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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我承認我們曾歷經滄桑

好的作家是一個小偷。

我在兩個月前打開郵箱,收到辛夷塢的《我們》上半部分稿子,看到第一頁的題語「我能送你的,是我們知曉以前28年的惦念!」就忽然不敢看了。我太知道那種感覺了。青春裡的愛,總是那個樣子,無論看上去多麼順利或者曲折,但無一例外的是,向另外一個人坦露一顆心的過程,還是會像剝洋蔥,一片一片的、小心翼翼的,有所保留,有所忐忑,有所墮落,又有所期待,那種感覺,很像八月的天氣。一切都是失控的。

我知道我不會是倖存者,我也知道自己的經歷和記憶會被偷得一乾二淨,但我還是上了船。《我們》是一艘游輪,它把我們每一個人載到記憶深處,然後發動機就突然熄滅了,每個人開始在迷霧中辨認自己曾經的模樣,從激動到恐懼。

你會想起很多事情。

雖然你總覺得成年後的自己是勇敢的,雖然你口口聲聲還是會感謝過去的自己。但如果真有一天,你心裡的黑匣子被橫出來的一隻手毫無預兆地打開,曾經青春年少的你最值得書寫的部分,又或者是你最不敢觸碰的部分被一一晾曬出來。你還是會心慌甚至恐懼——每個人都愛過。但是青春裡愛的樣子,再也回不去。

說到底,我們恐懼是因為羞愧。

一切都已經面目全非,成年後的我們或成功或平凡,或幸或不幸,都已經是生活洪流中的一粒沙子,被時光裹挾著匆匆又匆匆了。

你本來已經習慣了這一切,甚至在人生既定的模板裡還有了一些可以沾沾自喜的資本,但這本書就是那麼不識眼色、不是時候地提醒了你一件事——愛依然是這世上最重要的事情。然後你就會怔一下,我打賭,多半人接下來會有的滋味不好受。

就像一個人走在街頭,最怕聽到莫文蔚的那首《愛》了。一句「你還記得嗎」,整個人就完了。茫茫人海中,大家都要找到自己的另一半,有多少人到老也不曾遇見?又有多少人很輕易地就弄丟了對方?還有多少如林夕歌詞裡說的「閉上眼睛你會想起誰,睜開眼睛身邊竟是誰」?即便,年少時的愛戀修成正果,又有多少人從「愛著」變成「活著」?

辛夷塢用整整兩年的時間雕琢了這個故事。一度,她曾經想用這本書作為出道十年的短暫告別。但我看完後,覺得這本書更像是她這十年創作的總結,一次最徹底、最暢快的厚積薄發。大抵,看書像看戲,二流的戲偷情,讓你跟著戲中人哭哭笑笑,完全忘了自己;而一流的戲偷心,看戲的時候,你依然會哭哭笑笑,不過有很多時候,你的哭笑不是為了戲中人而是為了自己。好戲就是十面埋伏,處處雷區,一不小心就會觸動你所有的愛恨和記憶。演員交付了演技,觀眾也在渾然不覺中交付了自己,像是完成了一道刺青的儀式,散場的時候,你不會不記得那種清醒的疼痛。

從「偷情」到「偷心」,這一部《我們》,個人認為辛夷塢完成了她寫作生涯最重要的一次升級。自此,她完全可以歸隱山水,一葦渡江,從青春文學的高手榜裡抹去自己的名號了。

也許你會問,《我們》不過是一段青梅竹馬的故事,如何能有這麼強的殺傷力?如果非要從寫作技巧回答這個問題,概莫「細膩」兩個字。

當年,韓劇開始流行的時候,《藍色生死戀》讓一寢室的大老爺們眼淚汪汪,同樣達到這種效果的還有一部日劇《東京愛情故事》。但前者只是「偷情」,後者卻是「偷心」。沒有複雜跌宕的情節,只是一個三角戀的故事。完治就是根木頭,也是一扇讓莉香想探索又處處碰壁的門,我們看著莉香從「門」裡出來,又從「門」裡進去,或者在「門」前守候,一次次走了又回來,一次次無望又小心翼翼地叩「門」。雖然,完治和莉香就在同一個城市,甚至同一個單位,同一間房子。但一個女人要走到另一個男人的心裡,那路不會比十八彎的山路少半分曲折。也正因為這樣細膩的鋪陳,我們總能找到一些感情的心路歷程與莉香的重疊,那一刻,我們和莉香是同路人,已然忘了她是劇中人,而當她是世界上的另一個自己。

《我們》就是這樣。祁善和周瓚的愛情,自年少時萌芽,他們結在一根籐上,卻各有各的方向。他們的愛並未經歷什麼大風大雨,天災人禍,但架不住成長的力量對他們的生拉硬拽,以及內心那點敏感脆弱的小心思對他們的牽絆,所以,二十八年來,他們只是倔強地把自己的觸角在籐蔓上打了一圈又一圈,不肯往前一步去接近對方,然而事實上卻越來越近。

這是一部典型的小情節作品,沒有跌宕的傳奇,沒有曲折的命運,有的只是兩個年少相識的戀人,一路成長,從「我」和「你」,變成「我們」的故事。但其實這種不主要靠故事情節推進的故事最難寫,也難怪辛夷塢自己說寫這部小說寫到白頭。我們都知道有一種「彩虹蛋糕」,它的表面只一種顏色,但切開後卻發現,赤橙黃綠青藍紫,一層一層,色彩斑斕又界限分明。《我們》所帶來的驚喜就在於此。如果你想說不就是兩個人談戀愛嗎,有什麼可看的,那就錯了,談戀愛的戲就在一個「談」字,如果給你一篇命題作文,讓你寫兩個人的愛情,而且是那種經歷了「八年抗戰」才終成眷屬的愛情,你可能光想他們倆在這麼冗長的時光裡每次見面說什麼內容就會想到崩潰。

