋒睿好笑地旁觀著這出一連幾晚依時上演的好戲。

白世非向張綠漾長揖,「小妹子,我求求你了,以後千萬不要再到這兒來,尤其是晚上,否則你世非哥哥真要討不到四夫人了。」

白世非對莊鋒睿使了個眼色,別讓她跟著來,邊大步離去邊拋下狠話,「誰不同意我便休了誰!你要是壞我好事,我第一個休你!」

「世非哥哥!」張綠瀾不忿叫嚷,那道身影卻已飛快走遠。

出了林苑,回到第一樓前。

站在垂花拱門下躊躇了一會兒,終究還是抵不過心底牽動的情思。

袖擺拂處,輕歎了聲,轉身往疏月庭而去。

罷了,他白世非今兒俯首認栽,他確實沒了她就真的不行,去他老祖宗的,他天殺的通通都認了,那死丫頭一定是上天派來收拾他的,才會把他折磨得如此不堪。

「公子。」看見他到來,還在廳堂裡做活計的晚晴意外而喜,望了眼尚墜的房間,「墜子已經睡下了。」

「這麼早?」他皺眉,她身子還沒好嗎?那庵尼開的什麼調養藥房。

隔壁房裡傳來晏迎眉的譏損:「白公子今兒有空哪?真難為你了,還記得住我們尚墜住哪一院呢。」

白世非尷尬萬分,只受了下來,輕手推開尚墜的房門。

她和衣側臥在床,桌上燭燈未熄,大概是聽到了他們在外頭的對話,由是看到他時臉上並無驚訝,安靜的眸子中閃著星點幽光,似陌生還似久違,又似孤零無依,還有一絲狐疑和驚悸,像只被遺棄已久獨自蹲在角落裡怕受驚嚇的孤單小貓。

他心頭微微一澀。

兩人誰也沒有開口。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步走進房中,挨著她在床邊坐下,抬手以指背輕輕觸撫眼底的小臉,輕聲道:「你哪裡不舒服嗎?」

她垂下眼簾,別開頭躲過他的手,翻了個身背對著他。

白世非苦笑,心想她至少沒有叫他滾開不是?

彎身把她抱了起來,往自己備置的房間走去,那邊要舒適得多,然而當走出房門,卻不期然頓住腳步,只得這半個夜晚,到明日一早疏月庭裡的丫頭便人來人往,終究不大方便。

轉身朝外走去,對守在門外的白鏡道:「去我房中取張薄氈來。」低首看向懷內連掙扎也提不起精神的懨懨的小臉蛋兒,再度泛起一陣心疼,不明白為何廚房已經天天往疏月庭送參茸燕窩了,她的臉色還是這麼差。

以薄氈覆好懷中人兒,白世非抱著她往第一樓踏月而回。

白鏡跟在他身後,不時顧盼四周有無人看見。

人在夜間易變得軟弱,更尤其此時倦困難挨,尚墜早乏力抗拒,蜷縮再他懷裡的感覺那般溫暖安定,已不想費神去想自己會被抱到哪裡,迷迷糊糊中很快瞇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不踏實的淺眠被輕微的晃動驚醒。

白世非正輕柔地把她置於床上,見她悠悠醒轉,他的眸色歉然中帶著一絲寵愛,俯下首來想親親她,卻被她臉一側又躲了過去。

唇邊凝起半朵無可奈何的微微笑意,他動手為她褪了外裳,然後也粗去自己的外衣,躺下抖開絲被,把綿軟的小身子環擁入懷,在她耳際愛憐道:「我與飄然約了明兒在高陽樓會面,把他喚進府來給你把把脈,好嗎?」

「不好。」她難地出聲,卻是直接拒絕。

「你氣色太差了。」

「那時因為看見你的緣故。」她翻身背對著他。

他哭笑不得,看著她仍枕在自己臂上沒有挪開的背影,莞爾一笑,俯過身去從背後再度摟著她。

她癢得將他拍開。

「我很想你。」他輕輕道。

她不做聲,良久,才有些賭氣道:「怎麼不去那兩院了?帶我來此做什麼?」

「你明知我心裡只得你一個——」

「我不知道!」她打斷他。

他歎氣:「不管我說什麼你都不信是不是?」

那細微的受傷語氣讓她再度沉默,兩人又陷入僵持。

他只得悶聲道:「睡吧。」

此刻實不忍逼她,她身子這麼差,再把她惹惱傷身非他所願,可是心頭被懷中人兒帶起的抑鬱卻無處宣洩,微氣薄怒之下他掂著她雪柔的耳垂使力微擰,不無恨意地附唇嚙上:「我咬死你!」

