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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殘月

[1]我終於明白,所有的悲歡都只是我一個人的灰燼。

我一直只想和你們好好在一起,有你們在我的身邊,傾聽我的快樂和悲傷。

卻沒想到我迎來的,都是一些不被預料的安排和那麼多人的刻意離間,這些錯誤和誤會,將我們慢慢地隔開。

我終於明白,所有的悲歡都只是我一個人的灰燼,時間道路何其多,但我始終只能踽踽而行。

那天晚上,我近乎麻木地刪掉了相冊裡所有跟顧辭遠和筠涼的合影,鼠標每點一下,身體的某個地方就好像被清空了一點……

唐元元這段時間變得很和善,以前看我不順眼的地方好像一下子全都消失了,甚至還主動邀約:「宋初微,你週末有空沒有,陪我去做一個小手術?」

我駭然地看著她,一時之間竟然不曉得要如何反應。

看著我的表情,她也明白了我誤解了她的意思,嬌嗔一聲:「你要死啦!不是你以為的那個,是祛斑!」

我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在這種時候能被人以友好的態度對待,無論如何都算得上是一種安慰,於是我點點頭:「好啊。」

離週末還有幾天,我忽然變成了那種早早去教室占座的好學生,連梁錚都對我刮目相看,但每當他想要靠近我跟我說點什麼的時候,我總會找借口溜走。

我實在不曉得怎麼解答他的疑惑,經歷了這麼多事情,我的價值觀已經被弄得很混亂了。我之前一直堅持的,自以為是正確的那些信念,通通變得很模糊很模糊,我沒有勇氣向他轉達唐元元所說的那些話,況且,筠涼說得也有道理。

我那麼能說會道,也沒見我幸福到哪裡去。

除了梁錚之外,我還躲著很多人,顧辭遠一開始還在教室門口和公寓門口堵我,可是在好幾次我把他當做空氣忽略掉之後,他就不見了。

只是某天我收到他發來的一條短信:「等你氣完了,就回來吧,我等你。」

我握著手機發了很久的呆,我以為我會哭的,可是沒有,真的一滴淚都沒有。

另外還有一個人,就是袁祖域。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天在餃子館裡,我突然對他敞開心扉談起我的身世,令他產生了某種錯覺,還是別的什麼原因,總之他後來的表現實在叫我不知所措。

我們出來之後在路上走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他忽然正色道:「好像我們每次出來都是吃東西,下次做點別的事情好了。」

「啊?」我不解地看了他一眼,這是什麼意思呢?

「比如可以去看電影啊。」他並沒有看我。

我還是一臉木然:「可是那是談戀愛的人才去的地方啊……」

沒想到,死都沒想到,他突然冒出這句話:「那我們就談戀愛好了。」

其實那天我是落荒而逃的,顧不得他的阻止,我攔住了一輛的士匆匆忙忙地就跑了,好像他不是對我表白,而是來找我討債的。

坐在車上我還驚魂未定,我靠,袁祖域,你TMD玩大了,我很容易當真的!

接下來他的那通電話,無疑是雪上加霜:「喂……你用得著跑得那麼快嗎?你再想想唄,我又沒要你今天就答覆我……」

「啊!沒電了!」這麼蹩腳的借口,我只在那些三流的偶像劇裡看到過,沒想到有一天我自己也要拿來搪塞別人。

他以為他打這個電話來能安撫受驚的我嗎?TMD這跟拿汽油去滅火有什麼區啊!

從那之後,他的名字跟顧辭遠的名字一起,老老實實地待在我的手機黑名單裡,至於哪天解禁,我自己也沒想過。

在我糾結得跟團麻花時,筠涼終於見到了沈言的男朋友黎朗。

他們三個人在飯店碰面,沈言本來想裝作什麼事情都不知道的樣子,好好地跟筠涼吃一頓飯,卻沒想到見到筠涼的第一眼就失態了。

「我的天啊,你怎麼憔悴成這樣了!」沈言的驚呼讓黎朗忍不住皺了皺眉,也讓筠涼一時之間有點難堪。

好在筠涼的情商高,很快就自己打了個圓場:「當然不比你有愛情滋潤這麼神采飛揚啦!」

黎朗伸出手:「你好。」

筠涼猶疑了一秒鐘,很快便伸出手去象徵性地握了握,完成了這個成人之間的「禮節儀式」:你好。

沈言在一邊掩嘴笑:「真受不了,搞得這麼正式。」

那天筠涼吃得很少很少,不管沈言和黎朗如何熱情地招呼她,她就是吃不下,到最後沈言自己也覺得無趣了:「你跟初微,一個兩個都是這副德行。等你們年紀再大點就知道了,身體最要緊,健康都得不到保障,哪裡還有資格談別的。」

聽到宋初微的名字,筠涼的表情僵了一下,這一點連沈言都沒有捕捉到,卻被目光如炬的黎朗看進了眼裡。

這頓飯吃到後來,場面漸漸冷了下來,沈言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那個女孩現在情況怎麼樣了?」

筠涼像是猛然被什麼利器扎到了似的彈起來,狐疑地盯著沈言,潛台詞是:你怎麼會知道?

沈言眉目不驚:「難道你不打算對我說嗎?」

說不清楚什麼原因,筠涼忽然悲從中來,似乎全世界都站在她的對立面,等待著一個譴責她的機會,宋初微是這樣,沈言也是這樣。

全世界都在看她的笑話,全世界都在等著看她的報應。

生平第一次,當著外人,她的眼淚無法控制地落下來。那種不被理解的孤獨感,十六歲那年第一次感受到的強烈的、劇烈的、濃烈的恥辱感,相隔多年,終於再次感受到了。

她提起包,欠一欠身:「我先走了。」

沈言把筷子「啪」的一聲扣在桌上,氣沖沖地看著追著筠涼出去的黎朗的背影,久久沒有動彈。

走了不短的一段路,筠涼才停下來回頭對黎朗說:「真的很抱歉,我太衝動了,麻煩你幫我向沈言姐說一聲對不起。」

黎朗擺擺手,似乎在他看來那並不重要,他眼睛裡的關切讓筠涼為之一顫,他說:「沈言其實也只是關心你,言語可能有些不當,你不要放在心上。」

筠涼咬著嘴唇點點頭,想說什麼,最終卻又說不出來。

黎朗笑笑:「我有一個妹妹,比你大不了多少,說話做事也衝動,總覺得自己是對的。我父母管不了她,叫我這個做大哥的管她……我能怎麼管呢,讓她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她才會開心嘛。」

其實他說的話聽起來跟筠涼似乎毫不相干,可是有些人之間天生似乎就有一種默契,黎朗沒有說出來的,筠涼完全明白了。

她點點頭:「謝謝你。」

在一起以來,沈言第一次跟黎朗發生爭執竟然是為了筠涼,這連她自己都沒有想到。

「用得著你追上去嗎?你以為你是救世主?」沈言這次是真的動怒了。

黎朗溫厚的性格使得他不善犀利的言辭,只能看著沈言笑,笑了很久才說:「我是覺得她挺像我妹妹的,你想多了。」

「想多了?希望是吧。這次是筠涼,下次不知道你又要為了追逐哪個異性而棄我於不顧呢。」沈言的口吻是輕描淡寫的,可是言語裡的計較和刻薄,黎朗還是明明白白地聽出來了。

沒必要吵,他在心裡對自己說,男人嘛,不是原則性的問題,退讓一點不會死。

但整個晚上,沈言的臉色一直都不太好看,最終黎朗也沒辦法了,只好送她回去,沒想到她的氣還沒全消:「不用了,我自己打車回去。」

關上車門,沈言對窗外揮手的黎朗視而不見,神情漠然地對的士司機報出自己公寓的地址。

在黎朗平和的目光中,沈言硬是沒有降下車窗說一聲再見。

一個女人,如果自己不對自己狠,就會有男人來對你狠。

這是沈言的座右銘,她不僅是這樣說,更是身體力行地將這句話「做」到了極致。

她在高中畢業的那一年,看過一部日本電影叫做《大逃殺》,北野武的名作。整部影片的基調是血腥的、殘酷的、壯烈的,中年失業的爸爸在衛生間上吊,廁紙拖得很長很長,上面是寫給他兒子的話:秋也加油,秋也加油……

那一刻,沈言熱淚盈眶。

她握著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在心裡惡狠狠地喊著:沈言,加油!

