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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自私的慈悲

封瀾在夢裡也沒有忘卻丁小野手心的溫度——他主動牽著她的手,走在被路燈熏染成昏黃色的、深夜的馬路上。緊挨著他的那一半身體是滾燙的,另一半卻冰涼,叫囂著,恨不能整個人與他相依偎。

她大半夜都在這半冷半熱中掙扎著,第二天早上,任鬧鐘響了幾遍也沒辦法爬起床,嗓子似火燒般乾渴,頭痛欲裂,用床頭的體溫計一量,38.2℃,才深知「為情傷風、為愛感冒」不是句虛言。

封媽媽趕過來照料生病的女兒。他們一家都秉承輕易不打抗生素的原則,所以封瀾並沒有去醫院,只在家喝了姜茶和雞湯,發熱厲害就往頭上敷涼毛巾,順便打開窗通風透氣。

「好好的天氣,活蹦亂跳的一個人,怎麼說病就病了?」趁封瀾在床上休息,封媽媽一邊給她收拾房間,一邊嘀咕。封瀾也很無語,這是她今年以來第一次感冒,以往她身體還不錯,遇上了丁小野,彷彿整個人都喪失了抵抗力,連病毒都來佔她便宜。

封媽媽陪了封瀾兩天兩夜,第三天下午,封瀾燒全退了,人也精神了不少,封媽媽就趕回去和封爸爸參加老同學聚會。封媽媽前腳剛出門,封瀾後腳就給餐廳裡打了個電話,問了幾句今天營業的情況,便讓廚房給她做碗海鮮粥,交代丁小野送過來。

兩個小時後,封瀾家的門鈴響了。她雀躍地跑向門口,從貓眼裡看到提著個外賣盒子的丁小野,心裡的忐忑才被喜悅取代,趕緊理了理頭髮,把門打開。

丁小野進門之前目光在封瀾臉上流連了幾秒。封瀾有些心虛,她病了兩天,樣子會不會看起來很糟糕?她悻悻地給他拿拖鞋,問:「我不化妝的樣子和以前很不一樣?」

丁小野環視她的住處,回頭笑著反問:「你以前化妝了?沒看出來。」

「會聊天了。」管他真心假意,封瀾心花怒放。

丁小野把裝著海鮮粥的盒子放在餐桌上,「粥送來了,我……」

封瀾不由分說地打斷他,「不許回去。我都病了,你不聞不問也就算了,來了還不陪我說說話,你當我真的是為了這碗粥……而已?」

「也對。」丁小野看了看餐桌另一面放著的一小鍋白粥,若有所指。

封瀾剛退燒不久的額頭又有點發熱了,那是媽媽臨走前給她熬的。

「我媽煮的粥太清淡了。」封瀾辯解道。

「既然病著,還是不要太重口味。」丁小野說。

封瀾怎麼聽都覺得這話有言外之意。她悄悄低頭查看自己身上的衣裳。丁小野來到之前,她是換了身睡衣沒錯,湖水藍的真絲睡袍款式簡潔保守卻足以勾勒出細腰,長度也恰恰好。這點小心機算不上重口味吧?

她像那天晚上一樣挽著丁小野的手,「反正不許你馬上走。店裡問起來我會解釋。」花-霏-雪-整-理

丁小野好笑地將手抽出來,說:「我什麼時候說了要走?洗個手行不行?老李打包粥的時候沒蓋嚴實,灑了一點在我手上。」

「哦。」封瀾這才放心,給他指了洗手間的位置。

丁小野從洗手間出來,封瀾已經躺回了床上。相對於良好的地段而言,她的住處並不算奢華。寬敞的客廳、一間臥室、一間書房,另加一個視野良好的大露台。小玩意不少,但歸置得很整齊,搭配著恰到好處的女性化軟裝,無不向人昭示著這套房子的主人是個經濟條件良好、熱衷生活情調的年輕單身女人。

封瀾抱著枕頭問丁小野:「其實你知道我只是想見見你吧?」

她沒去店裡這兩天,店長、出納、康康都曾打電話來表示問候,他反而無聲無息的。儘管封瀾心裡清楚丁小野要是主動表現出熱情那才奇怪,但還是盼著他能來。

「嗯。」丁小野站在她的臥室門口,回答得簡明扼要,一如他慣有的樣子。

「那你還肯來?」她是指明要他送粥沒錯,可丁小野什麼時候把她這個老闆娘放在眼裡了?他若不情願,有很多種推辭的理由。封瀾想,他會不會有一點點想念她呢?這想念有她的十分之一也是好的。

丁小野眼前浮現出他出門前店裡同事們異樣的神情。何止他知道封瀾的用意,她的意圖那麼明顯,有眼睛的人誰不心知肚明?

