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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十章心思別樣長

最先回到白府的是晏迎眉,其後張綠漾和夏閒娉也一同回來,前者彷彿有些心神不寧,後者則顯得心煩意躁,一聽邵印說白世非仍然未歸,也不知何時才會回來,兩人便各自進了院子。

沒多久,尚墜也從後門悄悄溜了回府。

大約掌燈時分,白府大門外來了個青衣僕從,自稱是夏尚書家裡的,邵印接到門房報後,吩咐小廝往浣珠閣通傳。

夏閒娉聽了先是一怔,然後馬上反應過來,令小廝去將人領進來,轉而又把昭緹叫進房裡,把嫂兒小婢全都遣開,壓低聲音問道,「我讓你留心的事兒,辦得怎樣了?」

昭緹習慣地就想上前附耳告之,腿剛一跨出便醒起今時已不同往日,連忙怯然住步,那瞬間臉上不由自主露出委屈之色來。

須知原是夏閒娉指使她欺打別的僕婢,不料在她把人都得罪遍之後,夏閒娉卻說翻臉就翻臉,自失勢後府裡沒人待見她,遇到她時一個個全都面帶鄙唾,浣珠閣裡那兩位嫂兒的陰損說話更尤為尖酸刻薄,這段日子她過得簡直如喪家之犬,心裡有苦難言。

夏閒娉看她那樣子,不耐地揮了揮手,「你過來說。」

昭緹愣住,「小姐你不怕——」

「過來罷,我知道你沒虱子。」夏閒娉冷冷地一撇嘴,「你真以為我那麼蠢,就憑那兩個賤婦也想愚弄於我?她們耍什麼把戲我清楚得很,之所以暫且由著她們,是因為你們鬧起來對我有用處。」

昭緹一直是她眼前紅人,平日行事又跋扈慣了,別的小廝僕婢見到她先忌諱三分,便想讓她打聽點事兒也不易為,如今人人幸災樂禍,對她冷嘲熱諷之餘不免疏於防範,反而方便了她行事。

昭緹聞言既驚又喜,驚的是原來夏閒娉把她也算計了進去,喜的是終於又可出人頭地,忙不迭道,「小姐,奴婢打探清楚了,院子裡原有的下人都被奴婢攆了出去,如今這批無一不是邵管家新契進來,一入府便送到小姐跟前侍候,全不曾在府中別的地兒待過。」

「這裡頭可有誰不安生的?」

「目前還沒發現,他們大都安份做事,平日裡也多沉默寡言——只除了那兩個嫂兒,不但愛打聽,還長舌得很,把咱們院子裡的事該說不該說的都添油加醋往外傳。」

夏閒娉淡淡一笑,「我就是要她們傳。」

「奴婢聽說李嫂兒曾三番四次去找過邵管家。」

夏閒娉一聽留了神,細細問詢,然而昭緹說來說去,也說不出什麼異樣,無非就是李嫂兒想巴結邵印來著,奈何邵大管家每回都避而不見,始終不與她打交道,這事在私底下傳開後便成了笑談。

正沉吟間,門外邵印領了尚書府的僕從進來。

那僕人恭敬地向夏閒娉請了安,把籃子裡的精美糕點一一擺將出來,「老爺新從揚州聘了幾名廚子,做了好些風味絕佳的江南晚食,夫人用膳時想起了小姐,所以便差小的送些兒過來給小姐也嘗一嘗。」

夏閒娉讓昭緹打賞了茶錢,將人領出屋外侯著,只把邵印留了下來,笑道,「我正尋思著什麼時候找大管家一趟,這會兒可巧得很了。」

「不知二夫人有何吩咐?」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原來前陣子我這院裡來來往往的,全因那貼身丫頭與底下人處不來,也怪我平日太慣著她,以至她竟然膽大包天,橫施惡為,這一茬茬地鬧事換人,真是辛苦大管家你了。」

邵印忙道,「二夫人言重了,這原屬老奴的份內事,都怪老奴辦事不力,所找之人總不能讓昭緹姑娘滿意,老奴實在汗顏之至。」

「那死丫頭我已經教訓過了,可是說句心裡話,她從小就跟著我,這麼多年了我與她總歸有些主僕之情,所以儘管她的行事不著譜兒,我也狠不下心就這樣把她攆走,但另一方面我又還是有些擔心,萬一以後她死性不改,繼續瞞著我在這地兒胡來,那就不只給大管家你惹麻煩,下人們說不得也會怪我縱容偏私。」

「二夫人的意思是——」

「在我未出閣前,身邊除了昭緹另外還有兩名丫頭,我仔細想過了,不如就讓我娘家把她們也送過府來?一則她們和昭緹相熟,這樣會少些是非,日後也無須再勞大管家為這種瑣碎事兒費神操心,二來,相比而言她們也更為瞭解我在飲食起居上的各種慣習。」

邵印一聽能脫身出來,自是求之不得,「一切但憑二夫人安排。」

夏閒娉試探地道,「大管家可要和公子說一聲?」

「不需了,公子曾一再交代,只要是二夫人吩咐下來,不管什麼事兒,老奴務必遵照夫人的意思去辦。」

夏閒娉嬌笑出聲,「大管家真會說話。」

當下便把昭緹和那僕從再叫進來,當著邵印的面交代清楚了,然後才差他返回尚書府去。邵印在暗示了翌日便將李趙兩位嫂兒撤出浣珠閣後,臨走前到底推搪不過,只得收受了夏閒娉執意塞來的幾錠銀兩。夏閒娉又賞了他幾件家裡送來的糕點,才送他離開。

房裡再無閒人,昭緹一臉佩服地對夏閒娉道:「奴婢在門外想了半天,終於給想明白了。」

「你想明白了什麼?」

「小姐原是太后指配給公子為妻,他對小姐只怕未必沒有戒心,如今小姐設法把院子裡的下人全都換了,假使白公子曾在小姐身邊安排有通風報信之人,想來也已被小姐清了出去。」待尚書府裡另兩名丫頭都過來後,這浣珠閣內外可不都是夏閒娉的心腹。