在這一點上,辛夷塢做到了極致。兩個人的情緒和心理對峙,一點不比大情節的戲劇衝突表現出來的張力小。很多時候,周瓚和祁善的心理交鋒就像難度係數爆棚的密室逃脫遊戲,讓人依舊看得熱血高漲。而正是對那些細微處的清晰描摹,讓你發現原來那些習以為常的戀愛中的那些事也有這般妙趣橫生又刺激連連的一面。這正是小說家的技巧,像煎雞蛋,他會不時地翻一面,讓你看到變化,並且不斷嗅到誘人的香氣。

更難得的是,辛夷塢不光在這本書裡寫活了女主的情愛心理,男主也被他寫出了《少年維特之煩惱》的細膩。而成長作為兩個主人公共同的背景,又讓他們的愛情多了一些青春史詩的味道。周瓚在不得不長大後,面臨家庭解體、事業漂浮、情感模糊時的茫然,就像一個少年突然成長為男人,他想去征伐,他想當英雄,想保護身邊所有的人,但是空有一腔熱血和力氣,卻不知道一拳下去砸在哪裡。在和祁善貓捉老鼠互相猜謎的感情遊戲裡,這個男人第一次想到了逃避,他在那裡「專心地玩著打火機,反覆將它點著又關閉」。祁善則在那裡拚命地揮動書頁,意圖扇去之前兩人留下的嗆人的煙味,那是她第一次被壞小子周瓚慫恿著抽煙。「書頁揮動時的聲響和打火機的‘卡嚓’聲不絕於耳,枯燥而綿長,彷彿沒有盡頭。」就在這時,周瓚突然問了一句:「你說,我以後會變成什麼樣?我們會變成什麼樣?」

我特別喜歡這個場景,很有王家衛電影的感覺,愛很重要,但愛在我們成長的歲月裡,有很多時候只是一葉浮萍。周瓚天生對祁善有種破壞欲,而祁善一面積極地反抗著這種破壞,但煙味過後,又會留戀那種「罪惡的味道」。

而周瓚下意識問出的那句話,更像是跟青春裡的我們在對話,就那麼一字一句敲打在我們的心上。那個時候,你很難不變得多愁善感。畢竟,這是部近三十萬字的小說,我們陪伴周瓚和祁善他們兩人太久,那些青春的痕跡、成長的波折、愛情的矛盾,我們何嘗不曾一一嘗過?除了明晃晃的讓人刺眼的年少時的愛戀,我想,沒有誰的青春最後不在焦慮和迷茫中度過。而那種感受,即便是面對愛人也無從說起。或許,從少年初識愁滋味那時起,我們就已經長大,自此告別了年少和青春,而不得不被推向人生的下一個軌道,開始更為艱難地生長。所以辛夷塢筆下的愛情,從來沒有偶像劇的輕浮和瑪麗蘇的虛假,一上來,就披上成長淡淡的憂愁,因此,才更真實,更讓人感同身受,也讓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更心甘情願地交付自己更多的秘密和過往,以至,一本書到最後不是讀完了,而是讀者和作者共同完成了一次新的創作。類似這樣閱讀感受的,還有《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兩部同是「偷心」之作,但《致青春》是明搶,《我們》是「暗偷」,就像你丟了東西,好幾天後才發現。顯然,後者來得更高明一些。

所以,我們都愛上了周瓚,這匹家族裡被「哥哥」——父親的私生子攪得不勝心煩的烈馬,一度以主人的姿態「飛揚跋扈」,最終卻意識到自己才是那個陌生的「闖入者」,雖然腳底下的流沙越陷越深,但最後我們還是欣慰地看到他像個爺們一樣地找回了自己;於是,我們都理解了祁善,雖然尤瑟納爾講過一句「世界上最骯髒的,莫過於自尊心」,但在愛情裡,女人也唯有用自尊保護自己,維持愛情裡那份純粹和美好。雖然周瓚一切的言行都透著玩世不恭的氣息,但祁善還是小心翼翼地像對待自己的那些小文玩一樣將之一一珍藏。她曾經拚命想遺忘和周瓚的那一夜,其實心裡倒不是有多排斥,更像是一個業餘的收藏者突然面對一個天價的珍寶無所適從的樣子,而當她終於做好準備能夠駕馭它,煩惱也自會變成甜蜜;自然,我們也可以理解周子歉最後在感情上的變節,曾經的「騷浪賤」朱燕婷到最後跟舊情人獨處一房時的「貞潔」,甚至,我們也可以理解山妹子魏青溪的墮落和風流公子哥阿隆人生最後一次的衝動,哪怕賠了命。或許,因為作者和我們都是過來人,都知道,這世上沒有什麼可以永垂不朽,但也沒有什麼是不可以被理解和原諒的。

周瓚的那句提問,辛夷塢給出了回答,並且私以為,正是貫穿整部小說的那根金線,引自《浮士德》——「善良的人在追求中縱然迷惘,卻終將意識到有一條正途」。

我相信每個人都能在這本書裡讀到自己。

如果你流淚,那就對了。

因為,只有真正相愛過的人,才會知道我和你,變成我們,是歷經了怎樣的曲折和滄桑。

李國靖

白馬時光創始人

《應許之日》電影出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