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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星星迷失

★[1]有什麼好說清楚的,漫長的未來,我依然可以陪他聊人生,之後,他再去跟別人摩擦下半身。

  從那天晚上之後,我就把林逸舟放在信安易裡,這個可以設置電話和短信黑名單的軟件還是當日林逸舟親自幫我下載到手機裡的。

  我真的很鄉霸,我承認,最初聽說林逸舟說他經常把那些纏著他的女孩子的電話號碼關進電話黑名單的時候,我兩個眼睛差點沒變成星星形狀:「到底是有錢人哦,我的手機就沒有這個功能。」

  他匪夷所思地看了我半天,最後一語不發地把我的手機拿過去,幫我下了這個軟件。

  那個時候滿心崇拜地我絕對沒有想到,日後有一天,黑名單裡會出現林逸舟這三個字。

  我很想問他,當有一天你發現我要用對待那些傷害過我的人的那張面孔來對著你的時候,你心裡有沒有一絲後悔?

  然而我用腳趾頭也能想到,他一定是挑挑眉毛,不屑回答。

  

  那天凌晨許至君問了我好幾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一直避而不答,直到天濛濛亮起來的時候,我終於在他車裡沉沉的睡過去了。

  我不敢,也不能同任何人說起,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之內,我一閉上眼睛,就是當時那副尷尬而骯髒的場景。

  

  我躡手躡腳的用他給我的備份鑰匙打開了門,穿過客廳,走到臥室門口,推開臥室的門……

  他在床上,裸著上身,背上那個刺青像火焰一樣炙烤著我的雙眼,他的身下,是一個女孩子,不知道是因為害羞還是酒精的原因,她的面孔是緋紅的。

  我手裡的蛋糕,「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

  在格外安靜的房間裡,這刺耳的聲音打斷了他們節奏,他們一起看向我,兩個人的目光中都流露出了驚慌的神色。

  我像所有武俠電影中被點了穴的人,不能說話,不能動彈,不能移開我的實現。

  林逸舟迅速地扯過被子遮住了那個女生,我也立刻跟著收回了目光,可是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局面的我在一時之間根本不知道要怎麼辦,只能站在門口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

  過了片刻,他對我說:「出去。」

  我這才反應過來,急忙退出了房間。

  一直到走出那棟大廈,我都還沒有反應過來,我的腦袋裡像灌滿了漿糊,完全不能夠運作,不能夠思考。

  我蹲在地上,緊緊地抱住自己。

  我不明白,為什麼會是她,怎麼可能是她,難道那條短信根本就是她用他的手機發給我的?

  封妙琴,林逸舟,這兩個人是什麼時候搞到一起去的?

  

  當初孔顏跟我說起周暮晨和康婕,明明已經時過境遷,但我光憑空想像都已經覺得負擔不起,而林逸舟……他是直接拿刀捅進我的心臟。

  我絕少對任何人提起我對他感情,那種沉重到一提起就想要落淚的感情,絕對不是年少時對周暮晨那種一言以蔽之的喜歡,除了喜歡,還有深深的憐憫。

  我很清楚的記得在我刺青之前的一個晚上,林逸舟突然來找我,我慌慌張張穿著睡衣就奔了出來,他看著我腳上那雙多啦A夢的拖鞋微笑,那個笑容十分落寞。

  他同我說:「沒有什麼事情,就是突然想看看你,一個人,很孤獨。」

  當時的我對他說出這句話感到有些難以置信,一個縱情聲色紙醉金迷的人突然說他很孤獨,真是有點吃多了沒事做的感覺。

  然而到了後來,我明白了。

  真是孤獨,站在萬人中央,聽遍塵世喧囂,卻發現那些擁抱與己無關,那些聲音也與己無關,沾了一些別人的熱鬧,更襯得自己形單影隻。

  或許這點孤獨,就是把我們兩個緊緊綁在一起的根源。

  

  他曾說過一句讓我非常非常難過的話:生不對,死不起。

  我一度嘲笑他是不知人間疾苦,為賦新詞強說愁。他沒有跟我爭辯,一句都沒有,而是安安靜靜的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沉默不語。

  這些回憶像黑白默片,在寂然無聲的漫長黑夜裡,一幀一幀的展現在我眼前。

  誰說回憶不具備任何力量,如果真的不具備任何力量,那我是為什麼會痛苦得想要仰天長「靠」。

  那個時候我還自不量力地想,我一定要趕走籠罩林逸舟的那個陰影,讓他快樂起來。

  可是我想讓他快樂的這個人,他卻要成為我的陰影,他卻要讓我不快樂!

  當初我跟周暮晨在一起的時候,僅僅因為那個叫戴瑩新的女孩子送過一個蛋糕給他,我就召集了大票人馬威風凜凜地去把她打了一頓。

  可是如今當我親眼目睹了林逸舟跟封妙琴□裸地糾纏在一起,我卻只能落荒而逃,並且在逃跑之前還很貼心地為他們關好了門。

  李珊珊也問我,為什麼?

  我看著她,我說,當初我是正牌女友,現在我算什麼呢?

  我沒幹掉妃子,我被奸妃幹掉了。

  我不是唯一的將領,只是不起眼的小兵。

  

  在這段時間之中,陪伴在我身邊最多的是許至君,如譚思瑤所說,跟他在一起總是有種莫名其妙的安心。

  跟許至君在一起時,既不像以前周暮晨隨時能讓我笑得下巴脫臼,也不像林逸舟總讓我情緒劇烈起伏,就是覺得特別安穩,而這種安穩背後隱藏了什麼,我懶得去深究。

  徐小文給我發短信,很乾脆直接:「許至君是不是在追你?」

  我想了一下,回過去:「你覺得我現在這個樣子還有正常的男生會喜歡?」

  估計他也覺得我說的是實話,於是又用十分同情的口氣安慰我:「你以前經常說的啦,世上男人千千萬,對你不好天天換,別灰心。」

  我握著手機看了好半天,須臾之間,心口有那麼一點鈍痛。

  因為我突然想起,這句話其實不是我原創的,最早說出這句話的人,是康婕。

  

  我偷偷去看過康婕一次,在商場的NIKE女子店。

  五一勞動節,各大商場人滿為患,以前我特別喜歡過節,因為一過節所有的品牌都會搞活動,平時覺得貴的衣服通通買兩百減一百。

  然而這一天我一點看衣服的心情都沒有,儘管許至君非常慷慨地跟我說:「你喜歡我就送給你,沒多大的事。」

  可是我還是搖頭:「我今天只想看一個人。」

  很久沒有見面,康婕身上並沒有多大的變化,她站在賣場裡高聲喊著「歡迎光臨」,笑容可掬地對待每一個乾脆或者挑剔的顧客。

  我帶著大大的漸變色墨鏡,躲在許至君的身後,過了半天,我輕輕的拉拉他的袖子:「走吧。」

  許至君永遠不問任何讓人難堪的問題,我說要來,他就陪我來,我說要走,他就隨我走,這妥帖之中略帶縱容。

  我從來不是自作多情的人,可是這次,我知道他對我是不一樣的。

  那天晚上,我們坐在喜來登三樓的自助餐廳,看著芙蓉路上來往不息的車輛,他耐心地幫我剝一隻大閘蟹的蟹殼,我忽然忍不住歎了一口氣。

  這一聲歎息顯得有些突兀,他停下來看著我,我忽然笑了。

  

  原來我也可以被人如此溫柔的對待,我到底不是鋼鑄鐵造,胸膛裡這顆跳動的心臟經不起那麼多不被疼惜的摔打和投擲,我想我真的是累了。

  如果林逸舟是彼岸,那麼許至君就是港灣。

  我不去想太多,關於愛這回事我始終不得其法,我總是有眼無珠,又總是遇人不淑。

  我似乎還沒有領悟就已經厭倦,我也沒有力氣再去探究愛的深意。

  雪白的蟹肉呈現在我面前的盤子裡,他笑一下:「現在其實不是吃蟹的季節,中秋我再帶你來。」

  我終於還是忍不住問他:「幹嘛對我這麼好?」

  他怔了一下:「我對朋友都很好。」

  很巧妙的回答,我微笑著撥弄面前的哈根達斯,兒時憧憬得要命,原來也不過如此。

  許至君敲敲我的頭:「看電影去。」

  

  我站在王府井影城門口木訥的看著櫥窗裡的施華洛世奇的新款項鏈,等著許至君買好票來叫我,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叫我的名字。