夏閒娉瞥她一眼,「你總算還有點腦子。」等昭瓏、昭翎來了,日後她若有事交代她們去辦,三人當中偶爾誰出入一趟白府應不會引人注目,否則只得昭緹一個,倘若來往次數多了,必定會令邵印乃至白世非起疑心,「如今公子已回來,你可別再像從前那般行事,萬一下人們在背後繼續說三道四坐實了我這個做主子的惡名,我可饒不了你!」

「明白,小姐的目的已達成,奴婢也該換籠絡之道了不是?」

「沒錯,別人會以為你是受了教訓而改過自新,你只需裝得可憐一些,他們很快就會重新接納你,你便趁這個機會給我好好打聽一下府裡的各種消息。」

不道這主僕二人仍在細斟密謀,卻說偏廳那邊,白世非偕莊鋒璿終於回府,鄧達園一直在廳裡等候未去,見到白世非,上前低聲稟了幾句。

白世非輕輕一笑,「她也該消停了。」

「可要小的再作安排?」

白世非手一揮,「不必,她喜歡唱哪出,你便陪她唱哪出好了。」與莊鋒璿出了偏廳,穿過後堂,往寢居之處行去,側首閒聲問道,「你的事情辦得怎樣了?」

「迎眉曾給壽州的一間尼庵捎過信,可一直沒有收到回音,想來那位師太雲遊未歸,只能再等等看了。」

由人及己,白世非心生感慨,忍不住輕念道,「何日掛冠宮一畝。」

莊鋒璿笑應,「相從識取棋中趣?」在岔路口與他作別,轉身折往聽風院。

白世非原地站定,前方不遠便是他獨自居住的第一樓,右邊園徑則通往伊人所在的疏月庭,躊躇了下,唇沿柔邪地往上一勾,彷彿就此打定主意,自言自語道,「棋中趣怎比得閨中趣。」

第十章閨趣意情忙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翩翩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張弦代語兮,欲訴衷腸。何日見許兮,慰我彷徨。

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于飛兮,使我淪亡。

晏迎眉掩卷,自書中抬起頭來,感歎道,「想當年文君與相如私奔,也不知立了多大決心。」

尚墜平日為了避嫌,說話一貫極為小心,甚少與晏迎眉聊及莊鋒璿,如今見她一臉神往,心裡不免有些擔憂,「你不會也想就此一走了之吧?」

晏迎眉無奈地歎息了聲,「怎麼可能,我若一走,卻置我爹和白公子的顏面於何存?」若要私奔何需苦苦等到今日,叫她置高堂不顧只求自己幸福,那樣的自私她此生也做不出。

「沒錯,那是最最下策。」非到萬不得已不可為之。

「唉,當初哪想到我娘竟會拒絕鋒璿的求親,嫌他是武官,不但官職低,家中又十分清貧。」

「其實武官也有武官的好處,當年若不是他,只怕你已成了公子的馬下冤魂。」

「可娘的門戶之見很重,她把鋒璿的提親推掉之後,不但對我禁足,再也不許我外出,還瞞著我開始挑選人家,後來我才知道,當時寧遠大將軍和濟陽郡王府兩家的少爺都向我家遞了求親帖子。」

尚墜愕然,「那兩位可都是京城裡出了名的紈褲之徒。」

「可不是,但娘很固執,覺得只有那樣的族中子弟才配得上與我家門當戶對,她怕我和鋒璿會節外生枝,一心想擇定人家把我盡早嫁出去。」晏迎眉輕撫心口,說起來仍有餘悸。

尚墜只覺心口沁寒,身為女人,她們的一生是如此悲涼,無法自己掌握而只能聽人擺佈,在閨閣中時得聽父母之命,出嫁後便得聽丈夫之辭,福氣好的如過世的白夫人,或能與深愛自己的夫君恩愛一生,但更多的還是像她性情軟弱的母親那般,遇上良人不良,最後也只能鬱鬱而亡。

「當時我被娘徹底蒙在鼓裡,是白公子在外頭聞訊後通知了鋒璿,鋒璿再設法給我遞了消息,我苦思無計,情急之下只好央鋒璿去求白公子,讓他也來向我家遞求親的帖子。」

尚墜驚呆住,瞪圓的眼珠定定看著晏迎眉,「你說——什麼?」

「當時娘勢必要把我嫁出去,我心裡就想,與其嫁給那些浪蕩哥兒毀了我這輩子,不如索性躲到白府來,至少還能落個身心清淨。」

尚墜只覺雙腿虛軟,當初在晏迎眉和白世非定親後,她曾自作聰明地私自攔下晏迎眉和莊鋒璿秘密來往的信件,一想到那樣極可能會耽誤到晏迎眉的一生,她在剎那間紅了眼眶,嗓音顫不成語,「我……我……」

晏迎眉伸手扶住想跪下去的她,「你起來,我都知道了,你也是為了我好,這我心裡清楚,怪只怪我沒有早些告知你。」此事關乎她一生命運,是故她一直守口如瓶,若不是今日她與莊鋒璿大體已算塵埃落定,以她謹慎的性子,即使親如尚墜也還是會隻字不提。

「其實你無意中幫了我的大忙。」晏迎眉笑著又道,「要不是你攔下了那些信,使得鋒璿憂思成狂,只怕當時他也不會那麼快就下定決心辭官,惟想到我身邊來與我一同謀劃共渡餘生。」

莫怪老話常說,人算始終不如天算,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定數。

「夫人。」門外晚晴忽然喚道,「公子問你們聊完了沒?」

晏迎眉聞聲愕然看向尚墜,卻見她也是一臉意外,似乎同樣不解,為何白世非會在這種夜深時候來訪,眼底掠過絲絲複雜難言的情緒,彷彿連自己也辯不清內心是悲是喜,默然片刻,她起身出去。

隔壁那間專為白世非而設卻一直空置的臥房裡,處處燭影搖紅,彩幔幽華,床榻上的鴛鴦繡被精緻而瑰麗,一道修身倚在窗邊,神色帶著幾許守候已久的寂寧,遙視漆黑無邊的天際彷彿出了神,直到門扇發出「吱呀」一聲響,被微微驚動的他才轉首看來。

尚墜站在門口,一動也不動,只是那樣看著他。

白世非也沒有動,迎著她的眸光,依然安靜地立於窗邊,不言也不語,角落衾燭在他束著玉帶的錦緞衣面上耀出淡柔的淺橘光暈,有流風穿窗而入,他長墜及腰的寶藍髮帶迎風輕舞,帶上細織的銀絲在暗朦中閃閃生光。

尚墜輕輕地反手把門掩上,緩步走過去,「你怎地來了?」

白世非眉間一皺,盯著她眼眸裡未褪的紅絲,「怎麼回事。」

她沒再作聲,不久前才在日暮分開,只過了幾個時辰而已,然而他凝視她的眼神裡卻流瀉著一寸寸呼之欲出的相思,彷彿兩人已久別經年,而他終於受不了內心煎熬,只渴望與她一見再見。

晚晴等人曾多次在她面前提及,說他雖然再娶了兩房夫人,但卻從未踏足浣珠閣與飲綠居,更別說在那兩處院子過宿,如今他卻在深夜來了這裡,就站在她面前,還有這間臥房,他早在成親前就已預先叫人佈置妥當。

所有這些,他是什麼意思呢?

