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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得到的才是最好

「你身上到處都是沙!」周瓚含糊地抱怨,說話時舌尖又觸到細小的沙礫。他幾乎無從下口,然而「幾乎」只是「幾乎」,他還是能橫下心去。鼻子的疼抵消不了身體其他的快樂,祁善在他身上盤踞如蛇,得空就要擰他的鼻子,遭到抵抗又忙於別的。她人是醒著的,眼睛卻是微閉,身體很涼,氣息滾燙,周瓚也頭一回發現,極度的克制與放肆可以在一個人的身體裡並存。

她垂下的髮梢反覆搔過周瓚胸口,癢得他無法消受,他騰出手來將它抓住,只得一邊,另一邊短一些,剛剛覆過她的下頜,「哪個半吊子髮型師給你剪的頭髮?醜死了。」他嘴裡說丑,手卻纏繞著不肯放。

有一度祁善似乎神志回籠,緊要關口她喃喃問:「阿瓚,我們是不是在做壞事?這樣是不對的!」

周瓚滿臉通紅,手指盡數插在她的髮絲裡,哪裡容她這時反悔,又難耐她搖擺絮叨,只得絞盡腦汁地哄:「這有什麼,陪練和種子選手打一百場也上不了領獎台,你把我當陪練,當試用裝不就行了?試試而已,不會影響你採購別的正品,不合適你還可以扔掉。」

祁善是個講道理的人,在酒精的驅使下她竟被周瓚的邏輯說得心服口服,根本沒去想,他這樣的試用裝是不會有正品出售的。

第一次稀里糊塗地收場,祁善強拉周瓚同跪在23樓海景房的落地窗前,對著海天之間的半輪明月要他發誓徹底抹去這段記憶。她以為自己酒醒了,所做的補救合情合理,卻未發覺兩人身上什麼都沒穿。周瓚強忍著笑一一配合,誓言說過一遍,祁善還謹慎地求證他是不是已經忘記了。周瓚憋不住笑出聲來,祁善板著臉責令他重來一次。周瓚說:「我連為什麼發誓都忘了,到底要忘記什麼?」他捧著她的臉親了下去,嘴裡都是蜜,「是不是要忘記這件事,你再幫我回憶回憶……」

祁善醒來,她的夢被月光糊了一層,又疊著醉意和熱稠的海風,還有多年來的修修補補,導致她根本沒法確認到底哪一段是真實的,哪一段是虛妄的。只有周瓚才能給她答案,那她寧可把它守成謎。

廚房的「戰場」早已被清掃乾淨。祁善昨晚回到家時,父母都在客廳等著她。電話裡沈曉星已得知周瓚和子歉發生了不愉快,兩個大男人還動了手,結果祁善陪周瓚去了醫院。他們問打架的原因,祁善說她也不是很清楚,沈曉星滿心狐疑,可是見女兒滿身倦意,顯然無意深談,他們也沒追問到底。

祁善下樓來,沈曉星剛把粥熬好,她在廚房裡對女兒說:「你爸好不容易養活的那盆紅豆杉都不成樣子了,昨晚跟我嘮叨到半夜。阿瓚的傷要不要緊?縫了幾針?」

「他沒事。」還有心耍流氓的人鐵定死不了,即使是口頭上的。祁善低頭敲著雞蛋,半晌才問:「你為什麼不問問子歉怎麼樣了?」

「你又沒說子歉也去了醫院。」沈曉星把粥端上來,人也坐到桌旁,她見女兒抿嘴不語,搖頭道,「人家子歉一大早打過電話來了,為昨晚的事賠不是。我問過他,他說沒什麼事,昨晚把手機忘在車上,要你也別擔心。你啊,還沒結婚呢,心就向著別人了。」

祁善咬了一口雞蛋,味同嚼蠟,「媽,你是不是不希望我和子歉在一起?」

「我可沒那麼說。」

「可你是這麼想的。」

沈曉星沒有承認,卻也沒有否認,只說:「子歉這孩子是很懂事,他也不容易。不過……」

「不過他哪裡比得上你的寶貝阿瓚。」祁善接下了媽媽沒有說出來的話,她怎麼會看不出媽媽對子歉持觀望態度,心中的天平有所傾斜,否則昨天怎麼可能放任周瓚登堂入室?祁善困惑,「我不明白,媽,你也說子歉不錯。作為正常的家長,難道不應該盼著我找一個更可靠踏實的男人嗎?你真的認為周瓚比子歉更好?」

