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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假如我願意改變

蘇韻錦背包裡那張寫了地址的卡片派上用途,她衝出圖書館,逕直出了校門,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找到程錚,把事情問個清楚。

程錚昨天指給她看的大廈所在的位置她沒有忘,一路找了過去,那裡果然叫「衡凱國際」。上到C座23樓,對應上房號,蘇韻錦幾乎是用拳頭砸過去一般敲門。

應門的人來得很快,程錚一臉驚喜地出現在她面前,還沒開口,就被上前一步的蘇韻錦狠狠地扇了一個耳光。

她是真的動怒了,手上使出十分的力氣,那耳光又重又准。程錚愕然捂著半邊臉,喜悅被怒火取代,眼睛裡像要冒出火來。

「你敢打我?」他的手頓時高高揚起,蘇韻錦心想,他還手就還手吧,大不了和他拼了,可事到臨頭,有一瞬間還是閉上了眼睛。

她意料中的痛楚並沒有出現,程錚氣急敗壞地收回了手,臉色鐵青,「你這女人吃錯了什麼藥?」

不知道為什麼,蘇韻錦一直強忍著的淚水在見到他之後決堤而出,趁著視線還沒有被眼淚徹底模糊,掄起背包就朝他砸過去,伴隨著毫無章法的拳打腳踢,哭著道:「混蛋,你這混蛋!你和他說了什麼?」

她的背包裡裝了本詞典,沉甸甸的,砸到身上可不是好受的。程錚一邊護著頭和臉一邊往屋裡退,嘴裡喊道:「別打了,你聽到沒有,還打……別以為我怕你,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啊,哎喲……」他避過了又一次打過來的背包,下巴卻被蘇韻錦的指甲劃出一道血痕,來不及呼痛,她的手又招呼了過來。程錚哪裡吃過這樣的虧,又怕反抗會傷到了她,乾脆將她行兇的手抓住舉高,讓她不能動彈。

「我受夠你了,家裡有錢就了不起嗎?」蘇韻錦的手掙脫不得,有氣無處宣洩,屈膝就朝他頂去,程錚「噢」了一聲,痛得彎了彎腰,火大地將她整個人甩到最靠近門的一張沙發上,手腳並用地死死壓住她,猶自吸了口涼氣。

「靠!你也太狠了,想讓我斷子絕孫呀?」

蘇韻錦被困在沙發上,全身受他所制,想破口大罵又苦於找不到足夠惡毒的話語,只得哭著說了一句:「你到底要怎樣才放過我,想欺負我到什麼時候?」然後便逕自痛哭起來,好像要把失去沈居安的難過、被程錚戲弄的不甘和長久以來的掙扎壓抑通通化作眼淚發洩出來。

她在程錚印象中一直都是隱忍克制的,鮮少流露真實情感,這時卻像個孩子一樣號啕大哭。很快就有鄰居聽到了他們這邊的動靜,向沒關的大門探進頭,見到這讓人浮想聯翩的一幕立刻又飛也似地消失了。程錚又急又無奈地看著自己身下的人,不禁苦笑,既不敢勸,又怕鬆開了她自己再吃苦頭,只得聽憑她去。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程錚覺得自己胸前的T恤都被她的眼淚打濕了,蘇韻錦像是在一場痛哭中耗盡了力氣,神情恍惚地抽咽,也忘了掙扎。

她和沈居安這段貼心的關係才剛開了個頭,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夭折了,什麼「天長地久」都是她自以為的,心裡空空的,不知如何是好。

蘇韻錦的哭泣平復下來之後,兩人一時都沒有說話,只聽見彼此略顯沉重的呼吸。她剛才什麼都顧不上了,現在卻覺得渾身血液不暢,骨頭仿似要散架一般的疼痛,這才察覺到他們的姿勢是多麼要命。她的背陷在布藝沙發裡,程錚大半個人的重量都壓在她身上,一手將她雙腕固定在頭頂,一手橫在她胸前,略微屈起的腿壓制著她身體的下半部分。

「給我滾一邊去。」蘇韻錦羞憤交加地說道。

「你還有臉叫我滾,剛才哭得像被強暴一樣,我的臉都被你丟盡了。」

「狗嘴吐不出象牙。」她吃力地動了動腿,徒勞地想要將他掀翻,然而那兩條腿好像不是她的,「我叫你滾開,骨頭都要被你壓斷了。」

程錚一慌,撐起身子,蘇韻錦的腿一鬆動立即往前一撞。

這回程錚敏捷地護住了「關鍵」部位,大怒道:「你來真的!我和你有什麼深仇大恨?」

他齜牙咧嘴地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傷痕,「你真下得了手。從小到大我爸媽都沒動過我一根手指頭,你倒好,上門不問青紅皂白就給我一頓胖揍,居然還敢抽我耳光,氣死我了,要不是看在你是女孩子,我早就……」

