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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狼」和「狽」的低級趣味

封瀾換上了軟底平跟鞋,以做賊的姿態躡手躡腳地走進了她自己經營的餐廳。今天晚上母親大人才恩准她回自己的家,她想都不想就徑直撲回店裡。員工們都下班了,倉庫裡還有一線光。她推開虛掩的小木門,丁小野安然側躺在單人床上,閉著眼睛,像是睡著了。

封瀾輕輕走過去,伸出手往他的脖子掐,在將要觸及到他的咽喉時,毫不意外地被他截住手腕。

「我早知道你沒睡。」她不屑地說,「裝睡也不知道關上燈。」

丁小野把她的手往外一推,鬆開了鉗制,「我怕你又喝多了,摔個四腳朝天再來賴我。」

「別說得你好像多無辜,我早想跟你算賬了。」

「非要在這種時候、這種地方?」

餐廳的倉庫不到十平方米,堆放了各種調味品和米油等東西,除了劉康康買的那張單人床,再沒有多餘的空間。天花板上只有一個不甚明亮的節能燈泡。燈光昏暗,空間逼仄,襯映得燈下的人也目光曖昧。

封瀾斂了斂裙擺,坐在床沿,抬著下巴問:「你怕我?」

小野像是聽到了一個很無聊的笑話。他保持著原來的姿勢,說:「你媽媽像個作風嚴謹的**員,怎麼會有你這樣的女兒?要是她知道你現在做的事,會不會大義滅親把你綁了浸豬籠?」

封瀾有些不快,他的語氣彷彿她是夜會姦夫的蕩婦。她本想嚴肅地告訴丁小野,自己過去言行端正得很,26歲以前都會乖乖在晚上十點半前回家。即使和周陶然在一起之後,他也始終認為作為一個成年女性,她太端著。可是她想想,這些話在此情此景中似乎並沒有什麼說服力,反讓丁小野以為她是為了他才如此出格。

「我媽媽知道了,會說:好端端的一個人就被你教壞了』。」

丁小野不跟她鬥嘴皮子,一骨碌坐起來,隨口問道:「今天coco**沒有陪你一起來?」

他竟然察覺到她沒有噴香水,證明也並非毫不留意。封瀾有些意外,撇撇嘴說:「那倒霉香水?扔了。你不是鼻子不好?」

丁小野撩起褲腳,把小腿亮給封瀾看,「晚上蚊子不少,也沒有驅蚊水……」

封瀾一巴掌打在小野的腿上,佯怒道:「去你的。」

看在手感還不錯的份兒上,她無節操地原諒了他的戲弄,可前幾天的事還是得說個清楚。

「你覺得我特傻是吧。也邪門了,我在你面前怎麼老是像個小丑,盡讓你尋開心。」

「你指哪一次?」

「你再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試試?」封瀾悶悶地說,「我也是糊塗,居然被你攛掇兩下,就真把周陶然給打了。」

「我攛掇你?」丁小野盤腿坐著,又笑了起來,「那天是誰哭著要揍他一頓解恨?勸都勸不住。是你求我的,我在這件事裡的角色最多是個『從犯』、『幫兇』。要說『狼狽為奸』,你是那只『狽』,我最多是被你搭肩膀的『狼』。」

封瀾氣道:「狼比狽還壞!你說,你是用什麼辦法把周陶然弄來,還讓他一點也沒瞧見你的臉?為什麼攝像頭拍不到我們?你是不是個慣犯?」

丁小野說:「小心點!你現在半夜三更地坐在一個慣犯的床上。」他見封瀾並無害怕的表情,也沒有再嚇她,「沒你想的複雜。你手機裡不是有周陶然的號碼?我隨便找了個公用電話打給他,說早些時候送過來的香煙批次有點問題,現在換了新的,讓他把剩下的帶過來親自確認一下。我在步行梯出口附近,他只要來了就簡單,隨便找個袋子往頭上一套,他整個人就軟了。至於攝像頭,只需要留心一下就可以了。」

