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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遺情,恨棄

當高訪公開向財經界宣佈早在幾個月前已經把ODS收為淺宇所有,並以合約條件過於苛刻不能接受為由著律師給代中發函拒絕履行之前ODS與其簽定的銷售協議時,整個業界為之震驚,代中內部更是炸開了鍋。

正如占南弦所料,事發後朱令鴻不得不第一時間聯絡潘維寧,希望他去說服益眾董事會同意代中以同類的其他軟件來替代ODS,然而在潘維安的刻意阻撓下,朱令鴻唯一能夠救命的一招也以落空告終。

代中還沒有時間去和淺宇打官司,就已經不得不面對擺在眼前十萬火急的事實,他們必須得在一個月內向益眾支付巨額違約金。

就在財經界爆出大新聞後不久,娛樂版忽然也喧聲奪人。

溫暖是看到溫柔帶來的報紙後才知道,在別人茶餘飯後的談資繞了一圈後,好不容易才得以風平浪靜的她,又一次突如其來地回到觀眾的焦點裡成為熱門話題。

事件的女主角還是兩個人,這兩個人同樣還是她和薄一心。

不同的是這次她們兩人之間並無牽連,只不過是某報登了一張十年前她和占南弦的合影,同天裡另一家卻刊出了薄一心和潘維寧的吻照,由是引起軒然大波。

要知道未幾前占南弦才送了一頂聞名全城的綠帽給朱臨路,誰想到還沒過多久,他自己頭上也被人戴了大大的一頂,如此振奮人心的戲劇化發展,想不讓八卦愛好者們津津有味地唾沫橫飛真的很難。

而本城曠世愛情故事之薄一心與占南弦是彼此初戀情人的經典傳說,終於被溫暖和占南弦的合照轟然推翻。

娛記們又再發揮無比豐富的想像力和專業挖掘精神,先是占南弦為什麼忽然與她爆出緋聞得到了原來舊情復熾的正解,然後薄一心在與占南弦戀愛期間,曾遭遇潘維寧瘋狂追求的史前舊事也被翻了出來。

原本已等同於「狐狸精」代名詞的「溫暖」,忽然便得到了全城諒解,憐憫,吹捧,讚美,代為不憤等種種言論如雨後春筍,看得溫柔目不暇接,哈哈大笑。

「外面都在傳,說是占南弦和薄一心外出吃飯時遺失了錢包,有人揀到後把他錢包裡的這張合影以二十萬的價格賣給了報社,真沒想到他竟然這麼長情,到現在還把你的照片放在錢包裡。」

溫暖看看報紙,再看看自己,感慨道,「姐,我們是不是都變了很多?」

「坦白說你和他都變得很厲害,以前一個鋒芒畢露一個光彩照人,走到哪裡人家不說你們是小小的一對珠聯璧合?可是現在呢,一個變得像天上的恆星遙不可及,一個變得像大門不出的深閨閨秀。」

溫暖輕輕搖頭,時光易逝,世事易變,容顏易改,情緣易折,這通通原是世途不可或改。

手中報紙翻過來,看到薄一心和潘維寧的照片,兩人的衣著式樣都很新,照片裡的背景,豪華瑰麗大朵浮雕式牡丹花的天鵝絨牆面,意示著某些高級場所,感覺有點似曾相識。

那瞬間她腦海中極其飛快地掠過一些什麼,隱隱覺得哪裡不對,可是一時之間又抓不住。

在溫柔走後不久,溫暖完全沒有料到,薄一心竟會找上門來。

門鈴響時她還以為是溫柔落下了東西所以回來取,誰知道打開門一看,竟是身穿便服也顯絕色嬌妍的薄一心站在外面。

她呆了呆,緩緩拉開門扇,把人請了進來。

薄一心瀏覽著房子中的裝飾和擺設,慢慢踱到廳裡坐下,因為溫柔來過,几案擺著成套的茶具,溫暖換過新的茶葉,盤坐在地做足一道一道藝序沏茶,時間過去良久,兩人誰都沒有開口說話。