  頃刻之間,我竟然不敢轉身。

  他饒到我面前來,我抬起頭看著他,曾經那樣親密的人,為什麼這一刻如此陌生。

  他皺著眉,眼神裡有很多複雜的東西,依然是霸道的語氣:「這段時間你電話一直打不通,你跟誰來看電影?」

  我深呼吸,淡淡的回答:「關你什麼事。」

  他的眉頭皺得更深了:「難道不關我的事?」

  還真不愧是林逸舟一貫的風格,寬以律己,嚴以待人,我忍無可忍的頂回去:「那你跟別人上床關不關我的事?」

  我一吼完這句話,忍了多日的眼淚就迅速氾濫成災,而他的表情也在這一瞬間變得十分難堪,我相信他眼睛裡那些愧疚是真的,可是我依然擋開了他伸過來要為我擦淚的手。

  人來人往的街頭,我哭泣著看著面前這個人,他欲言又止的看著我,滿臉都是無奈,末了,他伸手拉我,想像從前一樣抱一抱我。

  可是我一直退,一直退,我哽咽著對他搖頭:「別碰我,別用你抱過別人的手來碰我,我覺得髒。」

  我知道這句話對他的殺傷力有多強,否則他不會立刻轉身就走,我也真是發了瘋,在他轉身的時候,我忽然又忍不住拉著他,我能想到自己此時的樣子有多狼狽。

  我仰起臉,問他:「你到底,能不能,安定下來?」

  他的神情桀驁不馴,他反問我:「安定?小姐,你不是這麼玩不起吧?」

  這句話一抵達我的耳中,我只覺得天昏地暗,一個踉蹌之後我被一雙手牢牢地接住,不用看我也知道是誰。

  我擦掉眼淚,對林逸舟點點頭:「好,有你這句話,就可以了。」

  說完這句話我就拉著許至君走了,其實我一回頭就可以看見林逸舟悲傷的樣子,可是我竟然真的,一次都沒有回頭。

  在黑暗的影院之中,許至君緊緊的握住我的手,他好像是怕我會崩潰。

  其實,真的不會了,失望到極致,也就堅強到極致。

  電影說了什麼我一概不知,有人笑,也有人哭,而我只是木然的看著大屏幕。

  其實我想說的不是那句話,其實我想說的是:「林逸舟,我從來都不是跟你玩玩而已。」

  

  李珊珊一臉嚴肅的坐在我的對面,我佯裝不知她的目的,直到我一個人徹底的解決了一大盤叉燒肉套餐和一份中份的水果沙拉之後,她終於凝重的開口問我:「你是不是跟別人在一起了?」

  我抬起頭,盯著她。

  幾秒中之後她舉手投降:「好好好,我承認我是幫林逸舟問的,他拉不下臉。」

  我一直不說話,李珊珊看我這個樣子也知道問不出個所以然來,於是又給我叫了一份水果沙拉,我氣鼓鼓的瞪著她:「你當我是豬嗎?」

  她聳聳肩膀:「豬都不會去招惹林逸舟,你比豬都不如。」

  這個名字是我的命門,她一提起他我就不知道要說什麼才好。

  水果沙拉上得很慢,在這等待的空隙裡,李珊珊長長的歎息了一聲:「落薰,你是我的好朋友,他是我的好兄弟,手心手背都是肉,要我偏袒任何一個我都做不出來,他是錯在先,可你這麼快就跟別人在一起,無非也只是想氣氣他而已吧。」

  我轉過臉去,看著樓下彈鋼琴的那個男生,他有一雙很漂亮的手。

  我笑了:「姍姍,我是那麼幼稚的人嗎?」

  她不以為然:「這跟幼稚沒關係,再聰明成熟的女人,感情上也是一筆爛賬。」

  這話倒是不假,羅素然平日裡那麼清醒犀利,自己的感情處理得也不見得有多高明。

  我低下頭,聲音有點沙啞:「我不知道他到底想怎麼樣,他可以眼睛裡看一個懷裡抱一個心裡還想一個,我這個人,對很多事情都不挑剔,人一輩子,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很多東西將就也就過去了,唯獨感情,我想要清清白白的感情,非黑即白的感情,可是他,偏偏給不了。」

  李珊珊沉默良久,最終仰天長嘯:「哎,你們還是自己見面說清楚吧,我真的是有心無力。」

  窗外的雨那麼急的砸下來,像針一樣密密麻麻紮在我心上。

  有什麼好說清楚的,漫長的未來,我依然可以陪他聊人生,之後,他再去跟別人摩擦下半身。

  無非也就是這樣而已了吧。

  

[2]黑暗的房間裡,林逸舟的眼淚,那麼重地砸下來,像一記驚歎號。

  我原本以為我一輩子都不會再踏入林逸舟的房間,可是最終我還是食言了,他用別人的手機打進電話來的時候只說了一句話:「過來把你的東西拿走。」

  其實我知道我沒有什麼東西放在他家裡,可是神使鬼差般,我還是決定要去。

  接他電話的時候我坐在許至君的車裡,他原本想開車帶我去靖港散散心,說起靖港的時候他眉飛色舞:「你知道靖港嗎?那是曾國藩屢戰屢敗的地方。」

  從長沙出發,沿著雷鋒大道往西北方向,一個小時左右的車程,青山綠水,最適合修養身心。

  就因為這個電話,車開到一半了,我跟他說:「我們回去吧。」

  他的表情有片刻的凝滯,但接下來依然保持風度:「嗯,那就下次吧。」

  我下車的時候看著他,有很多話想說,可是他對我笑一笑:「沒關係。」

  其實他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一句沒有分寸的話,可是越是如此,我越是覺得虧欠他,我很想找顆能承載我體重的大樹把自己掛上去,叫每一個路過的人都掄起鞭子狠狠地抽我一頓。

  

  走到門口,我遲疑著要不要敲門,門卻自己打開了。

  多日不見,他頹廢不少,看到我的第一眼就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我定了定神:「我來拿東西。」

  根本沒什麼東西是我的,但是他找了個這麼蹩腳的借口,我也就自欺欺人的陪他演下去。

  果然,我坐在客廳裡好半天,他都沒找出一件跟我有關係的東西可以扔在我眼前然後趾高氣揚地叫我滾。眼看天色越來越晚,我終於按捺不住跟他說:「要不我先走了,下次你叫人帶給我。」

  他從臥室裡出來,一身的酒味,我太熟悉了,那是芝華士的味道。

  他這個人一喝了酒就喜歡裝瘋賣傻,我很怕我再不走就他就會對我施以先姦後殺的酷刑,於是我拿起包包就要往外衝。

  沒有用,我再彪悍也是個女的,我力氣根本沒他大。

  他擋著門,眼睛通紅的看著我,一時之間,我錯覺他是不是要哭了。

  

  他沒有哭,我的眼淚卻錚錚地砸下來了。

  

  我總是這麼沒用,進門之前我跟自己說,你要是哭了你就是全中國最醜的女人。

  我多麼在意我的容貌,不惜發這麼重的毒誓,可是我依然還是食言了,為了這個人,我甘願成為全中國最醜的女人。

  他一看到我哭,之前那股暴戾的情緒也消失了,輕輕的把我拉過去一把抱住,重重的鼻息噴在我的發叢裡。

  他說:「我錯了。」

  他一認錯,我就哭得更凶了,這三個字殺傷力太強,我從來沒有奢望過他有一天會向我道歉,我沒有奢望過他會承認造成今天這個局面是他的錯。

  可是當他真的說出這三個字的時候,我的心臟竟然會有那麼那麼劇烈的鈍痛。

  我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個不俗氣的女生,可是遇到感情的事情我就比任何人都要惡俗,我到底還是問了那個問題。

  「你究竟,愛不愛我。」

  這個問題的答案只有兩個,如果他說不愛,我會很難過,但是如果他說愛,我想我可能會更難過。

  可是他的回答是:「落薰……我真的,不知道。」

  「你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在乎的人之一了,可是我真的不知道,這個是不是愛……可能還要多花一些時間,我才能夠想明白,可是你能不能不要跟別人走,繼續留在我身邊……我不知道我還有沒有資格這樣要求……」

  我沒想到他會這樣說,他不說愛,也不說不愛,他說我是最重要的人,可是他卻是不能安定下來的人,他不能給我清白的感情,卻又希望我一直陪著他。

  他何其自我,又何其自私。

  我冷靜了片刻,推開他,我臉上的淚水已經全干了,皮膚失水過多之後緊繃繃的,我努力的像擠一管空牙膏一樣擠出了一點笑意。

  「林逸舟,你真讓我噁心。」

  

