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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 第四章

畢業正好一年,鄭微就被一枚紅色導彈炸得暈頭轉向。回到原籍教書的何綠芽和師兄修成正果,他們的婚禮在一個七月的週末舉行。除了遠在北京的黎維娟和新疆的朱小北,其餘三人都準時出現在小鎮上的婚禮現場。卓美畢業後胖了一圈,她跟家裡介紹的理想對像登記了,說不上多愛,而日子依舊平穩安逸。鄭微和阮阮見面之後兩人幾乎寸步不離,她們都在感歎,果然越是簡單的人越容易獲得幸福,綠芽也一樣,大學時候說不談戀愛的她居然第一個把自己嫁了出去,看著她依偎著老實憨厚的師兄,在樸素而簡單的新房裡淡淡微笑,這種幸福女人的光輝讓原本在402並不出眾的她顯得如此奪目,美麗的阮阮,可人的鄭微這一刻在她面前黯然失色。何綠芽的愛情如同小溪,涓涓溪流,終入江河,而那些波瀾頓起的愛情反倒遠不如它永恆。阮阮說得對,在愛情裡付出的心血和收穫的幸福從來不成正比,越想去愛的人就越得不到愛。

  晚上,除了卓美喜宴後趕回了家,阮阮和鄭微都在綠芽的挽留下住在了小鎮上,黎維娟打來了電話,絮絮叨叨地教了何綠芽不少婚後掌握經濟命脈的秘訣,最後,還是感歎,「你是我們『六大天後』中第一個嫁出去的人,真希望藉著你的東風,一個兩個都找到好的歸宿,一個比一個嫁得好。」三人聽了,相視一笑。

  然後是朱小北,電話一通,鄭微就對著話筒大喊一聲:「豬北,葡萄乾吃膩了沒有,我想死你了!」

  朱小北的笑聲一如往日乾脆,她說:「你們知道我現在人在哪裡嗎,我剛從我初戀情人的家裡吃完晚碗回來……呵呵,別急著羨慕我,今天是他兒子百日宴,他娶了個當地的維族姑娘,生的孩子漂亮得就像混血一樣……以我如此優異的基因擁有者,也不得不承認,即使是我和他的孩子,也絕對不可能比這個小孩長得更好。他過得好,我真開心,綠芽,你結婚了,我也為你開心……我真開心……」

  把幸福的新娘新郎送回了洞房,阮阮和鄭微散步走回鎮上的招待所。阮阮忽然說,「微微,回去後我請假去你那跟你住幾天好不好?」

  鄭微大樂,「這當然好……不過,你不用上班嗎?」

  阮阮說,「我懷孕了,微微。」

  ……

  鄭微退後兩步,用一種不可思議眼神打量阮阮,「真的嗎,真的嗎,阮阮,你真的要做媽媽了?太神奇了!」她喜悅而又小心地盯這好友平坦如初的小腹。

  阮阮只是笑了笑,喜出望外的鄭微這才感覺有些不對勁,於是試探著問,「阮阮,你告訴趙世永了嗎?」

  阮阮先是點了點頭,繼而又搖頭。鄭微不解,「說了還是沒說呀?」

  「我前幾天還見過他,我說,世永,我可能懷孕了,他嚇得面如土色,話都說不清楚,只會不停地重複,不會吧,不會吧,我們明明做好了安全措施……」阮阮笑著搖頭,「我明知道他一直都還像個長不大的孩子,真正見到這一幕,仍然失望。所以我後來跟他說,我開個玩笑,騙你開心而已,他這才如釋重負。」

  鄭微氣急,「這個該死的趙世永,要不是他做的好事,怎麼會有孩子,竟然這點擔待也沒有。阮阮,你怎麼能說開玩笑呢,這麼大的事,你得跟他說馬上結婚,就算他家裡再不近人情,現在也沒道理再阻攔你們。」