廚師長拍著他的肩膀艷羨著說:「你小子有福!」

老李和切配師傅咬耳朵:「咱們打打女服務員的主意就像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別人都摸到老闆娘床上了。都是爹生媽養的,區別咋這麼大呢?」

芳芳和小嬌目光幽怨,埋頭幹活。

只有康康把他送出大門,頗有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末了還囑咐他四字真言:「寧死不從!」

這樣的張揚從不在丁小野的計劃之內,他想過拒絕。兩天前目睹封瀾和曾斐四目相對時的默契,丁小野心裡湧出的煩躁和口不擇言的衝動,無不讓他感到陌生且無所適從,他知道這絕非只是出於他對曾斐本能的厭惡。他本不是個優柔寡斷的人,有些事要麼就不做,要做就絕不拖泥帶水,搖擺不定是他最不喜歡的事,可他現在正在朝自己抗拒的方向轉變。

那天他把封瀾送到她家樓下,她走到單元門口又回頭看看他,什麼也沒說,臉頰微紅如醉,雙眼明亮似水。那是全身心沐浴在愛河裡的女人特有的神采。每當他爸爸回家的時候,他就能從媽媽臉上看到類似的快樂。這樣的快樂對於一個女人來說是多麼可貴。他控制不住再去看看她的念頭。

丁小野拋起從客廳順來的一個蘋果,再信手接住,放在嘴邊咬了一口,說:「忽然間沒人供應這個了,有點不習慣。」

封瀾白了他一眼,敢情他惦記著蘋果尤勝於她。

「別忘了白雪公主也是因為貪吃才倒大霉!吃吧吃吧,我蘋果裡有詛咒!」她罵道。

「吃了會被七個小矮人再次蹂躪?」丁小野大笑道。

封瀾心裡說:「吃了會讓你一輩子離不開我。」

她猶豫了一下,拍拍自己的床畔,「坐吧。」

丁小野沒有動,封瀾藏起羞澀,挑眉道:「放心,樣樣都好的王子今天身體欠佳,不會蹂躪你的。你都能隨便吃我家蘋果了,還那麼客氣?」

丁小野笑道:「哈薩克族人有一句話:祖先的遺產有一部分是留給客人的。在察爾德尼,哪怕你走上一年的路,也不用帶一粒糧。怎麼到你這裡,吃了你一個蘋果,就要上你的床?」

封瀾原本以為自己的臉皮夠厚了,還是被他的直白臊得滿臉通紅。她拿起個枕頭砸向丁小野,「我呸,你想得美!我讓你坐著。『坐』!懂嗎?」

丁小野順手接過枕頭,走過去,坐在她的床畔,把枕頭放回原位,似笑非笑道:「『做』?『做』什麼?我不是很明白,你再解釋解釋?」

「流氓就是流氓!」丁小野要是有心捉弄,封瀾無疑落了下風,鬧得滿臉通紅,故意不再看他。

丁小野把蘋果核扔進垃圾桶,手撐在一側的床上,低頭看她,微微笑著說:「對了,女人就該有女人的樣子,不要總是跳出來擋在男人前面充當『騎士』。你要是能保持著這個姿態,恐怕早就嫁出去了。」

封瀾瞪他一眼,「你還瞧不起女……」

她的後半截話被丁小野忽然探向她臉龐的手嚇了回去。她呆呆地任他靠近,然後鼻子一癢,丁小野手裡捏著一小段搓成條狀的紙巾,面色複雜地補充:「要想成功嫁出去,還有個前提——不要讓男人看見你鼻子上塞著這個破玩意。」

封瀾目送他去扔紙巾,默默地把枕頭捂在自己臉上,她光記得換好睡袍,藏起床上的內衣,為什麼就沒想著去照一照鏡子,把塞在鼻孔裡的紙巾取出來呢?