窮途末路的時候,男人只有去死,但她是女人,而且還年輕貌美,聰明過人。

很多年了,她像一隻鳥,不停地遷徙,在這個城市旅行型,在那個城市遊玩,但她不回家鄉。

那個沿海的小城鎮,空氣裡終年有著一股海洋的潮濕腥味。一旦在某個城市嗅到來自記憶力的那種熟悉的氣息,就會有哀愁在她的心裡風起雲湧。

某些失眠的夜晚,她睡在舒適的床上,凝視著夜空,連自己都會疑心自己的記憶是否出現了問題,是否她以為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那些事情從來沒有發生過,是否她一直以來都是清清白白幹乾淨淨的好姑娘。

她的衣櫃裡全是白色的衣服,從夏天的長裙到冬天的大衣,她只穿白色的。

只有白色,能讓她覺得自己的靈魂還是澄澈的。

只有白色,才讓她覺得未來的歲月還有可能是純真的。

宋初微曾經問她,沿海城市啊,那你家一定很有錢。

這麼多年了,她以為自己已經刀槍不入了,可原來依然有軟肋。就像武俠小說裡寫的那樣,即使是絕世高手也有死穴。

她的弱點,就是她的過去,她從來不對任何人提起的家庭。

這個世界上,並非所有父母雙全的孩子,都有幸福的童年。自從弟弟出生之後,她這個做姐姐的一下子就成為了不用花錢的小保姆,課餘時間全部用來照顧弟弟,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五六年。

這五六年間,別的女孩子學鋼琴學舞蹈,看時尚雜誌談戀愛,她一樣也沒嘗試過。嗜賭如命的爸爸,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媽媽,完全不把她當姐姐尊重的弟弟……這個家,讓她無法產生絲毫的眷戀。

填志願表的時候,她將自己像一桿標槍一樣投擲在了離家很遠的地方,而父母的話卻猶如晴天霹靂:「要讀書你自己去賺錢,家裡沒這麼多閒錢!」

收拾行李,用自己往日攢下來的生活費買了一張火車票,硬座,十六個小時的車程,魚龍混雜的車廂裡充斥著來源模糊的惡臭。

她只能抱緊自己那一點行李。

加油,沈言,你要加油!

她回到住所打開門,沒有開燈沒有換鞋,直接走到沙發旁癱坐下去,在黑暗裡沉默了很久很久,玻璃茶几藉著月光倒映著她美好的側臉。

終於,她打開包包,拿出手機,摁下快捷鍵2:「對不起……我今天心情不好,並不是存心要跟你吵……」

黎朗像是有點意外她會打電話向他道歉,一時之間竟然不曉得要如何反應。

黑暗完全包裹住沈言,誰也不知道此刻她臉上是怎樣的表情:「你……能不能……過來陪陪我?」

掛掉電話之後,她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打開客廳裡的大燈,黃色的燈光一下子讓原本清冷的房間多了幾分溫暖。她從包裡拿出中途下車買的VC走進了廚房,打開儲物櫃放了進去。

奔忙了一天,身上的香水味都揮發得差不多了,洗個澡好了,她想。

洗完澡出來之後,頭髮還沒來得及吹乾,就有人敲門,她急急忙忙跑過去開門,門外站著的是提著一袋進口紅提一臉微笑的黎朗。

我不是言而無信的人,答應了唐元元陪她去做激光祛斑,就一定要信守諾言!

唐元元很欣賞我這一點:「以前怎麼沒發現你有優點啊,原來你人還不錯喲。」

我們坐在搖搖晃晃的公交車上,陽光從車頂的透氣口灑進來,我有片刻的失神。

時間怎麼會如此不露痕跡,不動聲色地將某些事情改變得面目全非呢?大一剛開學,我陪他去買單反相機的時候,也是坐這路公交車,那個時候我跟他還沒有在一起,那個時候我對他的感情還是很朦朧的,說不清楚的……

原本是不會這麼傷心的。

人為什麼要有記憶呢?如果有一塊橡皮擦,可以把那些不想記得的事情全部擦掉,從此人生翻開新的篇章,全世界的人都過得很幸福很快樂,那該有多好。

當我不再在很深很深的夜裡忽然想起你;當我不再看著QQ裡你灰色的頭像,猜測你究竟是離線還是隱身;當我去超市時,不再固執地買你愛喝的果汁;當我不再每週定期買你曾經叫我去讀的報刊;當我翻開手機電話簿不再在你的名字那一欄停頓……是否就代表我已經痊癒了?

可是這些都已經成為我生活裡的習慣,我不知道要完全戒掉它們,需要多久……

我就是把自己吊死在一棵樹上,還捨不得把屍體取下來的那種人!

見我蹙著眉,盯著車上那一團光影,唐元元壓低聲音問我:「你跟你男朋友,還有你跟蘇筠涼,還有蘇筠涼跟她男朋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啊?」

我瞥了她一眼:「我就知道你沒安好心,說是要我陪你做手術,其實就是想探聽我們的八卦。」

「切!你以為你們是明星啊!」唐元元哼了一聲,「不說就不說咯,我也不是很想知道,只是那天晚上看你們兩個人針尖對麥芒的,覺得有點奇怪罷了。」

她一提起那天晚上的事情,我的眼神又暗淡了一下。

這段時間,筠涼沒有找過我,我也沒有找過她,她偶爾回公寓來拿換洗的用品和書籍,都選在了我有課的時候。

想來真是諷刺,當初費了多大的力氣才能住到一起。原來老人家說的話真的是有道理的:相見好,相處難。

也許任何兩個人之間,都有一個所謂的安全距離。無論你們是多麼親密的關係,只要越過那條線,便會直面你最不願意看到的東西——那就是,真實。

我靠著車窗的玻璃,悲傷地想,或許任何感情都有期限吧,我跟顧辭遠也好,跟筠涼也好,我們的感情到期了。

「其實,我一開始,真的很討厭你和蘇筠涼……」做完手術出來之後,唐元元和我坐在一家環境還不錯的快餐店裡要了兩份套餐,她喝了一口湯,忽然冒出這麼一句話來。

我一下子傻了,雖然我一直知道她不太喜歡我和筠涼,但是這麼開門見山地說出來還是第一次。

我過了半天才反應過來:「我們是哪裡惹到你了嗎?」

「也不算吧……」因為剛做完手術,她的表情看起來有一點僵,「第一天蘇筠涼拿著公寓鑰匙在你眼前晃,說她憑關係換了公寓,我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討厭你們的。我覺得你們這樣的女孩子膚淺又無知,不過是運氣好了點,投對了胎,就輕而易舉地得到了我們這種人要付出好幾倍努力才能夠獲得的東西……」

在她的敘述中,我想起大一開學的那天,筠涼趾高氣揚地對我說「我爸跟這所學校的書記有交情」時炫耀的模樣,在旁人看起來,或許確實是很欠抽。

「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呢,我忽然想,既然我這輩子做不了富二代,那我就努力讓我的孩子成為富二代,讓我的孩子將來不會像我一樣,在同齡人面前自卑……」

她用到了「自卑」這個詞語,那一瞬間,我心裡忽然覺得很難受,可我不知道要說什麼。

她忽然笑了:「跟你說一件事吧,你肯定覺得我幼稚。你還記得大一的時候,筠涼丟過一條裙子嗎?其實是被我扔進了垃圾桶。」

這件事我依稀還記得。筠涼一直不喜歡那個牌子的東西,每次逛商場的時候路過這個牌子的專櫃都會嗤之以鼻,狠狠地嘲笑那些看上去只有村姑才會喜歡的艷麗的繡花和蕾絲。

可是有一天她竟然破天荒地買了一條這個牌子的裙子回來,我們都承認,真的很漂亮。她只穿了一次,因為吃飯的時候不小心弄了油漬上去,所以馬上脫下來洗掉了。

第二天她去收的時候,陽台上密密麻麻地掛著很多衣服,可就是沒有那條裙子。

為了這件事筠涼還發了很大一頓脾氣,站在陽台上罵了很多難聽的話,可是她又不知道到底是誰偷了,我安慰她說,偷了的那個人一定會穿出來的,我們一定會抓到那個人的!