過了三盞水,她給薄一心斟上茶。

薄一心端起,小口品嚐,讚道,「清氣持久,香馥若蘭,是明前龍井?」

「嗯,溫柔帶來的,據說是七星柴灶炒制。」

薄一心垂下眼睫,「那天有些話我沒說完。」洗手間畢竟不是什麼適合談話的地方,「今天沒預約就過來,希望沒有打攪到你。」

「沒關係的。」

「溫暖,首先,我不會為當年向你道歉。」

溫暖笑了笑,「你從來沒有對不起我。」

「不管你怎麼看。」薄一心淡聲道,「我從沒否認過,當初的確是背叛了你。」她可以去和任何男生交好,但無論如何也不應該是同桌的男友。

溫暖起身,「要不要吃幾件小點心?」

關於多年以前,其實記憶自有主張,早已經漸殘漸缺抹輕抹忘,如果沒有人提起,也許再過幾年她便會忘得一乾二淨,相對於她人生的其他經歷,年少那段短暫的友誼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薄一心看著她走入走出,長久不再說話。

慢慢喝著茶,再開口時睫下浮起輕愁淡怨。

「以前看報紙提到你和朱臨路,形容你高貴典雅,溫和含蓄,我覺得很好笑,那樣的人怎麼可能會是你?後來我問南弦,溫暖真的是那樣嗎?他說,你很自閉。」

溫暖靜默。

「你知道南弦為什麼會和我走到一起嗎?」

溫暖好一會才笑了笑,說:

「我一直有個心願,就是希望——不管愛過我的人還是我愛過的人,餘生都幸福快樂。」所以,不管他當初為了什麼,只要現在的他寧靜開心,她始終會祝福。

「你非得那麼置身事外嗎?」薄一心譏誚地牽起嘴角,「讓我告訴你吧,他當初會接受我是因為我正好和你相反,那時你鐵了心要把他推離身邊,而我卻喜歡他喜歡得發狂,一門心思只想佔為己有。」

溫暖垂首,說不出話來。

「有些話我放在心裡已經很多年……那時在班上你以為你最好的朋友是我,卻不知道背地裡最妒忌你的人也是我,我妒忌你從一出生就被有錢父親捧在手心,也妒忌你那麼小就交了南弦這樣的男友,但你知道我最恨你的是什麼地方嗎?」

溫暖輕輕歎口氣,「你好像說過。」說她不懂得珍惜。

薄一心的眼眸裡升起深深的隔離。

「我真的不明白,為什麼上天會特別眷顧你,你上課看漫畫下課打球週末談戀愛從不複習背書,可是分數卻永遠比努力付出的人考得還高。」

不僅課業上如此,就連琴棋詩畫和各種運動也無所不會樣樣精通,在男生中更是一呼百應,不管她說什麼都沒人會逆她的意,但是這些都不足以讓人對她有太深的成見。

「我最痛恨的就是你從來都不珍惜你的天分,別人費盡千辛萬苦也達不到的目標取不到的成績,對你而言卻輕輕鬆鬆就唾手可得,每一項都好像天經地義到你可以滿不在乎。」

薄一心輕啜手中的茶。

「你可以因為一時衝動而跑去夜以繼日地學鋼琴,卻在拿了比賽的第一名後覺得沒有挑戰性了而從此再也不彈,然後你改學網球,卻又在打敗校園無敵手後沒了興趣,每一項都是如此,到達一個高度後你就會放棄。」

她以前一直相信,不管隨便挑哪一樣只要溫暖好好地認真堅持,以後都會有所成就,但毫無機心的溫暖偏不,全都無所謂地當成日常的消遣遊戲,根本不求上進,日復日地踐踏著她自己所擁有的別人夢寐以求的天分。

