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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陰影裡的瘋狂

「祁善姐!」午餐時間,展菲坐在祁善對面,抱怨道,「我跟你說話呢。」

祁善忙看向她,「哦,我吃了感冒藥,有點暈沉沉的。你說什麼?」

「感冒能讓人發呆?」展菲半信半疑,「不會是因為我昨天和周瓚去吃飯,你不高興了吧?」

「怎麼會!」

展菲的話有點怪,但盤旋在祁善腦子裡的事確實與展菲無關。她覺得自己不過問一下展菲昨天的經歷和感受似乎更怪,就說:「日料吃得開心嗎?」

展菲說:「開心。你的小嬌很會逗女孩子。」

「我的?」祁善想辯白,莫名地底氣不足,因為她不知道周瓚會不會在展菲面前胡說八道。

「你是我們之間最好的話題呀。」展菲咬著筷子說,「其實挺開心的,可就是開心而已,沒別的了。」

祁善想起周瓚昨晚上的話,他說要祁善看看他在外面是什麼樣子的。祁善過去對他的「人際交往」無甚興趣,她想,無非就是「三浪真言」——浪漫、浪費、浪蕩。

「他沒做不好的事吧?」

「那倒沒有。」展菲笑了,「可是我覺得我在他面前挺傻的。我想幹什麼他好像都清楚,可他心裡怎麼想,我完全沒概念。好像你和人打麻將,他猜到你為什麼要放這張牌,他手裡有什麼你卻弄不清。和這樣的人打牌一次兩次挺刺激,打多了就沒意思了。反正,他要是不主動約我,我不會再和他出去了。不能老給別人放炮呀。」

「哦。」祁善點頭。展菲心裡沒落下芥蒂她就放心多了。

「祁善姐,你這裡怎麼啦?」展菲忽然指著祁善的面門問道。

多虧祁善沉得住氣才沒有去捂自己的嘴。昨晚上她已經照過鏡子,什麼痕跡都沒留下。周瓚突如其來的那一下把祁善震住了,直到他開著那輛騷車離開,她也沒顧上罵他。嘴上有些火辣辣的,她又疑心是事後自己咬的,他當時的動作其實很輕。到底是很輕,還是很重呢?她也糊塗了。

展菲問的其實是祁善脖子上刺眼的蚊子包。祁善反應過來,匆忙應道:「我們家蚊子太毒了。」

祁善的蚊子包三天都沒消退,她生日那天子歉來接她,也問起了這個。

「你去哪裡招惹這麼厲害的蚊子?」子歉笑著問。

祁善只恨夏天穿不了高領衫,苦惱道:「下次讓我爸在院子裡噴殺蚊水。」

他們已經訂好了晚上吃飯的地點。今早出門,沈曉星和祁定向女兒說「生日快樂」,又問她晚上想吃什麼。祁善索性借此機會把她和子歉的事向父母攤牌了。沈曉星夫婦相互看了一眼,只是問他們在一起有多久了。祁善老實回答。祁定本想問「阿瓚知道嗎?」那個「阿」字剛出口,就被沈曉星擰了一下,改口問:「你阿秀叔叔知道嗎?」

祁善說:「你們知道了,阿秀叔叔自然也會知道。」

她在辦公室給子歉打電話說了這事,沒想到子歉沉吟片刻說:「我們把餐廳的預訂取消吧。今天是你生日,你爸媽既然也知道了我們的關係,我再把你帶出來不妥。如果他們不反對,我想去一趟你們家。」

祁善感歎子歉有太多的顧慮。他看似寡言冷漠,其實很在意身邊人的看法,尤其是兩家的長輩。祁善也理解他,曖昧的身世是子歉心裡的一道坎,他盼著這樁姻緣能夠得到家人的支持和認可,不想在任何一個關口失了分寸。說起來這也是他重視祁善的表現,祁善似乎並無立場反對。她隨即又把子歉的想法對爸媽說了,沈曉星讓她今晚帶子歉回家吃晚飯。

「為什麼看我?我的樣子很怪?」子歉開著車,分神問身邊的祁善。

祁善抿著嘴笑。他身上有淡淡浴液的味道,想是提前下班回去準備了一下,衣服也挑了很莊重得體的款式。周瓚成年以後的神情樣貌更向他媽媽那邊的血緣靠攏,骨相周正,五官打眼,在人群中容易被第一眼辨認出來,看久了會覺得過於凜冽,像烈酒。細看來子歉才更有阿秀叔叔身上那種風華內斂的氣度,只是他眉眼、下巴線條更為硬朗,給人第一印象不太好親近,熟悉之後會覺得他益發耐看。

到了祁善家,沈曉星已經在廚房準備,聽說子歉要來,她特意請了半天假。子歉跟他們不可謂不熟,但還是鄭重其事地備了見面禮。兩個長輩陪他們在客廳寒暄了一會,沈曉星又去準備晚飯,祁定讓子歉喝茶,拿了遙控器問他想看什麼電視。