但是從夏天等到了冬天,都沒見過誰穿過那條裙子。而擁有很多漂亮裙子的蘇筠涼同學,也很快就愛那個這件事拋到腦後,完全不記得了。

沒想到過了這麼久,我竟然會從唐元元這裡得知有關那條裙子的事。

她看起來很不好意思,但又好像鬆了一口氣,想來也是,憋了這麼久,她自己肯定也難受。

「我當時的想法……現在想起來好幼稚啊。我知道蘇筠涼家裡有錢,不在乎一條裙子,但我能扔一條,她就少一條。」

唐元元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很小,好像透著心虛和慚愧,又好像是怕我會突然說出什麼不好聽的話來。可是我拿著湯匙怔了半天,最終卻只是對她笑笑:「我明白。」

我真的明白。

這種感覺,就像小時候自己的作業沒寫完,害怕老師批評,就偷偷跑去把別人的作業撕掉來換取心理的平衡。

我咧開嘴對唐元元笑:「你放心吧,我不會告訴筠涼的,反正都過去了。」

唐元元凝視了我很久,然後她說:「宋初微,以前我沒發現,其實你有一雙很善良的眼睛。」

我愣住了,這話怎麼這麼耳熟呢,是在哪裡聽到過呢?

在女生公寓門口看到袁祖域的時候,我的疑惑完全解開了。是的,就是他說過,宋初微,你有一雙善於傾聽的眼睛。

算起來也有一段日子沒見面了,我們沿著學校的人工湖慢慢地走著罵她的雙手插在口袋裡,側面看起來,有幾分落寞的感覺。

風吹皺一池漣漪,一直沉默的袁祖域忽然說了一句題外話:「你們學校,挺漂亮的。」

我低著頭,不曉得要怎麼接話,他倒也不在意我的反應,一個人接著說:「我剛退學的時候,每天早上都會醒來,有時甚至會像往常一樣穿好衣服背起書包往外衝……但是,打開門的那一瞬間,我會清醒過來,知道自己是在做夢……」

我停下腳步,靜靜地看著他。

他的頭髮總是剪得很短,根根分明,他曾經說真正的帥哥是不需要厚劉海來遮蓋的……他平時總是嘻嘻哈哈,沒有正經樣子,也從來沒像……某個人那樣說過一兩句讓我很感動的話,但是我很明顯地感覺到他對我的信任。

信任這種東西,很難建立,卻很輕易就會被摧毀。

他忽然很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哈哈,我怎麼又提起這些狗屁事情了,可能是你們學校風景不錯,我一時腦子發昏了。」

我微微一笑,剛想說「其實以後有機會,你還是可以進修啊」,可是我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忽然話鋒一轉:「那件事你想得怎麼樣了?」

「啊?」我呆呆地看著他。

他氣結:「你裝什麼失憶啊,我那天跟你說的那件事啊,考慮得怎麼樣了!」

電光火石之間,我反應過來了,他說的是要我做他女朋友這件事!

陳芷晴在週末的這天出院,天氣很好,陽光明媚,醫院道路兩旁的香樟樹散發著清香,她坐在輪椅上任由父母推著,到了醫院門口,她看見了杜尋。

沒想到還會再見到這個人。

在醫院靜養的這一段時間,陳芷晴每天盯著吊瓶裡的液體,它們一滴一滴順著注射管進入自己的身體,跟血液結合在一起,那麼緩慢,好像一生的時光就這樣慢慢地流淌乾淨了。

這一段時間裡,她逼迫自己不要去想起杜尋,不要去想起那個搶走杜尋的人,更加不要去想起自己那英勇而決絕的一躍。

但越是逼迫自己不去想,那些畫面就越是根深蒂固地印在腦袋裡,似乎只要一閉上眼睛,就會看到它們張牙舞爪地朝自己撲過來。

一開始的時候,她還會哭,歇斯底里地哭出來,枕頭都被哭濕了還不罷休……漸漸地,哭也哭不出來了,也發覺其實沒有人會同情她,其實沒有人會站在她的角度去譴責那對傷害她的男女。

隔壁床的一個病友原本是想勸勸她,可是說著說著就讓陳芷晴抓狂了,她說:「姑娘啊,與其說是別人害了你,不如說是你自己害了自己啊……」

在陳芷晴陰冷的眼神中,那位病友再也沒有主動跟她說過一句話。

你們這些人,都會遭報應的!躺在病床上,陳芷晴怨恨地想。

沒有想到會見到杜尋,陳芷晴和她的父母都感到非常意外。

自從那天被趕出醫院之後,杜尋沒有機會再見到陳芷晴,任何時候他想來探訪都會被陳媽媽痛罵著逼走。

陳教授曾經在醫院門口看到徘徊的杜尋,他曾經非常欣賞這個年輕人,關於自己女兒與杜尋的戀愛,他也一直抱著一種樂見其成的心態。如果不發生這件事,杜尋應該是他心目中很理想的乘龍快婿。

杜尋在看到他的時候,遠遠地鞠了躬,準備走,卻被陳教授叫住了。

他畢竟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經過多日來的冷靜,他也明白事情不能完全怪在杜尋頭上。自己的女兒多年來一直生活在一個很平順的環境中,從小到大沒有遇到過什麼挫折,心理承受能力很差,這才是導致她做出這麼極端的事情的根源所在。

陳教授看著杜尋,歎了口氣,終於說出一句話:「也不能全怪你。」

這是兩個男人之間的一次對話,原本鐵骨錚錚的杜尋在聽到這句話之後,憋在心裡的那些沉重的情緒,終於像是一塊大石落了地,與此同時,眼淚也一起落下來。

此刻陳芷晴見到他,彷彿兩人之間隔著一層磨砂玻璃,只能模糊對視。

她開始冷笑:「杜尋,你還敢出現在我眼前?」

杜尋看著她,目光裡是濃烈的哀愁,他不曉得自己能夠對她說點什麼,或者為她做點什麼,能讓她覺得好過一點。

陳芷晴並不領情,她笑著笑著,流下淚來。

「杜尋,你記住,我會變成這個樣子,都是你害的!」

[2]扯平了?那你打我一耳光,我去勾引你爸爸行不行?

如果真有上帝視角的話,那麼這個夜晚發生在我們幾個人身上的事情,足以編排成一場熱鬧的舞台劇。

從小到大,我一直是一個性情暴烈的人,尤其是在感情的問題上,我似乎永遠學不會用溫和的方式去解決。

那個晚上,被袁祖域的直接逼得沒辦法逃避的我,直接對他說,算了,沒可能的。

從他臉上,我看不出這個答案是否在他意料之中,但我想既然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了,不在乎再狠一點,有些事情當斷不斷,反受其害!

豁出去了的我,哪裡還顧及得了他的感受,我那個老毛病又犯了:「袁祖域,我們本來不是好好的嘛,你有什麼不開心的事情跟我說說,我有什麼不開心的事情也跟你說說,這樣相處不是挺舒服的嘛。你幹嗎要搞出這麼一出啊,你弄得我很煩躁知道嗎?」

見他不說話,我膽子更大了:「再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顧辭遠剛分手多久啊,這個時候哪有可能又開始談戀愛啊,你別傻了……」

他還不說話,我頓了頓,終於使出了最狠的一招:「我一直當你是好朋友。兩肋插刀的那種,你懂我的意思的……」

「嗯,我完全明白了。」他緩緩地開口,一時之間,我們都沒有再說什麼。

看著他轉過身去要走,我以為這件事就算過去了,過幾天我們還可以跟以前一樣沒事聊聊天,一起吃吃飯,畢竟生活很無聊,總還是要一個伴嘛。

可是他忽然又轉過來,看著我:「是因為我沒錢嗎?」

疲憊不堪的筠涼和杜尋,終於找了一個時間坐下來一起吃飯,不知為何,兩個人都覺得食不知味。

筠涼面前那盤培根茄汁意面被她用叉子攪得亂七八糟,她看著一團亂麻似的意面,一點食慾也沒有。她這個樣子,令原本勉強打起精神來的杜尋也放下了手中的刀叉。

「你怎麼了?」杜尋耐著性子問她。

怎麼了?筠涼心裡冷笑一聲,真是好笑,難道你不知道我怎麼了?