這在當年,看在薄一心眼裡真是無比厭恨。

「不過我也得承認,那些女生包括我在內都很矛盾,在妒忌你的同時也不由自主地喜歡著你,你天性熱情,真誠,單純,快樂得沒心沒肺,你身上有些與生俱來的東西象陽光一樣總是感染著我們,所以即使你刁蠻任性到永遠只能你打別人、別人不可以打你,那些女生們也還是對你趨之若騖,這其中也包括我自己……就說杜心同,是,是我唆使她去害你,可是當她真的那麼做時,我忽然就對她變得很厭惡,所以我失信於她。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想法,只覺得自己可以害你,可是當別人那麼做,我卻會不喜歡。」

她停了下來,神色自嘲。

「你知道嗎?曾多少年來你一直是我心裡無法達到的顛峰,為了超越你我從來沒有停下過努力,我今日的成就不是憑臉孔或南弦的財勢換來,而是這十年裡每分每秒都不曾放鬆過的刻苦付出,我沒有你的天賦,那我就比你更努力更拚搏,上天總不會連這樣都不許吧?」

溫暖輕輕咬唇,她真的從來都不知道,自己曾經給身邊的人帶來那麼大的壓力。

「這十年裡——你快樂嗎?」她問。

薄一心嗤笑出聲,「快樂只對你這樣的人才顯得重要吧。」

溫暖合上眼輕吁口氣,只是笑了笑,沒有說話。

她與溫柔自幼失母,少年喪父,她們就沒有傷心事嗎?只怕未必。

只不過是,有什麼必要以一顆殘缺的心示人呢?

非要時刻提醒自己無依無靠,可能死了也沒人收屍的景況是多麼淒慘,在顧影自憐之後再自我暗示要頑強堅強,以從「活得不能比別人差只能比別人好」的成績中獲得心靈慰藉和自我滿足——非得那樣人生才算有意義麼?

可是如同天性的懶散,不管變故再大,她早習慣了隨遇而安。

這世上,能夠登頂金字塔的人只有萬分之一,其餘萬分之九千九百十九不管再如何出眾到最後也不過是個平凡人,有著平常人都會有的喜怒哀樂和悲歡離合,她也不過是這平凡眾生中的無名小蟻而已。

沉默良久,薄一心繼續緩聲道:

「曾經一度,在你終於出現回來讀書時,我以為自己超越了你,不管走到哪裡我薄一心的名字人盡皆知,而從前輝煌得有如天人的你,最後也不過是個默默無聞的普通的女大學生而已。可是,從你進了南弦的公司後我才明白,這些年來他對你隻字不提根本不是表示他已經忘了你,恰恰相反,正因為感情埋藏得太深,所以他才會對你的消息和行蹤完全不聞不問。」

薄一心攥著手中茶杯,眼底浮現無限悲傷。

「你能明白那種感受嗎?即使我如此努力,到頭來就算能俘盡全天下男人的心,卻獨獨得不到他的,而你,那麼輕而易舉十年來什麼都不用做,卻始終盤踞在他心頭,卻偏偏直到如今——你仍然還是不懂得珍惜。」

溫暖仰起頭呆看著她,似乎不太能夠反應過來她在說著什麼。

「我真的很不明白,為什麼非得是你這個涼薄的女人,論感情你不會比我愛他更深,論付出你不會比我為他做的更多,論瞭解你不會比我更明白他的種種舉措,可是我卻永遠只能是紅顏知己,他內心有一個角落永遠只儲存著對你最深的情緒,他恨你當初堅持要分手,恨你一聲不響地離開,恨你那七年裡沒有回過一次頭,恨你直到現在還放不下往事去爭取,恨你就這樣避之不及地要把他拱手讓給我。」

溫暖跳起來,「別說了!」心頭有種微弱的澀痛壓得她無法呼吸。

薄一心把茶慢慢飲盡,放下杯子起身。

「當年如果不是南弦,我早被欠下大筆賭債的父親逼去做舞女了,是南弦供我讀完高中,也是他在我出道之初花了大筆的錢和力氣,才使我不至於受圈子裡那些男人的騷擾,可以說沒有他就沒有我薄一心的今日,溫暖,我坦白告訴你,占太太這個稱呼曾經是我最深的夢想,這個世界上不會有人比我更愛他,只是,我做不到像你一樣自私,永遠只顧自己單方面快不快樂。」