  阮阮說,「我不會跟他結婚的。」

  「為什麼呀。」鄭微怒道,「事情都到這一步了,他還不肯結婚的話,我第一個饒不了他!」

  「我瞭解世永,如果我說,為了孩子我們結婚吧,他會答應的。問題不在他身上,是我,微微,是我不能嫁給他了,在我說出懷孕,他驚慌失措的那一刻,我的愛情就徹底地死了。這些年,我縫縫補補這段感情,始終不願意離開他,那是因為我珍惜我青春的時候最初最好的感情,現在才發現,這段感情從來就不是我想像中的樣子。我長大了,他還沒有。」

  「但是,你們還有孩子,那個臭男人不要也罷,孩子怎麼辦呀?」鄭微擔憂不已。

  阮阮把手按在自己的小腹上,彷彿想感受那裡傳來的微弱感應,神情不自覺的柔和了下來,但是她說,「可惜它來的不是時候,我愛孩子,可我只是個普通的女人,沒有辦法偉大,我不想苦情,不想為了這個衝動含辛茹苦,這個代價太大了。微微,我要打掉它,這就是我得在你那裡住上幾天的原因。」

  鄭微拉住阮阮的手,哽咽地說,「你放心,還有我,我會一直陪著你。」

  偶有水滴濺在兩個女孩緊握的手上,落下來時溫熱,轉瞬冰冷,不知道是誰的眼淚。

  回到G市,鄭微就陪阮阮去了市裡最好的醫科大附屬醫院,重新做了一輪早孕檢驗,確定懷孕並推算出大概在45天左右,中年的女醫生低頭寫著病例,頭也不抬就問道:「生下來還是打掉?」那口氣淡漠冰冷得彷彿在阮阮肚子裡的不是一個即將成型的生命,而是一個腫瘤。

  阮阮咬咬牙,「打掉。」

  由於胎兒未滿50天,尚可以用藥物流產,走出了診室,阮阮忽然顯得有幾分虛弱,鄭微讓她坐在走廊上,自己去排隊領了藥。晚上,在鄭微的宿舍裡,阮阮一個人在書桌前坐很久,然後趁鄭微出去倒水,就著桌子上打開的啤酒一口氣將藥嚥了下去。她還記得,趙世永第一次教會她喝啤酒的時候曾說,啤酒入口的味道雖然苦澀,但你輕輕讓它流淌過舌尖,再細細地品味,你的舌尖上就彷彿盛開了一朵清芬的花。現在這朵花凋謝,嘴裡除了苦,就是淡然無味。

  第二天回到醫院,在產科特有的藥流休息室裡,阮阮吞下了第二顆藥,她的宮縮比同一病房裡的其餘十來個藥流的病號來得更快更強烈,別的女病號都有丈夫或男友陪同,她身邊只有鄭微。鄭微坐在床沿,看著她緊緊地蜷在牆邊,哼也不哼一聲,臉頰兩側的碎發卻都已被汗水浸濕,臨亂地黏在半點血色也沒有的臉上。

  鄭微嚇壞了,跌跌撞撞地跑到隔壁的診室,把情況告訴值班醫生,醫生只是淡淡地說,個人體質不同,服藥後的反映也是大相庭徑,有人不過是像來了次例假,有人卻疼得像鬼門關上轉了一圈,都是正常現象,不用大驚小怪。鄭微急怒攻心,人都那樣了,還說大驚小怪,但她畢竟克制住了自己,這個時候跟醫生起衝突太不明智了,她只得寸步不離地守在阮阮身邊,祈求時間能過得快一點。半個小時候,阮阮強撐著坐了起來,讓鄭微陪著她去了趟洗手間,她關著門在裡面很久,鄭微不敢催促,又擔心得不行,只得在洗手間外無頭蒼蠅一般徘徊。大概過了十分鐘,阮阮才全身被水浸過似地走了出來,手上是一團白色紙巾,她在鄭微攙扶下回到診室,醫生打開那團紙巾,露出裡面鮮血淋漓的一小塊肉狀的物體,然後拿出一根棉簽,隨意地撥動翻看了一會。