「你早就怎麼樣?」他調整了一下姿勢,雖沒有剛才那般壓得嚴絲合縫,但蘇韻錦依然脫身不得,想起早上與沈居安那一幕,胸口一陣鈍痛,「你還有什麼事做不出來,程錚,你這個卑鄙小人,昨晚上到底你和沈居安說了什麼?」

程錚說:「我卑鄙,你的沈居安不知道比我卑鄙多少倍!」

「你什麼意思?」蘇韻錦怒道。

「你問我和他說了什麼?我說的都是實話,而且每一句都是當著你的面說的,從來不在別人背後玩兒陰的。」他喘了口氣繼續道:「再說,就算我說了什麼,是男人的話他就應該大大方方和我單挑,而不是縮到一邊,輕易放棄你。你醒醒吧,他要真的喜歡你,別人怎麼挑撥都沒用。」

這正是蘇韻錦最不願意面對的地方,她閉上眼恨聲道:「不管怎麼說,這都是你害的,你不出現的話,我一直過得很好,憑什麼你要來擾亂我的生活?」

「是嗎?」程錚做出驚訝的表情,繼而把嘴貼在她的耳邊問:「你過得那麼好,喝醉之後喊著我的名字做什麼?」

蘇韻錦立即睜開眼睛,驚道:「胡說,這怎麼可能?」

「我胡說?有本事你去問沈居安呀,他是最好的證人。」他開始面露得意之色。

蘇韻錦腦子飛快地回憶,卻全無頭緒。可程錚的樣子又不像說謊。

我真的在醉後喊了他的名字?到底是怎麼了,她羞愧地想,隨即又辯道:「當時我神志不清,說的話怎麼能做數。況且,我叫你的名字是因為我討厭你。」

程錚聞言笑了,「你討厭我?正好,我也討厭你,而且已經討厭很久了。」

他說話的時候氣息熱熱地噴在她耳畔,蘇韻錦全身起了雞皮疙瘩,用盡全力地去推他,「我叫你起來聽見沒有,你這流氓!」

「這樣就算流氓?那還有更流氓的呢。」程錚瞳孔裡有種蘇韻錦不熟悉的情緒,撐住身體的那隻手撫上她的臉,嘴唇便貼了上去。他現在的姿勢佔盡先機,她根本無處躲避,想說的話全變成含糊的嗚咽。不同於前幾次的輾轉試探,在她開口想要說話的瞬間,他的舌頭本能地探了進去,生澀又急切地與她糾纏。

在這怪異卻極度親密的侵襲下,蘇韻錦的大腦處於半停機狀態,好像呼吸都被奪走了,昨晚喝醉後虛弱恍惚的感覺再次回到她身上,想阻止他,全身卻沒有一個部位聽自己指揮。

當意識到他的一隻手已得寸進尺地探進她衣服下擺,一路摸索往上,然後隔著內衣用力撫摸著她胸前最敏感的地方,她腦子裡才警鈴大作,苦於雙手仍在他壓制之下,別開臉喘著氣說:「住手!」

程錚俊朗的臉上籠罩著意亂情迷,哪裡理會她微弱的抵抗,喃喃地回了一句,「偏不!」不安分的手指直接探進內衣裡握住了她。

蘇韻錦緊張得本能地弓起身,像只被扔進沸水裡的蝦米,可這樣的舉動不但沒有半點保護作用,反而更讓程錚心癢難耐。扭動中她的大腿擦過他身體堅硬的某一處,惹得他吸了口氣,手下更是用力。蘇韻錦被這陌生的情潮嚇壞了,從小到大受到的教育和殘存的理智告訴她絕對不可以再這樣下去,可又不知道如何擺脫,她打他的時候,他節節敗退,現在才知道兩人的力量完全不可同日而語,急得不知怎麼是好,眼淚又湧了上來。

程錚正被體內壓抑已久的渴望驅使著,每一個動作都是他夢寐以求的,全憑本能行事,不經意間臉頰感覺到濕意,才發現是她的眼淚。他挫敗又不甘地停下動作,把頭埋在她胸前,無比鬱悶地說道:「又來了!我遲早被你這傢伙逼瘋。」