她邊說邊走向門口。

「你大概不知道,南弦最恨的其實是——他仍然愛你。你好自為之吧。」

天空很陰,異樣的暗淡灰蒙,在整一個下午,欲來的雨似在躊躇很久之後始終還是不願落下,似這種陰鬱低沉的時候永遠少不了音樂,溫暖在聽S.E.N.S.的Aphrodite。

阿普羅狄,又譯作阿芙洛狄忒,羅馬神話中宙斯與狄俄涅的女兒,掌管人類的愛情和婚姻,亦即以美麗著稱的女神維納斯。

溫暖不知道這是連日來所聽的第幾張碟,因為它,她想起了古老的理想王國,已經消失的阿特蘭提斯,米蘭昆德拉曾經如是說:

「很久以前,美就已經消失,它滑落到喧囂的噪音之下——語詞的噪音,就像傳說中沉入大西洋底的阿特蘭提斯島。惟一還留存下來就是語詞,年復一年,它們的意義越來越失去了明晰與簡潔。」

從當年離開後,她就開始厭倦言語,曾經有半年裡她隻字不說,這許多年來她唯一只喜歡音樂,一個人安靜的世界裡,只有音樂才是她永恆最好的伴侶。

落地長窗外的天空終於飄起了雨,扑打在樹葉和樓牆上,如絲如線,綿綿不絕地低低淅瀝,不知道為什麼心情那樣抑鬱,也許因為雨,也許因為這首帶點憂傷的低回曲子。

阿普羅狄,那個美麗的維納斯,許盡人世蒼生的愛恨仇情,卻在神的天界裡最終也許不了一個圓滿給自己。

百無聊賴,她手中的遙控器把可以連播八碟的CD機翻過另外一張,這次是氣質神秘的北歐女郎在唱,Shoulditmatter。

這沒有什麼,

我將做和已做的,

和我的心一樣深,

你始終是恆久不變的唯一。

我聽到你如是說,

可我想你根本不知,

我希望我能夠是你最忠誠的。

Shoulditmatter,此時此刻仿似唱出她後悔了半世的心,有那麼一瞬她想拿起電話撥給占南弦……然而最終還是心怯,放下一整天都抓在手裡的手機,對著空氣無能為力地合上了眼睛。

薄一心有一點說得沒錯,的確,她懦弱。

她的愛情和勇氣在碾轉多年間早已消磨成灰,只剩下一點猶未肯徹底死心的餘燼,即使把它扇旺,也未必能感動占南弦已冷硬如鐵的石心,但如若失敗,則一定會反噬她這一生。

所以,她非常懦弱,一直以來不敢踏出真正關鍵的那一步。

只是薄一心已清楚地讓她知道,占南弦恨她的退避,他強硬的自尊心不會容許自己對她再有任何表示,若她選擇再度離開或繼續沉默,一切,極可能會就此成為定局。

她不肯定自己對他的愛能否克服內心深處的恐懼,因此生再不想重回那段漫長黑暗自我療傷的日子,然而這也不是最重要的,真正讓她惶恐不安的是,她不知道他對她的餘情是否真的足夠讓他徹底拋開從前。

他對她一步一步地撩撥招惹,向她索求無條件的全然付出,卻從來沒有說過——哪怕是暗示,他以後會和她一起。從來沒有。有沒有感情是一回事,兩顆傷痕纍纍的心重逢後能否再度在陽光下開始,是另一回事。

大概就是這點,讓她患得患失,始終卻步不前。

一遍復一遍,依然還是那些曲子,在已近停下的微雨中不見斜陽,惟有獨自的阿普羅狄。

當夜幕降臨,她終於還是起了身,換過衣服,開車出去。

漫無目的地在華燈初上的潮濕天空下遊走,擦過高樓霓虹,滑離茫茫車流駛上不知名的路,當意識到越走越幽靜,車道漸闊而兩旁林木漸蔥鬱時,已經停在了半山洛陽道一號緊閉的閘門前。

熄了引擎,她伏在方向盤上瞑目許久,之後才疲憊地抬起頭,張開眼簾時看見遠程電子控制的閘門正無聲地自動打開,鑲嵌在門柱上監視器的液晶屏卻依然黝黑,沒有閃過任何光影。

發動車子,雙手把在方向盤上,她久久沒有動作。

到底應該進去,還是掉頭離開?