「爸,你自己看就好了。」祁善猶豫片刻,問子歉要不要到樓上坐坐。子歉當然願意,他在周啟秀身邊生活多年,與祁善比鄰而居,卻從未見識過她的閨房。

祁善的房間給子歉的第一印象是高至天花板的書櫃、看起來極其複雜的遊戲機,還有床對面古樸沉重的大斗櫃。他坐在電腦椅上,把禮物拿出來送給祁善,說:「最近太忙,抽不出時間好好準備禮物,希望你不要嫌棄。」

祁善當著子歉的面小心拆開,盒子裡是一條品牌鑽石項鏈,在並不明亮的光線裡也熠熠生輝。

「啊,太貴重了!」祁善順從地讓子歉替她戴上,用手輕輕觸摸那堅硬而冰冷的石頭,由衷地說謝謝。她過了一會又自己摘了下來,笑著說:「為了我的脖子安全,這樣的‘重器’要收起來才行。下次不許再這樣破費了。」

「往哪裡收?莫非你房間裡還有個寶庫?」子歉笑道。他忽然記起二叔有一次隨口開祁善的玩笑,說別看她不愛逛街也不買大牌鞋包,燒錢的愛好也不少,家裡收了不少好東西。想到這裡,子歉有些好奇,對祁善說:「難得來了,不讓我欣賞一下你的寶貝?」

祁善有些靦腆,卻也沒有拒絕。「我喜歡收一些小東西罷了,算不上寶貝。」她見子歉是真的有興趣,就走到斗櫃前,打開其中最大的一扇櫃門,裡面赫然是個中型保險櫃。

「果然有個小寶庫。」子歉手支在電腦桌上笑著道。

保險櫃裡最惹眼的是數個碼得整齊的盒子,祁善取出其中一個,小心地將子歉今天送的項鏈也放入其中。子歉看到這個首飾盒裡每一個絨布鋪墊的格子裡都放著頸飾,材質款式各異。他第一次送她的素金鏈子也在其中。

「莫非戒指、手鐲也各攢了一整盒?」子歉開她的玩笑。

既然都已經開箱了,祁善也不藏著掖著,她像擺弄心愛玩具的小孩一樣依次把幾個盒子在子歉面前打開。不看不知道,這些盒子裡分門別類地放著手串、佛珠、玉器、把件、印章以及各類零星小物,不一定都貴重,但都十分別緻,有些還很有年代感,擺在一起蔚為可觀。子歉也知道祁善自幼家境優渥,父母疼愛有加,她爸爸在收藏界小有名氣,她有些好東西並不稀奇。他有心理準備,可乍然看到這些東西擺出來,依然超乎他的想像。

「這個牛血紅墜子顏色是不是特別美?你聞聞這串沉香,味道清甜裡帶點奶香,是達拉干的沉水料……還有這塊藍珀,我自己用原石打磨的,下次我給你做條手串,還是你喜歡紫檀或南紅?」祁善津津樂道,一一向子歉介紹,這些東西在她眼裡猶如精美的彈珠。子歉對於文玩不甚瞭解,裡面很多東西他不知道是什麼,祁善說了他也未必記得住。他不太確定她過去有沒有對他說過這樣長篇大論的一段話,子歉印象中的祁善總是溫和沉靜的,現在盤腿坐在一堆小玩意前的她前所未見,眼裡像有光。

想是祁善也察覺到自己有些失態,赧然一笑,說:「這些東西大部分不值錢,尤其和我爸的寶貝相比,用周瓚的話說就是一堆破爛。只是好玩而已。文玩是個無底洞,讓人恨不得長八個腎。」

「我很少看到你戴首飾。」子歉走過去蹲在祁善身邊說。她身上最常見的點綴是手腕上偶爾纏著的珠串。

「太貴重的東西我不習慣戴在身上,像你送的鑽石項鏈,我得好好保存。」

「這些東西你從哪搜刮來的?」子歉親暱地刮了刮她的鼻子。

祁善說:「有些是我爸給的,還有些……」

她的話打住了,可子歉卻瞭然於胸。他平靜道:「周瓚送了不少吧?」

「也不是送,就是給來好玩,很多都是小時候的東西。還有些是他放在我這裡而已。」祁善遲疑地看了看子歉,睫毛微微撲閃。她雖會替人著想,但畢竟本性淳厚,也不擅說謊。

子歉看出祁善擔憂他的感受,他並不怪祁善。祁善和周瓚的相識遠在他之前,從追求她的那一天起,他就想過周瓚是他們之間繞不過去的存在。子歉對祁善是有好感的,甚至接近於喜愛。她是他的理想伴侶,無論她的哪一方面都可以讓子歉更趨近於目標中的自己。為此他忍受周瓚,如同享受陽光時接納陰影。