她喲地一聲驚呼,而後嘰嘰低笑出來,整個人縮成一團躲避他的掌控,因了這動作,原本僵硬之至的身子軟柔下來,彷彿激起他按捺不住的煩躁讓她心裡好受多了,順帶著連氣也消了些。

他歡喜不已,指掌趁勢探入,尤不太敢確定,低聲下氣地求饒:「你可真個不惱了?」

這耳鬢廝磨之下還如何惱得起來?隔衣捉住他的手,只仍有些氣悶:「誰說我不惱了?只是我而今沒空,便留到以後再惱你。」

「只要你今兒不惱我。」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淘氣之心當下便故態復萌,他調笑地吮她雪肩,「以後便要我為你死了都成。」

「少來這一套!」艱難地撥開她垂涎不已的俊臉,想了想,她低聲正經道,「官府撥現銀收購交引,可是與你有關?」

「嗯,至本月初為止,白氏屬下的金銀交引鋪已經把京兆、大名、真定、鳳翔、漢中、江寧、江陵七府過半鹽鈔收入囊中,接下去我便要控制X、X、青、陳、許、毫、襄等二十一州郡。」

聞言她駭然動容,這豈非是變相地想掌握朝廷除貢賦之外的最大財庫入脈?翻過身來,她不無擔憂地看著他:「你這麼做,是要與朝廷抗衡麼?」

他不以為意地彎了彎唇。

X貨務給錢五貫五十文買入鹽鈔,為平市估,且以鈔引所載的六十貫對外貨出,白氏便定價六十貫二十文暗中收進,由此不管官府從市面買回多少,自有一些與主事官員關係密切的鋪戶為獲利而從中大量轉出,最終還是會流入白氏手裡。

不枉他花了三個月精心設計,不說這官營買鈔場,便劉娥身邊的左輔右弼,也等著被他一一踢出局罷,什麼大宋朝廷,在他眼裡也不過是粒大了點兒的螞蟻,需要稍微費點力氣才能捏死而已。

未免驚嚇到她,他不再多說,唇沿安撫地輕慰她耳畔:「你只管養好身子便是了。」

闔目低噥了聲,對於他的事,她便想擔心也無從入手,睡意襲來,不自覺挪了挪身子窩往他懷裡。

唇邊笑痕漣漪,眼看著她慢慢睡熟。

截流國庫餉銀之後,下一步,該是著手奪取兵權了。

此生他不會讓懷中人兒再次遭受被人投毒之苦,在他白世非的頭頂之上,絕不容任何威脅的存在,就算有也只能是——乾宇玄黃,朗日青天!

十二章春意未閒了

到過浣珠閣,宿過綠隱居,最後白世非又去了疏月庭。

消息一早傳出後,浣珠閣中能摔的東西全被摔了,昭緹瑟縮躲在一角,眼看著滿地狼藉,既不敢出聲勸解,也不敢貿然收拾。

夏閒娉衣鬢散亂,滿容憤懣而陰狠。

費盡曲折終於打探清楚,一切真相大白。

難怪當初白世非會一再拖延婚事,難怪在那丫頭把棋輸給自己後,一直待自己客客氣氣的他會一反常態地到浣珠閣來,難怪那丫頭再這府中地位超然得全不像丫頭的樣子,還以為她是仗著晏迎眉的高看,不曾想——

原來是她,竟然是她!