躊躇一刻之後她作出了決定,咬咬唇,把車子緩緩退後,方向盤往右一打,再不猶豫直接駛了進去,世事不能重來,所以她沒有任何機會改變過去,她唯一可以做的,僅僅只是努力嘗試將來。

當從後視鏡中看見閘門迅速合上,再回頭無路,她的心內反而有種豁出去後的輕鬆。

林木與草地在車燈外一一隱去,生或者死,得或者失,就這樣了。

遠遠便看見一道人影站在主宅外,以全白樓層作背景,空曠的草坪,橘黃的鐵藝路燈,他雙手插在褲子口袋,一動不動地看著她從車裡下來。

浴雨後的微風帶著青草氣息拂起他鬢邊髮絲,有幾縷墜落,似遮未遮著眉下那雙幽潛的眼,瞳色非常暗沉,深如黑夜沒有盡頭,眸心交織著長睫陰影和淺淺橘波形成奇特光影,彷彿透出一絲飄忽情緒又顯複雜無邊。

他的眸光那麼異樣,如深海漩渦,以至後來她一直記得這夜他的眼。

「為什麼來?」他平靜地問。

「對不起。」她早應該親口說出這一句,「對不起,當年是我傷害了你。」

「我不想聽這個。」

「那枚印章,請你再送給我一次。」溫暖的弦,在事隔多年以後,你可依然還是我的弦?

「我不要聽這個。」他說,薄唇漸抿。

「我看了報紙上薄一心和潘維寧的照片,那是在金壁王朝是嗎?潘維寧想害我是因為他想把我從你身邊趕走去成全薄一心,而薄一心之所以想害我,其實不是因為你,而是她以為潘維寧真的追求我,還有你一而再強調不許我接近潘維寧,是因為你早知道薄一心現在愛的人是他,是這樣嗎?「

「我不要聽這些!」他一把將她壓在車門上,人隱隱焦躁,「告訴我,你為什麼來?」

半垂的長睫內升起霧汽,她低低地問,「你呢?你為什麼開門?」

他的右手倏然握上她的脖子,力道深了又淺,似極力控制,最後以額抵著她的額,如絕望的困獸嘶啞了聲線,似脅迫,似誘哄,還似懇求,「就一句話,有那麼難嗎?乖,快說,快告訴我。」

最後的心理防線被他夾雜著痛苦和渴望的急切全然扯斷。

她抱著他,顫聲輕道,「我愛你,真的愛,愛到不敢再愛的地步。」

他剎時再也不動,全身每一寸線條都變得極其僵硬,任她雙臂環抱著自己的腰身,整個人呆呆地全然失去反應,彷彿不相信耳中所聽到的這些說話,又彷彿一顆心在石化了一千八百年後,終於還是等來了她親口說出這一句,無邊往事一幕幕歷歷在目,此時此刻的他心底毫無歡欣,惟只覺大悲大慟。

她伏在他胸前,因強抑心間直衝眼眶的酸澀而沙了嗓音。

「不管過去多少年,不管遇見什麼人,不管經歷多少事,不管我身在何方……我愛你,從來,從來沒有變過。」

他幾不可察地抬了抬肩,將她感覺到他動作而想抬起的頭壓回自己的胸膛,他的手臂終於環上了她的背後,把她緊緊箍在懷內,力氣之大似渴望就這樣把她勒死了讓這一刻定格成永恆,永別過去。