她瞳子四周浮起的薄薄水汽讓白世非輕歎了口氣,用指尖挑起她的下巴,無奈而憐愛地搖了搖,把聲調放低到柔和極致,「到底怎麼了?」

這不經意的溫柔幾乎讓她淚成長睫,心房內乍澀還甜,雜陳的五味象被人揉成深深的酸楚,往四肢百骸蔓延,讓她驟然間莫名地想哭,卻又哭不出來,她微側過頭去,斂上了眼,也嘗試斂回最深的情緒。

「小姐才剛與我說了她和莊大哥的事。」

他點點頭,「所以你覺得對不起她?」

「你原可早點告訴我。」

他放開她尖細的下巴,卻在垂手時纏上她腰間綬帶,忽地一扯,在她的驚呼聲中,他的嘴角含著一抹笑,帶著幾許明顯的惡意,「我為什麼要?你那時不是很喜歡為晏迎眉操心嗎?」

身上外衣被他輕緩褪落在地,她沒有委入他懷,卻也沒避開。

「可就算莊大哥在這兒了,她也沒法和他在一起啊,他們怎麼辦呢?」

下一瞬她已被猛然推倒在床,他喃聲道,「我就說了你喜歡為她操心,我偏不告訴你他們怎麼辦。」

有些賭氣地,他連燈燭也沒吹,直接傾身覆壓在她綿軟的身子上,許是不堪隱忍過久,他的動作極為野蠻狂放,不會兒兩人已絹衣糾散,鬢雲纏亂……——

章節更改字數不能少,汗……只好把有話說先填上來,以後在此補一篇番外回來……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翩翩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張弦代語兮,欲訴衷腸。何日見許兮,慰我彷徨。

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于飛兮,使我淪亡。

此詩句出自《西廂記》的一段鼓詞,而這段鼓詞卻又是出自《鳳求凰》: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皇。

時未遇兮無所將,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艷淑女在閨房,室邇人遐毒我腸。

何緣交頸為鴛鴦,胡頡頏兮共翱翔!

皇兮皇兮從我棲,得托孳尾永為妃。

交情通意心和諧,中夜相從知者誰?

雙翼俱起翻高飛,無感我思使余悲。

相傳《鳳求凰》是司馬相如彈琴時所唱的歌辭。

陳朝《玉台新詠》、唐《藝文類聚》、宋《樂府詩集》都有收載,

不過也有人存疑,認為是兩漢琴工假托司馬相如之名所作。

在古代,琴歌一類的作品假托現象很多——

章節更改字數不能少,汗……只好把有話說先填上來,以後在此補一篇番外回來……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翩翩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張弦代語兮,欲訴衷腸。何日見許兮,慰我彷徨。

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于飛兮,使我淪亡。

此詩句出自《西廂記》的一段鼓詞,而這段鼓詞卻又是出自《鳳求凰》: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皇。

時未遇兮無所將,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艷淑女在閨房,室邇人遐毒我腸。

何緣交頸為鴛鴦,胡頡頏兮共翱翔!

皇兮皇兮從我棲,得托孳尾永為妃。

交情通意心和諧,中夜相從知者誰?

雙翼俱起翻高飛,無感我思使余悲。

相傳《鳳求凰》是司馬相如彈琴時所唱的歌辭。

陳朝《玉台新詠》、唐《藝文類聚》、宋《樂府詩集》都有收載,

不過也有人存疑,認為是兩漢琴工假托司馬相如之名所作。

在古代,琴歌一類的作品假托現象很多——

章節更改字數不能少,汗……只好把有話說先填上來,以後在此補一篇番外回來……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翩翩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張弦代語兮,欲訴衷腸。何日見許兮,慰我彷徨。

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于飛兮,使我淪亡。

此詩句出自《西廂記》的一段鼓詞,而這段鼓詞卻又是出自《鳳求凰》: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皇。

時未遇兮無所將,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艷淑女在閨房,室邇人遐毒我腸。

何緣交頸為鴛鴦,胡頡頏兮共翱翔!

皇兮皇兮從我棲,得托孳尾永為妃。

交情通意心和諧,中夜相從知者誰?

雙翼俱起翻高飛,無感我思使余悲。

相傳《鳳求凰》是司馬相如彈琴時所唱的歌辭。

陳朝《玉台新詠》、唐《藝文類聚》、宋《樂府詩集》都有收載,

不過也有人存疑,認為是兩漢琴工假托司馬相如之名所作。

在古代,琴歌一類的作品假托現象很多。

第十章暗流稍潛動

全府都知道了白世非在疏月庭過夜。

通常破曉時分就已起身梳洗的白公子這天竟睡到日上三竿,不管是閒雜人等還是真有要事請示者,無一例外都被白鏡擋在了疏月庭外。這消息在府裡並沒有引起丁點反響,所有僕人都如常幹活,彷彿大家早心照不宣似的。

會有反應的自然是第一次聽說的人。

張綠漾瞪著莫言,「世非哥哥過了日正時分才出來?」

「是,不過晏迎眉起得早,用過早食便帶了丫頭去後院看武師比鬥。」莫言想了想,彷彿有些困惑,「但是很奇怪,她今兒帶的丫頭是一個叫晚晴的,不是那個什麼尚墜。」

張綠漾咦了一聲,「這倒真是有點奇怪,那主僕倆一向秤不離陀。」

「說到這奴婢想起來了,前些天奴婢曾看到尚墜一個人往林苑裡去。」

「什麼時候?」

「大約是亥時之初。」

又是一樁奇怪的事,張綠漾沉思,那丫頭大晚上一個人去林苑做什麼?