片刻後,當封瀾把枕頭從臉上移除,面色已恢復如常。她還怕在丁小野面前出醜嗎?做人要樂觀,他看完了她的窘態,其餘全是好的一面。

多了丁小野在側的床忽然變小了。封瀾突發奇想地從床頭櫃裡翻出一瓶指甲油,塞到丁小野懷裡,搖了搖光腳丫說:「你幫我塗吧。」

丁小野一怔,拒絕得毫不猶豫,「我給你塗這個?做夢!」

「喂,我現在是病人,你就不能照顧照顧我?」封瀾早知道他會這樣,還是耍賴道。

丁小野嗤之以鼻,「病了還顧著你的爪子。」

封瀾一腳踹在他心口上,被他抓住腳,重重放下。她賭氣坐起來,「你不塗,我自己來。」

「無聊不無聊?」丁小野斜著眼睛看她往一個個腳指頭上塗鮮紅色的甲油,塗完還用床邊的雜誌扇著風等它乾透。

甲油的氣味讓他皺眉,他埋怨道:「什麼味道?臭死了!」

封瀾挑釁地把腳丫子伸到他面前,「熏死你!你不喜歡,自有別人喜歡。」

「喜歡的人是變態吧,腳丫子有什麼好看?」丁小野身子往後倒,和她伸過來的腳拉開距離。封瀾的腿也是她最為自傲的身體部分之一,腳掌也是,在鮮紅如血的甲油襯托下更顯得皮膚雪白,形狀美好。丁小野嘴上說不好看,表露出嫌惡的眼睛卻多看了幾眼。

封瀾炫耀了一會兒,才發覺丁小野目光的迴避不僅是因為她腳上的甲油。睡袍的長度在膝上,她的腳踢來踢去,尺度未免過大。她裝作不經意地把腳收回去,沒想到卻被丁小野抓住腳踝。

「想幹什麼?」雖說這是她幻想過的畫面,他驟然做出這樣的舉動,她還是嚇了一跳。

「指甲都長肉裡了,你不怕得甲溝炎?」丁小野湊近仔細看了看她左腳的指頭,說:「去給我拿一把指甲鉗。」

「哪有,我怎麼沒發現?」封瀾嘴上說著,還是老老實實地側身從抽屜裡翻出了指甲鉗,遞給丁小野,不確定地問道,「你——給我剪?」

丁小野沒有回應這種廢話,不甚溫柔地掰著她的腳指頭,照著他的目標剪了下去。

封瀾大叫了一聲,腳一縮,被他牢牢抓住。

「喂,你故意整我吧?輕點兒,當心剪到肉!」

丁小野手下未停,「我都說指甲長肉裡了,再不忍著點,等它出膿潰爛,有你美的時候。」

他解決完一個,又去看下一個腳趾,想不通地說:「你們女人腦子裡到底裝著什麼?又沒人嫌你矮……哦,我又忘了,你說那不是高跟鞋,是你的愛情。難怪你的愛情那麼畸形。」

封瀾沒有反駁,任他擺弄著自己的腳,低頭絮絮叨叨地抱怨。她沒有料到自己開的玩笑會變成這樣,這在她心中可是比塗指甲油更親密好幾倍的事情。

封媽媽的醒世名言裡有這麼一條:一個人愛不愛你,不是表現在他親你抱你,而是看他肯不肯為你剪腳指甲。

封媽媽一直都是這麼做的。封瀾還住在家裡的時候,常常看著媽媽一邊看電視,一邊給靠在沙發上的爸爸剪指甲,嘴上也是說個不停:「一陣不剪,怎麼長那麼長?我要是走在前面,誰伺候你去……」