夜色靜謐,不遠處傳來一兩聲蟲鳴,然後是風過樹梢的微沙之音。

她悄然止住了微滲的淚,隔著一層襯衣她手掌下緊貼著的他的肌理,也慢慢恢復成了韌軟。

他終於開口,說話很輕很輕,「為什麼現在才來?為什麼現在才說?」

拂在耳際的氣息,輕到她需要確認,「什麼?」

「為什麼讓我等了那麼多年?」

「我——」臉龐被他熱燙的頰線擦過,他堵住她的嘴將她壓向車門。

後腰被車把猛磕得生痛,她試圖把他推開一點,這輕微的牴觸動作卻如導火線一樣使他的情緒在瞬間爆發,他全身線條再度僵硬,掣住她的手幾近發狂地捲咬她的唇舌,兇猛到令她無法呼吸,下一秒臀後傳來接觸到金屬的冰涼,那種冰涼感迅速傳遞到她被外力強硬抬高的大腿。

剎時她的緊窒被逼張到最大容限,他一寸寸無情地推入直至把她完全漲滿,她咬緊牙關,掂高著地的腳尖嘗試舒緩不夠潮潤的難受充塞感,而他忽然抽動,剛硬牽扯她緊絞著他的內壁引發尖銳撕痛,她全身每一個毛孔都因此而緊縮,忍不住叫了出聲,「弦……會痛。」

「你有我痛麼?」傷心到了極點的反問讓她幾乎澘然淚下,她被勒抱得喘不過氣,只在耳際聽到他恨極的輕輕悲鳴,「為什麼狠心到連一個電話都沒有?」

「南弦……」她痛得苦叫,耳朵中收進他的說話,意識卻被他的抽扯撕得全然渙散,無力地攀住他的肩頸,她強忍得額上滲出了汗,「別再動……」

他在激喘中停下所有動作,「第三件事。」

「什……麼?」

「你許諾我的三件事,現在,第三件。」

「哎……你……你說。」

「這一生,不許有別的男人。」

她一怔,別的男人?他已然動作,「快答應!」

「你……」

他猛然加劇,毫無耐心,「別廢話。」

她的思維被震得無法集中,雖不再扯痛卻因他過快的速度而仍難消受,理智散失的她睜不開眼,徒留的反應是順承他心意,「哎……好……」

唇邊彎出絕美的淺淺微笑,他終於緩下節奏,嗓音輕如夜魅,「吾愛,這一次,我會好好寵你……」

近來各大報皆爭相報道,對於之前溫暖事件淡不回應的占南弦,在薄一心和潘維寧傳出緋聞後,在出席某個宴會於入場前被記者攔下時,一反常態地面對攝像回答了問題,高調表明自己的態度是絕對信任薄一心。

由此眾皆揣測,占南弦是否因此事而非常不悅。

這日下午,淺宇六十六樓總裁辦公室裡,高訪和管惕剛從益眾回來。

「事情辦得怎麼樣?」占南弦問。

管惕嘿嘿笑道,「高訪很委婉地轉達了你的意思,如果潘家無法就此事給出一個讓你滿意的答覆,你會不惜任何代價象打擊代中那樣擺平他們。」

此話一出,當時會議室裡在座的潘家大老們無不臉色微變,業內有眼所見,占南弦在短短幾個月內,就把已經富過三代的代中玩得一蹶不振面目全非,已到了很難翻身的地步。

占南弦勾了勾唇,「高訪,我們幕後所控益眾的股額已經達到多少?」

高訪笑,「要是讓各大基金聯手拋盤,足夠把益眾股價打下去百分之四十。」

管惕驚道,「真狠,基金這樣異動,肯定會引起大戶和散戶們的恐慌而跟風出倉,到時益眾想控制局面都很難。」

「先出一部分,下午收市前把他們的股價打下百分之十,當作是警告,如果明天他們還沒有明確的答覆,就等著籌錢救市吧。」

管惕假裝抹抹冷汗,「高訪,我發現一個真理,就是這個世界上誰都可以惹,但絕不能惹到占美男,否則一定死無全屍,你說潘維寧誰不好追,偏偏去追一心,唉,真想為他掬一把同情淚。」