但她沒有把這句話說出口,而是側過頭去看著窗外,華燈初上,這個越夜越美麗的城市。

杜尋又問了一句:「你到底怎麼了?」

這句話好像是點燃了炸藥的引線,筠涼突然一下子爆發了,如竹筒倒豆子一般:「你問我怎麼了,你說我怎麼了,我當然是不開心並且是很不開心啊!」

從那次站在街上給杜尋清理傷口以來,筠涼再也不曾為這些事情掉過一滴眼淚,但是不哭並不代表心裡的潮汐真正平靜了,它們只不過是化作了暗湧。

在得知杜尋去接陳芷晴出院的消息後,筠涼總覺得有一團什麼東西卡在胸口,不上不下,非常難受。

身為播音主持專業的學生,筠涼用她標準的普通話衝著杜尋吼的時候,引起了餐廳裡不少人的「關注」。

這段時間,杜尋原本處變不驚的性格多多少少也因為這種種變故而受到了影響,在這樣凡事皆不順心的情況下,筠涼這樣的抱怨讓他覺得忍無可忍。

金屬刀叉撞擊瓷碟的聲音那麼尖銳,筠涼冷不防被嚇了一跳。

對面的杜尋臉色陰冷,雖然一語不發,但這種充滿了壓迫性的氣氛,卻更令筠涼感到害怕。

忽然之間,杜尋臉上的表情變了,變成了極度的震驚。

筠涼順著他的目光回過頭去,看到了正從電梯裡出來的,自己推著輪椅的,陳芷晴。

在筠涼錯愕的注視下,陳芷晴微笑著推著輪椅一點一點靠近他們的時候,顧辭遠的手機上亮起了林暮色的名字。

正在網游世界裡廝殺的顧辭遠一看到手機上的這個名字,二話不說就直接摁掉,旁邊的哥們百忙中抽空笑著調侃他:「怎麼啦,女朋友的電話都不接啊?」

他用力地點著鼠標,目不斜視,嘴裡丟出一句:「狗屁女朋友!」

像是為了配合他似的,那個「狗屁女朋友」的名字又亮起來了,不依不饒。

顧辭遠心裡升起一股無名怒火,摘下耳機接通電話劈頭蓋臉的就是一句:「你TMD有完沒完啊!」

那端的林暮色輕聲笑道:「嘖嘖,這麼久沒聯繫,一開口就這麼凶,我又哪裡惹到你了?」

從古鎮回來之後,林暮色的手機就一直關機,怎麼找都找不到人。剛開始那幾天,顧辭遠每天不知道要撥打這個號碼多少次,心急如焚地對著電話喃喃自語:「姑奶奶,求你了,接電話吧……」

他並不光是想要狠狠地罵林暮色一頓,比起譴責她,顧辭遠覺得更重要的是讓她親自跟宋初微解釋清楚,在古鎮的那天晚上,他們真的什麼都沒發生。

可是過了幾天,電話打通了,還是沒人接聽。

宋初微的態度從那天晚上開始就再也沒有絲毫轉變,每次他去上課的教室或者在女生公寓門口等她,換來的全是她一臉的漠然。

慢慢地,他明白了,就算她在直視著他的時候,也不過是把他當成空氣,透過他去看他身後的風景和人。

他終於明白,這次宋初微,是來真的了。

所以當玩了這麼久人間蒸發的林暮色再度出現時,他真的忍不住想對她說一聲「去死吧」!

但現在最重要的事情還沒有解決,在約了林暮色之後,顧辭遠打電話給筠涼,要到了唐元元的電話號碼,再讓唐元元找宋初微接電話。

唐元元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宋初微她沒在公寓啊,有一個男生在公寓門口等她,他們一起去湖邊散步去了吧……」

還沒到唐元元說完,顧辭遠就「啪」地一下合上了手機。

跟一個男生去湖邊散步?宋初微,你TMD知道「死」字怎麼寫嗎?

在顧辭遠殺氣騰騰地向我所在的方向前進時,我對接下來那個驚心動魄的局面還處於未知狀態,我還在糾結於袁祖域對我的羞辱……

「他……」後面那兩個字到了嘴邊,還是被我硬生生地吞下去了。

雖然如此,也不代表我就能克制住自己憤怒的情緒,眼前的袁祖域,真的讓我有扇兩耳光的衝動!

他似乎也察覺到自己那句話確實是過分了,一時之間,一臉窘迫,一副好像任我要殺要剮都不會反抗的樣子。

我皮笑肉不笑地看著他,語速非常快:「在你眼裡我一直都是一個虛榮又拜金的女生,從你第一眼看見我開始你就是這麼認為的,而這一切不過是因為我有一個家境不錯的男朋友,哦,不對,應該是前男友,你自始至終都認為我是為了他的錢才跟他在一起,既然這樣你TMD跟我交朋友幹什麼?你TMD喜歡我幹什麼?!你TMD是不是腦子有病啊!」

這一長串話我說得乾脆又流利,袁祖域好半天都沒回過神來,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已經轉身要走了。

不由分說地,他一把拉住我,眼睛裡滿是真誠的歉意:「宋初微,你別走,算我說錯話了,我跟你道歉還不行嗎?」

「什麼叫算你說錯話了,本來就是你說錯話了!」我一把甩開他的手,「別拉拉扯扯的,自重點啊你!」

其實我也沒生他的氣,以我們認識了這麼久我對他的瞭解,他跟我一樣都有一著急就亂說話的臭毛病,可是我沒生氣,不代表別人不生氣。

如果這個時候有同學路過我們學校的湖邊,一定會停下腳步,津津有味地關注事情的後續發展。

因為接下來,我和袁祖域都聽到一聲怒吼:「王八蛋!」

我和袁祖域循聲望去,是怒髮衝冠的顧辭遠!

要不是我眼明手快地推開了袁祖域,顧辭遠那一拳恐怕真的會打出點什麼事來。

待我站定之後,第一時間,我的自然反應就是衝著顧辭遠凶:「你是不是瘋了啊?」一說完我就愣住了,這麼久了,無論他怎麼跟我道歉,怎麼站在公寓門口可憐兮兮地望著我,我都不肯理他,可是當他不明就裡要打袁祖域的時候,我開口了……

顧辭遠也愣住了,過了半天,他才難以置信地看著我問:「你TMD吼我?為了這個人吼我?」

說不清楚為什麼,那一刻我居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慌亂,腦袋裡頓時浮現《功夫》裡齙牙珍那張無辜的臉:「怎麼會這樣啊……」

怎麼會這樣啊?我真的好想一頭扎進人工湖裡,死了算了!

袁祖域一把將我拉到身後,衝著顧辭遠說:「你是要打架嗎?」

顧辭遠也火了:「你TMD是誰啊?從哪裡冒出來的?」

眼看他們兩個人就要像兩隻喪失理智的瘋狗——我知道這樣說不恰當,但是除了這個例子,一時之間我真的想不出別的了……

「你們都給我滾!」內心那些原本一直被我拼盡全力壓制的情緒,突然猶如火山爆發一樣,岩漿沸騰,我青筋暴起,聲嘶力竭地衝著眼前這兩個人喊,「都給我滾!」

就是在我這樣失態,這樣難以控制自己情緒的時候,應顧辭遠之邀的林暮色,出現在了我們的面前。

有多久沒有見到她了,原本我們也算得上是蠻合得來的朋友,以前我甚至願意逃課陪她去逛街買衣服。

那個時候在我看來,她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姑娘,雖然是富家女,但從來沒有刻意在別人面前裝腔作勢過;雖然是從國外回來的,但從來不像那些愛裝B的女生一樣滿口英文。她狂放、豪邁、性格爽朗,除了嘴有點毒之外,其他的沒什麼不好。

雖然在那個時候,我就知道她叛逆不羈,但我從來沒有想過,竟然有一天,她會來搶我的男朋友。

再次看見她,我心裡有一種恍如隔世的錯覺。

我們真的認識過嗎?我們真的曾經是朋友嗎?

她穿著黑色的衣服,還是一貫的風格,低胸,脖子上戴著一條很亮的項鏈,我想我還不至於把鑽石看成人工水晶吧……

她笑意盈盈,彷彿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跟我打招呼:「宋初微,好久沒見啦,你最近好嗎?」

沒有回頭去看顧辭遠和袁祖域這一刻的表情,我拼盡全身力氣,終於擠出一個笑:「托你的福,還不錯。」

餐廳裡一些客人已經意識到有熱鬧看了,他們雖然都還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但目光卻是那樣不約而同地投射向杜尋和筠涼這個方向。

「以前我以為,做了壞事的人應該都是吃不下睡不好的……」陳芷晴的笑容看上去十分詭異,杜尋和筠涼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曉得怎麼應對接下來這難堪的場面。

陳芷晴接著說:「但我好像弄錯了,有一本專講二戰時期的歷史書上說,有一個納粹飛行員每晚酣睡如同嬰孩……也對哦,喪失良知的人怎麼可能會因為內疚而寢食不安呢?」陳芷晴慢慢地將臉轉過去,望著呆若木雞的筠涼,「你說對嗎?蘇筠涼。」

心好像被什麼東西輕輕地劃開一道口子,有血慢慢地滲出來。

筠涼覺得自己要哭了,在眾目睽睽之下,被陳芷晴這樣羞辱,她覺得自己的靈魂好像都已經抽離了身體,漂浮在空中,帶著同情和憐憫俯視著這具無可奈何的肉身。

杜尋的一聲「夠了」,將陳芷晴和筠涼拉回了現實。

他雙目通紅地看著眼前這兩個女孩子,自己的人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被攪得這麼亂七八糟的?從什麼時候開始,所有的事情都不在自己所能掌控的範圍之中了?