蘇韻錦掙扎著想要起來,程錚一隻手又把她按回了原處。

「程錚,別這樣,算我求你了。」

「那你就別動。」

他雙手都離開了她的身體,但人依舊趴在上面,隨即蘇韻錦隱約聽到牛仔褲拉鏈的聲音,然後感到他腰部以下有了動靜。

「你搞什麼鬼?」她雲裡霧裡地問。

「閉嘴,還敢問。」程錚的聲音透出點怪異,說不清是緊張還是痛苦,「都是你害的。」

蘇韻錦瞬間反應了過來,活到二十歲,如果現在還不知道他在幹什麼「好事」,那簡直就是白癡。她週身的血管都要爆裂開來一般,閉上眼睛,屏住呼吸,一動不動。可是兩人貼得那麼緊,極度的緊張之下身體更為敏感,他身上每個細微的動靜都在所難免地傳遞到她身上,他的動作幅度越來越快,氣息也越來越急,好在沒過多久他全身劇烈地震了震,喉間傳來一聲低吟,然後整個人鬆懈下來伏在她的身上。

過了幾分鐘,蘇韻錦害怕他睡著了,驚魂未定地試探道:「你……好了嗎?」

程錚沒回答,又過了一陣,他才懶懶地撐起身子,探身去拿茶几上的紙巾盒。

蘇韻錦想要等到他收拾完畢再睜眼,沒料到他忽然拍了拍她的腿,喊了一聲:「哎呀,糟糕。」

蘇韻錦嚇得彈了起來,恰好看見程錚正在低頭清理他自己。程錚見她猛然起身,其實也有點不好意思,本打算轉身背對著她,哪知道她的動作更快。她尖叫了一聲,不假思索地順手抽起沙發上一個抱枕用力壓在程錚兩腿之間,藉以遮擋住讓她想要自毀雙目的畫面,然後雙手迅速掩上眼睛。

程錚被她的動作驚得愣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才吼道:「你有病是不是。」

蘇韻錦不甘示弱地閉著眼說道:「你才有病,暴露狂。剛才鬼叫什麼?」

程錚一把丟開抱枕,冷冷地說:「你看你的褲子。」

蘇韻錦低頭一看,大腿根處也就是方才貼近他的地方赫然有一攤黏濕的痕跡,不由得駭然。

程錚在浴室裡沖洗了一輪,神清氣爽地重新走出來時,發現蘇韻錦還在機械地用紙巾擦拭褲子上的痕跡,臉色難看到極點。

「別擦了,你已經擦了十幾分鐘,褲子都要擦破了。」他一屁股坐到她的身邊,心情大好。

蘇韻錦不想跟他說話,要不是這裡沒有換洗的衣物,她都想把這條褲子扔掉,浪費也顧不上了。程錚一靠近,她輕易就想起不久前不堪的一幕,還有留在她身上的曖昧味道……她沉默地將身子挪開了一點,仍沒有停下擦拭的動作。實在太噁心了,噁心得她都開始有點厭棄自己。

「我也不是故意的。要不我幫你擦?」

「閉嘴。」

程錚看著她腳邊一團團的紙巾,臉也有些紅了,摸著自己發燒的面頰,更覺得剛才被她抽過的地方又腫又痛,嘀咕道:「你真下得了狠手。」

「我恨不得打死你。」蘇韻錦像是從牙縫裡擠出這句話。

「打死我你有什麼好處。」程錚笑著去想要去抓她的手,又想動手動腳,卻發現蘇韻錦面似寒霜,沒有一點和他調笑的意思。說實在的,看到她這個樣子,他心裡還真有點楚,生怕自己抓著的那隻手再次一個大嘴巴子抽過來,這女人心狠的時候什麼事都做得出,再挨一下他也只能吃啞巴虧。

於是,他訕訕地收了手,顧左右而言他,「你和沈居安真的玩兒完了?」剛想著不要把她惹急了,可一聽這話,那股濃濃的幸災樂禍的味道藏都藏不住。

「我早知道你們長不了,其實這真不關我的事,你別冤枉我……喂,蘇韻錦,你啞了?說句話行不行?我最不喜歡你什麼事都藏在心裡。」

蘇韻錦扔掉最後一張紙巾,站了起來,「我不要你喜歡。」

「那你要誰?沈居安?問題是別人要你嗎?」程錚也跟著站起來。

「沒有沈居安,也不會是你!」蘇韻錦冷笑道。

這話讓程錚大受刺激,「我還就不明白了,我哪裡不如他。」

「你不如他的地方多了,從來就不懂得尊重別人,從來沒有考慮過別人的感受,自己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你這脾氣一天不改,就……」蘇韻錦話說了一半又改口,搖頭道,「算了,你也不用改。總之一句話,你是你,我是我,你以後別來找我了。」她說著就朝門口走——太瘋狂了,剛才這扇門居然一直是半敞著的。