占南弦瞥他一眼,「據我所知,最近好像有一個人你還真的惹不起。」

管惕眼光閃爍,「我不是惹不起,我是大人不記小孩過,隨便讓讓她。」

高訪搖頭,「你明知道她和溫暖要好,所以不喜歡張端妍,還非得一視同仁,在她面前象逗溫暖那樣逗張端妍,她不給你臉色看才怪。說真的,你在鬧什麼彆扭?」

占南弦淺笑,「他是吃醋,前段時間有個新聘回來的經理,上來六十六樓開會時發現丁小岱竟然是他高中學妹,一時同門相認,忘乎所以,天天約她午飯,於是就——」他攤攤雙手,一副「你明白啦」的樣子。

管惕嘟嘴,「占美男,說到底還不是因為你,你說你既然那麼重視一心,為什麼還去招惹溫暖,要不是那個豬小妹認定是你害得溫暖離開,無端遷怒把我當成豬的朋狗的友,我也不用遭受那些非人待遇。」

「好吧,既然是因為我,那我把你的豬小妹調下去做你的私人助理,隔絕除你以外其他任何男人的狼爪,這樣你總該滿意了吧?」

「恩哼,這還差不多,我勉強原諒你一次。」

一旁的高訪失笑,他看看占南弦,「說起來,挺長時間沒見溫暖了。」

占南弦靠向椅背,微微一笑,「我上星期見過她。」

兩人一怔,管惕道,「難怪,我說你最近怎麼那麼反常。」整日裡笑咪咪地好像心情出奇地好,那些高階們因為摸不著頭腦反而變得心驚膽戰,私下都在問總裁是怎麼了,卻原來是從小溫妹妹那裡充電了,「占美男你到底和哪個在一起?不會真的想妻妾同堂吧?!」

占南弦星眸一挑,「我就是這麼想,不然你告訴我——我喜歡和一心戀愛,卻喜歡和溫暖上床,你說我該選誰?我聽你的。」

管惕叫起來,「占美男你瘋了?!」

「說,如果你是我,你選誰?」

管惕為難地蹙眉,「按說一心跟了你那麼多年,無論如何你也不應該拋棄她,可是在情,我又覺得你心裡真正喜歡的是小溫妹妹,這還真是個兩難的問題。高訪,要是你你選誰?」

高訪笑,「你還是先擔心你自己吧。」

這時桌面的電話響起,占南弦摁下對講,擴音器中傳來張端妍的聲音,「占總,溫暖在一線。」

他的雙眸驟然閃過晶光,下一瞬卻暗得如鬼似魅,緩慢彎起唇線,神色深得格外難以捉摸,他道,「以後凡是她的來電都說我不在。」說完便切斷了通話。

管惕和高訪愕然對望,後者忍不住道,「南弦你在幹嗎?」

占南弦轉過皮椅面向玻幕,背對著辦公桌對面的兩人,隔著又高又厚的椅背,平穩得不帶一絲情緒的說話聲從空氣中傳來,「你們知不知道為什麼會有淺宇?」

管惕和高訪面面相覷。

「你們知不知道為什麼我和一心到現在還不結婚?你們知不知道當初我為什麼會同意讓溫暖上六十六樓?你們知不知道為什麼在她做我的秘書後我就搬到了淺宇附樓?你們知不知道為什麼我要在洛陽道建一座宅院?」

高訪皺眉,管惕卻似有所悟。

「惕,還記得在飛機上,你問我發生了什麼嗎?」

「記得,你說那時你母親管不了你,只好叫你父親回來。」

皮椅後一片死寂,靜得能聽見一絲細微的有點紊亂的呼吸,占南弦低聲道,「我父親沒有回來。」從此以後再也沒有回來。

「怎麼了?」

「他所乘的航班……飛機失事。」

當他知道這個消息時,第一個反應就是想毀滅全世界,他覺得人生已經到了盡頭,往後不管如何都再沒有意義,不過最終他沒有把那個瘋狂的念頭付諸行動,因為有一個人比他更不想活下去,那就是他的母親,他在她面前跪了三天三夜,陪著她不吃不喝,最後才讓她重拾生存的意願。

「你們相不相信有時候世事真的很邪?當我陪我媽去航空公司領取賠償金時,竟然發現,溫暖的爸爸也在罹難名單中。」

原本遷怒使他恨到無以復加,禁止任何人在他面前提起她,當看到溫和也在是次空難裡死於非命時,他的心情在震驚中變得非常複雜,第一個想法是不知她怎麼樣了,緊接著想以後她怎麼辦好?