  從他家走出來,我覺得我整個人已經虛脫了,顧不得路人側目,我在馬路邊的台階上坐下來,顫抖著給自己點了一根煙。

  煙霧裊裊裡,我拍拍自己僵硬的臉,有多大的關係呢,又不是第一次失戀了。

  雙子座的特徵再次彰顯,一個說對,又不是第一次失戀,有什麼大不了的;另外一個卻說,雖然不是第一次失戀,可是還是很痛苦啊。

  我的身體裡分裂出兩個兩個靈魂,它們爭論不休,剩下這俱殘破的軀體承受著悲痛。

  周暮晨,他是失去的痛。

  林逸舟,他是得不到的悲。

  

  李珊珊接到林逸舟的電話之後火速趕來找我,她看到我的時候,我在極度倉皇之中,只得抱住自己的頭顱。

  她的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他把你……」,繼而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對啊,他不至於這麼飢渴吧。」

  本來就已經心神不寧我的被她這句話弄得更要崩潰了,於是我飢不擇食地摁下了手機中的最近聯繫人:「許至君,我有點不舒服,你能不能來接我一下。」

  

  我跟著許至君走了之後,李珊珊拿出手機對著林逸舟就是劈頭蓋腦地一陣狂罵,罵了足足十分鐘之後,她的聲音裡忽然有了一些哽咽。

  最後她說:「這都是你自己造成的,我看到那個男孩子了,他媽的比你好多了,你他媽的就後悔去吧你,你他媽的就跟那只不要錢的雞快活去吧,小心縱慾過度精盡人亡就是的。老娘再也不會去幫你找落薰了,算我求你,你放過她吧你。」

  我不知道,李珊珊也不知道,誰都不知道。

  黑暗的房間裡,林逸舟的眼淚,那麼重的砸下來,像一記驚歎號。

  

  我病怏怏地在宿舍躺了兩天,死活不肯去上課,譚思瑤回來之後臉色鐵青地看著我。

  當時我捧著羅蒂咖啡麵包吃得正嗨,還挑剔徐小文不早點回來,這個麵包冷了沒剛出爐好吃,一抬頭看見譚思瑤那張死人臉我就哽住了。

  她把自己的飲料對我一甩,義正言辭的說:「有兩個消息,一個是班導叫我帶話給你,再不上課這個學期你就不必參加期末考試了。」

  我心頭一緊,連忙作揖:「明天去,不去是畜生。」

  她的臉色一點都沒有好轉,而且相比之前更難看了:「還有一個……我不想說!」

  在我和徐小文兩雙眼睛炙熱地逼視中,她終於不情願的說了出來:「許至君……他喜歡你。」

  緊接著,我們三個人同時尖叫出聲,再緊接著,我從他們兩個人的眼睛裡看到同樣一種東西:仇視。

  

  我十幾歲就看亦舒的書,深受師太那套理論的影響,總是不斷告誡自己不要對這個世界充滿太多怨懟,可是到了某些時候,總還是忍不住抱怨命運。

  命運總是愚弄我,我連做一隻鴕鳥的權利都被它剝奪。

  週末的深夜,南門口的夜市依然燈火通明,我跟許至君坐在路邊的燒烤攤子上點了很多吃的,他最喜歡炭燒生蠔,我最喜歡放很多辣椒的雞翅,還有林林總總的一大堆食物,配上冰鎮過的啤酒,這曾經是我和康婕認為世界上最愜意的享受。

  他埋頭解決了一隻又一隻的生蠔,好像那些鋪滿蒜茸粉絲的生蠔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

  我喝了一杯又一杯酒,還是沒有勇氣開口,最終還是由他捅破了這層隔閡:「思瑤問我,我就承認了,我不覺得有什麼不好說的,我就是這麼想的。」

  他完完全全知道我的遲疑,也完完全全知道我的顧忌。

  我一時不知如何接話,他就順著說了下去:「我跟你有一樣的忌諱,全世界那麼多人,幹嘛要跟前女友的朋友走在一起,你是這麼想的,我也是。」

  我鬆了一口氣,大家的想法一致,溝通起來也就沒那麼困難了。

  可是他話鋒一轉:「但要我因為思瑤的緣故疏遠你,或者是否認我的想法,這也不是我做人的風格。」

  

  我啼笑皆非,我總是覺得沒有人喜歡我,其實好像不是這樣,周暮晨喜歡過我,雖然只是曇花一現,林逸舟也喜歡我,雖然他同時可以跟不同的女生來往,而現在,許至君也說他喜歡我。

  我很好奇,周暮晨那時喜歡我的天真,後來林逸舟喜歡我是因為我們是同類,那麼許至君,他對我這種莫名其妙的喜歡的來源是什麼?

  我很直接的表達了我的疑惑,他看了我半天,說:「喜歡就是喜歡,哪有那麼多理由可以講,要說漂亮,我覺得也就普普通通吧,要說聰明,你很多時候蠢得要死,要說溫柔……這個詞語跟你沒關係,男生最喜歡列舉的三個理由你都不具備,你還指望我編造多麼與眾不同的謊話來敷衍你?」

  我被他氣得啞口無言,真像一杯酒直接潑到他臉上去。

  他並不理睬我的反應,自顧自的繼續說:「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你,大概在你還不知道我的時候,思瑤就經常提起你,我一直對你有一種欣賞,大概是我成長得一帆風順的緣故,我欣賞你那種頑強的生命力,好像沒有什麼力量可以摧毀你。這些年,你的點點滴滴我有意無意也知道一些,這段時間跟你朝夕相處,更加證明了我的看法,如果你實在要我說出喜歡你的理由,那……就是你有一腔孤勇。」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一個人用「孤勇」兩個字形容我,一時之間,我竟然無語凝噎。

  

  我沒有家財萬貫,也沒有傾城美貌,我唯一擁有的,不過是這一腔孤勇。

  這些年來,種種遭遇讓我自行產生了一套藏污納垢,生生不息的生存法則,兵來將擋,水來土淹,再難過傷心,吃飽睡足第二天起來又是全新的生命。

  這些話,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起,而在這個夜晚,在這個油膩骯髒的燒烤攤子上,被他一語道破。

  

  真是感動得想要流點眼淚來應景,可惜程落薰從來都不是擅長表達自己內心真正情緒的人,我齜牙咧嘴地看著他:「真不是因為我漂亮才喜歡我嗎?」

  他笑一下:「顧左右而言他是你最擅長的事吧?」

  我這才發現,許至君其實有他犀利的一面,他跟他這個年紀所有的男孩子一樣,都有鋒利的銳氣,只是有些人在經歷了磨難之後對生活作出了妥協。

  銳氣,就像與生俱來的翅膀,在殘酷的生活面前,我們折斷翅膀,慢慢學習步行。

  夜風很涼,我們選擇了散步回去,這個城市的路燈總是不太亮,所以我們的影子就被拉得很長。一路上誰都沒有說話,兩個人的心情都很複雜,平日裡輕鬆的氣氛在這個夜晚變得十分凝重。

  到我公寓門口的時候,我忽然沒頭沒腦的問他:「你愛過思瑤嗎?」

  他一怔,很久,然後點頭:「最下賤的男人才否認自己的過去。」

  我心裡暗暗喝彩,可是臉色沒有多大的改變,我仰著頭看著背光的他:「那麼,你告訴我,什麼是愛呢?」

  

  什麼是愛,這個命題人類幾千年的文明都無法給出一個具體而準確的解釋。

  我是真的不知道,我每次都愛得很用力,可是每一次都像一記重拳打在了棉花上。

  

  他沉默的側面嶙峋的輪廓像一幀漂亮的剪影,我笑了:「你就當我喝多了亂說話,別想了。」

  就在我要轉身的時候,他拉住我,力道不大,卻足以讓我的腳步停下來,然後,我聽見他緩緩開口:「我不知道別人怎麼想,但是在我的定義裡,我愛你,不僅僅意味著我要跟你在一起,我愛你,就代表我承諾永遠不會傷害你。」

  電光火石之間,我真的深深震動。

  這句話要換一個人說,我可能雞皮疙瘩掉一地,可是他的神態那麼泰然自若,語氣亦是如此雲淡風輕,我只覺得感動,不覺得肉麻。

  他大概誤會了我的感受,連忙補上一句:「我真是很不習慣說這樣的話,你可以把主語換成任何人,我只是說出我的觀點。」

  我哈哈大笑:「許至君,你還真配得起你的名字。」

  

  許至君,真是至情至性的君子。

  

  睡覺之前他發來短信給我:「關於我喜歡你這個事情,你不必想太多,順其自然就好。」

  我一時興起,問他:「難道你身邊沒別的女生?」

  他也不是省油的燈:「又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那個林逸舟那麼不甘寂寞。」

  很好,一刀致命,我握著手機在黑暗裡氣得張牙舞爪,對面床上的譚思瑤弄出很大的動靜來表示她的不滿,我到底還是心虛,連忙關機睡覺。

  這豬狗不如的人生啊,我望著天花板長歎。

  

[3]可是,到底是一個人孤獨,還是跟一個錯誤的人在一起更孤獨?