此時的浣珠閣裡,夏閒娉一臉陰雲密佈。

昭緹小心翼翼地偷窺她一眼,自覺最好還是別再繼續提白世非在疏月庭過夜之事,便改口道,「小姐,奴婢還打聽到另一件事,原來三管家是白老夫人的陪嫁侍女,曾許配出去,後來成了寡婦才再回白府來。」

夏閒娉蹙眉,「這麼說來——她是看著白公子長大的了?」

「聽說在老夫人生前,她一直把白公子當作自己的親生兒似的對待,公子小時家教極嚴,一天裡吃多少箸菜、吮幾塊糖白老爺都有規定,那商管家看得心疼,常趁白老爺不在時偷偷給公子拿好吃的,為此還挨了白老爺好幾回責罰。」

「我知道了。」夏閒娉聽到這,心裡有了想法。

她嫁進白府已月餘,可日常便想見白世非一面也十分艱難,他要麼外出不歸,要麼就算人在府裡,每日也至少花三四個時辰和管事們議事,入夜之後她更是無法可施,第一樓不允女色入內。

唯一僅在用膳之時她能見著他,可是只要她喚得親暱些,他面上雖然微笑依舊,邵印卻會私下來找,說法師曾經一再囑咐,夫妻之間的暱稱會有損他的命盤,所以府裡只能稱他公子。

這說法一度讓她愕然,開始也曾疑心他是針對她,但後來一看晏迎眉確實從不喚他夫君,無可奈何之下她也只好順應府規。

其餘時候,就算她好不容易逮到一兩次機會與他偶遇,可還沒等走近他身邊,張綠漾忽然就會從旁邊竄出,扯著他的袖子直叫「世非哥哥」,讓她上前也不是,退後也不是,站在原地尷尬不已。

由此,到目前為止她還不曾與他單獨相處過,事情超出了原先的預計而變得十分棘手,有時也讓她倍感挫折,為他費盡萬般心思,卻始終得不到他一點眷顧。

「二夫人。」門外小婢走進來道,「門房那的小廝領來兩位姑娘,說是從二夫人家裡過來的。」

「叫她們進來。」

不會兒,兩個身穿素裙的丫環帶著一位家僕入內,喜盈盈地向夏閒娉行禮,為首那個丫環說道,「小姐,夫人知道奴婢們今日過府,特地又差廚子做了些新式糕點,讓奴婢們帶來給小姐嘗嘗鮮。」說罷側頭朝挽著籃子的家僕努努嘴。

那僕人自進門便跟在兩個丫環身後,且一直低垂著首,是故夏閒娉沒怎麼留意他,如今見丫環臉色異樣,她皺了皺眉,漫不經心地往那丫環身後瞥去,這一眼卻讓她從座位裡倏立而起,當即把閒雜人等全遣出屋去。

那僕人終於抬起頭來,夏閒娉屈膝請安,「小女子見過周大人。」

周晉定睛看著她,靜無波瀾地道,「夏小姐別來無恙?」

「托賴,不知周大人此次親自前來,可是太后有所吩咐?」

周晉也不多話,從袖中抽出劉娥手書,夏閒娉閱罷,在他轉過身去燃燭的瞬間,她的神色有絲不定。

周晉把紙箋當場焚燬,淡聲道,「夏小姐如有所獲,務必盡快告知周某。」

「閒娉明白。」當下把昭緹喚進來,將人再送出府去。

接下來的幾日,白世非寢於疏月庭一事彷彿只是曇花一夢,那夜過後他便恢復了原狀,仍只宿在第一樓。

尚墜依然跟著晏迎眉在府中各廳堂偶爾出入,只除了地位較高的僕人們在遇見她們時,神色似乎顯得比從前更加恭謹,府裡一切盡皆如常。

至於夏閒娉,則三不五時帶著精緻果點往商雪娥房裡跑,既乖巧又恭敬,直把商雪娥當長輩似地早晚請安,不但出手闊綽,和昭緹唱起雙簧來更把商氏哄得樂不可支,逢人便說白世非討的妻房裡就數這位最淑德賢良。

這日晚膳後不久,當白鏡入稟,商雪娥請白世非去一趟時,他彷彿並不覺得訝異,只是微微笑了笑,便往商氏寢居而去。

一見白世非出現在自個院子的門口,商雪娥即刻堆起滿臉笑顏,忙不迭吩咐,「快給公子上茶!」一邊把他往上位讓去。

「雪姨找我有事?」白世非笑問,也不客氣,在正中的交椅落座。

「也沒什麼要緊事,好久沒見著公子的面了,怪想念的。」

白世非一笑,「怪我最近忙得分不開身,對雪姨疏了問候。」

「公子這是哪兒的話。」商雪娥陪著笑,自個兒心裡再清楚不過,是因她早前逾越本份,擅自促成尚墜和丁善名訂親一事,犯了白世非的諱,從那之後他便對她冷淡疏離多了。

面對商雪娥欲言又止的惴惴不安,白世非笑著垂了垂睫,不用邵印報告他也知道,這段日子以來她異常識趣而收斂,不但再不敢管事,樣樣皆向邵印或鄧達園請示,便連日常說話也謹慎得很,彷彿生怕讓他察覺她存在於府裡似的。

也難為她了。

白世非原本就微淺的笑容轉向輕淡,「抽空把那紙婚書拿給我罷。」

商雪娥一聽這口風隱約似再不計前嫌,不由得大喜過望,急巴巴應道,「是,是,我趕明兒就給公子取來。」心頭重壓已久的大石終於落了地,她長鬆口氣,一雙眼睛往白世非臉上端詳,「二夫人說公子近來瘦了些,讓我仔細看看。」