  她每撥動一次,鄭微就覺得自己的心劇烈地抽緊一下,幾次下來,幾乎無法呼吸,阮阮卻一直虛弱而冷靜地的看著醫生的動作,彷彿看別人的遊戲。

  「好了,胚胎排出完整,你們可以走了,回去按醫囑服藥,休息幾天就沒事了。」

  兩人剛走到門口,就被醫生叫住了,「唉,這個你們帶走,在前面衛生間前的垃圾桶扔了吧。」

  阮阮把它抓在手裡,經過衛生間的時候,輕輕將它拋入了垃圾桶,走了幾步,鄭微忍不住轉身,阮阮制止了她,「不要回頭。」

  直到走出醫院大門,鄭微尤覺得不可思議,一個生命就這樣灰飛煙滅,只因為它出現在一個錯誤的時間?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步履有些蹣跚的阮阮對她說,「有些殘忍是吧,以前我們怎麼就不知道,感情也會是血淋淋的。這樣也好,我還清了他留給我的最後一樣東西。」

  鄭微無言以對,正想得出神,就聽見一個迎面走來的男子叫了聲,「哈,是你呀,愛哭鬼!」

  她環顧四周,除了她們再沒別人,可那男子分明一付陌生面孔,她困惑地皺起了眉頭,「你跟我說話嗎……你哪位?認錯人了吧?」

  那男子哈哈大笑,「怎麼可能認錯,化成了灰我也認得你,四年前還是五年前來著,反正是我研二的時候,你在我的宿舍裡,蹲在我面前揪著我的褲子哭得氣動山河,鳥獸皆驚的,最後還是我把你請上了公車。你忘了我可忘不了,你哭完拍拍屁股就走了,我後面幾個月裡都成了那棟樓著名的負心人,在女朋友面前解釋了好久才說清楚。」

  鄭微聽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心想,原來是他,林靜以前的舍友,這事可夠丟臉的,如果我賴皮到底,他是不是也拿我沒辦法?

  那男子不知她的想法,見她沉默,便自動認為她認出了自己,熟絡地問,「怎麼,你病了?」

  「哦,沒有,陪朋友來看醫生。」

  那男子點了點頭,「這樣呀,我老婆剛生了個兒子,我來接她出院。林靜不來接你?」

  「林……啊?」鄭微一時間有些反映不過來,這是什麼跟什麼呀。

  那男子向來也是個會察言觀色的人,立刻覺察出自己有可能說錯了話,「不好意思啊,你沒跟林靜在一起呀?我以為……那次你剛走的第二天,林靜就從美國打電話回來,讓我把他留下的那本童話書立刻郵寄過去給他,後來我告訴他,書被一個哭得很彪悍的小姑娘帶走了,他很久都沒有說話。你們後面沒聯繫?」

  鄭微匆忙地搖了搖頭,「不好意思,我朋友有點不舒服,我們要先走了。」

  「唉,等等。」那男子相必跟林靜交情不錯,又說了一句,「去年林靜回國,他還說過要去找你,你們沒遇上嗎,他現在在……」

  「我不想知道!」鄭微立即打斷他,而後才感到自己的態度過於生硬,對方畢竟是好心,何況他曾經在她最痛苦地哭泣時安慰過她,「對不起,已經過去的事情,我真的不想知道。」

  不知道是不是學法律的人特有的敏感,那男子重新審視了變了個人似的女孩,飛快地從口袋裡掏出鋼筆和便簽紙寫下一行數字,「林靜的號碼,你拿著,拿著吧,聯不聯絡他是你的事。」

  鄭微雙手背在身後,最後阮阮將那張紙片接了過來。告別那男子,坐上計程車的時候,阮阮把紙片放在鄭微的腿上,有氣無力地說,「傻瓜,何必逞一時的意氣,跟自己過不去呢?」

  鄭微拿起紙片,看也不看就揉成一團,然後搖下車窗扔了出去,車窗玻璃搖上來的時候,她看著玻璃上反射出來的人影,那雙眼睛裡似有淚光閃爍。

  那個人說林靜一年前回來找過她,她並不意外,只是他已經走了四年,1460多天,在這些日子裡,在她最傷心絕望的時候,他在哪裡?

  阮阮歎了口氣,「鄭秘書,你知不知道從車窗往外亂扔廢棄物是要罰款的?」

  鄭微一直面朝窗外,很久之後,她才說,「如果我願意接受罰款,警察叔叔會不會把證物還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