  坐在許至君家那個偌大的客廳裡,看著那個60寸的液晶電視,聞著桌上水果散發出來的清香,我都能聽見自己牙齒打顫的聲音。

  他倒是輕鬆自得,遙控器按個沒停,過一會兒PSP又拿在手裡。

  我終於受不了這種窒息的感覺,央求他:「讓我走吧。」

  他手往廚房一指:「你自己跟我媽說去。」

  我嗚呼哀哉,只歎自己這個禮拜忘記看星座運勢,又怪今天出門之前沒有看過黃歷,我堅信今天的黃歷上應該寫著四個字:「不宜出行」

  

  在譚思瑤終於確定了許至君的想法之後,我明顯感覺到了她的失落,隨後我們之間的感情也產生了微妙的變化。

  人前一向好修養的她,時不時都會話中有話的奚落我,比如「至君很喜歡吃壽司的,不過你大概受不了芥末的味道吧」,又比如「一條Levis你就當成寶了,至君的褲子全是Diesel的,知道這個牌子嗎?」

  每每從她的話語中聽出譏誚之意我都懶得理睬,她的公主病高中時就顯露端倪了,這幾年來又變本加厲。

  徐小文倒是「拿得起,放得下」,除了出言相譏之外還誠懇地跟我說「有機會還是抓住吧」,但於情於理他都覺得此時應該多給譚思瑤一些陪伴。

  在這樣的局勢之中,我成了最孤單的那個角色。

  我嘗試著找李珊珊和宋遠,可是人家談戀愛,總帶著我這麼一個大燈泡,別人不嫌棄我我自己都嫌棄自己,玩了兩次之後我就很自覺的「閃」了,車水馬龍的街頭行人笑語晏晏,我此時完全能夠體會到林逸舟所說的那句話。

  可是,到底是一個人孤獨,還是跟一個錯誤的人在一起更孤獨?

  其實每個人都怕寂寞吧,我承認我真的怕,從懂得寂寞,到害怕寂寞,到習慣寂寞,再到享受寂寞,這其中的過程,堪比涅盤。

  可惜我道行太低,目前還處於第二級,修行之路還漫長得很。

  人一寂寞,回憶就無孔不入,見縫插針。幸好還有個像我肚子裡的蛔蟲一樣的許至君,他的電話適時而來:「出來陪我買衣服吧。」

  其實我應該感激他把我從這種顧影自憐的狀態中解救出來,可是我就是嘴賤:「幹嘛要陪你買衣服啊,你以為我是你的丫鬟啊?」

  他在那頭笑得很□:「叫你來你就來嘛,本少爺開心了晚上就寵幸你。」

  他要是晚一秒鐘掛電話就能聽到我以180分貝問候他祖宗十八代,可是我一記重拳打在了棉花上,那些惡毒的話語還沒出口我就聽見了一陣忙音,惱羞成怒的我氣憤得忘記了勤儉節約的美德,伸手攔了輛的士,對著司機一聲怒吼:「新友誼商店!」

  許至君,老娘要剝了你的皮!

  

  難得他不自己開車出來,可是當我陪他從新友誼逛到王府井,然後移駕平和堂,最終停留新世界的時候,我真的忍不住要爆粗口了,他用眼神示意我不要發怒,要鎮定。

  我沒見過這麼挑剔的男生,以前我以為宋遠已經是我所認識的雄性動物之中最愛打扮的了,直到今日才發覺原來我冤枉他了。

  我靠在AJ試衣間的門口,哀怨的對著裡面試了一件又一件的許至君說:「我要回家。」

  他的聲音裡一點疲倦都沒有:「你也試啊,看上喜歡我的送你,要不我借錢給你買也行。」

  我要哭了,我一個貧民少女實在消受不起這些衣服,我穿穿班尼路就滿足了。當他終於敲定了一大堆目標,拿著票去付款的時候,我感覺我整個人都要癱瘓了。

  站在收銀台前面,我感激涕零的說:「吹毛求疵的許少爺,你真是太難伺候了。」

  他側過臉來看著我笑:「我也不是什麼方面都吹毛求疵的,要不我怎麼看上你了呢?」

  不知道是不是累暈了的緣故,我一下子沒反應過來,等我醒悟「這個賤人繞著彎罵我呢」的時候,他一臉慘白地問我:「你帶錢沒有?」

  我本以為他是沒有零錢,於是慷慨地點頭:「我有好多一塊的,借一塊,還十塊,怎麼樣?」

  他的臉色越發難看:「不是一塊的,是問你帶錢沒有,我的錢包不見了。」

  晴天霹靂,他根本就是故意羞辱我,我哪次出來身上帶的錢夠他買衣服啊,他要去NIKE買兩雙襪子的錢我都不知道夠不夠。

  

  他一看我那個欲哭無淚的樣子也就明白了,可是票都開好了,現在跑了不知道人家會怎麼想,情急之下也管不得那麼多了,他掏出手機直接摁2:「媽,江湖救急。」

  他掛了電話就對我笑得花枝招展:「我媽來救我了。」

  我轉身就想跑,被他一把抓住:「怕什麼啊,醜媳婦總要見公婆,你又不是特別丑,別自卑。」

  一直到許至君他媽媽出現,我還在為「我難道丑」這個話題憤怒地跟他爭執。

  許至君的媽媽走到我們面前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誰丑?」

  我估計我當時看上去就像一整盒腮紅都撲在了臉上,許至君在他媽媽背後對我耀武揚威的笑,我懶得理他,搜腸刮肚在想一個可以溜之大吉的理由。

  沒想到許至君他媽媽陳阿姨對我倒是印象不錯,開口就是:「去我們家吃飯吧。」

  這次我真的要哭了。

  

  我曾經因為仇富而一直說許至君家是暴發戶,直到我走進了他的家門才為自己從前惡劣的言行感到由衷的羞愧,他家雖然很大,細節方面卻處理得十分細緻,完全不是暴發戶那種鄉土品味。

  陳阿姨在廚房裡忙進忙出的時候我悄悄問他:「你爸爸呢?」

  他淡淡一句「忙」就打發了我,隱約之間我察覺到有些什麼不對勁的地方,然而我還是很識趣的選擇了閉嘴。

  人和人之間始終有個底線,越過這個底線就會看到不願直面的真實。

  也許在這個世界上,我們每個人都不過只是一座孤島。這句話,是若干年前我在羅素然的節目中聽她說的,那時候只覺得她有點偏激,而等我長到理解這句話的年紀時,才明白這句話有多麼悲涼。

  自從我跟羅素然斷交之後,每每想起她,感覺總是說不出的怪。

  陳阿姨雖然對我很是客氣周到,但是不經意的時候,她眼底總是有無限落寞的神情,這樣的神情,我偶爾半夜醒來的時候也在我媽的臉上看到過。

  是因為寂寞吧,我想。

  即使是陳阿姨,過著看上去如此光鮮亮麗的生活,也許總還是隱藏著許許多多不足為外人道的淒涼吧。

  

  吃完晚飯從許至君家出來的時候,陳阿姨把我送到門口,她說了一句讓我挺難受的話:「房子裡多點人,就不顯得那麼空呢。」

  我小雞啄米般狂點頭,餘光中瞄到許至君一臉得意洋洋的笑。

  走出他家沒幾步,一輛銀色750從我們身邊開過去之後馬上停了下來,許至君拍拍額頭,表情有點奇怪,可是他還是立刻追了過去。

  駕駛座上的車窗降了下來,幾分鐘後,許至君又跑回我身邊,跟我解釋:「我爸爸。」

  我「哦」了一聲,又傻呆呆的說:「你們家還真是有錢啊。」

  他輕聲笑,沒有說話。

  現在長沙的好車真的太多了,悍馬路虎雷克薩斯蘭博基尼都不奇怪了,所以我實在也沒對這輛銀灰色750表現出多大的詫異。

  我沒有想起其實我曾經見過它,就在之前某個清晨。

  

  在我絕跡於中天國際的時間中,羅素然家裡曾經有一位不速之客造訪過一次,如果我跟這位不速之客面對面地遇見,我還是會像最初的時候那樣,驚艷於她的美貌。

  這些年來,我始終沒有忘記過第一次見到她時的那種震撼的感覺,在一片白色的背景之中,她的背影那麼孤寂,又那麼驕傲。

  大概,就在那一刻,命運奏出了最低沉陰暗的悲鳴,引線哧哧燃燒,悲劇開始飛速地進入了倒計時。

  

  接到宋遠的電話時已經是凌晨一點多了,我迷迷糊糊「嗯」了幾句才稍微清醒了一點,一時之間我搞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落薰,我現在沒時間跟你說太多,我姐姐不知道聽誰說了姍姍的事情……我們為此大吵了一架,我賭氣衝出來了,你能不能去幫我看著她?」

  我這才想起來,宋遠一直不知道我跟羅素然已經斷交很久了,可是片刻之後,我聽見自己擲地有聲:「好。」

  他明顯鬆了一口氣:「謝謝你了。」

  我沒時間跟他煽情,摸黑換好衣服就要出門,小小的聲響還是驚動了譚思瑤,她用手機光照著我,問:「這麼晚,去哪裡?」

  我本不想跟她解釋太多,可是她後面這句話實在讓我受不了:「去找許至君?」

  我沒好氣地打開門:「拜託,我不是那種一到半夜就慾火焚身,暴想失身的人!」說完話我關上門就往外跑。

  守門的保安看著我衣冠不整的樣子硬是不准我出去,沒辦法,我只好饒到公寓後門,翻牆而出,當我從那扇老舊的鐵門上摔下來的時候,我簡直要吐血了。

  我程落薰,上輩子到底是做了什麼孽啊?