「我脾氣怎麼了,至少我不像你一樣口是心非。」程錚站在原地還了一句。

蘇韻錦歎了口氣,「你回去吧。」不待他回答,她便走出了門口。

「滾吧滾吧,我偏不信離了你就不行!」

程錚是傍晚的飛機,蘇韻錦沒有去送他。

當晚,宿舍熄了燈,蘇韻錦才接到程錚的電話,電話那頭背景聲喧囂,他的聲音像從極遠的地方傳來。

「如果……我改了,你會不會承認其實你心裡是喜歡我的,一點點也好,會不會?」蘇韻錦在黑暗中握緊話筒,不知道怎麼回應他不依不饒的追問。

蘇韻錦和沈居安來去匆匆的戀情很讓周圍認識他們的人驚訝了一陣,但畢業生的感情大多朝不保夕,看多了,也就不以為怪。

蘇韻錦心裡有一陣是空落落的,也說不出算不算傷心。那次的事之後,在食堂遇到沈居安時,她首先感到的是尷尬。倒是沈居安大大方方地打招呼,「韻錦,幾天不見,你還好嗎?」

蘇韻錦低頭含糊其辭。

「我以為我們還是朋友。」沈居安微笑著看著她。

在他心無芥蒂的笑容裡,蘇韻錦為自己的小家子氣感到羞愧,忙回報一笑。

於是蘇韻錦連夜坐了十幾個小時的火車回到家,經歷過家庭的巨變,她害怕媽媽再出什麼事,來不及放下行李就要問個究竟。可媽媽一反常態地支吾了一會兒,久違的紅暈又出現在她的臉上。聽她東拉西扯地說了好一陣,蘇韻錦才搞明白,原來媽媽在那家服裝廠做臨時工,老闆聽說她以前在單位裡是做會計的,就把她調到辦公室去做賬,一來二去,竟和老闆擦出了火花。那個服裝廠老闆比媽媽小一歲,離了婚,也帶著個女孩。礙於女兒的感受,蘇母一直不願意公開這段關係,可最近男方向她提出了結婚的想法,她思慮再三,還是決定等女兒回來再說。

「韻錦,你給媽媽拿個主意,你要是不願意,媽媽明天就去回絕他。」蘇母拉著女兒說道。

蘇韻錦從最初的驚訝中回過神來,看著媽媽緊張又期盼的模樣,她知道,媽媽其實很擔心她會說出反對的話。幾個月沒見,媽媽的面頰豐盈了不少,再也不是失去爸爸時心如死灰般的憔悴。女人不管是什麼年紀,都需要有人愛才美。

蘇韻錦想,她有什麼權利反對媽媽去尋找自己的幸福。媽媽四十多了,這樣兩情相悅的機會不會再有很多。所以她抱住了手足無措的媽媽,只說了一句,「我相信爸爸也會和我一樣希望媽媽幸福。」

說完,她看到了媽媽眼裡的淚光,只不過這一次不再是因為悲傷。

後來,在媽媽的安排下,蘇韻錦也見過那個男人幾次。跟爸爸的文弱儒雅不同,他長得憨厚而普通,顯得比實際年齡要蒼老一些,似乎沒什麼文化,但也沒有生意人的奸猾,看得出對媽媽很是呵護,這就夠了。也許是知道蘇母很在意女兒的想法,那男人對待蘇韻錦也十分小心,蘇韻錦配合地喊他叔叔,他搓著手,開心得只會笑。

既然唯一的假想阻力都不存在了,婚事就順利地提上議程。本來蘇母只打算悄悄登記了事,但對方堅持要給她一個儀式,哪怕簡簡單單也好。對於這一點,蘇韻錦也表示贊同。兩

家人一合計,就把婚禮訂在八月初,趕在蘇韻錦返校之前,於是蘇韻錦便安心留在家裡陪媽媽籌備喜事。

再簡單的婚禮也有不少繁瑣的細節,媽媽除了開心,沒有什麼主張,女方這邊的事就由蘇韻錦全面負責張羅。儀式的前兩天,她和媽媽提著採購回來的大包小包剛返回自己樓下,就看到一樓的李阿婆樂顛顛地迎了出來,笑成一朵花似的說道:「韻錦,蘇師母,你們看是誰來了。」

蘇韻錦家孤兒寡母的,往日來訪的親朋好友寥寥可數,正在納悶間,只見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從李阿婆家走了出來。