她看似見怪不怪,可是如果要她列出這輩子必須要做的二十件事,「讓心愛的人給自己剪一次指甲」必定在她的清單裡。

然而,排在這一條之前的事情他們還有好多好多沒做,她連丁小野是否真心都存疑,這個反差讓她實在恍如做夢,彷彿一篇文章剛開了頭就跳到了結尾。

丁小野利索地剪完封瀾的十個腳指甲,封瀾還是沒有回過神來,眼見丁小野放下她的腳站起來,她神情緊張地問:「去哪兒?」

丁小野把指甲鉗放一邊,不耐煩地道:「去洗手!狗皮膏藥一樣,哪兒都想貼著。」

封瀾把他拉回來坐著,說:「不用洗。你不嫌我,我也不嫌你,讓狗皮膏藥好好貼一下。」

丁小野被她強按著肩膀靠在床頭,好氣又好笑,「你不怕別人知道你這副沒出息的樣子?」

「知道就知道。」封瀾把頭放在丁小野的肩膀上,閉著眼睛說,「我骨子裡就這樣,還是不要去糟蹋別的好男人了。你我一丘之貉,將就著一起過吧。」

「幹嗎將就?你沒追求,我還有呢。」丁小野的脖子被封瀾的髮絲搔著,癢癢的,暖暖的,他沒有動。

「我比你理想中『胸大聽話好生養』的女人差了很多?」封瀾輕聲地問。

「嗯!」丁小野也暫時閉上了雙眼,「差很多——太多了。」

封瀾找到他的手,摩挲他掌心的繭子,又問道:「丁小野,你談過戀愛嗎?以前有過幾個女人?都是什麼樣的?」

她唯恐他不肯回答,自己先表了態,「我先說我自己吧。現在流行的相親節目裡,男嘉賓通常都說自己有三段戀愛史,看來三段是平均數。我嚴格來說也有三段……你看過相親類的電視節目嗎?」

果然如封瀾所料,丁小野搖頭。

「就知道你沒看過!」封瀾又說,「我第一任正式男朋友在大學裡認識的,談了一年半。那時的戀愛就那樣,沒想過『永遠』,也沒想過『不永遠』,總的來說在一起還是快樂的。後來畢業了,他回了家鄉,我沒有跟他去,就這樣分了。」

「為什麼不跟著去?後悔嗎?」

「我哥在國外,爸媽都希望我能留在身邊。他家鄉的城市我從來沒去過,沒有朋友,也沒有親人,我可能是害怕了……也沒什麼好後悔的,說起來還是不夠愛吧,那時年輕,總覺得以後的路還長,還會有很多人在等著我。」

「有嗎?」

「有是有,都是爛桃花。畢業後我考進了一個還不錯的單位,我的上司很年輕,也很優秀。是他追的我。我們交往了半個月,然後我發現他在國外是有老婆的。他說他會離婚,讓我等著他。我沒有等,辭掉了工作。好在單位裡誰也不知道我們在一起過,這樣對大家都好。」

「因為這個才開了餐廳?」

「也不是。開餐廳是我一直以來的夢想。這段插曲只是讓我堅定了辭職的決心。」

「那時的你還挺有原則,看不出來。」

封瀾憤恨道:「只有你看低我!別說看不出來,我挺受男人歡迎的。那個男人後來果真離婚了,還來找過我幾回。但是過去的都過去了,感覺已經不是那麼回事,何必呢?」

說到這裡,封瀾坐直起來,搖晃著丁小野的胳膊說:「丁小野,你說女人的年齡是不是和傲骨成正比的?也是,我真佩服我自己,以前的我怎麼那麼有原則呢?」

「我哪知道!」丁小野閉著眼睛嘲笑道,「你要再年輕幾歲,說不定就不會纏著我不放了。」

封瀾認真思索了好一會兒,才說道:「不會。要是幾年前讓我遇到你,你就死定了。我會讓你更逃不出我手心!」

丁小野一陣悶笑。

「再後來就遇到周陶然了。那時的感情也是真的。他追我的時候,三更半夜把偷拍我的照片貼滿了餐廳外圍,我媽差點去報警。」

「裸照?」丁小野欠揍地問。

「去你的,流氓!」封瀾撲上去掐丁小野的脖子。

他笑著躲避,「不是裸照還貼出來幹嗎?讓人瞻仰遺容?」

「這叫浪漫,說了你這種野人也不懂。」封瀾抱著膝頭出神地說,「他後來怎麼變成那樣了呢?」

她想到了周陶然結婚前對她的那段剖白。一個被「一哭二鬧三上吊」征服的男人,一個跪在她面前瑟瑟發抖的男人。問題究竟出在哪裡?是她錯了嗎?