她從小被父親捧在手心裡像公主一樣供養,世界單純得沒有灰色,也完全不懂得照顧自己,如果連他都接受不了這樣的打擊,更無法想像她會是什麼樣的情形。

「我強忍著一直沒去找她,這樣過了兩周,在父親的事情處理完之後,終於還是忍不住,我找了一個下午去她們學校……我很想看看她,想知道她還好不好……誰知道去到時,卻看見她的座位空空如也,一心這才告訴我,她在舉行完溫爸爸追悼會的第二天就去了英國……當時我覺得心裡有些什麼東西,徹底死了,永遠也不會復活。」

當一種傷害足夠巨大,人就會在心死的麻木中變得平靜。

那時他就是這樣,因她的離去,曾經的一切全都隨風而逝。

他恢復了正常生活,每天早上按時回校,下午回家陪伴母親,晚上按時休息,專心課業,成績斐然,然而只他自己知道,在她走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除了上下課外他完全不記得自己還做過什麼。

那段空白的記憶要過許多年之後,他才能夠慢慢回想起來。

曾那麼深愛過。

玻幕外遙遠天邊出現火燒一樣的紫霞,漫天絢麗美得驚人,卻在短暫的黃昏裡迅速黯淡,最後消弭於悄然拉起的灰暗色夜幕。

占南弦收回飄離無限的視線,嗓音平靜依然。

「你們知不知道,今天這個電話,我已經等了多少年?」

答案是,整整十年。

這十年裡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著一個目標,這十年來的每一天,他無時無刻不在想,到底還要再過多久,多少年,多少時候,她才會——回來他的身邊。

「從我十八歲和她分手到現在,今天,是她第一次找我,十年來這是她第一次打電話給我,是她第一次和我聯繫,是她第一次想到我。」

整整十年。

誰又知道,這十年對他意味著什麼?

記得漁夫和魔鬼的故事嗎?

在她離開後的第一年,他曾天真地心存祈盼,希望她什麼時候看開了,放下了,想他了,會主動和他聯絡。

第二年,依然還是沒有她的一點音訊,他開始失望。

第三年,對她的思念漸漸變成了恨,他想不通,難道過去的感情全是假的?她怎麼狠得下心就這樣消失?

第四年,他在等待中逐漸絕望,開始刻意讓自己遺忘。

一年又一年,他把自己徹底投入到工作中,曾經有一段時間,每天早上醒來他都去照鏡子,想看看自己的頭髮已經等白了沒有。

七年過去,在漫長的等待中對她的愛和恨終於兩皆變淡,終於,他接受了她再也不會回來的事實。

就在他決定重新開始自己的人生,認真地向薄一心提出訂婚之後,她卻在他的訂婚宴上突然冒了出來,沒有人知道那一瞬他的感覺,如果可以,那一刻他很想、親手殺了她。

在她家樓下決裂的那一晚,他曾指著她的鼻子說,總有一天他會超過朱臨路,總有一天他會讓她回到他身邊,事隔七年,七年後當他在自己的訂婚宴上見到她的那一刻,他在心裡告訴自己。

總有一天,他會把她施之於他的種種,一樣不少通通還給她。

他對著玻幕上自己的鏡影彎了彎唇,鬢髮尤未白,在十年之後終於還是被他等到了這一天,不管淺宇的成就再大,從來就不是他的目標,他努力那麼久,無非就為了這一天。

他會讓她知道,這世上哪有那麼好的事,她說走就走,想回頭就回頭?

唇邊悄然彎出深得異樣難解的笑痕,「高訪,叫人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