蘇韻錦暗暗叫苦,「你又來幹什麼?」

「當然是找你呀。」他順理成章地說。

「韻錦,不是我說你,男朋友過來也不在家候著,人家阿錚都等你半天了。」

「沒事,阿婆,我等她是應該的,再說要不是因為等她,怎麼吃得到您家那麼好的蜜餞。」

李阿婆高興得話都說不出來,「你喜歡吃,我裝一些給你帶回家去。」

蘇韻錦面部肌肉不受控制地輕微抽搐兩下。李阿婆也是這棟樓的老住戶了,一向以精明小氣著稱,她自家做的蜜餞在廊簷下晾曬的時候,二樓張老師家的小孩偷吃了一塊兒,被她至少罵了半年。程錚也夠會裝的,不知道使出什麼迷魂大法哄得阿婆像拾到寶一樣,不但放他進屋看電視,好吃好喝伺候,還一口一個「阿錚」,她聽著都肉麻。

「韻錦,這是……」媽媽遲疑地打量程錚,問道。

「阿姨好,我是韻錦的……高中同學,高三的時候開家長會,我們見過一面。」程錚忙上前打招呼,說到「高中同學」四個字的時候還恰如其分地流露出幾分不自在,那話裡實則虛之,虛則實之,完全可以起到誤導的作用。

李阿婆搭腔道:「這孩子就是面皮薄,還不好意思,又不是第一次來了。上回阿婆就覺得你和韻錦這姑娘很般配。」

「上回?」蘇母震驚了。

「哎呀,蘇師母,你還不知道吶,看我這張嘴!不過要我說,現在年輕人談戀愛也很正常,你們家韻錦真是修來的好福氣,阿錚模樣好脾氣好不說,還是Q大的高材生呀。」

蘇韻錦啼笑皆非,「脾氣好」這個詞用在程錚身上簡直太有幽默感了。

蘇母聽李阿婆那麼一說,看向程錚的眼神裡有了驚喜的意味。女兒一向是個悶葫蘆,想不到一點都不含糊。程錚的好皮相和他在旁人前的「正常」表現很容易給人留下好的第一印象,尤其是在媽媽輩的人眼裡。再加上李阿婆這麼一說,沒有那個母親會排斥這樣的準女婿。

「媽,你別聽阿婆瞎說。」蘇韻錦不滿道。

程錚笑著看她,眼裡似有千言萬語,可蘇韻錦解讀出來的無非是一句話:「你打我呀,有種你再打我呀!」

「有話回家再說。」看媽媽的樣子,想必是自動把兩人之間的眼神交流當作是眉目傳情。

「不用了,我跟他在樓下說幾句……」

「阿姨,我給您提吧。」程錚毫不見外地主動接過蘇母手中的購物袋,跟在她的身後直接上了樓。


「喂!」蘇韻錦見情況不由自己控制,悶悶不樂地跟了上去,程錚拎著幾大袋東西回頭朝她揚了揚下巴。這舉動讓她氣不打一處來,索性把自己手上提的重物一股腦兒地塞給了他。程錚照單全收,被奴役得興高采烈。

回到家,在給程錚倒茶的間隙,蘇母將蘇韻錦拉到廚房,低聲問:「你這孩子,交了男朋友還把媽媽蒙在鼓裡。」

蘇韻錦無奈道:「都說了是高中同學。」

「你還不說實話?難道媽媽沒長眼睛?真要是高中同學,人家一個男孩子會跑那麼老遠到家裡找你?還來了好幾回。」

「就兩回,他自己非要來我有什麼辦法?」

「行了,我也不是不許你交男朋友。」蘇母有些感歎,「你現在也大了,這些年實在是不容易,媽媽心裡一直覺得很對不起你。」

「媽,你又提那些幹嗎?」

「我不提……不提。」蘇母低頭擦了擦有些濕潤的眼眶,露出欣慰的表情,「這樣也好,媽媽之前一直不敢答應你周叔叔,就是怕你心裡覺得孤單。我看那孩子還不錯,現在有人照顧你了,我多少也放下一點心,否則……」

蘇韻錦不語,默默泡了杯茶。先前縱有千萬種辯解的話,在媽媽說出這樣的話之後,她怎麼還忍心讓她失望?