她擺脫了這段不那麼舒服的回憶,盯著丁小野不放,「我的情史交代完畢,輪到你了。」

「我?我沒什麼好說的。」丁小野並不熱衷於這個話題。

封瀾哪肯罷休,戲謔道:「丁小野,你今年二十七歲,不是十七!到了你這個年紀假如從沒交過女朋友,連心動都沒有過,我不會認為你純情,只會覺得你身心不健康。要不然你就是騙子。」

丁小野無所謂地說:「騙子就騙子。」

封瀾把他撇到一邊的臉扳正了,湊過去道:「你不肯說,我會以為我佔了你的便宜,什麼牽手啊,初吻啊,都是我的……」

丁小野被纏得沒辦法了,抓個枕頭隔在兩人中間,再藉著枕頭把封瀾壓回原處,「你真當你是天仙了……這是女人說出來的話嗎?我第一次遇到有感覺的女孩子是大一的時候……」

「你上過大學?」這是封瀾又一個全新的發現,她把臉上的枕頭拿開,好奇地追問,「哪所學校?說不定我們是校友。」

「不可能的事。」丁小野顯然不想就這個問題繼續探討下去,草草收場道,「我只念了兩年不到就退學了。」

「為什麼?」封瀾不解。

丁小野皺眉道:「不是那塊料,念下去沒意思。」

這個說法很難讓封瀾相信,從細微之處便可看出一個人的脾性和悟性。如果丁小野有過受教育的機會,封瀾深信他中斷學業必定有別的理由,只不過現在還不是深挖這個的時機。她回到了之前的話題,笑道:「我還是對你『第一次有感覺』的那個女孩子比較感興趣。後來怎麼樣了?」

「沒有後來。我退學後就沒有聯絡了。」

「就這樣?」封瀾有些失望。

丁小野說:「太簡單了,滿足不了你的窺探欲?你可以自己想像,那不是你的強項嗎?什麼牽手、初吻、第一次都可以加進去,直到過癮為止。」

「小屁孩過家家的感情,有什麼好想像的?」封瀾不以為然,她在意的是那個曾讓「茅坑裡的石頭」一樣的丁小野動心的會是什麼樣的女孩,莫非長著三頭六臂?「那女孩是什麼類型的?」

丁小野拒絕描繪她的樣子,敷衍道:「我喜歡的類型。」

「一個胸大、腦子簡單、看上去好生養的女大學生?」這個聯想讓封瀾覺得很有喜感。

「反正和你不是一個類型就對了。」

此時的丁小野看上去有些不耐煩,又帶著幾分侷促,像個強嘴的孩子。要不是封瀾熟知他的惡形惡狀,說不定還會以為他是個純情的雛兒。果然是初戀情懷最動人,寒冰頑石一樣的人也不能免俗,封瀾這才相信了真有這樣一個女孩存在。

「她長得漂亮嗎?比我漂亮?」

「比你可愛多了。」丁小野故意說。

「那就是說沒我漂亮!」

封瀾自圓其說的功夫是丁小野最為欽佩的,他笑了起來,聽見她又問:「第二次又是個什麼樣的人?」

丁小野煩道:「有完沒完?沒有第二次!」


封瀾奇怪地說:「有『第一次』就代表後面還有下文,否則會說『只有一次』。這是基本的語法,就好比你說了『首先』,後面要跟著『其次』。」

「沒有就是沒有。」丁小野後悔陪她聊這個了,換作革命時期,封瀾絕對是個審訊高手。

「你後來去了X省,難道沒有遇上喜歡的少數民族妹子?那裡姑娘長得都很漂亮。」封瀾繼續酸溜溜地問。

丁小野笑著說:「這你就不懂了。在少數民族地區,美麗的姑娘值八十匹駿馬。一個人要是生了幾個女兒,就可以成為一個大巴依。我可娶不起那裡的姑娘。」

封瀾重新靠在丁小野的肩膀上,幽幽地說道:「莫非這張臉和你的騙術在那裡不受歡迎?還是說你娶不了那裡的姑娘,偷了心就跑得無影無蹤?」

丁小野摸了摸封瀾的頭髮,放縱著這片刻的溫存。病了兩天,她的臉頰似乎清瘦了一些,說話還是一樣不饒人,但語速和腔調都放軟了,如同她此刻的身軀。他更喜歡這樣的封瀾,蜷縮著,與他依偎著,在耳邊喃喃私語,像只午後慵懶的貓咪。