過去,他一直都是同齡人裡叱吒風雲的角色,他從來沒有想過竟然有一天,自己會被感情的事情弄得如此狼狽不堪。

他壓低聲音問陳芷晴:「你怎麼找到這裡來的?」

趾高氣揚的陳芷晴哼了一聲之後說:「你不記得我把你的手機定位了吧,你是不記得我,但我可是每天都想著你呢。」

看著陳芷晴的臉,筠涼內心深處不由得湧起一波又一波的怯意。她不知道這個連死都不怕的陳芷晴,接下來,還會做出什麼駭人聽聞的事情來。

寒冬明明已經過去,可是蘇筠涼覺得自己全身每一個毛孔裡,都透著刺骨的寒氣。

猝不及防間,陳芷晴忽然端起桌上那杯果汁,朝筠涼劈頭蓋臉地潑了過去。周圍原本在竊竊私語的人立刻噤若寒蟬。只有餐廳裡悠揚的鋼琴聲依然在飄蕩。杜尋「噌」地一下從位子上站起來,剛要對陳芷晴吼,卻被筠涼拉住了:「杜尋,冷靜點。」

筠涼的聲音裡聽不出喜怒,這麼多年了,經歷了這麼多事情之後,她真的可以做到「胸有驚雷而面如平湖」了。

餐廳的紙巾上有浮雕的玫瑰圖案,質地很好,一點紙屑都沒有。筠涼耐心地擦乾自己頭髮上、臉上還有衣服上的果汁,她埋著頭,專心致志地擦拭著,不知情的人看過去,都會以為是她自己不小心打翻了果汁。

杜尋心裡那把怒火越燒越旺,顧不得筠涼剛才叫他冷靜,他起身繞過陳芷晴,牽起筠涼的手就要走。此刻,陳芷晴忽然用一種極其淒厲的聲音阻止了他:「杜尋!難道你要把我一個殘疾人丟在這裡嗎?」

筠涼終於抬起頭來,看著眼前漲紅了臉的陳芷晴,雲淡風輕地說:「你能一個人來,難道不能一個人回去嗎?」

說罷,筠涼莞爾一笑,即不看杜尋,也不看陳芷晴,提起自己的包揚長而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周圍的人漸漸散了,杜尋召來服務生埋單,然後蹲下來,與輪椅上的陳芷晴平視。

「我現在送你回去,陳芷晴,你最好給我適可而止。」

看見林暮色來了,顧辭遠也顧不得跟袁祖域PK了,他把她叫來的目的,就是為了要讓她跟我說清楚,那天晚上確實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我一把推開顧辭遠:「我跟你說了我不要聽,你們發生了什麼關老娘屁事啊!」

顧辭遠怒不可遏:「你TMD要分手可以,但分手之前你先弄清楚情況,老子要死也要死得清清白白的!」

「清白什麼啊!你的清白跟我沒關係!我們早就分手了,誰跟你分手之前啊!」

「那個分手是你一個人說的,老子可沒答應!憑什麼在一起要經過你同意,分手不要經過我的同意啊!」

……

吵了好一陣,我才恢復了一點理智:「算我腦殘,大晚上的不回去睡覺,在這裡跟你這個傻子吵架,你愛幹什麼就幹什麼去吧!找你的好兄弟杜尋去吧,反正你們一丘之貉,都喜歡三妻四妾!」

其實我真的不願意說這些話的,殘存的理智告訴我,這些話都是雙刃劍,刺傷對方的同時,我自己也不能倖免於難。

可是我就是忍不住要說,我就是忍不住心裡那些委屈。

我不知道他怎麼還有臉說要解釋給我聽,他以為只要把謊話編得好聽一點,把理由編得充足一點,就可以當做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嗎?

顧辭遠,我只相信我自己的眼睛,我只相信我在林暮色的相冊裡,看到的那些由你親自拍攝的巧笑倩兮的照片!

顧辭遠剛剛熄滅了一點的怒火又被我點燃了:「宋初微,你TMD別沒事找事,把我跟杜尋扯到一塊兒說!這兩件事根本TMD就不是一個性質,再說了,你好意思講我嗎!你TMD自己不也一樣招蜂引蝶嗎!」

到了這個時候,我和顧辭遠話裡不夾點髒話,就好像說不順似的。

這些年來,雖然我們小吵小鬧不斷,但這樣撕破臉皮的對罵,還是有史以來頭一次。我被他這個王八蛋氣得都要哭了,也沒看他有半點退讓的意思,或許在他看來,這一次我也實實在在得讓他狠狠地傷心了吧……

當他說到我「招蜂引蝶」的時候,我們終於從旁若無人的世界裡掙脫出來,想起了旁邊那兩個人。

袁祖域和林暮色一直冷眼旁觀著我們的爭執,袁祖域臉色鐵青,林暮色的臉上始終掛著意味深長的微笑,耐心地等著看我和顧辭遠這對冤家到底預備如何收場。

提著包一個人茫然地走在大街上的筠涼,一時半會兒真想不到要往哪裡去。

冷靜下來之後,她會想起當日在公寓裡跟宋初微的那番對話,其實初微只是一時情急,而自己……自己卻好像是蓄謀已久,要為滿腔的怨懟和怒氣,找一個出口。

因為不能對著杜尋發脾氣,因為捨不得對自己發脾氣,因為不像從前那樣還有優渥的家世做靠山……所以只能把氣撒在一個最無力反抗的人身上。

蘇筠涼,你也真夠狠的,她在心裡對自己說。

還有沈言……原本好好的,自己那天為什麼要負氣呢?這段時間的自己怎麼好像跟馬蜂窩一樣,碰都碰不了得,誰一碰就要扎死誰似的。

蘇筠涼,你真的要置自己於眾叛親離的境地才甘心嗎?

想到這裡,筠涼拿出手機,給沈言打了一個電話,電話接通之後,很意外那頭的人居然又是黎朗。她怔怔地想,難道沈言又把手機丟在黎朗家裡了嗎?

「不是的,沈言病了,喉嚨嘶啞說不了話,我在她家照顧她,她剛剛睡著,你有什麼事嗎?」

「這樣……」筠涼遲疑了片刻,「其實也沒什麼事,就是想起上次的事情,想跟她說一聲對不起。既然她不舒服,我就不打擾她休息了……」

筠涼剛想掛掉電話,那端的黎朗忽然說:「筠涼啊,你在哪裡?」

這天的蘇筠涼穿的是一件白色的襯衣,都說白色顯胖,可是她日漸消瘦的身體被這身寬鬆的衣服裹著,反而更顯得楚楚可憐。慘白的臉看上去瘦了,令她本來就很大的眼睛顯得更大了。

「你以前也這麼瘦嗎?」坐在「飛」的露天陽台上,黎朗微笑著問她。

筠涼搖搖頭,沒有說話。

「你的起色很差啊,最近心情一直都不好嗎?」黎朗的語氣,真的就像是在關心著自己的妹妹。

也許是太久沒有被人心懷善意和憐憫這樣對待了,筠涼幾乎覺得眼淚已經要湧出眼眶,她抿了抿嘴唇,轉移了一下話題:「上次你說我像你妹妹,她多大了?現在在哪裡呢?」

提起自己的妹妹,黎朗臉上原本和煦的笑容僵了僵,眼神也從那一瞬間開始變得有些悵然,明眼人都看得出這其中一定有曲折。

「她比你大三歲,現在在我的老家開了一個小小的西餅店,每天跟奶油啊,蛋糕啊,餅乾啊,酸奶啊這些東西打交道……」

「那挺好的啊,在那種環境中,生活一定很愉悅啊。」筠涼微笑著。

可是黎朗低下頭沉默了片刻,再抬起頭,用一種溫和寬容的目光凝視著眼前這個女生,他心裡原本有很多很多想說的話,可到了嘴邊最終也只有一句:「可能是吧。」

外表看起來像某個歐洲小鎮上的居民住宅的「飛」的對面,有一家很出名的粥鋪,一個戴著口罩的女人要了一份蟹粥。

其實她還在生病,本來應該要忌口,但是這個世界上總會有很多人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熱氣騰騰的蟹粥端了上來,雪白的粥撒著些許綠色的蔥花,看著就能激起食慾。