母女倆回到客廳,正好看到程錚在四顧打量周邊的環境。蘇韻錦沒好氣地把茶遞給他,說道:「住進了豪宅,沒見過這麼空落落的屋子吧。」

程錚接過茶立刻喝了一口,說道:「怎麼會,我也是單位大院長大的,哪有什麼豪宅。韻錦,你家收拾得真乾淨,看得出阿姨很費心思,哪兒像我媽,一閒下來就知道往臉上敷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房間比我的還亂。」

「哪裡呀。」蘇母又是高興又不好意思,趁機又問了程錚父母的工作單位。

程錚只說父親在省設計院工作,母親做點「小生意」。蘇母顯然對這個回答非常滿意,再看向程錚時眼裡已帶著「丈母娘的慈祥」。

「你們慢慢聊,看看電視也行。我給你們做飯去。」她笑容滿面地進了廚房。

媽媽一離開,蘇韻錦立刻換了副表情,小聲道:「你就裝吧,裝夠了馬上走。」

程錚卻像沒聽見一樣繼續觀察她的家,很快就像發現新大陸一樣振奮道:「你家怎麼貼了喜字?不會是你媽早就預感到我會來,準備立刻把我們送進洞房吧。」

如果不是怕驚動媽媽,蘇韻錦說不定會把那杯熱茶全潑到他那可惡的臉上。她咬著牙,有些不自然地說道:「是我媽媽的喜事,她準備再婚了。」

早已習慣他說不出什麼好話,蘇韻錦原已作好被他嘲笑的心理準備,誰知程錚只是「哦——」了一聲,一副「原來如此」的表情。

媽媽的飯菜很快上了桌,比平時豐盛了幾倍,還一個勁兒地給程錚夾菜。

蘇韻錦食之無味地撥了幾口,就對程錚說:「你吃快一些,好早點回去。」

「慘了。」程錚發愁地說:「怎麼辦?下午最後一班回省城的車是五點,現在都四點五十了。」

「你是坐班車來的?」蘇韻錦狐疑道,以他愛張揚的個性,剛拿駕照尚且把家裡的車開了來,這次怎麼可能如此低調。

程錚當然聽得出她的意思,無辜地說:「上次來找你把我媽的車給撞了,她氣得要死,和我爸一商量,畢業以前都不讓我一個人把車開出去了。」

「那你趕緊吃,天沒黑之前應該還有私人的客車回去。」蘇韻錦催促道。

程錚聞言,放下碗筷,卻看著蘇母,不好意思地說:「阿姨,我來得巧,不知道能不能也參加……嘶……參加您的喜事?」他把腳往裡收了收,不讓蘇韻錦再暗地裡使勁踹他。

蘇母的臉一紅,忙道:「哪裡的話,其實只是一個很簡單的儀式罷了。反正我們這邊的親戚少,你來了正好,儘管住下,就怕我們這裡太簡陋,你不習慣。」

「怎麼會?」程錚大喜過望。

「媽你怎麼了,隨便把人留家裡。」

「這不是特殊情況嘛,我正覺得家裡冷清過頭了。對了,程錚啊,你爸媽會不會有意見?」

「沒事,我給他們打個電話就好。」

「媽,我們家也沒他住的地方呀。」

程錚趕緊道:「我睡這沙發就挺好。」

「怎麼能讓你睡沙發呢,來者是客。你就睡韻錦房間吧,韻錦,你就和我擠一擠。」

這是哪兒跟哪兒呀?蘇韻錦完全無語了,程錚也老大不客氣,竟然也沒推辭,「那……真是不好意思了,謝謝阿姨。」

吃過飯,媽媽就去散步了。蘇韻錦拒絕領著程錚招搖過市,所以沒有出門,收拾好碗筷,就一邊看新聞,一邊坐在小桌旁疊紙盒。有過上次那種不愉快的經歷,蘇韻錦不願再與那個廠家的人打交道,這批紙盒是媽媽領回來做的。雖然明知廠家苛刻,但她想到閒著也是閒著,能幫媽媽減輕一點負擔也好。

程錚不甘心被她晾到一邊,也搬了張小凳子坐過來,好奇地問:「你疊這個幹什麼?」

蘇韻錦不愛搭理,繼續做自己的事。程錚看著她一再重複簡單而枯燥的手工活,用手扯扯她的頭髮,說:「別弄這個了,帶我出去走走吧,好歹我是你們家的客人。」他見蘇韻錦不動,就主動從她手中抽走張半成品的紙殼。