她話聲剛落,門口已走進來一道嬌裊身影。

「雪姨。」夏閒娉軟喚,然後蘊情雙目才斜挑向白世非,「真巧,公子這會兒也在呢。」

白世非含笑看著她,「是很巧。」

「二夫人也來了?快請坐!」商雪娥笑吟吟地招呼她在白世非旁邊坐下。

「我家裡人從南邊帶回時新果子,今兒給我送來一些,我拿幾個來給雪姨嘗嘗。」夏閒娉接過昭緹手中的籐籃,從裡取出幾簇新鮮的荔枝,分別擺放在白世非和商雪娥座旁的案桌上。

「二夫人真有心。」商雪娥歎道,「不僅臉蛋兒長得那叫國色天香,德行也是兼而備之,像二夫人這般好女子,上天偏生便宜了我們公子,按我說,公子你的福氣可真不小哪!」

白世非笑容無改,深深看了一眼夏閒娉,「雪姨說的是,娶到二夫人,誰說不是我福氣好?」

明明他俊美臉上笑容濃郁得很,那一眼卻讓夏閒娉沒來由地心頭一慌,她趕緊剝了顆荔枝,纖纖玉指輕掂著遞到白世非面前,「公子爺。」

「謝二夫人。」白世非從善如流,接過後卻斜斜地一傾身,把荔枝塞進毫無防備的商雪娥嘴裡,「雪姨你先吃。」

商雪娥捂著嘴,指著他「唔唔」怪叫連聲,好一會才艱難地說出話來,又好氣又好笑道,「你這孩子!」

夏閒娉與昭緹被逗得撲哧一笑。

這時白鏡走進來,「公子,二總管請您往書房一趟。」

「什麼事?」白世非起身,只不過是往那裡隨意一站,卻見俊容安雅,修身飄逸,白衣長袖拂過錦裳,他曼聲道,「雪姨,二夫人,你們先慢聊。」說罷人已流星般走了出去,只餘房內人一起癡癡望著他的背影。

去遠後,白鏡才對白世非嘿嘿笑道,「小的沒叫晚吧?」

白世非瞥他一眼,「我本來想,若你等她剝好第二顆才開口,我就能扣你一個月糧餉了。」

「公子你好狠心!」白鏡叫屈,又回頭望了望,「三管家好像被二夫人哄得七葷八素了。」

白世非笑起來,「你別小看雪姨,她在我娘身邊跟了三十多年。」雖然好貪些蠅頭小利,為人卻機巧不過,對於府中的種種厲害關係,只怕她掂量得比誰都清楚不過。

回到第一樓前,白世非頓住腳步。

「那些給二夫人送東西來的夏家人,以後留意一下。」說罷沒有進入垂花門,卻往右邊石徑行去。

白鏡識趣地沒有再跟上去,然而在他轉身進入第一樓後,從遠處一棵大樹後走出一道身影,四周望望無人,迅速奔向右邊石徑,眨眼已沒入一人高的花叢掩映中。

無月之夜,暗黑迷離。

當白世非悄然在涼亭裡坐下時,孤清笛音的第一絲剛好劃過微風中浮動的空氣,湖水無光無色,似亦在靜靜傾聽。

第十章閒餐適日昌

「被你氣死了!」張綠漾狠狠敲了莫言幾下響頭。

「嗚嗚嗚……」莫言痛得亂叫,捂著腦袋抱屈,「奴婢真不是故意的!跟到岔路口時不知怎地摔了一跤,爬起來已經不見了公子,不清楚他往哪條路去了,大半夜那林子黑幽幽的,奴婢一個人也不敢再往裡走……」

「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下次本小姐親自出馬!」張綠漾怒瞪莫言一眼,轉頭看向窗外,碧空如洗,白雲遮日,不覺出了會神,爾後被莫言的走動驚醒,微微煩躁道,「日日在這府裡待著,除了睡便是吃,悶死人了。」說罷起身,領著丫鬟出了房。

張綠漾到達膳廳時,夏閒娉已然在座。

當著一眾下人的面,兩人儘管口不對心,也還是照例假笑一回,昭緹和莫言則是給對方的主子請安後就都撇過頭去,互不理睬,不多會兒,晏迎眉也偕尚墜而來,三位夫人又敷衍地虛笑若干。

尚墜同樣不與昭緹及莫言打交道,只安靜地站定在晏迎眉身後不遠。

待得莊鋒璿入席,沒等白世非出現,邵印已吩咐上菜。

夏閒娉和張綠漾幾乎異口同聲,「公子又出去了?」

「公子沒出門,只是吩咐今兒在第一樓用膳,不過來了。」

聞言晏迎眉與莊鋒璿極快地交換了一個默契的眼神。

那位白公子原本就一個月裡難得在府中用幾回膳,然而自從上次縱容了張綠漾的嬉鬧後,許多時他還沒吃幾口,就有佳人端酒布菜,他受也不是拒也不是,總尷尬不已。

如今與尚墜才剛有所好轉,想來是不欲再節外生枝。

張綠漾懊惱地嘟了嘟嘴,夏閒娉則掩飾不住臉上的失望,在商雪娥的刻意安排下,雖然她與白世非見面時依然還只寥寥數語,但感覺已不那麼疏離,本想午間找機會和他再親近一點,誰料他不來了。

一個吃得索然無味,一個暗藏心思,另兩人聲色不動,餐桌上一時寂靜無聲。

這時白鏡卻來了,「大管家,公子說再添碗三脆羹。」

邵印一怔,這餐桌上的菜式不是早給第一樓都依樣送去了麼?困惑中轉首,不經意迎上晏迎眉投過來別有含義的帶笑眼波,他在剎那間明白過來,關於三脆羹,這膳廳裡曾經上演過一場公子逗美婢的好戲。

接過小廝盛好的湯碗,邵印自然而然把托盤遞給旁邊的尚墜,低聲道,「墜姑娘,我這邊兒脫不開身,你代我走一趟可好?」

不料這話卻被耳尖的夏閒娉聽見了,她忽地從座位上站起,嬌笑道,「大管家也真是的,迎眉姐姐還在用膳呢,你怎麼就勞駕起尚姑娘來了,還是我給公子送去罷。」說完便自行從尚墜手裡端走托盤。

下一刻夏閒娉便覺得有些不太對勁,與那天莫言叫尚墜做事時一樣,廳裡的僕人一下子齊刷刷全看向她,卻無人作聲,這奇特的情形讓她不自覺有點背後生寒,還沒來得及想明白意味著什麼,腳尖忽地一麻就勾在了門檻上,「啊」地一聲驚叫連人帶湯往門外撲了出去,打了兩個趔趄後雖然勉強收住衝勢沒有摔倒,卻被湯羹濺濕了大片衣袖。