她摘下口罩,咳了兩聲,開始慢慢地攪拌著面前滾燙的粥。她看向對面露天的小陽台,今晚「飛」的生意看樣子不是很好嘛,平時這個位子都是要提前預訂的,今晚居然被某些心血來潮的人佔據了……

黎朗死都沒想到,在他輕輕關上門的那一瞬間,原本已經「睡著」了的沈言,在黑暗的房間裡,忽然一下睜開眼睛,死死地盯著臥室的天花板。

我被顧辭遠一把拖到林暮色的面前,她氣定神閒地看著我。

顧辭遠急起來像找不到方向的小孩子一樣慌亂:「林暮色,你跟她說啊,你告訴她,我們之間什麼都沒有啊。」

「什麼叫什麼都沒有呢?」林暮色轉過去看著他,一臉笑嘻嘻的表情,「接吻算嗎?」

「啪」的一聲響,在場的人都愣住了。

袁祖域急忙上前一步來看個究竟,抓著我問:「怎麼回事?」

我這才發現,剛剛那兩個耳光,原來是我扇在林暮色臉上的。

好像所有的血液都湧上了腦門,我的行為思想話語全都不由自己的大腦控制了。這一耳光,又快又狠又乾脆,好像事前已經排演過無數次,利落地甩在了林暮色的臉上。

她撫著自己的臉,半天沒有動彈。

顧辭遠也呆住了,到了此刻,他忽然什麼都不說了,也許跟我一樣,他的行為思想也已經不受自己的大腦控制了。

他用那種幾乎不敢相信的目光看著林暮色,後者在這種幾乎相當於拷問的眼神中,淡然地捋了捋自己的劉海。

那一刻我很想問問袁祖域,你不是號稱數學天才嗎?那麼難的數學題你都能求出一個精準的答案,那你告訴我,眼前這一團狼藉的答案是什麼啊?

這種狗屁不如的生活的答案,TMD到底是什麼呢?

袁祖域死死地抓著我的手,站到了我的面前,好像是要替我擋著什麼似的。

過了很久,林暮色終於轉過頭來,即使是在湖邊昏黃不明的光線裡,也依然可以清楚地看到她左邊的臉頰紅了一片。

「宋初微,這是我從小到大第一次被人打耳光,你有種!」她一字一句地吐出這句話,回過神來的我,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就在這時,顧辭遠忽然大叫了一聲,把我們都嚇了一跳。

他臉上的痛苦看起來那麼真實:「我靠!有什麼事情大家說清楚行不行!別廢話了行不行!」

就在顧辭遠喊完這句話之後,林暮色忽然大力推開袁祖域,把我拖到一邊,聲色俱厲地對著原本要跟過來的顧辭遠和袁祖域說:「你們都給我站在那裡不准過來!我跟她說清楚就走!」

接著她轉過頭來對我說:「宋初微,我搶你男朋友,你打我一耳光,我們扯平了!」

「扯平了?那你打我一耳光,我去勾引你爸爸行不行?」我也沒什麼好氣。

她冷笑一聲,並沒有跟我就此糾纏下去:「顧辭遠要我告訴你那天晚上的事情,好,我就告訴你。那天是我追過去找他,事實上,一直以來我確實都在處心積慮地接近他,至於那天晚上……」

她說到這裡,忽然停了下來,饒有興致地看著我,似乎在觀察我的反應。

我不是蘇筠涼,在這種時候,我做不到面不改色。

也許是對自己的話引起的效果很滿意,林暮色笑了。臉頰上那兩個小小的酒窩裡都盛滿了得意,她從口袋裡掏出了什麼東西,牽過我的手,把那個四四方方的東西放進我的手掌:「這是我那天晚上帶去的,一盒三枚,我們用掉了兩枚,剩下這個,送給你呀。」

在她抽手之後,我顫顫巍巍地展開自己的手掌,那盒杜蕾斯赫然擺在我的掌心裡。

抬起頭,我看到了也許是我一生所能看到的,最惡毒的笑容。

[3]那個遺落在年華盡頭的飢餓的小女孩,從來沒有長大過。

那碗蟹肉粥只喝了一半,沈言就喝不下去了。人一生病胃口就特別差,她歎了一口氣,結賬埋單,重新戴上口罩,在路邊攔車的時候,她特意看了「飛」的陽台一眼。

坐在的士裡,她的手微微顫抖地絞在一起,因為太過用力而令關節發白。她心裡有一個微小的聲音對自己說,沈言,你不會輸給任何人。

這天晚上,夜幕中只有半彎殘月,她凝視著它,眼前的景象與記憶裡多年前的那個夜晚,漸漸重疊。

在火車上要待上十六個小時,並且座位還是硬座是什麼概念?因為這趟艱辛的車程,沈言在骯髒不堪的廁所裡暗自發誓,以後去要超過五個小時車程的地方,她死都要坐飛機!

上車六個小時之後,天黑了,沈言從背包裡拿出之前準備好的那盒方便麵,猶豫了一下,又塞回了背包。

她帶的錢很少,每一分都不能浪費,必須保證每一筆開銷都花在刀刃上。

夜漸漸深了,車廂裡的人都陸續陷入了沉睡,鼾聲此起彼伏。她睡不著,除了悶熱這個原因之外,還有飢餓。

那一刻,她很想哭。

太餓了,越是餓的時候越是容易想起那些好吃的東西。

她想起學校門口的那家麵包店,那麼誘人的香味每天都飄蕩在空氣中,玻璃櫃裡陳列著很多一看就知道色素添加過量了的奶油蛋糕,還有點綴著劣質椰絲的麵包。沈言的同桌是一個家境不錯的女生,她每天的早餐都是雞蛋、鮮牛奶配著奶油麵包。

每一天,同桌抽屜裡散發出來的香味都在刺激著沈言脆弱的胃,以及自尊心。

在她有錢了之後,她每天都會去給自己買新鮮的奶酪蛋糕。

第一次買回奶酪蛋糕之後,沈言大口大口地狼吞虎嚥,因為吃得太急了,竟然哽住了,最後只好衝到洗手間裡抱著馬桶一頓狂吐,吐得眼淚都流下來了才好一些。

她跌坐在鋪著馬賽克的洗手間地板上,扯著紙巾一邊擦著眼淚,一邊跟自己說,你以後可以慢慢吃,再也不會只能遠遠看著看,再也沒有人會跟你搶,再也沒有人會讓你自卑了……

可是內心深處,她明白,那個遺落在年華盡頭的飢餓的小女孩,從來沒有長大過。

的士司機的聲音將她拉回了現實,付完車費之後,她慢慢地走進小區,朝著自己住的那棟公寓走去。

這個時候,她已經冷靜下來了。從背著簡易的行李離開那個毫無指望的家的那天開始,她就已經是一個深謀遠慮的成年女子,任何時候都要確保自己不會對局面失去控制。

黎朗,你不可能離開我的,誰也無法將你從我身邊帶走。

從「飛」出來,筠涼覺得自己心裡比起之前被人潑果汁那會兒平靜了很多,她由衷地對黎朗說了一句:「謝謝。」

黎朗手裡拿著車鑰匙,挑挑眉:「你不用總是這麼客氣,太生分了,沈言把你當妹妹看,我也一樣。」

筠涼臉上掛著淡淡的微笑,凝視著黎朗:「我見你兩次,你兩次提起你妹妹,你們兄妹感情一定很好,下次她來這裡玩,你可以帶她跟我見個面呀。」

只是一句客氣話而已,筠涼心裡知道,她其實已經沒有多餘的熱情去結交新的朋友。黎朗也很清楚地看明白這一點,他不置可否,指了指自己的車:「我送你回學校吧。」

筠涼點點頭:「好。」

這段日子以來,筠涼一直和杜尋住在離學校不遠的一家酒店式公寓裡,雖然只有幾十平方米的空間,卻似乎是世界上唯一沒有流言蜚語攻擊他們的地方。

無論是杜尋所在的學校,還是筠涼自己的學校,他們的故事以訛傳訛,經過「藝術加工」,已經完全模糊了原本的輪廓,演變成了一個讓他們自己都無法接受的版本。

在那個版本裡,筠涼是罪無可恕的第三者,杜尋是冷酷無情的負心漢,正是這兩個人,聯手逼得柔弱的陳芷晴不得不從六層樓上跳下去。

筠涼回到學校上課的那天,剛在位子上坐下來,周圍的人就像見了鬼似的迅速從她身邊散開,躲得遠遠的,還在她背後對她指指點點。

她把書攤開,安安靜靜地開始做筆記,臉上波瀾不驚,而在同一時間,杜尋開著車去接陳芷晴出院。

坐在黎朗的車上,筠涼閉著眼睛聽著歌,她並不知道,黎朗一直在旁邊用餘光打量著她。

用力地擲出那個杜蕾斯的盒子的瞬間,我覺得自己的靈魂已經被撕裂成碎片,從很高很高的地方丟下來,被風吹得到處都是。

再也不能忍受了,再也不能承受了,我顧不得尊嚴,蹲下來,抱住頭,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