從母親的角度出發,沈曉星並不覺得周瓚是個稱心的女婿。從前周瓚他媽媽還在時極力撮合兩個孩子,沈曉星的態度也始終模稜兩可。她怕的是女兒駕馭不了周瓚這樣的男人,可祁善懂事以來心思就在周瓚身上,即使嘴上不說。周瓚心眼又太多,以他的心性,他若對祁善完全無意,有太多辦法去擺脫一個自己不想要的人。他偏不,兩人進進退退捉迷藏。藏得太深,想出來也難。沈曉星說:「不是說誰比誰好,非要在兩個人裡選,我看了阿瓚二十八年,他那點小心思和壞毛病在我眼裡一目瞭然,翻不過天去。子歉經歷的事多,他需要考慮的事也不少。」

「你怕子歉以後對我不好?」

「不是,我怕你後悔。」

祁善說:「他對我好,我為什麼要後悔?」

沈曉星把一碗粥重重地擱在祁善面前,嚴厲道:「小善,我再問你一次,你老老實實回答我。你心裡半點也不惦記阿瓚了?你說沒有,媽媽支持你的任何決定。可你騙我的話一點意義都沒有,騙自己以後苦也是你受。」

祁善盲目地用勺子攪面前的熱粥,熱氣蒸騰直達她眼底。她努力了,也足以抽身,這還不夠?「你希望看到我被他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為什麼不去罵他反覆無常?」

沈曉星恨鐵不成鋼,「你怎麼知道我沒找他?他也不是好東西,早幹嗎去了?你們倆就作吧,作到回不了頭就踏實了!一模一樣的話我對周瓚說過,對你再講一遍。要不就睜大眼看準了往下跳,要不就閉著眼糊塗到底,兩種都能好好過一輩子,最怕反過來。你們自己看著辦。」

祁善想要的也不過是像爸媽一樣身邊有個人相伴到白頭,她問:「媽,你和我爸是哪一種?」

沈曉星沒想到她有此一問,剝雞蛋的手也慢了下來,斟酌片刻才說:「我和你爸當然是細水長流的那種。」

在門口打太極拳的祁定慢悠悠地晃了進來,總是習慣於在妻子身後附和說「就是就是」的他難得唱了反調,他和女兒開玩笑,說:「你媽願意嫁給我的時候我樂壞了,到現在做夢都要笑醒,我可不是細水長流的那一種。」祁定替妻子剝完剩下的雞蛋,笑呵呵地說:「管他睜眼還是閉眼,要我說,得到的才是最好的。」

子歉提出想到異地分公司常駐,周啟秀考慮了數天終於首肯。隨著年歲日增,周啟秀身體也不如前,事業上的野心漸漸消磨,他已不再把擴大公司版圖和經營財富當作自己的首要目標,反而希望有更多的時間靜下來,著眼於身邊的人和事。他有時羨慕起留守老家的大哥,一輩子庸庸碌碌,生了三個女兒,可他們老兩口相依相伴,身邊總有幾個外孫環繞。甚至是家裡家外一塌糊塗的老三,忙於料理那些女兒和各任前妻的糟心事,倒也過得熱熱鬧鬧,大兒子子翼更是成家立業,有妻有子。這都是周啟秀可望不可即的天倫。

他的兩個兒子裡,阿瓚多年來游離在外,從未安定,子歉任勞任怨,身份曖昧,周啟秀自感對他倆都虧欠良多。尤其是子歉,不覺之間他已是周啟秀身邊最可依仗的人,也給予了他最多的陪伴和慰藉。可子歉性格太過內斂,行事從未失當,周啟秀不能像訓斥周瓚那樣的父子相處模式來對待他,想關心也無所適從。這次子歉主動請纓調往分公司,周啟秀其實心有不捨,只是念及子歉很少向他提出要求,能力也完全足以獨當一面,周啟秀猶豫再三,還是順著孩子的心思,讓他做一回自己想做的事,去歷練兩年也好。

子歉盼得二叔點頭,既放下一樁心事,也有幾分黯然。面對二叔新增的白髮和疲憊裡透出的老態,他幾乎就要推翻自己用了很長時間才下定的決心。他只能安慰自己,分公司那邊總經理帶著團隊跳槽,好不容易開拓的市場需要主心骨去坐鎮;如果不走,他永遠只是二叔身後一個模糊的影子,並會被周瓚所輕易覆蓋,趁二叔現在尚有心力獨撐大局,他想試著給自己找個獨立喘息的空間。

和周瓚動手的那件事,子歉事後也後悔自己的衝動,周瓚故意激怒他,他竟也著了道,那或許是多年累積起來的一次爆發。子歉不會再讓自己犯這樣的錯誤,也無所謂和解,可他聽二叔提起,前日把周瓚叫回來吃飯,發現周瓚手上帶著傷,說是自己在家被摔碎的碗割傷了,二叔還歎息說別是在外闖禍弄傷的才好。可見包括周瓚在內,誰都沒在周啟秀面前提起這件事,子歉也不想再給二叔添堵。

比起周瓚的反應,子歉更在意祁善的態度。子歉負氣離開後,祁善打了幾個電話他也沒接。等到他獨自在河堤邊冷靜下來後,開車回到祁善家,卻發現周瓚的車一直停在她家門口。子歉失落更深,祁善被周瓚花樣百出的伎倆打動不是沒有可能。連子歉自己在心裡也默認祁善選擇了自己是對過去的一種叛逃,那她回心轉意又有什麼稀奇?