「這麼容易?」封瀾半信半疑。

丁小野說:「你以為呢?大部分人對於危險的規避意識是很弱的,過慣了安穩日子,總以為那些事離自己很遠。就像你,被搶包的時候跟傻子沒兩樣。不要忘記你只不過是個女人。在那種時候錢財算什麼?上次那個賊膽子要是再大一點,你不死也要蛻層皮。人要有自知之明。」

「就像你一樣?你經歷過很多這種事情?要不怎麼可以那麼冷血,任何時候都想著置身事外?」封瀾質疑道。

「我只是怕麻煩。」丁小野面無表情地說:「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闖了禍會有人擦屁股。一個人生活久了,自保比什麼都重要。」

「你的親人呢?不可能一個親人都沒有的。」

「我父母都不在了。別的親人,即使有也很少來往。」

「他們是因為什麼去世的……我是說,你的父母。」

「我媽是因為腎的毛病,拖了很多年。」

「你爸爸呢?」封瀾知道自己問得有點多,然而她抑制不住自己對眼前這個人的好奇。在她看來,丁小野年紀輕輕就父母雙亡,既不同尋常,又讓人忍不住……憐憫。

「車禍。」說這話時,丁小野低垂著頭,雙手分別擱在膝上,頗有幾分僧人入定的樣子,從封瀾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睫毛投映在眼下的陰影、挺直的鼻樑和一側抿著的唇角。

「你還有什麼想知道的?老闆娘。」

封瀾對自己的尋根問底感到有點慚愧。她把頭髮往耳後繞了繞,又說:「像你這樣的人很少會做讓自己後悔的事吧?」

「這可不一定。」

「比如說?」

「比如當了你的『狼』。還沒完沒了了。」丁小野似乎在暗指她的「騷擾」。

「我比你還煩呢。」封瀾鬱悶道,「那一下我居然相信暴力可以解決問題。」

丁小野笑著說:「暴力不一定能解決問題。可是你想的是解決問題嗎?你要的只是出一口惡氣。敢說揍他的時候你不痛快?我看你眼睛都放光了,我要是沒把你拉走估計得出人命。」

「我是眼露凶光吧。你說說,我那時是不是特猙獰?」封瀾想著也忍不住笑了。她不否認小野的話是對的,她現在都還記得借助酒勁痛毆周陶然的感覺,別提有多痛快了。即使事後道德感和一貫做事的準則逼得她在內心也反省了好幾回,可如果時光倒流,她估計還是想揍周陶然一頓。小野這只「狼」不過是釋放了「狽」心中壓抑的惡意。

「你現在也笑得挺猙獰。」丁小野一點面子也沒給她留。

封瀾習慣了,竟也不以為忤。她挪了挪屁股,感興趣地問:「你們那邊是不是民風很彪悍,這樣的事你見多了?」

「嗯。你不是賠了五千八?換成我們那就會用牛羊來抵。像你揍周陶然的程度,大概十幾頭羊就可以了……」

「要是打死了人呢?」

「那除了牛羊,還要賠上自家的一個黃花閨女。」

「這樣也行?」

封瀾一說出口就後悔了,丁小野壞笑的樣子擺明了是在瞎編糊弄她。她今天換了個皮質硬挺的新包,用來砸人再合適不過。小野一邊笑一邊招架,「你打人還上癮了?夠了……喂!我說夠了!」

他輕而易舉就可以讓封瀾動彈不得。封瀾被他反剪著一隻胳膊,有點疼,又不是太疼。他的聲音從耳後傳來,「我再告訴你,我們那邊有種風俗叫『姑娘追』。年輕的女孩看上了一個男人,才會和他在馬背上追趕,然後用鞭子輕輕抽他。在男人看來,有時候皮鞭和皮包的用處也差不多……」