夏閒娉慢慢在一張椅子裡坐下,目中恨意愈積愈濃。

昭緹戰戰兢兢地挨上前來:「小——小姐……那、那以後……」

「以後仍舊裝作不知道這回事!尤其是在疏月庭那幾個賤人面前,你別給我露出端倪來,不然我活活打死你!」

昭緹大惑不解,鬥著膽子進言:「難道小姐就這樣放過她嗎?」

「而今最重要的不是找那丫頭麻煩,而是不能弄砸了公子與我生辰之約。」夏閒娉咬牙切齒,來日方長,況且敵明我暗,她不怕逮不到機會整死那丫頭。

第一樓的書齋裡。

坐在榻上與白世非對弈的尚墜無端打了激靈,啊啾一聲,白世非抬了抬眼,白鏡連忙放下小廝奉來的熱氣騰騰的參茶,去去了件錦袍為尚墜披上,然後掩上門推出房外。

尚墜拈起妻子,瞥向對面:「若被有心人知道我在此間,你怎麼解釋女子不得入第一樓?」

「本公子做事何時還需向人解釋了?」

「你的那些夫人們對你可是癡心一片。」

「是嗎?可我對強迫就手的東西全沒興趣。」

尚墜斜挑眉端,沒興趣還娶回一個又一個?垂睫將子落下。

彷彿看出了她心裡在想什麼,他笑了笑,不再做聲,只把白子挨著她的黑子放下在棋枰上。

平心而論,既然娶了晏迎眉,多一房少一房對她而言已無所謂,會惹出那麼些事端,除了因為他無法與她細述個中緣由,更多時還是因了她對他不夠信任。

便由此,他與她也賭上了三分悶氣。

放下手中棋缽,捉住對面想從棋枰上收回的皓腕,把她牽至面前,借出胸膛讓她舒適靠著,再端起參湯偎至唇邊,看著她淺淺啜飲,柔然輕笑,微有些兒好奇:「你怎麼相通了?」

她仰起臉,瞥了瞥他,又低下首去喝湯:「晚弄說漏洩庫房轄物及賬房所管錢數者,都會被杖打出府,如果這條府規是真的,那麼端午節前你與那二夫人在書房中的那天,攤開再案桌上的賬冊……是你故意的罷?」

若管事房的規矩如此嚴苛,那些機密賬簿又怎可能輕露人前?

他笑得溫柔而欣賞,這小東西也算心細如髮:「再給我些時日,所有事情很快就會結束。」

環鬢抵著他衣下鎖骨,向上承望他半垂凝視她的眼,她翹起的唇角略含譏誚:「包括你的三位夫人?」

他輕吻她的鬢角,施然篤定:「包括我的三位夫人。」

「本朝休妻可是件缺德的陰損事,你想學那陳姓狀元一般熱後世罵名麼?」

他裝作十分驚訝,捏玩她尖秀的下巴:「本公子是那種人嗎?休妻這種遭天譴的事我怎麼會做呢,那絕對是萬萬不可。」被懷內幽香引出一絲心猿意馬,俯眸掠去,驚奇道,「你在長身子?」一陣子沒見,怎麼衣衫下好像飽滿了不少。

「你別亂來。」她羞紅了臉,微有些惱。

她不說即可,這一開口拒絕,他索性再她耳際挑釁地吹氣:「我哪兒亂來了?」揚高的尾調拉出一抹逗弄。

枕在他肩的螓首朝上微仰,半惱媚眸瞟向他時仿如水潮泛過,又若嬌嗔挑情,他心口一蕩,就在她想開口的瞬間他已飛快堵住她的唇,她只聽到一句含混不清的垂詢:「那個尼姑是誰?」

勾纏之間魂昏魂迷,無法思考,她微微應聲。

「我娘是壽州人,小時候聽她說過有一對孿生姐妹,生下來沒多久小的便夭折了,外婆恐怕大的也活不長,便把她送進了佛門,祈求菩薩保佑她平安成人,娘說我剛出生時她曾來看過我們,後來爹升任朝官我家搬到了開封,漸漸便沒了音信,娘去世前好像曾托人往壽州給她捎過信兒,但她長年雲遊在外,直過了幾年才知道我娘已不在人世,那時我已去了晏府。」

他一動不動只專心聆聽,而她說著說著腦袋兒漸垂漸低,由此並沒看見頭頂上的臉容密佈柔情,俊美雙眸溢出萬千憐惜,掌心覆上她的額頭,將她勾回懷內,歎息之中滿含愛意:「乖兒,以後會有我對你好……」

交纏的兩心被掩得毫無縫隙的門扇緊藏在內,只間或隱約傳出一兩聲壓抑的低嚶。

在屋子外頭,驚雷伴著慘白蜿蜒的閃電劈下,積聚了幾日的濃雲翻騰滾滾,墨漆得似吞天覆地,天際刮起急風,斗大的雨點辟里啪啦地砸落在簷瓦上,轉瞬已傾盆而下。

第十二章復聽雨簷忙

連日大雨,濕漉漉的勾簷不曾幹過,白府裡除了輪值的僕婢外皆被著綿綿不絕的雨幕困得動彈不得,閒暇時三五成群聚在房中,伴著窗外芭蕉葉上的滴滴答答聲可壓閒話。

「墜子你氣色好多了。」晚弄嬉笑道。

「她能不好嗎?每日裡喝三頓補湯,養膘一樣吃吃睡睡,你沒看她已經一身贅肉了。」晚晴出言挖苦,繼而又抱怨,「你們說晚玉到底去哪了?今兒又不是她當值,這大雨天的連人影也不見一個,真是怪事兒。」