「這就難說了。」他隨意地回應道。

封瀾在丁小野的頸窩蹭了蹭,「我有點睏了。丁小野,給我唱一首哈薩克族的歌吧。」

「我不會唱歌。」丁小野被她意外的要求弄得有些措手不及。

「我不信,都說哈薩克族能歌善舞。你流著他們的血,又在那裡生活過,怎麼可能不會唱?我不知道我值不值八十匹駿馬,但是你騙走一顆心,再還我一首歌,這樣的交易無論在大漠還是草原,都不算吃虧吧?」

「說來說去總是你佔理。」丁小野遲疑了一下,問,「是不是我只要唱一首,你就不再煩我?」

封瀾原本也沒信心真的讓丁小野給她唱歌,就好比她拿出指甲油,心裡早做好他拒絕給她塗腳的打算。這都不過是一個女人在她心儀的男人面前下意識的胡攪蠻纏,然而今天的丁小野似乎比往常要容易說服得多。她樂了,摟著他的脖子,整個人又精神起來,「你先唱!」

「你壓得我喘不過氣,讓我怎麼唱?」丁小野不自在地拿開她擱在他胸口的手,臉竟有些紅了,「唱就唱,你不許多嘴。」

然後他真的唱了,雖然寥寥幾句,封瀾一個字也沒聽懂。

丁小野停下了好一會兒之後,封瀾還是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他推了她的頭一把,怒道:「你讓我唱的,唱完了又一副被雷劈過的樣子。」

封瀾撲哧一笑,抱著丁小野樂不可支,「丁小野,你真敢唱!你唱得那麼難聽,和狼嚎沒區別,再喜歡你的姑娘也被嚇跑了吧!」

「草原上的姑娘膽子大,她們喜歡這樣的。」丁小野辯解道。

封瀾問:「你唱的是《可愛的一朵玫瑰花》?」

丁小野搖頭,「你們就只知道那一首哈薩克民歌!不是那個。」

「那是什麼?你至少告訴我歌裡唱的是什麼意思,快說呀!」

「歌名我忘了。歌詞翻譯成漢語的意思大概是:美麗的姑娘站在林下,渾身上下都是花,我一直在她身旁,卻不敢抬頭看她。一句話千遍萬遍在嘴邊轉,什麼時候才答應我娶她,世上所有的話都說到了,就是這一句沒敢問她……我也不知道準不準確,差不多就行了。」

封瀾聽得出神,許久才莞爾道:「說的比唱的好聽。你媽媽教你的?」

「不是。是我的鄰居巴孜肯大叔喜歡唱,我聽得多就會了。」

「你還有鄰居?」

「又不是《魯濱孫漂流記》,我為什麼不能有鄰居?」丁小野說,「巴孜肯大叔是個好人,我幫他放了三年的馬,後來他教會我打獵、剪羊毛、種貝母……一切在察爾德尼生存必需的技能,還幫我在那裡安了個家。」

「這個巴什麼大叔為什麼沒把女兒嫁給你呀?」封瀾含笑問道。

丁小野明白了,女人啊,她們關心的問題永遠只有一個。

他翻身側臥著,面朝封瀾,認真道:「你別說,巴孜肯大叔還真有個女兒,叫阿穆瑟,比我小兩歲……停住!我知道你要問什麼,她很漂亮。她們那種美和你是不一樣的,沒有經過任何修飾,大眼睛、高鼻樑、長辮子……」

封瀾聽不下去了,反駁道:「拜託,我的臉也沒動過刀子,我媽把我生出來就這樣,什麼叫『她們的美和我不一樣』?」

「你急什麼?我又沒說你長得醜。」丁小野覺得好笑,「我的意思是,生在邊疆地區的哈薩克族姑娘和你這種城市女人不一樣,她們可不會穿高跟鞋,也從不往腳上手上塗亂七八糟的東西。年輕的時候身段很好,又健康又結實,能放羊、擠馬奶,干的活不比男人少,又能把自己的男人照顧得服服帖帖,以後還可以背著孩子在馬背上跑。」