第二天下班後祁善約子歉見面,子歉心裡已做了不好的打算,只是身為男人,在這件事上無論輸贏好壞都應該親自有個了結。結果祁善一上來就解釋了前晚陪周瓚去醫院的事,也表明她相信子歉的為人,周瓚如果不是說了過分的話,後面的事斷然不會發生。子歉就是在那個時候做出了決定,他問祁善肯不肯跟他走,雖然分公司所在地相隔不過四小時車程,但他們換個地方生活,或許能擺脫周瓚的糾纏,也擺脫從前的陰影,等到兩人感情徹底穩定再回來也不遲。

祁善沒有立即點頭,她更多的是表現出意外。子歉也理解,祁善不像他只有二叔這個牽絆,她生長於斯,父母親故俱在此處,任誰突然面臨這種選擇都會猶疑。她答應回去考慮已是不易,這是他們之間這份越往前越舉步維艱的感情的一個機會。

子歉和周啟秀長談過後已到下班時間,周啟秀留心到子歉看表的小動作,主動催促他早點下班。子歉去正式見過沈曉星夫婦的事周啟秀已經聽說,這足以證明兩個孩子感情穩定。阿瓚自己不爭氣,周啟秀無可奈何,手心手背都是肉,事已至此,他只盼著子歉和小善能過得好,心中暗想,也該找個時間約曉星他們一起出來聊聊這事了。

子歉出公司時心裡並不輕鬆,下午三叔給他打了幾通電話,還是關於公司新進項目公開招標承建方的事,他希望子歉認真考慮他朋友的公司。子歉瞭解過那家企業,資質勉強達標,相關施工經驗為零。他斷然不敢接這樣的燙手山芋,推說自己最近忙於接手分公司的事,讓三叔直接找二叔拿主意。

老三明知周啟秀只會責罵他幾句後直接拒絕,自然不肯去碰釘子,總想著從子歉這裡下手。他自認為有恩於子歉,子歉免不得要承這份情,從最初的迂迴暗示變作直截了當的要求,說是幫朋友一把,可那家新公司他是大股東之一,子歉早心知肚明。這些年來老三沒少幹這樣的事,子歉左右為難,唯有權衡把關,過得去的時候他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像這次這樣明顯過分的要求他不可能罔顧公司利益去妥協。也許等到他去往分公司,三叔才能消停,畢竟鞭長莫及,那邊新市場油水淡薄,三叔也未必看在眼裡。

子歉怕三叔會到公司堵他,除了招投標的事,還會繼續遊說他放棄去分公司的念頭。

他早早下了班,人沒到停車場,又得知大伯父家二堂姐的兒子想要帶未婚妻來見見二叔。這種事周啟秀一向能免則免,多半不會出面,子歉卻逃不掉,明知對方就是衝著他來打秋風,他也得騰出時間去見一面。他寄養在大伯父家多年,不能留下「忘恩負義」的罪名讓人指摘。

上車前子歉試圖擺脫心中的不耐,把一切當作他的本分。周瓚是不會有這樣的煩惱的,他的心理界限劃分得一清二楚,不想應付的事鮮少虛與委蛇,因為根本不在乎,所以心安理得。老家人絡繹不絕的「探望」子歉也疲於應付,卻無法置之不理。

然而這並不是盡頭,更煩惱的事還在等著子歉。他一出地下停車場,就在出口處看到阿瓏手捧一束花在探頭探腦,看到他的車,阿瓏興奮地揮了揮手。子歉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阿瓏亦步亦趨,他只能在開闊處停了下來。

「不是讓你別來找我了嗎?」子歉沉著臉道。從谷陽山上下來後,阿瓏就挑明了對他的興趣,確切地說她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掩飾,子歉一再表示自己有女朋友也無法打消她的熱忱。子歉最初看在她是女孩子,又是老秦女兒的分上還好言相勸,後來實在煩不勝煩,也開始冷眼相待。

阿瓏並不把他的態度放在心上,抿著嘴笑出兩個大酒窩,「你自己停車的,我什麼時候說過是來找你的!」她嘴上這麼說,子歉一鬆剎車,車頭才動了動,她馬上軟了下來,嘴一噘道:「別走啊,別走!你這人真沒勁,跟你開玩笑呢。喏,給你的!」