「搗什麼亂呀。」

「別疊了,又不好看。」

「你懂什麼,這個能換錢的,你別弄壞了。」

程錚不服氣,「這破玩兒意兒能值什麼錢?」

「十個五分錢。」蘇韻錦刻板地說。

「什麼?」程錚以為自己聽錯了,「沒搞錯吧,是人民幣還是美分?」蘇韻錦頭都沒抬,他也意識到自己的「笑話」不怎麼好笑,在心裡飛快地算了算,「按你這速度,一晚上

也賺不到十塊錢,有這工夫做什麼不行?」

「十塊錢不是錢?」

「那我就給你十塊,你別做了,陪我說話行不行!」他不耐煩地說。

蘇韻錦把手上完成的紙盒整齊地堆疊到一邊,鄭重地對程錚說:「這就是我們無話可說的原因。你不缺錢,一整晚只干十塊錢的活在你看來沒有任何意義,但是我嘗過缺了兩塊錢買不到自己想要的參考書的那種窘迫。我媽媽為了省鮑車費常常從打工的地方步行四十分鐘回家。程錚,你還不明白?我們根本就不是一種人。」

程錚沒想到她會說出這樣的話,困惑地看了她好一陣,「你沒錢,我早就知道,可這有什麼關係,我不在乎這個。誰規定不是一種人就不能在一起?你以前過得很辛苦,但我可以讓你過得好一些,這樣不是很好嗎?」

果然不出蘇韻錦所料,像他一樣不識人間疾苦又生性單純的人根本就不知道問題的關鍵所在。

「我們看問題想事情的出發點完全不一樣,你不理解我,我也理解不了你的生活……你先別急,聽我說完,我知道你對我……是好的,但我要的愛是對等的,可我們倆注定不對等,我有我的尊嚴,雖然這在你看來也許很可笑。」

「你認為我在施捨你?」程錚有些不解地問:「就因為我家裡條件比你好,所以你不要我?太可笑了,可笑!蘇韻錦,你這樣對我公平嗎?」

「你知道什麼是公平?程錚,為什麼你喜歡我,我就必須要回應你?過去的事我不提了,可是你心血來潮地跑到我學校去,甚至招呼都不打地跑到我家裡來,三番五次打擾我的生活,你有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想過我願不願意接受?就這樣把你的感情強加給我,這就是你所謂的公平?」

和他反反覆覆牽扯了這幾年,蘇韻錦也有些疲憊了,很多平時不願意說的話也說了出來。

可從來沒人告訴過程錚這些,從小到大,他習慣了別人羨慕的眼光,好的家境,好的外表,好的成績,這些東西太輕易地屬於了他,只有他不想要的,很少有他得不到的,所以一旦他渴望某種東西,便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應當擁有,更別提耗費了無數心思去接近的蘇韻錦。

如果說最開始蘇韻錦的驚鴻一瞥給了程錚難得的悸動,他當時對她好奇,想要引起她的注意力是出於青春期男生的一種特殊萌動,當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迴避,他屢戰屢敗,窮追猛打,到後來已經成了一種習慣,或是本能。他起初也想不通她到底有哪兒好,可是越靠近她,就發現自己越是想要瞭解她。她皺眉的時候,他焦急;她壓抑自己的情緒,他想要她微笑;她安靜的時候,他覺得心裡是滿的,一切說不出來的完整。試過很多回,根本沒辦法忘得了。他從沒想過自己的感情對於她而言是種負擔。