「見你的鬼,還不放開我?」封瀾的耳根火燒般燙。小野似乎笑了一聲,隨即她整個人得以解脫。

封瀾揉著胳膊,「你經常被姑娘用鞭子抽?」

丁小野但笑不語。

「不管你以前有多風光,我們這可沒人待見對女人太野蠻的男人。」

丁小野說:「巧了,我也受不了太嬌滴滴的。」他有意無意地看了看封瀾裸露的胳膊,他並沒有使勁,卻依然在她皮膚上留下了「罪證」,他奇怪地問:「你是豆腐做的?一點經不起折騰!」

「你還要怎麼折騰?」封瀾瞪著他說。

丁小野做驅趕狀,「走吧,我要睡了。」

封瀾說:「看過店裡掛著的營業執照吧?上面寫著法人:封瀾。你趕我走?」

「我說你就是閒的。有錢,有家人,有朋友,什麼都不缺,大半夜地跑我這折騰什麼?」丁小野無奈道。

封瀾大言不慚地說:「我缺個男人。」

「這個我幫不了你。」丁小野往後一縮。

「滾吧。我缺的是老公,你以為我會找你?」封瀾笑著擺擺手,看了眼堆放在倉庫角落裡的啤酒,「陪我喝兩口,悶得慌。」

「不喝。」小野想都沒想就回絕了,「你酒量很好嗎?喝多了不怕丟人。」

「所以我才找你喝,反正又不是沒在你面前丟過臉。」

「你就不怕未來的老公知道你大半夜地和男人坐在床上喝酒?」

「你不說誰知道?」

「我保不準會說。」

「算了吧,什麼未來的老公,我還不知道他是誰呢,如果他現在也坐在另外一個女人的床上喝酒,我會原諒他的。」

丁小野熬不過她,乾脆躺倒,閉上眼睛,「你們夫妻倆相互原諒吧,我要睡覺。」

封瀾裝聽不見,自顧開了一聽啤酒。易拉罐開啟時炸開的一點白沫飛濺到小野的額頭上,他抹了一把,發出嫌棄的感歎聲,翻過去側身背對封瀾。

封瀾喝了幾口,推了他一把。

「哎,我問你。你們那的姑娘年紀大了還不結婚要怎麼辦?喂!喂!喂喂喂喂……」

「我們那沒你這樣的老姑娘。」

「也沒多老吧?」

「你的年紀再過十年都可以帶孫子了。」小野背對著她說。

封瀾手裡的易拉罐幾乎要被捏扁,這番話的打擊對她來說太具毀滅性了。

「你會聊天嗎?我二十九歲半,你做我孫子?」

丁小野不出聲,她又自虐地在他耳邊吼道:「起來把話說清楚!連你都擠兌我。是我故意單著?我挑三揀四了?人總得找個合適的吧,誰知道那個人肯不肯跟你結婚?我能控制別人?我能讓時間不要走那麼快,讓我青春留得更久一點?今天我將就找個人嫁了,萬一明天對的那個人就出現了呢?我就是不切實際,我就是吃飽了撐的想要一點點愛情才好把日子過下去,一點點就可以了,這很過分嗎……」

丁小野捂著耳朵坐起來,一把奪下封瀾的半聽啤酒,三下兩下喝完,大聲吼回去,「這他媽的管關我什麼事?你找別人叨叨行不行?我看上去像婦女之友?」

封瀾苦悶地跺腳,繼續喊道:「我到底差在哪裡?別人也談戀愛,我也談戀愛。別人是認真的,我也沒有虛情假意。到底哪不對了?我沒要房子,沒要錢。我學習認真,賺錢努力,心眼不壞,尊老愛幼,樂於助人,飯做得也不錯,憑什麼我剩下來呀?」