她從半開的車窗玻璃裡塞進來一把植物,頂上開的粉色花球毛茸茸的。子歉不接,支在方向盤上的手揉了揉額角,一時間也不知該說她什麼好。

「我沒見過女孩子給男人送花。」

阿瓏說:「誰說是送,給你的。我外婆家新開的合歡花,我自己摘的,香得很,你聞聞。」

「我沒興趣。」子歉表情漠然,不止對花,對人也是如此。

阿瓏好像總聽不懂他的拒絕,熱忱不減,「你沒聽說過合歡花?它的意頭可好了,是恩愛好合的意思,也叫夜合歡、夫妻花。我外婆家這棵樹頭一回開……」

「秦瓏,你不煩嗎?」

「不煩呀!」

阿瓏尤握著沒送出去的花,愣愣道。

「可是我很煩,你除了對男人死纏爛打沒別的事做?」子歉難得對女孩子說話那麼直接,實在忍無可忍,她就像填縫劑一樣充滿他生活中每一個難得空隙,讓他氣都喘不上來。光這一周她已經在他面前出現了三回,子歉實在不明白老秦怎麼會生出這樣的女兒,「我們算是世交,我本來不想讓你難堪,話已經說得夠清楚了,你難道聽不懂?我勸你一句,女孩應該適度矜持一些,至少我受不了你這樣的。」

這番重話落在阿瓏那兒總算起了作用,她的酒窩不見了,像被人責罵過的孩子,「我喜歡你就來找你,是那麼大的過錯?」

「一個月前你也說喜歡周瓚。」子歉冷冷地提醒。她當時對周瓚的迷戀認識的人都看在眼裡,轉眼又青睞於他,她的「喜歡」太不值錢。

阿瓏羞愧地低頭。她是長在自己編織的夢境裡的姑娘,家人又寵得厲害,懂事以來她接受的灌輸總是:「寶貝寶貝,你那麼好,喜歡就應該得到。」她因此頗有些不諳世事的天真魯莽。周瓚是阿瓏在現實中喜歡上的第一個異性,原因很簡單,他長得好,會玩又有趣,幾乎貼合了阿瓏所有的少女幻想。礙於周瓚捉摸不定的個性,阿瓏始終對他如霧裡看花,她愛上的既是他的軀殼,也是自己勾畫的愛情想像。這一切終止於周瓚將她推入泳池之中,她徒勞掙扎時最難忘的是他帶笑的模樣,仍是讓她怦然心動的眉眼身形,卻絕不是她想像中的那個人。她初戀的夢境當場粉碎,然而子歉出現了。

阿瓏以前也認識子歉,他常在周啟秀身邊,與阿瓏碰面的機會更甚於周瓚。他並不是阿瓏一開始會鍾情的類型,太無趣,又嚴肅。論年紀子歉只比周瓚大一兩歲,在心理上阿瓏卻沒把他看成同輩人。那天子歉將阿瓏撈出泳池,他手臂堅強有力,胸膛溫暖寬厚,話不多足以安撫她的驚惶,他成了阿瓏的英雄,從天而降。那一刻阿瓏就已忘了周瓚,甚至已原諒了周瓚,沒有他,她怎麼能知道原來子歉是那麼好?她從前對周瓚的執著也成了愛上子歉的鋪墊,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幾番接觸下來,子歉的一舉一動都讓阿瓏認定自己這一次沒有看錯。子歉有他的魅力,又遠比周瓚沉穩靠譜,就連帶大她的老保姆都說這是值得她托付的人,阿瓏因此更勢在必得。

「我不是花癡!」阿瓏眼睛一紅,她做好了百折不撓的心理準備,可子歉以前最多是躲著她、冷著她,從未像今天這樣惡語傷人,還專挑她的痛處下手,「難道我喜歡過別人,就沒有再重新愛上的資格!」

子歉無心再聽她傾訴,示意她鬆開搭在車窗上的手,「我還有事,你走吧。」

「不行,我還沒說完。」阿瓏想去拉子歉的車門與他理論,然而車已緩緩開動,她的小姐脾氣也上來了,跺腳追了幾步,「周子歉,你敢走!我哪裡配不上你?」

子歉最近本來心裡就有事,聽她耍橫,更是煩躁火起。他配不上她,可她在周瓚面前未必敢如此張狂。他容忍並不代表沒有底線。阿瓏還在用力拍打車門車窗,子歉心一橫,踩了一腳油門想要擺脫。外面一聲驚呼傳來,他也發覺不大對勁,趕緊停車下來查看,阿瓏已重重摔倒在地,手還緊抓著車門把手,那把合歡花已被揉得花殘葉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