  等我一瘸一拐地攔到車奔向中天國際的時候,我才發現我的手掌磨破了皮,鮮血隱隱約約的沁了出來。

  我從來不是只記歹不記好的人,曾經在我最彷徨不知所措的時候,是羅素然用她的溫柔和善良鼓勵並支持了我,縱然我們的價值觀不同,縱然我們看待一些事情的觀點不同,那曾經的友善我從來不曾忘記過。

  所以當我氣喘吁吁的敲開門,看到哭腫了眼睛的她時,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素然姐,我來了,你別怕。」

  在羅素然跟宋遠在家裡爆發大規模的戰爭的同一時間,李珊珊也在另外一個戰場上驍勇作戰。

  她必須盡快跟李總做一個了斷,她摸著自己的肚子,輕聲問,你會給我力量對嗎?

  自從她搬家之後,總是找各種各樣的理由不讓李總去看她,可是這天晚上,李總突然來到了她的新房子裡,給了她一個措手不及——宋遠平時落在她那裡的很多東西都還沒來得及毀屍滅跡。

  李總瞇去眼睛,視線從滿屋子的男生用品轉移到她明明驚慌失措卻仍然故作鎮定的臉上,沉默之中更顯得氣氛劍拔弩張。

  她想了想,走過去,蹲在他的腳邊,仰起臉,可憐巴巴地看著這個用金錢買下她原本清清白白的青春和肉體的中年男人,她跟了他好幾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她輕聲說:「我累了,錦衣玉食的生活也過了好幾年了,知足了……」

  她的意思很明白了,她認為,再怎麼樣,他也應該念及舊情。

  他一定是不愛她的,他貪戀的不過是她大好的青春,吹彈可破的皮膚,花朵一樣嬌艷的容顏。

  她那頭海藻般的長髮被他一把揪起的時候她才知道自己太天真了,即使他不愛她,可是男人的佔有慾怎麼容許她自作聰明的愚弄他。

  一個耳光甩在她精緻的面孔上,她整個腦袋裡都被嗡嗡的聲響充斥著,跌倒在地上的時候她下意識的護住了自己的肚子,沒想到這個小小的動作就洩露了端倪。

  這個平日人前氣度不凡的男人,他揪著她一把頭髮,惡狠狠的看著她,問她:「不要臉的□,懷了那個小子的野種?」

  她咬著牙,不肯說話,這無聲的抗爭更是激怒了野獸般的他,盛怒之下,耳光像暴雨一般落在她的面孔上,整張臉火辣辣的痛,就像隨時要迸裂一般。

  終於,她還是哭了。

  她在他面前哭過很多次,每次哭完之後總能夠得到她想要的東西,然而這一次,她想要的是自由。

  從來沒有這麼不識抬舉不識時務過的她經歷了一場狂風暴雨般的沖刷。最後,無論她如何閃躲,都躲不過踢向她腹部的那一腳。

  她吃痛,劇烈的痛,趴在地上已經完全不能動彈了,長髮亂糟糟的遮在她的臉上。

  她從來沒有如此不堪過,她從來沒有某一個時刻像此刻這樣,沒有尊嚴。

  這一切結束之後,李總去洗手間洗了個手,然後拉開門頭也不回的走了。

  豆大的汗珠一滴一滴落在地板上,李珊珊艱難而緩慢的站起來挪到沙發邊上,想要躺著好好休息一下,可是她突然發出一聲尖叫。

  地板上除了汗水之外,還有一灘殷紅的痕跡,而這痕跡的來源,居然是她兩腿之間……

  她的視野之中,瀰漫著漫天漫地的紅……

  

★[1]他說:「落薰,我跟封妙琴在一起了。」

  羅素然打開門看到我的那一瞬間,眼睛黯然了一下,也許她原本以為是宋遠回來了吧。

  我們兩個人沉默地蜷縮在寬大柔軟的沙發上不知道要說什麼,漂亮的玻璃茶几上有一隻空的香檳酒瓶。

  她依然還是非常漂亮,微醺之中更顯繾綣嫵媚,我回憶一下自己喝了酒之後的樣子,真是雲泥之別。

  她先開口問:「陪我再喝一點好嗎?」

  基本上別人問我這個問題,我的回答從來都沒有例外過,我說:「好。」

  香檳的口感非常細膩,略帶甘甜,我覺得再喝十瓶我也不會醉。可是不醉也有不醉的麻煩,醉了倒是可以隨心所欲亂說話,不醉就得維持理智恪守原則,一步都行差踏錯不得。

  羅素然會哭,放在從前我是真的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並不是我把她當成男人,恰恰相反,她實在是極致的女人,隨便什麼問題到她面前都迎刃而解,即使是那次我們兩個人為「小三」的問題爭執起來,那麼難堪的情況下她都依然保持著她的風度。

  可是在這個霧深露重的夜晚,她竟然當著我,毫不掩飾地,哭了。

  她一邊哭一邊低聲說:「他為了一個那樣的女孩子,跟我鬧,還跑出去不回來,打電話也不接……我做一切都是為了他,如今看來,我這個做姐姐的真沒意思。」

  「不,不要這樣說……」我自己都被自己接下來這番話震撼了:「素然姐,我們都知道你希望宋遠好,他自己當然也明白,但是你千萬不要說你做一切都是為了他,沒有人承受得起這麼大大的恩惠,你竭盡所能給他最好的一切,但這些同時也會成為他的負擔……」

  她猛然抬起頭來看著我,我心裡一抖,生怕她會有什麼出格的舉動。

  但是羅素然到底還是羅素然,就算有稍稍失態,但到底還是受過教育的女性,她有她的修養,在我說完這番話之後,她破涕為笑了:「我也真是的,淪落到讓做妹妹的教訓我,真丟臉。」

  我也笑了,這笑之中也帶著心酸,其實這些道理她何嘗不懂,醫不自治罷了。

  

  我們在沙發上說了一夜的話,恍惚之間我有種錯覺,好像我們之前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我們依然可以是促膝長談的朋友。

  失而復得,這種歡喜,簡直叫人想要落淚。

  我們談的話題刻意避開了宋遠和李珊珊,也避開了她是從何處瞭解到了李珊珊的背景,更避開了那個不愉快的早晨。

  我跟她說我和康婕,說我和我的父親,說我和林逸舟,也說我和許至君,說到林逸舟生日那天我不小心看到的那一幕時,我還是忍不住發抖。

  羅素然像從前一樣安靜地聽我說,我說到激動的時候,她會抓住我的手。

  她依然有這個本事,能讓躁動的我平靜下來。

  天快亮的時候我們都有點睏了,從沙發上起來之前,她忽然跟我做了個小遊戲:「落薰,你喜歡的那個人,和喜歡你的那個人,這兩個男孩子,選一個,剩下的那個以後永遠——是永遠,不再有任何聯繫,你會選誰?」

  我怔怔地看著她,安靜的房間裡,一點聲音都沒有。

  她笑了:「你看,即便是這樣,你還是放不下。」

  

  我生平最怕的事情就是做選擇,每次看到中意的衣服,同款之中兩個顏色我都要嗟歎半天,如今要我在林逸舟和許至君之中做個選擇,我覺得她好比問我「砍你左手還是砍你右手?」

  直到羅素然進了臥室,我還沒有回過神來。

  只要是個正常人都會不會選林逸舟吧,他給我一分甜,我就要吃十分的苦,那一點開心要用很多很多眼淚來換,實在不划算。

  可是許至君就不一樣,他能給我的全是最好的。讓我傷心?想都沒想過。

  可是不會為一個人傷心,是不是也就說明喜歡得並不深?