他相信自己終有一天能漸漸驅散這陰影的面積,也想過和祁善好好過一輩子,珍惜她、善待她。可這時卻有一個聲音在提醒著子歉,祁善與周瓚的關係遠比他想像中深厚。無論她如何迴避掩飾,也總在不經意間提醒著他——同是贈予,他精心挑選的禮物才是「送」,而在周瓚那裡只是輕輕鬆鬆一個「給」字。周瓚有揮金如土的資格,可真相是他倆不分彼此,所以祁善才會想都不想就把自己的積蓄交給周瓚支配,她大概都不知道周瓚新開的公司是做什麼業務的。他們的親近與生俱來,彷彿融入血肉骨骼,連靈魂都有所共享。

祁善每次收到子歉的禮物都會讚美一番,那只是因為她考慮子歉的感受,可對於她而言,鑽石項鏈真正是值得她欣喜雀躍的東西嗎?子歉一點把握也沒有。他痛恨這種無力感,卻必須承認他不懂祁善。他捕捉不住她眼裡的光,她身後的陰影卻隨時會席捲而上。

有一瞬間,子歉居然想到了阿瓏,最近阿瓏纏他很緊,他煩不勝煩,可只要他稍稍假以辭色,阿瓏就會很快樂。

「還有私貨?」子歉把阿瓏驅趕出腦海,對祁善開了個玩笑。

保險箱角落只剩一個匣子祁善沒有打開,看起來卻比其他的首飾盒更為考究。祁善沉默了一會,選擇據實以告。她說:「那是嘉楠阿姨留下來的東西,周瓚存放在我這裡。」

子歉也陷入了深思。如果周瓚在子歉眼裡是陰影,那馮嘉楠就是更濃黑處的深淵。子歉與她幾乎沒有交集,但他難以自制地敬畏著、想像著、好奇著這個視他如眼中釘的女人。她烈火般強勢逼人,即使她死了,也從未在子歉最在乎的二叔心中熄滅。

「我……能看看嗎?」子歉克制不了那份好奇,連說話的尾音都有了輕顫。馮嘉楠沒有正眼看過他,彷彿只要祁善打開匣子,子歉就能短暫窺探那個女人的世界。

匣子裡全是貴重首飾,有藍、紅寶石的戒指和耳墜,鑽石吊墜,祖母綠項鏈和翡翠鐲子。與它們比起來,祁善那些琳琅滿目的東西全成了小孩子的過家家。

「周瓚把這個也給了你。」子歉喟歎。

「不不!」祁善馬上解釋。馮嘉楠去世後,周瓚有一段時間情緒極度低落,當律師陪同他去銀行保險櫃取出他媽媽留下的東西時,他的傷心有一部分轉為了憤恨。她到死都要控制著他,讓他脫不了內疚,把一切不由分說交到他手裡,唯獨不給他償還的機會。

周瓚對首飾一點興趣也沒有,他要祁善拿走,理由是如果他媽媽活著,最想給的人一定是她。祁善哪裡敢收,推托一陣,周瓚就來了氣,揚言說她不收也行,往後每一個跟他約會的女孩他都送一件,很快就能把首飾盒清空。這是嘉楠阿姨的生前愛物,祁善怎麼可能眼睜睜看著他胡鬧?最後在周瓚得意的目光裡,她把這匣首飾也鎖進了她的保險箱,一放就是八年多。

子歉聽完祁善的情由也不言語,他發現匣子裡還有一隻腕表,不禁問:「這只男表也是……她的?」

祁善差點忘了周瓚擱在她這裡的「春宮三問」。子歉忽然提起,她叫苦不迭,支吾地說:「這,這是周瓚給我抵債的!」

子歉看她面色有異,又聽聞是周瓚的東西,含笑把表拿在了手裡。

「抵什麼債?他喜歡寶珀?」表盤的正面平淡無奇,子歉看不出特別之處,隨後他在祁善欲言又止的神情裡翻到另一面,想是視覺衝擊過於強烈,他愣了片刻。

「周瓚就是個瘋子。」祁善垮了肩膀,「只有他會收藏這種瘋狂的東西。」

子歉的拇指蹭過表殼背面精金鏤刻的春宮圖。真有意思,他更看不懂周瓚了。他稍稍調整了一下腕表上的時間,悠揚的三問報時聲響起,圖案上赤裸的兩人開始徐徐動作,一時春色無邊。祁善雖已見識過,但當著子歉的面仍不忍直視,紅著臉收拾地上的東西。

當動靜停止,子歉把表放回原處,忽然笑著說:「那些製表工匠的手藝確實精湛得很。不細看的話那女的還有點面熟,像你。」

祁善脾氣再好,聽到這樣的話也坐不住了。

「說什麼呀!」

「生氣了?開個玩笑而已。」

子歉揉了揉祁善頭頂的頭髮。祁善面帶嗔色地拾起那塊表,拿在眼前端詳,想要證明子歉這個玩笑開得有多離譜。她記得這一系列的表都是歐美人的模樣,除非是……特意定制。她以往沒來得及細看,這次才發現表殼背面的女體纖瘦,眉目細緻,頭髮有一邊略長,一邊短。

祁善如墜寒池,胸腔又被人用熱油灌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