丁小野故意打量了封瀾兩眼,用意不言而喻。

封瀾果然嚥不下這口氣,哼笑道:「那的確比找我這樣的划算多了,也很符合你對女人的要求。聽你的口氣,這姑娘沒準也看上過你。天生一對,你怎麼沒答應啊?」

「誰說我沒答應?阿穆瑟都給我生了兩個孩子了,一男一女,大的五歲了,留在察爾德尼……」

「什麼?!」封瀾大驚失色,一張臉頓時慘白,轉瞬才明白自己又著了他的道,躺著踢他一腳,「好啊,丁小野,你拿我當猴耍,看我像白癡一樣很高興是不是?」

「嗯。」丁小野壓住她的腿,「阿穆瑟有兩個孩子沒錯,不過不是和我生的。」

「多可惜啊!」

「那是!」丁小野心有慼慼然,再次將封瀾抬起的腿壓回去,說,「五年前巴孜肯大叔兩口子想過把阿穆瑟嫁給我,可我不能答應他。大叔和大嬸只有這一個寶貝女兒,盼著她早早結婚生孩子,好好過日子。我怕我給不了她安定的生活,不能辜負對我有恩的人。結果她嫁了別人,現在過得很好。」

封瀾莫名地有些難過。她心中暗暗地想,她雖不是獨女,也是家裡人的寶貝,收留他在店裡工作,多少也算對他有恩,為什麼丁小野對他就沒有這樣的悲憫?然而,假如他的悲憫就是推開她,就像他推開阿穆瑟,那麼他的自私才是對她最大的慈悲。

面對封瀾忽然低落下來的情緒,丁小野也沉默了。他閉著眼睛,那張讓封瀾著迷的臉透出幾分倉皇,像迷路的羔羊。

「還想著你以前的風流韻事?」封瀾先一步打破了這樣的僵局,開著玩笑道。

丁小野順著她的話微笑。

「沒了阿穆瑟,一定也有別人。我記得你說過,你在這方面隨便得很,你過去生活的地方對這種事比我們這兒放得開,只要你情我願就可以了。那什麼『姑娘追』,不就是為偷姑娘準備的嗎?」

丁小野說:「我住的地方門前搭了個小院,每當偷了個姑娘,我就在那裡栽一棵果樹。我在那兒待了七年,離開的時候門前成了一小片樹林,每年收穫的果子也有一大筐。」

「想不到你還有房。」封瀾笑嘻嘻地說。

丁小野答道:「比你想像中還大。」

「如果你有機會回去,會不會也給我種上一棵樹,起名叫『封瀾』?」

丁小野思索了許久,點頭應承道:「院子角落裡有一棵自生自長的野蘋果樹,酸不拉幾的,正好適合你。」

封瀾想像著一整片果樹林之外的野蘋果樹,也忍不住笑了,「酸了你才會記得我。你總提察爾德尼,告訴我,到底那是個什麼地方?」

「察爾德尼在哈薩克語裡是『橫溝』的意思,它是一個巨大的山谷。」

「它很遠嗎?」

「很遠,遠得像天邊一樣。一年四季也沒有幾個人會去到那裡,裡面的人可能一輩子也不會走出來。」

「那樣的地方一定很美吧!」

「沒有哪個詞彙可以形容察爾德尼的美。沒有邊際的天下面是沒有邊際的草原和森林,滿山坡的羊和頭頂的雲一樣白,腳下有成千上萬種野花讓它們去嚼食。日出時站在山頂,霞光像涅槃一樣,閉上眼睛能聞到雲杉的味道,林子裡有狼和野熊的動靜,天邊時不時有鷹。等到秋天,雪峰的頂已經白了,放羊人趕著羊**下山,你會覺得雲流淌在綠地裡……我說不好,真實的察爾德尼比言語好上一萬倍。」

「你說得已經很好了。我都能想像到。」封瀾問,「丁小野,你為什麼會去到那裡?」

她等了許久沒有等到丁小野的回答,納悶地從他胸膛抬起頭看他。

丁小野說:「我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為什麼?你隨便給個理由,我不會懷疑的。」封瀾說。