她狼狽不堪的樣子使得張綠漾當堂哈哈大笑,晏迎眉矜持地以袖掩嘴,餘人則訓練有素地死死憋著,尤其白鏡,明明一臉僵硬,嘴角卻控制不住地連連抽搐。

莊鋒璿的目光則在白鏡身上稍停了停,彷彿略有些趣味。

邵印趕緊再盛一碗,無言地看了眼尚墜,卻不得不快快遞給眼看著就要惱羞成怒的夏閒娉,直到主僕兩人端著托盤走遠,白鏡也隨其去後,廳裡眾人才放膽低低笑出聲來,便連尚墜也忍不住微微翹起一絲嘴角。

時移影換,日照中天。

約莫過了刻漏時分,昭緹急步走回膳廳來,臉上滿是笑容,逕直對邵印道,「我家小姐在陪公子用膳,還請大管家給奴婢再添幾樣下酒的小菜碟兒端去。」語調聲聲不無刻意。

張綠漾哼聲拍下筷子,微有惱意,「不吃了,莫言我們走。」

晏迎眉與莊鋒璿再次相視一眼,兩皆有些訝異,不由得側過身去,尚墜神色如常,見她回過頭來,只朝她輕輕笑了笑,其餘看不出半點端倪。

餐桌邊餘下的兩人一時無語。

晏迎眉細想了會,抬手招來邵印,輕道,「我們也吃飽了,這飯席撤了罷,過會兒,你往公子那去一趟,就說莊大哥新學了一式仙機棋局,請他到棋室來比試比試。」

邵印躬身退下。

晏迎眉便與尚墜、莊鋒璿二人往棋室而去。

第十章逐汝又何妨

小廝擺好棋枰,斟好香茶未久,白世非閒步到來。

晏迎眉看他意態從容,本想損他一句可消受好了美人恩,話到嘴邊念及會不會勾得尚墜不開心,也就嚥了回去。

反過來白世非見她神色有異,略為不解的眸光轉往莊鋒璿,後者卻只笑著以手勢示意他入座,他便望向尚墜,眼波相投,尚墜輕瞥了他一眼,他心裡有些好笑,這丫頭在外人面前總是對他不鹹不淡地。

他悠然落座,執起棋子,開始與莊鋒璿對弈。

然而不過三五子,便房中人都看出了他心不在焉,時不時抬首,一味顧盼小佳人,這情形讓晏迎眉和莊鋒璿發笑,而尚墜被他看得漸漸臉紅,微有些惱了,起身走過來,卻站定在他身後。

白世非自己也忍不住笑,仰首向後,「你過來些兒。」

尚墜遲疑了下,對面晏迎眉投來的揶揄眸光讓她愈發不好意思,心裡並不想挨過去,可是又怕萬一自己沒依他的話去做,他不定還會說些什麼不中聽的,只得向他挪了挪步。

這忸怩之色落入白世非眼內,定睛凝視她的俏顏,心裡不禁浮起一縷渴想,若哪天她能待他親熱一些,便折幾年陽壽也是甘願。

晏迎眉再也看不下去,取笑道,「你倆可親熱夠了沒?」

尚墜的面容剎那大紅,一看罪魁禍首聽聞晏迎眉的話後竟還噗哧一聲笑出來,彷彿很得意似的,她發急了,掂起指尖便戳向白世非的脊背,惱道,「笑什麼笑,還不好好下你的棋!」

這嬌嗔令白世非心頭大悅,感覺猶如已與她心心相印,一時間意態飛揚,沖莊鋒璿叫道,「遵命,小墜叫我下棋我便下棋,來來來,大哥,你我今日便廝殺三百回合。」

莊鋒璿無奈失笑,換了幾手後,對弈中的兩人皆靜下心來。

晏迎眉與尚墜在旁靜默無聲地觀戰。

漸漸地,兩者落子的速度都慢了下來,神色異樣專注。

晏迎眉看著看著,對莊鋒璿輕聲笑道,「你的群鵲依枝不若白公子的征鴻赴沼布得好,白子不但取得了實地,還保有對黑子的攻力。」

盯著棋面的尚墜卻微微搖首,「未必,白子外勢較虛,且上方還有孤棋,如果黑子強行開劫,可能會搶到先機。」

白世非與莊鋒璿相視一笑,莊鋒璿再下一子,沒有選擇開劫,卻在右下小飛守角,晏迎眉與尚墜頓然叫好,白世非見狀,反而往左邊擴展勢力,幾個來回後他忽然來一記暗藏殺機的小尖。

尚墜「啊」了一聲,「這手是絕好點,白子在中腹的出頭要暢起來,黑子可能麻煩了。」

莊鋒璿沉思了會,以一手粘來化解白世非的攻勢。

又過了約半柱香的功夫,白子造出三塊受夾攻的黑棋來,白世非開始強殺,連環劫爭之後莊鋒璿依然無法把黑子盤活,破不了白空,最終白世非以一路取勝。

晏迎眉與尚墜長抒口氣,「可下完了,這局棋真精彩。」

「世非的算路精細之極,子子緊逼的同時還步步為營,我自歎弗如。」莊鋒璿收好棋子離座,「你們倆誰來?」

白世非笑看尚墜,晏迎眉才要推她,張綠漾已從門外衝了進來。

「世非哥哥,原來你在這!我說怎麼找不到人呢!」

白世非無奈地看了眼已停步不前的尚墜,轉頭笑問,「找我有事?」

張綠漾一屁股坐在他身後長榻的軟墊上,百無聊賴地踢腳,「就是沒事,我快被悶死了。」

「咦?人這麼齊,好熱鬧麼。」盈盈笑著的夏閒娉也從門外走了進來,嘴裡向眾人問候,一雙美目卻只停在白世非身上,彷彿蘊含著千言萬語。

早在張綠漾進來時,尚墜便已悄悄移至晏迎眉身後一角,如今見夏閒娉也來湊熱鬧,她慣常平靜的面容下不為人注意地終於出現了一線裂痕,嬌俏容顏隱約透出輕微不耐和一絲薄惱來,明顯再沒了待下去的興致。