林暮色再也沒有說什麼,她拔腳就走,顧辭遠和袁祖域同時從那邊跑過來,一個擋住她,一個來扶我。

顧辭遠的聲音聽起來都要急瘋了:「林暮色,你TMD到底跟她說了什麼?你能不能放我一條生路啊!」

沒有聲音,林暮色一個字都沒有說,她的眼眶裡也集聚了滿滿的淚水,在用力推開顧辭遠的那一瞬間,眼淚碎裂成行。

追了她幾步之後,顧辭遠又轉身過來找我,我已經哭得不能完整地說出一句話了。

袁祖域緊緊地摟著我,對眼睛裡燃燒著兩把怒火的顧辭遠說:「如果你總是要害她這麼傷心的話,就不要再出現在她面前了。」

他的聲音很平穩,一點也不像平時那個焦躁的小痞子。反而是一貫很得體的顧辭遠方寸大亂,他粗暴地把我拉扯過來,扳正我的臉,焦急地問我:「她到底是怎麼跟你說的,她給了你什麼東西?你說話啊,宋初微,你TMD說話啊!」

好,你要我說,那我就說。

我慢慢地止住眼淚,慢慢地調整好呼吸,我盯著眼前這個人,這個我在十六歲就認識了的人。我清清楚楚地告訴他:「我恨你,顧辭遠,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

我不會原諒你,令我背負這樣的恥辱。

我不記得那天晚上,我們三個人僵持了多久,在我說完那句話之後,顧辭遠的手輕輕地放開了我。也許他也意識到了,我跟他之間氣數已盡,無論他再說什麼,再做什麼,哪怕是找來林暮色再澄清一次,也無力挽回殘局了。

我蹲在地上,面對著袁祖域想要來拉我的手,一個勁地搖頭,我哭著哀求他:「你走吧,你回去吧,不要管我,求求你不要管我……」

這個喧鬧的夜,我的心寂如空谷。

過了很久,顧辭遠打了一個電話給唐元元:「麻煩你來接她。」

但是我沒有想到,跟著唐元元一起來的,竟然還有筠涼。

彼時筠涼已經洗了澡,換下了那套被潑髒了的白襯衣,我聞到了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沐浴露的清香,她低下頭來輕聲說:「初微,我們回去再說。」

我的臉已經變得緊繃繃的,跟顧辭遠擦肩的時候,他轉過來看著我,表情極度哀傷,他問我:「初微,你為什麼不相信我?」

可是我真的不想再回答了。

袁祖域攔在我的面前,我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不等我說話,筠涼就搶在我面前開口了:「我不知道你是誰,但是請你先讓開,有什麼事情你改天再來找她,好嗎?」

雖然筠涼的措辭十分客套,但語氣卻清清楚楚地表明了她的不耐煩,袁祖域識趣地讓開,對我說:「你好好休息,有事給我打電話。」

我很想告訴他,我不會為了失戀去自殺的,可是我真的沒有力氣了,我連對他點點頭的力氣都沒了。

回到公寓裡,我往床上一倒,整個人就跟死了一樣。

筠涼沒有問我發生了什麼事,她很平靜地自言自語:「想哭也不要當著別人的面哭,想哭就自己找個地方躲起來哭。」

如果不是因為發生的事情超過了我所能承受的極限,如果按照我平時的理解能力,我應該明白,這是筠涼在找一個台階跟我和解。但此時此刻的我,根本不能按照平時的思考方式來消化她說的話,我腦袋裡湧現的第一個念頭就是:你在嘲笑我!

被她這句話刺傷的我,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彈起來:「你少說風涼話,刀沒捅到你心上,你當然不痛!」

原本在整理桌子的她身子僵了僵,轉過來仰起頭看著我,滿臉的堅毅和淡漠。而我,因為極度氣憤,整個人都在發抖。

唐元元這次學乖了,她拿起面膜悄悄地溜出了公寓,順便帶上了門,把這個小小的空間完全交給我們兩個人。

「宋初微,你別一副好像全世界你最慘的鬼樣子!」筠涼也火了。

我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沒錯,我想我沒看錯,她今天晚上也哭過,只是之前湖邊光線不好,我又根本沒有認真看她,所以才忽略了她微腫的眼睛。

「我,今天晚上在餐廳裡,被陳芷晴當著那麼多人的面潑了一臉的果汁,我都沒當著她的面哭……」

「你給我閉嘴,你沒哭是你的事,我要哭是我的事,關你屁事!」

這是我們認識以來,第一次爆發如此劇烈的衝突,比起上次兵不血刃的交戰,這次我們似乎更是卯足了勁要置對方於死地。

連我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脫口而出的這些話有多傷人。

我惡狠狠地衝著她喊:「你那是活該,誰叫你搶別人男朋友,你應該慶幸她今天是用果汁潑你,下次說不定就是硫酸了!」

她輕蔑地笑:「宋初微,你這麼聲嘶力竭地對我吼有什麼用?你有本事去對林暮色吼啊!又不是我搶了你男朋友,又不是我千里迢迢送上門去給顧辭遠睡……」

來不及了,來不及了,說出口的話再也收不回來了,我和筠涼一面不自覺地極盡挖苦之能事刻薄著對方,一面在悲哀地想著,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再也回不去了,這是我認識的漢字所能夠形成的最冷酷的排列。

吵到最後,她摔門而出,整個公寓都為之一顫。

這一刻,我們清楚地意識到,就算以後我們的關係還能夠緩和,這個夜晚的交戰也永遠無法得到對方的寬恕。

在我和筠涼徹底撕破臉破口對罵的時候,顧辭遠和袁祖域也在湖邊打了一架。是顧辭遠先動的手,這口氣本來在他看見袁祖域的第一秒就要出的,只是被後來發生的事情阻滯了而已。

兩個人都不是省油的燈,一個比一個狠,但說到底顧辭遠在這方面的經驗比不上袁祖域,很快就落了下風。袁祖域本來還想打幾拳,可是突然,他收回了自己的拳頭。

「怎麼不打了?你有種就繼續打啊!」顧辭遠一副亡命之徒的樣子。

也許是太累了,袁祖域往地上一坐,半天沒說話。

「打啊,起來接著打啊!」顧辭遠不依不饒。

袁祖域抬起頭看著這個富家子,過了半天,他才說:「現在就是打死你也於事無補了,傷心的那個人還不是照樣傷心。」

顧辭遠激動得像打了雞血:「那也輪不到你來教訓我,你是她什麼人啊,你認識她才多久啊!」

「我本來不是她什麼人的,你要是沒做對不起她的事情,也確實輪不到我來說什麼,不過……」袁祖域站起來,看著顧辭遠,「既然你不能好好對她,就別去煩她了。」

黎朗躡手躡腳地打開門,去玄關處換拖鞋,無意中看到沈言的高跟鞋跟他出去時擺放的方向不一樣,他心裡一驚,忍不住輕輕地喊了一聲沈言的名字。

沈言臥室裡的燈是亮著的,黎朗走進去,看到她正坐在床上看書,走近才發現,那是一本黑色軟皮封面的《聖經》。

見他進來,沈言露出一個微笑:「你回來了,去哪兒了?」

說不清楚為什麼,黎朗忽然決定隱瞞自己今晚的行蹤,他笑笑:「一個同事加班,我去給他送份文件,你怎麼不睡覺呢?」

夜風吹起窗簾,沈言把《聖經》放到床頭櫃上,拉住黎朗的手:「我睡了一覺醒來,見你不在,就一個人下去走了走,順便在便利店買了點東西吃。」

「啊,那你現在感覺身體好些了嗎?」黎朗絲毫沒有懷疑她說的話。

「好多了,你不要擔心,快去洗漱吧。」

盥洗台上擺著兩套牙具,沈言的牙刷是橙色的,黎朗的是藍色的,看上去十分和諧恩愛的樣子。黎朗正低頭刷牙的時候,身影忽然像幽靈一樣走到他的身後,輕聲說:「黎朗,我們結婚吧?」