丁小野的聲音裡沒有波瀾,「我今天已經編了太多謊言,想要休息一下。」

「那你能告訴我為什麼要離開察爾德尼嗎?如果它真如你說的那麼好。」封瀾眨了眨眼睛。

丁小野說:「因為它太好了,太沒有邊際。有時候我騎著馬跑上一整天也看不到一個人影,只有無窮無盡的美麗景色。七年,我快要忘記漢語的發音,忘記人**的氣味,忘記從哪裡來,忘記時間,也忘記……」

「什麼?」

「活著,忘記活著的滋味。」

「那是因為你少了一樣東西。」

「女人?」丁小野太明白封瀾的趣味。

封瀾說:「不是女人,是伴侶。沒人分享,再好的東西也會讓人感覺寂寞。」

丁小野把手枕在頭下,笑道:「誰留在那裡做我的伴侶?你?」

「我不可以?」封瀾不服氣地問。

丁小野大聲地笑:「封瀾啊封瀾,在那種地方你一天都待不下去。」

「你對我瞭解多少?別把人看扁了。我偏要穿著高跟鞋擠馬奶給你看看,你不喜歡的指甲油照樣要塗,每天早上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我會成為察爾德尼最潮的女人,讓你在屋子裡帶孩子、做飯!你的果樹林不是豐收嗎?我摘下來挨個請你偷過的姑娘們品嚐,讓她們知道,樹是因為她們種下的,果實歸我所有,然後看著你把角落裡結的酸蘋果吃下去。每年一度的『姑娘追』,我要用鞭子抽得你只記得我一個人的名字……」

這像夢囈一般的傻話卻讓丁小野忍不住去想像了一下那種畫面,嘴角止不住笑意。他快跟著她變傻了。

「真的到了那種地方,你就不是你了。」

「哪裡都是一樣的。我沒想過改變你,也不會為你改變。我們不是一路人又怎麼樣?愛不就是和你迥異的人擦出火花?」

「說得容易,你什麼都不知道。」短暫的夢境之後,丁小野的失落更深。

「未必。丁小野,你不就像我的察爾德尼?」

察爾德尼,美麗,卻不可久留。

後來他們有許久都沒有作聲,直到封瀾顫抖著聲音問:「哈薩克族人就是這樣親一個姑娘的?」

「不是,我自己是這樣而已。」

丁小野動作和他的聲音一樣急促。他翻身壓制著封瀾,一手撐在她耳畔,一手沿著她睡袍的下擺一路往上。湖藍色絲緞的睡袍像雪融後的清溪,底下的人是蹚水而過的初生羔羊,柔軟,還帶著濕漉漉的溫熱。他擒獲她,啃咬她,聽她抽絲般無助的呻吟,可這只會讓他更為飢餓和乾渴。

丁小野莫名地想起了那七年裡在察爾德尼見過的最兇猛的一次山火,所有的屏障都在火苗舔舐之處崩裂,綿羊、烈馬和野狼奔走四散,呼吸間全是燃燒的焦味。火種是什麼時候被點燃的,忘了,也不重要了,現在它正燒在他心裡,他埋首在她身上,任憑本能去引導一切,像張開手和烈焰融為一體……

封瀾抱著他是那樣的緊,聲音在他耳邊破碎。

她說:「丁小野,你騙我一輩子吧……」

猶如暴雨降臨赤地,丁小野幡然警醒,無窮的火焰瞬間只餘灰燼。

他用力推開封瀾,抽身坐了起來。

封瀾一時反應不過來,抓著睡袍的邊緣裹著自己,渾身發抖地坐在床的另一側,許久才鬆開緊咬著的嘴唇問:「我是不是說錯了話?還是做錯了什麼?」

丁小野匆匆整理好身上的衣服,狠下了心,卻仍不敢看她現在的模樣,只是伸手安撫著她的肩膀,低著頭說:「不是。樣樣都好的王子病了,我不能在這個時候欺負她。」

封瀾苦笑著,「你討厭我?」

丁小野焦躁地答:「我不會躺在我討厭的女人床上,為任何事情都不會!」

他說過,如果他愛一個人,就會想要和她睡在一起。

封瀾下床,背對他默默收拾好自己。他不討厭她,卻又不愛她。

而她呢?不怕他愛,也不怕他不愛,只怕不夠愛。

這才是最讓她難過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