尚墜慢聲應道:「你理她做甚,該回來時她自然會曉得回來。」

晚弄嘴角動了動,遲疑地看了眼尚墜,彷彿話就在嘴邊,卻不知說好還是不說好。

眸底閃了閃,尚墜笑笑:「怎麼了,這會兒我是外人還晚晴是外人?你有話還不好說了?」

「昨兒我去管事房時,恰巧遇上商管事和她外甥兒,雖然他們把聲音壓得極低,但迎面走過去的那會兒我還是覺察到了,他們好像在爭執,為了什麼而有點相持不下。」

晚晴好奇道:「他們爭什麼呀?為了墜子嗎?」

尚墜斜了她一眼:「別有的沒的都扯到我頭上。」

晚弄遲疑半晌:「不是墜子,我隱約聽見他們提到晚玉的名兒。」

「你說什麼?!」晚晴吃驚地瞪大了眼。

「他們——」晚弄忽然住嘴,面色尷尬萬分。

尚墜反應最快,當即抬首往門外望去,門檻處搭著裙裾一角,晚玉就站在那兒,可能是在進門時剛好聽到了晚弄的說話,一下子進退不得,臉色因極度難為情而有些發白。

晚晴跳了起來,驚罵道:「你這死蹄子趕緊進來給我說清楚了!」

晚玉沒有動,只是望了望尚墜,神色歉疚至極中還帶著一絲怯懦。

見她低垂下頭,極度不安地緊絞十指,尚墜微覺好笑,開口招呼:「你進來吧。」

她這才往裡挪了挪步。

晚晴發急,大步走過去將她硬拖過來:「到底怎麼回事?」

「我——」晚玉啞語,一句話堵在嗓子眼上不知如何出口,眼圈便紅了紅,咬唇抬首,定定望著尚墜,「我真不是存心想瞞你們,我自個兒也沒想到後來會——會——」

「會什麼呀!急死人了!」晚晴惱叫。

「你靜點兒。」尚墜白了她一眼,再回望晚玉,淺聲緩道,「你也沒想到會喜歡上丁大哥嗎?」

「你端午那日去找她退婚,我看他傷心成那般,只覺得心裡十分不忍,開始只是想安慰她一下罷了。」也不知晚玉是被逼急了頭緒慌亂,還是被識穿後倉皇失措,再脫口時已有點口不擇言,「你早已是公子的人,明知與他並無可能,若非你拿他做擋箭牌,也不至於——」

晚晴和晚弄齊齊愕然:「墜子你和丁大哥解除婚約了?」

尚墜面容微白,慢慢從晚玉身上收回轉淡的眸光,牽了牽嘴角:「你說得是極,這事我確實對不住丁大哥。」口氣誠摯而平靜,除此外旁人再聽不出她的任何情緒。

「我不是這個意思——」晚玉幾乎就要哭出來。

「那你是什麼意思?」一旁晚弄忍不住戧出聲:「就算墜子再怎麼不是,誰來說她也不應是你來說罷?你也不想想她平日是怎麼待你的?如今你因了自己喜歡的男子便這樣責怪於她,你有沒有良心!」

「我說了我沒這個意思!」

「好了好了!你們別吵了!」晚晴雙手一揮吼出一聲。

尚墜閉眼揉了揉太陽穴,片刻後睜開長睫,不以為意地輕輕笑了笑:「我被你們吵得頭都暈了。」望向晚玉,臉上笑意又更深了些,「你是擔心我介意嗎?其實每回想起來,我始終覺得有愧於丁大哥,你喜歡上他我高興還來不及,又怎會在意,再則我與丁大哥雖曾有婚約,兩人之間卻從無情分,所以你也別放在心上。」

低頭想了想:「要是商管家不贊成他與你一起,過些日子等我身子好些,再幫你想想法子。」掩嘴輕欠,懶聲道,「這雨淅淅瀝瀝起來沒完,下得人困乏不住,我先去瞇會兒,你們聊著罷。」

晚玉早被眼淚打濕眼簾,已說不出話來。

晚晴和晚弄對視了一眼,尚墜的神色表情與平時沒有兩樣,一番閒話也讓人挑不出毛病來,但兩人心裡就是覺得有點不對勁兒,從來想不到一貫少言的她原來也能輕描淡寫地把話說得那般周到,不但令人驚訝,還覺得陌生。