夏閒娉看見榻上棋枰,目光閃了閃,直接走到白世非對面坐下。

「我來向公子領教一下如何?」說罷纖纖玉手伸至他面前,姿態幽雅地執起黑子,嬌聲道,「公子,先下為敬了。」將棋子按落,眼風瞥見晏迎眉帶了尚墜正待離去,唇沿暗暗微翹起來。

白世非笑應,「本公子豈能欺負女流,莫如你和大夫人來一局。」說罷人已起身,走到莊鋒璿旁坐下一同品茶。

晏迎眉方要推搪,夏閒娉已盯著她一笑,「不如我和大夫人賭點綵頭如何?」

晏迎眉一怔,反不急著走了,也笑道,「不知二夫人想賭什麼?」

「如果公子不反對。」夏閒娉的目光掠過白世非,再看向晏迎眉時不無挑釁,「就賭今夜公子宿在哪一院如何?」

不顧尚墜在身後輕輕拉扯,晏迎眉朗聲道,「既然如此,倒是不妨來上一局。」心想這女子也忒精於算計,白世非從來就沒進過浣珠閣,她贏的話可得他一夜,輸了卻全無損失。

「那大夫人請——」

晏迎眉卻不坐,只把身後的尚墜強拽出來,笑道,「我的棋藝倒比這丫頭還遜半分,就讓她代我好了,二夫人不介意吧?」

「小姐!」尚墜低聲惱叫,卻已被晏迎眉一把按在了座位上。

「當然不介意。」夏閒娉的臉冷了冷,這個晏迎眉也未免太低估她,竟然讓一個丫頭與她對陣,轉念又想,既然她這麼樂意送她機會,她不如好好把握,管對手是什麼人,只要她能贏便好,當下臉色又緩和了些。

在晏迎眉的無聲逼視下,尚墜無奈之至,只得拿起棋子。

盞茶工夫之後,尚墜布下星無憂角,原本懷有輕忽之意的夏閒娉開始心驚,抬頭盯了她一眼,沒想到這小丫頭竟然深藏不露,再也不敢輕敵,收攝心神仔細沉思起每一步來。

張綠漾看得異常無趣,見門外莫言在偷偷招手,便跑了出去。

夏閒娉的棋藝倒並非浪得虛名,不多久雙方便成拉鋸之勢。

尚墜似乎是已久未逢敵手,被挑了起興趣,凝起眉心格外專注,而夏閒娉由於前面十幾手大意,不假思索落子的結果使得自己開局不利,再加上擔心會輸而想快點結束棋局,不免有點心浮氣躁。

又過片刻,當夏閒娉猛攻白中腹四子時,坐在她左後側的莊鋒璿搖了搖頭,白世非則含笑看向尚墜,正好她在等待夏閒娉下棋的間隙抬起眼來,他嘴角一彎,別有用意地朝她曖昧地瞇了瞇眼,仿如在說今夜他將任她為所欲為。

尚墜垂下眼睫,手中已捏好的白子懸在棋盤上方,遲遲沒有按下。

晏迎眉忍不住問,「你想什麼呢?」黑子敗勢已顯,她只要開始劫殺,基本就可以進入官子決勝。

尚墜手中的棋子終於輕輕落下,卻使得旁觀三人一同面露驚訝,他們同時看向她,無論如何不應該下在這一個位置,卻見她低低垂頭看著棋盤,沒人知道她在想什麼,除了她自己——

那一刻她想,他要她時不容她拒絕,但,她就非他不可麼?

他是不是覺得她已經沒了脾氣?還是他以為她心裡真的一絲怨恨也無?他不是喜歡把每個人都當作手中的棋子,不容人離他掌心半寸麼?今日她也讓他試這一遭,他自己的命運就掌握在她的舉手之間,而她,將會把他趕離身邊……他既然喜歡娶那麼多夫人,何不好好消受?就讓她成全他。

在看著她彷彿心意已決般落子如飛,連下了幾手敗著後,白世非臉上的驚訝緩緩斂起,神色越來越淡,直至毫無表情,莊鋒璿和晏迎眉對望著雙雙疑惑不解,而原本已沉下臉的夏閒娉則很快面露喜色,手筋連發展開更強猛的攻勢。

終於,再幾手後,尚墜投子,「二夫人棋藝精湛,奴婢服輸。」

夏閒娉展開笑顏,心裡半驚半喜,驚的是這不起眼的丫頭棋藝之深竟是自己前所未遇,喜的是幸而她後來大失水準,被她有機可乘,否則今日她想贏這丫頭還真不容易。

她望向白世非,含情道,「那麼公子——」

白世非展唇一笑,容顏生色燦絕,「今夜亥時,我與二夫人不見不散。」

說罷撇下一室的人,獨自飄然離去。

第十章夜半聽籬牆

不知不覺間薔薇綻曉,一院香來,圃中,樹下,牆角,逕邊,風過處花事格外招搖,然而,也是這樣的不知不覺間,寒木春華未盡,已是紅衰翠減,眼看著暮春時分芳菲逐日敗謝,原來的奼紫嫣紅如今枯凋垂零,便連闌珊枝頭也似有些不堪時節變遷的淒涼。

一連三夜,白世非在浣珠閣待到凌晨寅時方離去。

府裡私下最熱的話題,除此之外還有他和二夫人在膳席上的談笑風生。

晏迎眉說她自作孽不可活,她沒有作聲,可以怎麼回答?要怎麼告訴別人自己心頭絲絲作痛的傷痕,要怎麼說,她無法控制自己對他不再用情,卻矛盾地也無法控制內心的抗拒,有時候只想遠離他,情願雙方只是路人。

笛音低回吟盡,沉入湖水一寸的足尖已被浸透,潮濕水意沿著襪子往上蔓延,也曾想過,如果就這樣在無人之夜放任自己棲身湖底,是否從此便沒了世間一切煩惱,再也不用愛,再也不用恨,再也不用憶起早逝的娘,和絕情負義的父親……

輕輕甩了甩頭,將不請自來的消沉而荒謬的念頭趕出腦海,從多少年前已是孑然一身,在這世上還有什麼好祈盼的呢,這一年來流了那麼多淚,也應該夠了,從此以後,再也不要為任何人而哭了罷。

自水中收回雙足,起身時指尖無聲抹淨眼底染淚的余痕。

片刻後,兩道偷偷摸摸的人影走進水閣。

左尋右找卻始終沒半點發現,張綠漾懊惱地不住撓著後頸上的斑腫,「你說那丫頭是不是有病,大半夜跑到這兒就為了吹笛!早知如此你不要叫我跟來嘛!」躲在樹後被蚊子叮得又痛又癢,強忍了那許久結果卻是白受罪一場,真氣死她了!