像是被嚇了一跳,來不及沖洗滿嘴的泡沫,黎朗抬起頭,看著鏡子裡一臉認真的沈言。

「我們結婚吧。」不等黎朗發問,她又換了一種語氣,重複了一遍剛才說過的話。

她仰起的臉上帶著明顯的期待,黎朗低下頭刷完牙,轉過來抱住她,凝視眼前這張精緻的面孔。過了很久,他輕聲說:「沈言,我可能……還需要一點時間做準備。」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的時候,筠涼不在公寓。只有唐元元還是照例在對著鏡子化妝,見我醒來,她體貼地問:「你要是沒精神,今天就別去上課了吧,要是點名我替你請假好了。」

「不用了,我也不想再為難梁錚了。」

自從陪著她去做了那次祛斑手術之後,我們兩個人的關係就比以前融洽多了。

有時候我覺得世界真的很諷刺,你以為最值得信任的朋友,也許會在你意想不到的時候捅你一刀;而你原本認為根本不可能產生什麼交集的人,卻有可能在你失意的時候給你些許慰藉。

我用冷水沖了一把臉,看了一下課表,拿起書就跟唐元元一起去了教室。路過湖邊的時候,她偷偷瞄我,我卻裝作什麼都沒察覺的樣子,繼續吃我的早餐。

「宋初微,你跟蘇筠涼認識很多年了吧?」清晨的陽光照在她的臉上,不得不承認,唐元元的五官其實長得還不錯。

我對她笑了笑,沒說話。

即使我跟筠涼決裂到盡人皆知的地步,也不代表我會向任何人說她的不是,並且,我相信她也一樣。

這是一種奇怪的默契:曾經跟你最好的那個人是我,除了我之外,沒有任何人有資格站在道德的最高點上指責你,他們的都不配。

第一節課下課,梁錚跑過來想跟坐在我旁邊的唐元元說什麼,可是還沒等他靠近,唐元元就飛快地溜了。他立馬窘得滿臉通紅,為了找個台階下,他只好跟我搭訕:「宋初微,你眼睛怎麼腫成這樣啊?」

其實整堂課我一直在發呆,根本沒聽進去老師說的一句話,知道梁錚在我旁邊坐下叫我的名字,我才從失魂落魄的狀態裡清醒過來。

他的臉上寫滿了好奇:「問你啊,你的眼睛怎麼腫得跟魚泡一樣啊?」

其實不止是梁錚一個人對我這個鬼樣子表示詫異,早上一路走過來,認識我的人看到我時全都是一個表情。我真後悔沒有像那年被我媽打了之後一樣,戴墨鏡來上課。

正想起我媽,她的電話就來了,我冷不丁地還被嚇了一跳,看著手機不停地閃,我心裡還在猶豫著要不要接。

如果接了,她一聽我的聲音肯定就能聽出端倪來,我正在掙扎著,電話掛斷了。

沒等一分鐘,手機又響了,這樣的情況從我讀大學以來還是第一次。以往她有什麼事情,要是我沒接到電話,無非是補發一條短信。這反常的情況令我在接電話之前,就產生了一種不詳的預感。

果不其然,我媽在那頭只說了一句話,我捂著嘴,眼淚嘩啦啦地就下來了。

她說:「快回來,你奶奶不行啦了。」

我慌慌張張地站起來,書本和筆被我不小心弄到地上,我也懶得去撿了。梁錚一邊幫我整理書本,一邊衝著我的背影喊:「宋初微,你注意安全啊。」

沒有多餘的一分力氣去說聲謝謝,我甚至來不及回公寓去拿點換洗用品,直接在校門口攔了一輛的士就往汽車站沖。

因為從小就暈汽車,我平時極少坐大巴,可是今天我什麼都不管了,衝到售票口,買了一張回Z城的車票,距離開車時間還有一刻鐘。

這幾乎是我所經歷過最漫長的十五分鐘,坐立難安的我看著手機左上角顯示時間的數字,一股哭腔湧上了喉嚨。

好不容易上車了,檢票員開始磨磨蹭蹭地清點人數,戴著一根很粗的金項鏈的司機還很悠閒地在抽煙,換了平時,我肯定會把注意力放在他的金項鏈上,猜測那是七塊錢一米的還是十塊錢一米的。

可是今天,我沒有這個閒心。

在推遲了五分鐘後,我忍不住了,我終於徹底崩潰了,我衝著他們脫口而出:「求求你們開車吧,我奶奶不行了!」

喊完這句話,我的眼淚潸然落下,整個車廂沉寂了兩秒。

兩秒鐘之後,汽車發動了。

從Z城汽車站到達市中心醫院,中間要經過五個紅綠燈,從來沒有哪次像今天這麼倒霉。

第一個是紅燈,第二個是紅燈,第三個還是紅燈……

我坐在後排的位子上,眼淚氾濫成災,可是止不住,我沒有辦法止住眼淚。的士司機從後視鏡裡看了我一眼,也明白是什麼事情了。

他一腳油門踩到底:「小妹,你別哭,我盡力趕。」

但是沒有用,第四個路口,依然是紅燈。

命運是一列不能回頭的列車,在車輪摩擦著鐵軌的轟隆聲中,我已經看到了一些事情的結局。

到了市醫院門口,司機一腳剎車,我從混沌中驚醒,連找回的零錢都;懶得要,打開車門直奔住院部。

可是為什麼,氣喘吁吁地爬上五樓之後,在最後一級台階上,我忽然抬不起腳了……整個下半身好像被灌滿了鉛,從樓梯間到病室,不過只有短短幾米的距離。

可這似乎是我一生中走得最艱難、最緩慢,也最沉重的一段路。

到了病房門口,我看見一群人圍著中間那張床,其中有個背影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

那是我媽,她顫抖的背影告訴我,她在哭。

一股血腥的氣息從胸腔裡往上躥,躥到喉嚨口,我原本想喊一聲「奶奶」,可是牙齒舌頭嘴唇,所有的發聲器官都不由思維控制。

記憶飄到很久很久以前,那是春節,我還很小,爸爸媽媽奶奶都在,那個時候,命運的冷酷還沒有彰顯。

一家人圍在一起吃年夜飯,奶奶夾了一個餃子給我,我一口咬下去,差點把牙崩掉。媽媽連忙跑過來看我,原來是我咬到了餃子裡的硬幣。

那個時候,奶奶的臉笑起來就有很多的皺紋了,不過身體還好,所以看上去一團和氣。她拿筷子敲著我的碗說,吃到了有硬幣的餃子,未來一年都會有好運氣。

當時我真的很天真地相信,自己是運氣好才吃到那個包著硬幣的餃子的。真傻啊,若干年後想起來,其實奶奶是特意的啊。

特意把好的給我,盡她所能,把最好的給我,哪怕只是一個餃子。

為什麼不可以再等一等呢?我趴在床邊,把臉埋在充滿了消毒藥水氣味的被單裡,我握著那雙已經一點一點退去溫度的手,手背上有褐色的老人斑,掌心裡有粗糙的老繭。

我以前最怕私人,最怕鬼,可是這個時候,我怕握著她的手,我一點也不怕。

埋在被單裡的臉扭曲得一塌糊塗,我不敢抬起頭來哭,也沒有力氣抬起臉來哭。

如果可以的話,讓我做一隻鴕鳥好不好?讓我把頭深深地紮在沙漠裡,當作什麼事情都不知道好不好?不要讓我經歷這些,我不需要什麼狗屁強大的內心,我也不需要什麼鬼人生智慧……如果要獲得那些,是必須付出這麼慘重的代價的話……

我可以不要經歷這些嗎?

我可以拒絕長大嗎,我可以固執地活在沒有痛苦的回憶裡嗎?

《彼·得潘》是我不敢看兩次的童話,那裡面有一句讓我一想起就難過的話:那地方我們也曾經到過,至今也能聽見浪濤拍岸的聲音,只是我們不再上岸。

朦朧中有很多雙手來攙扶我,有很多人來分開我和奶奶的手,他們把我的手指一根一根扳開,用很大的力氣把我從病床邊往外拖。

我沒有力氣掙扎,也沒有力氣反抗了,他們要把我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這個世界想對我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為什麼不再等等我呢,奶奶,我已經在趕來的路上了,你為什麼不多等我一下子呢……

在親眼目睹了護士將白布蓋上奶奶的臉的那一刻,一個撕心裂肺的哭聲從我的身體裡,我的靈魂深處,噴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