彷彿而今的墜子,已不是過去她們所熟悉的那個墜子。

那時舟中聽雨,楫浪潑荷,而今簷下聽雨,昏帳暗羅。

幽靜無人的房中,尚墜枕著一臂側躺再床上,眸光無聲落在地面,人一動不動,只靜靜聽著屋上簾外的雨聲,外頭廳裡晚晴和晚玉又低低說了會話,之後便似散去了再沒聲響,她翻個身,朝裡合上眼。

這雨怕是下到入夜也不會停……

一任階錢,點滴到天明。

此後又過幾日,天老爺才終於收住雨勢。

入晚十分,青空灰霾,碧樹如洗,風過潮枝帶起清新氣息。

「各色綾羅綢緞和珠釵頭面都已給二夫人送去,廚子正在準備她親自擬定的菜餚,二夫人說只想與公子獨酌一更,這等生辰小事並不願對外聲張,故而讓把酒菜都端到浣珠閣。」

書房中邵印稟道,旁邊小廝正把燈燭一一掌起。

白世非漫不經心地笑笑:「你依足她的吩咐去辦便是了。」方待回過身去與鄧達園說話,轉瞬想起什麼,把已走到門口的邵印叫住,叮囑般補上一句,「你去疏月庭和小墜說一聲,我晚點兒過去看她。」

邵印應聲退下。

這才側首向坐在東案的鄧達園:「薛奎那兒怎樣了?」

「有支突躥而起的流寇最近在玉門關附近擾民生事,薛大人把此事報上了朝廷,朝中回旨讓他按兵不動,先靜觀其變,大臣們私下議論,不少人懷疑那支流寇是日益壯大的黨項族人假辦為之,其意在試探我朝反應。」

白世非頷了頷首,沒說什麼,沉思會兒後,又問:「宮中呢?」

「文德殿已修葺得七七八八,京X南郊王氏磚窯的王二爺費了幾遭酒食,又破費不少銀錠和兩名侍婢,終究獲得修葺使滕宗諒首允,把那批上好的鋪地青磚賣了進去。」

聽的人點點頭,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輕叩案面:「找一個當把文德殿修得更堂皇的名目,又或是把鄰近幾殿也同葺一新的借口,使人上道奏折,請皇上從內庫再支十萬X給滕宗諒揮霍。」

「是。」

「X務處的鹽鈔引收地如何了?」

「他們收來的鈔引大部分經指縫出而落入吾府,官營買鈔場也被白氏的交引鋪頂得門庭冷落,那些中飽私囊的官員們只留著一小部分壓倉,然後層層上報說所收甚微,此舉措效果欠佳,或望調高買入價以試後效云云,朝廷已幾日批允,又多撥了十萬X出來。」

「你把鹽鈔的私市價抬到一券七十貫,而後以每券六十貫九十文,八十文,七十文的依次減價,吧收進的鹽鈔引一點一點全數賣予官收,記住要做得不著痕跡。」

鄧達園允諾:「如此一來,白氏從中賺取的差價便極為可觀。」

唇完如月,白世非向椅背悠然靠去:「何止,過去幾年間X貨務連歲有羨餘,三司往往多收為額,又各地州府每歲受納民戶稅帛,皆多為進貢京中。」

鄧達園精目一閃:「那想必今年內庫的入繳大減無疑。」

白世非懶懶望了眼窗外,連綿多日的雨水雖歇了,天色卻始終沒有真正放晴,入夜後烏雲壓頂,黑漆漆地沒半絲光亮。

「今夏雨季來得早,按這天時,不需多久京師便會接到地方水災的急報,你把我的話傳出去,今年不管何方水澇,商紳富戶只許捐米捐衣,一律不得出錢賑災,就讓各地州府全向京師借調糧銀。」

「公子的意思是——」

白世非笑著起身:「把內庫耗空,讓其入不敷出。」

小廝忙提起燈籠小心地領在前頭。

侍立在外的白鏡看見他從裡出來,忙不迭遞上一個小巧的白釉瓷瓶:「任醫官差人送來的,說裡頭是公子向他要的東西。」

白世非把瓷瓶納入袖中:「夏家最後一趟來人是在上個月初嗎?」

「便是上月初六,昭緹初五出了趟門,第二天夏家便來人了。」

白世非停下腳步,細想了想,唇邊漫起一抹細笑,那笑容分明很淺,然而看在白鏡眼裡,只覺深不可測。

「你走快一步,去把鋒睿找來。」閒聲吩咐白鏡,繼而抬首對掌燈的小廝道,「往浣珠閣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