「在你眼裡我就是個飽食終日的紈褲子弟?」

蘇韻錦不說話。程錚徹底火了,「我告訴你,別把人看扁了,你能做的事我同樣做得了。不就是疊些破盒子,有什麼了不起,你走開,我疊給你看。」

他不由分說,把蘇韻錦擠到一邊,笨手笨腳地學她剛才的樣子。

「別說一晚上賺十塊錢,你這裡所有的盒子我都給你疊了。」

蘇韻錦不以為然地笑笑,她知道他說的都是氣話,剩下這些就算是她也沒辦法在短時間內做完,何況是一個生手。

她的笑更激得程錚眼睛都紅了,「你說吧,蘇韻錦,要是我做完了,你怎麼辦?」

「怎麼辦?大不了把你做那一份的錢都給你。」

「我不要錢!你聽著,如果今晚上我把它給做完了,我要你對我說實話,說你心裡真正的實話。我對於你而言算什麼?」

「我說的一直是實話。」

「放屁!」程錚簡潔明瞭地結束了口舌之爭。

蘇母散步回來,看到的就是這樣一番景象:蘇韻錦靠在沙發上看電視廣告,而程錚則揮汗如雨地做手工活。

「哎,這是怎麼回事……韻錦,你怎麼能讓他幹這個?」

「我自己願意幹的,阿姨你別管了。」程錚的樣子像是說話都浪費時間。

「可是……」蘇母還覺得不妥,就被蘇韻錦拉到了房間裡。

「你別管他。」蘇韻錦淡淡地說道。

「問題是他疊成那樣……」

「由他去。」

「我真搞不懂你們在想什麼。」蘇母歎了口氣。

晚上,蘇韻錦閉著眼睛,感覺到媽媽坐了起來。

「媽,你幹嗎?」

「我去看看,他還在疊那東西?」

「說了讓你別管他。」

「不行,這都兩點了,韻錦,喜不喜歡是一回事,你不能折騰別人。快去叫他睡覺,我說了不管用。」

「我不去。」蘇韻錦漠然又決絕地說。

蘇母一愣,「你這孩子,心怎麼這麼硬?」

蘇韻錦從來就不是沒主意的人,但很會為別人著想,也一貫聽話,做母親的也沒想到她

這次如此固執,過了一會兒,又聽到她翻身,「媽,我睡了,你也睡吧。」

第二天一早,蘇母就催促蘇韻錦去看看程錚。蘇韻錦走出去,他竟趴在小桌子上睡著了。

「喂,你回房睡吧。」蘇韻錦推了推他。程錚懵懵懂懂地直起身,大驚失色,「天亮了?」

他身畔還有將近四分之一的任務沒有完成。

「行了。」蘇韻錦收拾地上亂成一團的東西。

「你別動我的勞動成果!」

「我說你做不完就是做不完,看到沒有。」蘇韻錦平靜地指出這個事實。

程錚耍賴,「現在才六點多,不算天亮。」

蘇韻錦沉默地看了看窗外發白的天際,聽他繼續胡謅,「正常的人八點才上班,那才是一天的開始,也就是說我還有一個半小時。」

「隨便你。」蘇韻錦進廚房幫媽媽準備早餐,然後喝著粥,聽他咒罵那紙盒設計的如何不合理。

七點五十四分,程錚總算把最後一個紙盒扔到了地板上,長舒了口氣,「看吧,我說這沒什麼難的。」

蘇韻錦蹲下去看了看他做好的東西,然後將其碼成幾堆,問道:「你是睡一會兒,還是和我一塊兒去交貨?」

程錚揉了揉眼睛,「我當然要親自去,這一大堆至少有二三十塊,領了錢我也不要,你請我喝杯東西就好。」

在紙盒廠的會計室,程錚接過負責人扔過來的三塊錢,臉色灰白如生了一場大病。剛才蘇韻錦死命拉住他,才沒讓他把「黑心的資本家」教訓一頓。不出所料,他交貨的那部分

「成品」基本全不合格,不但分文未得,還要賠償廠家的材料費。最後是中和了蘇韻錦和媽媽之前做的那部分,加加減減,居然還剩了三塊錢。

陪他走回去的路上,蘇韻錦用那三塊錢給他買了杯豆漿。程錚不肯喝,蘇韻錦硬讓他拿著,他生氣地想要扔掉,到底捨不得,一直沉默地將熱豆漿捧成了冷豆漿,最後回到蘇家,木木地洗了把臉,倒頭就睡。

蘇母有些看不下去,欲言又止,但是在女兒的示意下什麼都沒說,做好了午飯,便讓蘇韻錦去叫他。蘇韻錦進房,他聽到腳步聲就把被子拉高,大熱天的,也不怕捂出病來。

「行了,第一次能做出這樣,也可以了。」

「我不要你安慰,你出去。」程錚的聲音從被子裡傳出來,像個孩子一樣賭氣。

蘇韻錦也不堅持,走出房間還想了想,自己居然被趕了出來,看來有人鳩佔鵲巢還有理了。

黃昏的時候,程錚才走出房間。蘇母趕緊去給他下了碗麵條,端上來之前,蘇韻錦讓她等等,蘇母不解,蘇韻錦把她推出廚房,讓她像以前那樣去散步,然後自己繫上圍裙,給他多煎了個雞蛋。

程錚吃得囫圇吞棗一樣,再痛不欲絕,肚子還是一樣會餓,吃完了,他把碗放下,警惕地看著一旁的蘇韻錦,「你在嘲笑我?」

「有嗎?你看錯了。」蘇韻錦不承認。

程錚怏怏地說:「你笑就笑吧。算我做了件蠢事。你們損失了多少錢,我給你。」

蘇韻錦頗感興趣地坐到程錚的身邊,「不是要玩兒說實話的遊戲嗎,跟錢沒關係,大不了現在你來說句心裡話。」

程錚眨了眨眼睛,竟然有點緊張。

蘇韻錦說:「你只要告訴我,你是不是『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笨蛋?」

程錚默默瞪了她一眼。

蘇韻錦笑了,「不說話就是承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