  我想我是挺喜歡許至君的,沒有人會不喜歡他,可是我只要想到林逸舟那天擋住我的時候,那個悲哀的眼神,我就覺得整個人好像被什麼掏空一樣那麼難受。

  最後,我遵從自己的內心,就當我自作多情,也許我的存在對於他,真的也算是一個慰藉。

  如果一定一定只能留一個,那我選林逸舟。

  

  當我交出這個答案的時候,我並不知道,命運為我做出的,是另外一個選擇。

  

  我睡到日上三竿,正好手機也響了,許至君的名字亮了兩下我的手機就迅速黑屏了。

  哎,出來得急,沒帶充電器,我急急忙忙用羅素然的手機回過去,順暢地摁完號碼之後我才突然發現,原來不知不覺之間我竟然把他的號碼記住了。

  聰明如他當然很快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我聽見他笑得像是要撒手人寰:「你居然能背下來我的號碼啊,愛上我了是吧,老老實實承認算了,只要你承認,今天你想吃什麼,只要長沙有的,我就請你去吃。」

  我怕我一發飆就會吵醒羅素然,只能壓低聲音跟他說:「今天我沒時間跟你吃飯,我要去找李珊珊跟宋遠,昨天半夜宋遠離家出走,我趕來陪他姐姐,今天我要好好跟他談談。」

  人一熟稔起來就容易露出本性,平日溫文爾雅的許至君終於也耍起賴皮:「那我陪你去,你手機一天沒電,我要是無聊了找個消遣的人都找不到。」

  我當即就想跳起來痛罵他:「老娘是給你消遣的嗎?」

  他又故技重施:「啊,對,程落薰是給林逸舟消遣的。」

  心如刀割啊,我真想跟他同歸於盡,他倒是不當一回事:「行了,別鬧了,我等下來接你,這個號碼是宋遠他姐姐的吧?我存起來好了,哪天你要是跟林逸舟跑了,我至少還有點線索去找你。」

  許至君從來都不是心智不成熟的人,我一度非常不解他為什麼在我面前屢次提起林逸舟,他給我的解釋是:置之死地而後生。

  說得多了,就麻木了,產生免疫能力了,自然就痊癒了。

  後來我才明白,他其實是吃醋。

  他很快到了中天國際,一個電話打到羅素然的手機上:「下來啊。」

  我離開之前悄悄推開羅素然臥室的門看了她一眼,沉睡中的她蹙著眉,好像很不安穩的樣子。這個淡薄隨和的女子,即使是在睡夢之中,都顯得十分疲憊。

  睡夢之中的她,跟睡夢之外的我,都不知道,在我用她的手機給許至君打電話的那一刻,有些美好就已經一步步邁向了殘酷。

  

  在吃飯的餐廳裡給手機充了電之後我就打電話給宋遠了,我原本還以為他正暖玉溫香抱滿懷呢,結果他的聲音是前所未有地嚴肅,他說,我在醫院。

  我心急火燎地衝進病房,看到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看上去就像一張白紙的李珊珊。

  真是奇怪,明明是這麼落魄的狀態,她依然是很好看的,就像她姐姐孔顏當初一樣,躺在病床上的樣子也令人心生憐惜。

  她一看到我,平時那麼牙尖嘴利的一個人,立刻就哭了。

  我像根木頭一樣呆呆的站在那裡看著她,一時之間,屁都放不出一個來。

  許至君拍拍我的肩膀,對我說,你陪陪她,我去買點水果來好了,這麼空著手來看病人,真是不好意思。

  許至君和宋遠一起出去了之後,我才問她,到底怎麼回事。

  她啜泣著,斷斷續續的將事情跟我說了個大概,說話的時候她一直握著我的手,那麼冰涼的一雙手,我實在沒有能力給她什麼溫暖。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幾乎接近耳語,可是我還是聽清楚她說的是什麼。

  她說,我早知道我在玩火自焚,我是咎由自取,可是寶寶是無辜的,我真的真的很怕我以後生不了寶寶了……

  我呆呆的看著她,我真的很難過,可是我嘴巴很笨,碰到這種時候就詞窮。

  直到她慢慢的睡著了我才抽回我的手,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想抽一根煙。

  坐在電梯口的椅子上正要點火的時候,電梯門開了,我下意識的抬起頭,在第一時間,我們看到了對方的臉。

  林逸舟。

  恍惚中,我想起拜倫那句很有名的詩,若我再見到你,事隔經年,我該如何賀你,以沉默?以眼淚?

  

  他用我陪他買的那只ZIPPO點燃了火送到我面前,我就著他的火點了煙,過了半天,他問我,姍姍沒什麼事吧?我上午打電話給她才知道她在醫院。

  我根本不敢看他,自從我們上次把話說得那麼開之後,我們再也沒有跟對方有過一次聯繫,如今他這麼突兀地出現在我眼前,我很悲哀地發現,我竟然還是無法直視他的目光。

  我胡亂點了點頭,答非所問地敷衍了他幾句,他也沒再多話,只說,既然她睡了那我改天再來看她好了。

  他轉身要走,忽然又回頭對我說了一句話。

  我手中的煙蒂不小心碰到了衣服上,雪紡的料子很快就燒出了一個窟窿。

  

  許至君跟宋遠提著水果籃子上來的時候我還坐在那裡發呆,直到許至君伸出手在我眼前來回晃動了好幾下才回過神來。

  宋遠突然叫了一聲,哎呀,程落薰,你怎麼哭了?

  我又哭了嗎?我茫然的看著他們,許至君靜靜地凝視著我,他什麼也不問,什麼也不說。

  離開醫院的時候,我們順著門口的石階走下去的時候,許至君突然說,我跟宋遠買完水果回來的時候,

  在這裡碰到一個男生,宋遠跟他打了個招呼,他也是來看李珊珊的吧。

  雖然明知道他說的那個人是誰,但我還是沒有搭腔。

  他停了下來,擋在我面前,我頭一次從他的眼睛裡看到了那麼明顯的失望,他問我,你之所以哭,是因為那個人嗎?

  我低下頭,看著衣角上那個新添的窟窿,就像小時候媽媽問我成績單上的那個家長簽名是不是我自己偽造的一樣,死活不肯開口回答。

  僵持了很久很久,他終於失去了耐性,拉著一言不發地我走向停車場,我的腦袋裡是一片空白。

  在一片空白之中,我只記得林逸舟臨走前跟我說的那句話。

  他說,落薰,我跟封妙琴在一起了。

  其實當時有那麼一瞬間,我很想追上去問他,你為什麼要跟她在一起,難道她讓你搞清楚了愛是個什麼東西?

  我想時光倒回去問問周暮晨,為什麼你們所有人都放棄我選擇了另外一個人?

  

[5]康婕那條短信很短:落薰,借我點錢,我懷孕了。

  週末準備回家的時候,我在公寓的樓梯口碰到了林逸舟的女朋友——封妙琴。

  這是距離那次我不小心「抓奸在床」之後我們第一次這麼近距離的面對對方,她拖著一個米奇的拉桿箱,看到我的時候,她的表情有一瞬間的不自然。

  我很難弄清楚,我到底是當年恨孔顏多一點,還是如今恨她多一點。

  我原本想問她:你的LV呢,你的PRADA呢?怎麼變成米奇了呢?

  我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她搶了先:「程落薰,我的東西很重,你願不願意幫幫我?」

  我毫不猶豫的脫口而出,我不願意。

  「這樣啊……」她遺憾地挑了挑眉毛,我看著她那兩條修得過分的細的眉毛就想拿把菜刀給她刮刮刮,徹底刮乾淨。

  「林逸舟在下面接我,你不要跟他碰個面嗎?」她挑完眉毛之後又丟出一句這樣的話。

  如果說之前那句話當中的挑釁還是若隱若現的,那麼這句話裡蘊含的火藥味就連個智障也能聽出來了。

  要不以前康婕怎麼總是說我蠢呢,我還真是蠢,明知道是個陷阱我還是要往下跳,我皺起眉問她:「我跟他有什麼必要見面嗎?」

  她笑了一聲,然後輕描淡寫地說:「那倒也是,見了也只會尷尬。」

  實在欺人太甚,我跟康婕和李珊珊混了那麼久,倒也不是個省油的燈,面對來者不善的她,我很直接地對她說:「我覺得你挺賤的。」

  說完這句我就登登登的跑上樓沒有再給她還擊的機會,我再也不想看見這個讓我反胃的女人了,我真希望土星人快點把她接回去,在我眼裡,她就是來自土星的包子。

  土包子。

  