「因為從男人看女人的角度來說,你剛才那一大堆全是屁話,沒一條有吸引力。」

「你說,什麼才是吸引力?」

丁小野拍掉封瀾揪住他T恤的爪子,毫不客氣地說:「胸大聽話好生養就行。」

封瀾愣了一會才反應過來,指著他的臉連聲道:「庸俗,下流,低級!」她又去開了一聽啤酒,這次卻怎麼喝都覺得苦。她沉默了一會才說道:「是真的?男人都是這麼想的?你也一樣?」

「廢話,我不是男人?」

「再說詳細一點,你喜歡什麼樣的女人?」

面對封瀾的逼問,丁小野隨手比畫了一個葫蘆的形狀。「懂嗎?身材要肉感,腦子要簡單。」

封瀾不說話了,轉過去喝她的悶酒。

「我說我的標準,你生什麼氣?你不是一直覺得自己像個仙女?」小野好氣又好笑。

他突然起身跪坐在床上,封瀾轉身太突然,鼻尖險些蹭上他胸口的衣裳。

「在你看來我的身材很差?」她仰著臉。

「想聽真話?」

「說!」

「屁股還可以,胸差點。」

「老娘是B+!」

「這就對了,門門課得A,也抵不過胸前一對C。」

「算你狠!」封瀾再次像洩了氣的皮球。

「被你吵得睡不著了。煩!讓我喝點。」丁小野趁她發呆,又拿過啤酒喝了兩口。

半晌,封瀾彷彿反應了過來,「你說我……屁股還不錯。」

「是啊,我看到了,怎麼樣,要不告訴你什麼時候看到的……那天你轉圈問我你是不是女神……」

封瀾飛撲過去捂他的嘴。丟死人了!這大概就是她為什麼在丁小野面前永遠也端莊矜持不起來的原因。和一個人如何開始,基本上就決定了兩人日後相處會保持何種基調。從她衣冠不整地在丁小野面前撒歡那刻起,他們之間就再也脫離不了低俗趣味了。

丁小野試圖拿開封瀾的手,她撲過來的勢頭太兇猛,他一下就往後栽倒了,連帶著封瀾被牽引得趴在他的胸口。後背與床板接觸的那刻,小野還是大笑著,封瀾貼近他,手撐在他耳邊,聽到了他胸腔的震動,抬頭就對上了他的臉。

封媽媽常說,月下不看女,燈下不看郎。

看了會如何?一不小心就要了你的命,要了你的魂?

媽媽比她多吃了幾十年的米,多走了幾十年的路。長輩的話不好聽,但大多數時候是對的。這是封瀾從慘痛經歷裡得出的結論。

她沒來由地想起了李碧華的《誘僧》,情節已模糊了,裡面的一句話卻記得格外清楚——「就像野狗在咬食枯骨,就像野鳥在搶吃腐肉,就像逆風中拎著火把,反燒自身……」看書時的封瀾還是個純情少女,理解不了那種原始而兇猛的心動,成年後的她又享受著男女間循序漸進的遊戲過程,被追逐,被取悅,有時迂迴,有時周旋,樂在其中。可她現在恍然覺得自己和眼前這個年輕的男人,彷彿是荒原裡並行的兩隻野獸,萬籟俱寂,月色如鉤,只有呼吸間相似的氣味和體內奔流的血液在吶喊咆哮,一切的繁雜蕩然無存,存在的只有兩個溫熱的軀體本身,她願意被他啃食,血肉撕成碎片,也想把他吞進肚子裡。她就這樣直勾勾地看著丁小野,目光迷惑。兩人身體接觸的部位有人的心在猛烈地跳動。

「封瀾。」丁小野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他舔了舔自己乾涸的下唇,「你不會看上我吧?」

「我瘋了嗎?你不過是我餐廳裡的一個服務生,我才不想那麼丟臉。」封瀾從幻象中抽離,言不由衷地喃喃道。

「你知道就好。」小野平靜地將她從自己身上推開,「你不是我喜歡的類型。被一個服務生拒絕,你會更丟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