明明是她自己好奇心重非要跟來看看,莫言心裡暗自嘀咕,嘴裡卻不敢回半個字,只趕忙追上已快步離去的主子。

良久,再沒有任何人打擾,湖邊的芙亭裡終於傳出聲音。

「這個又是怎麼回事?」莊鋒璿朝已走遠的兩人揚頜,若說白世非娶夏閒娉是迫不得已,那麼這個張綠漾呢?

「小孩子賭氣。」白世非意興闌珊,「你的事怎樣了?」

「終於聯絡上那位師太了,她近日便會啟程返回開封。」

「若按我的意思,你們便走了又如何,何必顧忌那麼多。」

「迎眉有她的道理,就算你無所謂背負休妻的罵名,她終歸也需要給晏大人和晏夫人一個交代。」說話間莊鋒璿深感歉意,「說起來還是我們二人連累了你。」若不是白世非代他娶了晏迎眉,使得劉娥能夠挾晏殊以威逼,白府原本毋需再迎娶什麼二夫人三夫人。

不以為意地一笑,「就算沒有你們,她也會設法尋別的由頭。」

父母雙亡後一顆孤零的傷心無從寄托,全心全意終日鑽研生意,惟願讓父母在天之靈也能看到,他沒有枉費他們生前教導的苦心,那三年裡,他唯一只在忙碌中才能獲得一絲慰籍,直到,她來了這裡……

「我記得你當時雖然答應了太后要娶夏閒娉,但直到年初她召你進宮去催婚,你也硬是把婚期拖到了三月份。」

「所以我也算沒保住晏大人。」作為交換條件晏書本不應被辦,無奈他拖延太久,還是把老太婆給惹出了火氣。

莊鋒璿微微笑起來,「為了小丫頭吧。」

白世非沉默,半響後懶懶起身,走出亭外,「睡了。」

已然用上一生真心,卻仍捉不住她的半點肝腸,得不到絲毫眷戀,動輒將他推開千里之外,這般一而再地反覆糾纏還亂,內心只覺倦意索然,已不欲朋輩慰寂寥。

鍥而不捨的聲音從背後追來,「迎眉說那天她之所以故意輸棋,是因為你和夏小姐撇開眾人獨自用膳去了。」

白世非愕然回首,「胡說八道,我何時與她獨自用膳了。」

莊鋒璿好笑揚言,「那個叫昭緹的丫頭可是這麼說的。」

微蹙俊眉乍然展開,了悟的暗眸從莊鋒璿臉上一掠而過,謝絕旁人看戲而拂袖轉身,再出聲已隱然含笑,「絕無此事。」

原本的滿腔抑悶,終究淡淡驅散了些。

漫步而回,還未走出花叢小徑,已隱約聽聞第一樓外傳來壓低的說話聲,彷彿受了天大的冤屈,白鏡既氣憤又冷冷地怪叫,「那死丫頭說的話你們也信?!院裡的小子全都告訴我了,那日公子在屋子裡等得心焦,便走出了庭院外頭,不料那女人正好端著托盤到來。」

「是不是公子就讓她進第一樓了?」晚晴心急質詢。

白鏡幾乎氣絕,「你今兒是不是沒帶大腦出門?公子要是會讓她進第一樓,當初又何必煞費苦心在院子裡擺一個五方龍神銀陣?」

「你嚷什麼嚷!沒有便沒有唄,後來倒是怎樣了?」

「既然被那女人撞個正著,以公子的風度翩翩自也不會馬上掉頭就走,便與她婉言了幾句,只說已用罷午膳正有事要去管事房一趟。」言下之意自是無暇多作逗留,說到此處聲調陡然拉高,變得甚為不屑,「誰知道那女人竟然面露委屈之色,當場流下淚來,又一味低聲央求,希望公子陪她到那邊的涼亭裡稍坐片刻,等她自個兒飲了那碗三脆羹。」

晚晴譏諷,「果然和那丫頭是一條扁擔上的貨色。」只差一個挑擔的人了。

「那女人嬌滴滴梨花帶雨似的,便鐵石心腸的人見了也會動三分惻隱之心,更何況咱們公子?他平素待人有多溫柔你也不是不知道,便對我們這些下人也不曾疾言厲色過,雖然以他的絕頂聰明未必看不出那女人的用意,卻總歸忍不下心就這麼撇下她走了不是?」

晚晴恨啐一聲,「有什麼忍不下心的,狐媚手段了不起啊?也就你們這些骨頭輕的男人才吃那一套。」

看她一臉憤色,白鏡不敢辯駁,只道,「公子無奈之下只好陪她到那亭中坐了片刻,我聽院子裡的說便連半刻更漏也不到,那會兒昭緹沒跟過去,可能為了讓那女人和公子獨處吧,估摸她便是趁這空檔去了膳廳裝模作樣。」

「那死潑蹄子!有朝一日非收拾收拾她不可。」

「不是我多嘴,你也勸勸那位小祖宗,別有的沒的總和公子置氣,便她進來白府的這大半年,公子就沒過上幾天好日子,不是今兒要費神哄她高興,就是明兒要花心思討她歡喜,我們這些做小的看著都覺得他累。」

說到這個晚晴便洩氣,「又不是沒勸過,晚弄晚玉和我姐妹三人,數不清戳著她腦門說了多少回了,可她就那性子,我們能怎麼辦呢?話說回來,公子不就喜歡她那硬脾氣麼?不然放著府中那麼多如花似玉的侍婢他一個也不中意,偏偏就只看上最死心眼的那個。」

半抹弦月從烏雲中探出來掛上西梢,淡柔月光灑在石徑中獨立的身影上,一襲白衣被月色銀華照映如水,直到花叢外的嘟囔收起爾後腳步聲漸悄消失,俊秀身影依然未動,輕淺笑痕似在回味方才無意中聽籬察壁的所言。

惻隱?溫柔?當其時他不過是順水行舟。

夏閒娉需要時機,他便予她合情合理的時機,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