  有人說人越長大心就會變得越硬越狠,我覺得這句話並不適用於每一個人。

  我可以對封妙琴惡語相向,可是當我坐在公車上,一抬頭看到那個巨大的米老鼠海報和上面五個彩色的字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心還是狠狠地疼了起來。

  那五個字是:米奇妙世界。

  我很清楚地記得,多年前在久治門口,戴著一塊米奇手錶的康婕向我炫耀這個所謂的名牌,我還很抓狂地跟她爭論了半天。

  明明只是幾年前,為什麼我感覺那好像是跟我隔著千山萬水的時光。

  可能是這一路走得太艱難,所以一天就好像一秋那麼漫長,所有的記憶都成了一個重重的殼,逃不開,甩不掉。

  我拿出手機,翻到她的名字,我很想給她打個電話,用故作輕鬆的口氣說:「哎呀,原來真的叫米奇妙呀。」

  可是我怕電話接通之後,我會難過得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回到家裡,還是那套不變的程序,上網,看書,洗手,吃飯,在某些恍惚的空隙之中,我也會想,不知道許至君在做什麼。

  這種想法其實很自私吧,就算不是自己最喜歡的,也想牢牢霸佔。

  

  吃飯的時候,我媽突然神秘兮兮的跟我說:「我前兩天在超市裡看見康婕了。」

  我拿著筷子的手不自覺的抖了一下,淡淡應了一聲,她倒是沒有察覺到我的不自然,還接著說:「她看到我的時候很尷尬地笑了一下就走了,你們兩個人到底是怎麼了?」

  我捧著飯碗埋頭苦吃,好像面前那些菜全是我的仇人,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啊!

  見我不願意回答,我媽也就沒在多問了,幸虧她不再追問,否則我真不知道怎麼跟她解釋這些時間當中發生的這些亂七八糟的糾葛和誤會,那些迷失和錯亂,就算我願意說她也未必搞得清楚其中的關係。

  當然,最重要的是,我怎麼能夠讓她知道我曾經早戀!

  有一次許至君送我回家,大老遠就被我媽看到了,回家後她嚴刑拷問我是不是真的被煤老闆包了做情婦,我那一刻死的心都有了。

  我斷定她沒有看清楚許至君的樣子和車牌,所以堅持欺騙她「是譚思瑤的爸爸順路送我回來的」,要是被譚思瑤知道自己的前男友變成了「爸爸「,我覺得她真的會兩刀砍了我。

  我關上房門的時候,我媽很嚴肅的問我:「你跟康婕到底是怎麼了?」

  我瞪了她一眼:「都說了沒什麼,長大了嘛,肯定不會像以前那樣天天膩在一起了呀。」

  只有我自己知道,用這樣的借口搪塞我跟她之間那段友誼,是多麼的蒼白。

  

  其實很多時候,我總是想起她,我很清楚,我未來的人生中再也不會出現這樣一個人。

  人在十五歲的時候遇到的人,一定比在在二十歲遇到的人要單純。

  人在十五歲的時候建立的關係,一定比在二十歲的時候建立的關係要簡單。

  而這個人,她很快就回到我的生命當中來了。

  凌晨一點的時候,暌違多日的她的名字出現在我的手機上,那條信息很短:落薰,借我點錢,我懷孕了。

  

  我一直記得,康婕十六歲生日時許的願望就是早日結婚,生個可愛的baby,她許這個願望的時候臉上是我從來不曾見過的虔誠。

  當時我就鄙視她胸無大志,我說我日後是要成大器的,絕對不會那麼早進入婚姻生活,在柴米油鹽之中蹉跎大好青春。

  她不理我,眼睛裡寫滿期待:「我就想做媽媽啊,生個女兒叫好靚,以後別人看到我就會說『看,好靚的媽媽』!」

  她說那句話的時候臉上有一層很神聖的光芒,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就是傳說中母性的光輝。

  然而很多次我們在路上走著走著,只要看到抱著小孩的人,她就會停下來去逗逗小孩,完全不管我臉上藏都藏不住的不耐煩。

  我總覺得小孩子是世界上最麻煩的東西,可是她卻覺得新生命是上帝賜給人類最好的禮物。

  我必須要承認,就算她曾經游離在我的生命之外,然而我們共同譜寫的這些過去卻從來沒有被時光的洪水刷得褪色過。

  我相信,她跟我是一樣珍惜。

  是因為珍惜,所以我才會打電話過去罵她:「你這個蠢貨,不知道有個東西叫避孕套嗎,不知道還有個東西叫緊急避孕藥嗎?」

  她在電話那頭悄無聲息,我罵完那句話之後終於問:「是誰的?」

  她呵呵地笑,你又不認識。

  過了很久,我終於說:「我陪你去。」

  

  我站在取款機前,摁下密碼,看著出鈔口吐出一張一張粉紅色的鈔票,只有幾張而已,我估計是少了。

  我不是小氣的人,我的價值觀從來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我並不是吝嗇這些錢。

  我難受的原因是這些錢最後的去向,如果它們用來買衣服,請人吃飯,或者泡吧,我都不會覺得有什麼問題。

  可是都不是,它們是用來給康婕,打胎。

  一想到這兩個字,我的心臟就好像被一支鼓錘重重的錘擊了一下。

  我去看李珊珊的時候,我也難過,也會心疼,但是那種感覺不一樣,那是對好朋友,而康婕是……她是我的親人。

  

  我約康婕在市中心醫院門口碰面,站在對方面前的那一刻,我們誰都說不出話來。

  這種生疏地感覺讓我想起一句很不恰當的詩:別時君未婚,兒女忽成群。

  如果真的「兒女忽成群」,可能我還笑得出來,然而此刻,我是要陪她去做一件對於任何女孩子來說都難以承受的事情。

  

  我們坐在醫院長廊的塑料椅子上,周圍走來走去的人都會好奇地打量我們一眼,有好幾次,我被那些探究地目光看得幾乎想要落荒而逃了,可是看到旁邊緊閉雙眼的康婕,我知道,我不能那麼不講義氣。

  有那麼一瞬間,我想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讓她看上去不至於如此害怕。

  可是我沒有,這異樣地相處讓我喪失了主動言和的勇氣。

  「落薰……」,她忽然叫我。

  我緊張地問:「怎麼?」

  她睜開眼睛看著我,忽然笑了,那個笑容像風中疾速凋謝的花朵:「落薰,其實在你很喜歡他的那個時候,我也非常喜歡他。」

  她從來不曾這樣跟我說過話,所以一時之間,我根本不知道她在說什麼。

  然而,很快,我明白了。

  她說的那個人,是周暮晨。在我不遺餘力的愛著的他的那些時光裡,她連「愛」字都要隱沒於唇齒。她從來都沒有機會告訴我,我們曾經愛著的,是同一個人。

  原來那段故事裡,最辛苦的人,並不是我。

  在我以著「失戀」的名義哭鬧的時候,她還要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照顧我。

  原來在那個故事裡,她才是幕布後面那個連哭都不能發出聲音,連眼淚都沒有人看見的角色。

  

  醫生出來叫「周慧」,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她就起身往手術室裡面走,在手術室門關上的時候我才想起來這是她掛號的時候隨口胡謅的一個名字。

  我獨自坐在長長的走廊裡,感覺自己瀕臨窒息。

  

  我問自己,當你最無助的時候想起一個人,是不是說明他在你心裡很重要?

  所以,林逸舟每次覺得孤獨的時候,他就會想起我。

  所以,我每次覺得不知所措的時候,我就會想起許至君。

  我機械地拿出手機,撥通他的電話,他「喂」了一聲,我磕磕碰碰的牙齒只能發出幾個音節:「許至君啊,我想找你借點錢……

  

[6]就算這個世界沒有人愛你,起碼你還可以自己愛自己。

  康婕從手術室裡走出來的時候,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平日裡活蹦亂跳的她此時看上去就像個紙片人。

  我強忍住心裡強烈的心痛,走過去,攙扶著她走下樓,看到捧著一杯熱巧克力的許至君倚在車邊,面無表情。

  康婕喝完那杯熱巧克力之後說了一個地址,就暈暈沉沉的睡了過去,我從後視鏡裡看著她的臉。

  我想,一定會有一天,她會主動跟我說起這段故事,在那一天到來之前,我發誓我絕對不會再追問她任何關於這個孩子的事情。

  許至君一路上都很沉默,在等紅綠燈的間隙裡他主動問我:「要不要抽根煙?」

  我笑:「你不是從來不准別人在你車裡抽煙嗎?」

  他拍拍我的頭:「今天你可以破例一次。」

  我拿出煙和火機,停頓了一下,最終還是又收起了,我怕煙味熏到康婕。

  許至君不斷地觀察我,我被他看得很不好意思,於是側過臉去看著窗外,這樣我才不會又在他的是視野之中狼狽的落下淚來。

  他輕輕的咳了一聲,說:「你有沒有看過王爾德的童話?」

  我憋著嗓子回答了一句:「我看過《快樂王子》。」

  我就知道他一定會嘲笑我,果然,他一個人「嘿嘿」了半天之後,我忍不住又要罵他了:「笑死啊,你看的書很多嗎,你看過《櫻桃小丸子》嗎!」

  他懶得理我這個沒有修養的女人,緩緩說道:「王爾德有一個小童話,說一個小孩,他爬不到花園裡的樹上去,後來巨人抱著他爬了上去,卻發現小孩子的手上全是傷口。巨人問他,你不疼嗎?你知道那個小孩子說了什麼嗎?」

  我回過頭來,望著他:「他說什麼?」

  他笑一笑:「你自己去看嘛。」

  我們按照康婕的要求把她送到了她媽媽家裡,家裡一個人也沒有,我安置好她之後,趁空觀察了一下她生活的環境,幾十平米的房子還分成兩室一廳,擁擠的家俱,有些角落裡還有蜘蛛網,廚房裡有隔夜的碗筷沒有洗。

  這是怎樣的一個生活環境,我忍不住搖頭歎息。

  我站在廚房裡洗碗的時候,許至君一直靠在門口看著我,我覺得我在他面前真的毫無隱私可言,我所有迷茫和倉皇的時刻都被他盡收眼底。

  為了掩飾我的難過,我故意問他:「你怎麼會知道要買熱巧克力啊?莫非你經驗豐富?」

  他笑了一下:「你忘了,我媽媽是醫生。」

  我們說完這句話之後又不知道要說什麼了,碗筷洗得乾乾淨淨陳列在破舊的廚房裡,我看著那些潔白的器皿,眼淚忽然掉下來。

  康婕,就算這個世界沒有人愛你,起碼你還可以自己愛自己。

  這個世界冰天雪地不是我們的錯,衣不蔽體也不是我們的錯,在寒風刺骨的時候,最起碼我們可以自己把自己抱得緊一點,或者站起來跑一圈,我們的身體裡蘊含著無數的能量,我們可以自己溫暖自己。

  我恨她從不懂得珍惜自己。

  

  許至君走過來輕輕的抱住我,這是這麼久以來我們第一個擁抱。

  我的頭埋在他的胸口,眼淚浸濕了他的黑色外套,我聞到淡淡的馨香,那是回聲的香味。

  他什麼話都沒有說,可是我卻覺得獲得了很多的力量,在這個瞬間,我原宥了林逸舟,我原宥了他對我的那些折磨。

  雖然無法確切的概括這種複雜的感情,可是這個人的存在,真的是傷痕纍纍的生命之中,莫大的慰藉。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早就已經停止了矯情的哭泣,他對我說:「我們去給她買點補品好了,也不要說借錢了,我對錢一向沒概念。」

  我抬起頭看著他,我說:「許至君,謝謝你。」

  他淡淡的笑:「誰稀罕你說謝謝,你先回學校換身衣服,我們再一起去給她買東西。」

  

  我回到宿舍的時候,譚思瑤從我通紅的雙眼裡看出了一些端倪,她也懂事了很多,不會像從前那樣追問我今天發生了什麼,而是告訴我「沒有點名哦!」

  我拿著衣服進浴室的時候,她又說「封妙琴開始來找過你,不過沒什麼事,好像就是借洗手間。」

  我「哦」了一聲,把熱水開到最大。

  漫天漫地的水灑下來,燙得我全身的皮膚通紅,我在這浩瀚的水聲之中,終於明晰了一些什麼。

  洗完澡我迫不及待的往外衝,譚思瑤站在窗口叫我「落薰,你晚上回來嗎,只有幾天就要考試了……」,可是她很快就看到了站在公寓門口的許至君,在下一秒,她的面孔就從窗口消失了。

  她一定也不開心,可是我無暇顧及太多,我要趕在超市關門之前去買很多東西,許至君說的很對,康婕她現在需要我。

  

  一路上我都沒有說話,我一直在回憶康婕在手術室門口跟我說那句話的表情,那一刻,我忽然覺得什麼都可以不計較了,周暮晨,孔顏,這些人在我們之間造成的隔閡與傷害,我通通都可以放下了。

  還有什麼比她更重要,沒有了,再沒有了。

  媽媽跟她都是這個世界上對我最好的女人,只不過的血緣關係是與生俱來,而後者卻需要付出更多的忍耐,如果要我想一個合適的詞語來定論,那我只能想出一個非常非常土的:緣分。

  烏雞切成小塊,生薑切片,紅棗洗淨,桂圓去殼,全部放入新買的砂鍋了,小火熬燉。

  我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腦袋裡是一片空白,我不敢問媽媽,以她那種中年婦女的精明聽到「烏雞」兩個字肯定回浮想聯翩,然後自導自演一場「名偵探柯南劇場版」,最終推斷出「真相只有一個」:你流產了!

  這不是什麼光彩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可是我自己也說不清楚是為什麼,我不介意讓許至君知道,可能在潛意識之中,我真的將他當作一個跟我很親近的人。

  他在旁邊幫著我收拾廚房,他一邊興高采烈的整理著冰箱裡那些過期的食品,一邊說:「你不知道,你有事的時候第一個想起找我而不是別人,我真的挺開心。」

  他不知道,就在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手上正切著水果的刀一歪,在手指上劃出了一條長長的口子。

  

  整理完冰箱,他開始很孩子氣的在我身邊走來走去,我終於不耐煩的問他:「你到底要幹什麼?」

  他搓搓手,又撓撓頭:「呃……不幹什麼……」

  我生平最見不得人說話吞吞吐吐,於是我又加重了語氣:「有什麼屁快點放。」

  他張了張嘴,剛要說什麼,我們同時聽見開門的聲音。

  一個長得並不難看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神情氣質都極其猥瑣的青年男子推門進來了,他看到我和許至君的第一反應跟我們如出一轍的吃驚,就在我們雙方都怔在原地的時候,康婕氣若游絲地在臥室裡面喊:「落薰,他是我媽媽的男朋友。」

  許至君的臉上驚訝的表情從這個手臂上刺著一條黑色的龍的男人進來之後就一直維持著定格的狀態,那個男人張開嘴對我們笑,一口的黃牙一看就知道是嚼多了檳榔。

  許至君終於回過神來,也對那個自稱阿龍的男人笑了笑,我反而被這個突發狀況弄得不知所措。

  阿龍在康婕媽媽的臥室裡轉了一圈之後拿了點錢就出去了,走之前還很客氣的叫我和許至君自己招待自己,不用客氣。

  我走進康婕的房間,她慘白的臉上浮起苦澀的笑:「唉……這亂七八糟的關係,怎麼跟你解釋呢……」

  我直接把盛滿湯的碗送到她眼前:「解釋個屁。」

  

  等康婕睡了之後,我們終於發覺自己很餓了。許至君去開車的時候發現他的車被人用利器劃了很長一道口子,逼得脾氣再好的他也忍不住開口罵了幾句。

  我四周環視了一圈,在日新月異的長沙城裡,這些陳舊而滄桑的民居和巷子是如此的不合時宜,這裡居住的人們喜歡湊熱鬧,自己給自己的生活找樂子,這是生命的一個狀態。

  而芙蓉路韶山路上每天川流不息的名車,車裡端坐的那些油光滿面或者神情嚴峻又或者是妝容精緻的人,那也是生命的一個狀態。

  這就是我們生活的這個城市,有幸福,也有哀愁。

  

  那天晚上回去之後我一直在網上找許至君說的王爾德寫的那個童話,當我終於看到那個孩子說的那句話的時候,電光火石之間,我深深震動。

  原來……是這樣的一句話。

  原來……許至君想表達的,是這個意思。

  

  我想了很久很久,最後我打通了許至君的電話,他的聲音有一點疲倦,說陳阿姨的身體出了一點問題,可是我追問起來他卻又不願多說。

  我站在窗口仰起頭看著滿天的繁星,它們一顆一顆那麼耀眼。

  我輕聲說:「許至君啊,我知道那個孩子說了一句什麼話了。」

  他說:這些傷口並不痛苦,它們都是愛的烙痕啊。

  

  是的,我終於明白他要表達的意思,這劣跡斑斑的生命,每一個人都會留下傷口,然而因為親人,朋友,愛人的存在,因為這些珍貴的情誼的存在,無論曾經多麼荒唐、悔恨、怨懟,乃至恥辱,都蒙蔽不了傷口的本質。

  這本質,就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