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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你給的,我要不起

尚修文開車載著甘璐到了酒店,開了一間套房,送她上去,等她洗澡上床後,他走進臥室,甘璐頭歪在一側,眼睛緊緊閉著,那張清秀面孔帶著一點以前從來沒有的浮腫,被雪白的枕套襯著越發蒼白憔悴。他情不自禁伸手過去,想要撫摸一下她,然而在接觸到她皮膚的瞬間,她緊閉的眼角滲出一點淚水。

他的手指定住,良久,他俯下頭,吻去那一滴淚水,鹹澀的味道從他的舌尖直抵心頭,並漫延開來。他替她將被子拉好,匆匆出去,帶上了臥室的門。

第二天,甘璐起床時,看到尚修文已經衣著整齊地坐在客廳沙發上了。

連日的疲憊擊中了她,她儘管好不容易才睡著,但睡得十分沉,根本不知道他是整晚睡在客廳沙發上,還是一大早就過來了。

刷牙時,她又是一陣乾嘔。她努力回憶自己買的孕期指南,似乎應該是從50天左右開始有晨吐現象,不知道這個提前算不算正常,更不要說在往返W市的飛機上,她都流了鼻血,可是她沒有多餘的心力去操心這個了。

她站直身體,洗臉擦護膚品,這樣每天簡單重複的動作,都做得似乎成了一種負擔,全身疲乏得沒有一點兒力氣,雙手撐在洗面盆邊緣,只見鏡子裡的那個女人從頭髮、皮膚一直到神態都是黯然無光的,彷彿在一夜之間老了好幾歲。

她不禁回憶起以前在文華中學的一個同事,她懷孕之後,老公每天管接管送之外,儘管夫妻兩個人上班的地方隔得並不算近,他時常還會在中午拎著大號保溫飯盒騎摩托車趕過來,周圍同事時常起哄說:「愛心便當限時急送服務到了。」

那個孕婦被照顧得容光煥發,神采奕奕,時常驕傲地對著一幫沒生孩子的女同事傳授自己的體會,幸福之情溢於言表。

那樣平實的快樂,引起了好多羨慕,也沖抵了包括甘璐在內的那幫女孩子對懷孕的莫名畏懼。

然而現在輪到她了,她卻一片茫然,不要說對孩子有期待,她甚至沒法知道明天會怎麼樣。

這樣一想,她簡直提不起精神走出浴室。

不知呆呆地站了多久,尚修文出現在鏡子中,他走過來雙手扶住她的肩頭:「不舒服嗎?」

「還好。」她強打精神,拿起唇彩,可是馬上記起懷孕期間最好不要化妝,又放了回去,「走吧。」

尚修文送甘璐去看房。師大附中附近的房源一向緊俏,不少家長選擇在此租房陪讀。甘璐也不想住得離學校太近,她選擇的都是隔了幾站路的公寓。然而接連兩套房子看下來,一個房齡偏長,結構不佳,通風、采光都不算好;另一個倒是全新的,但還帶著裝修的味道,周邊環境也太雜亂。

還沒等甘璐說什麼,尚修文已經接完電話從走廊上回來,皺眉掃一眼房子,馬上跟房東說謝謝再見,不由分說地拉著她出來了。

她也沒看中這套房子,更沒力氣跟他爭執,上了車,拿出頭天抄下來的地址、電話,正打算打第三位房東的手機。尚修文的手機先響了,他先只簡單地「嗯」「哦」應著,過了一會兒,說道:「舅舅,我知道了,我明天趕過去。」

不知道那邊說了什麼,他重複道:「好,我知道了。我們回頭再說。」

甘璐伸手解才繫好的安全帶:「你去忙你的吧,我自己看剩下的房子好了,都在這附近。」

尚修文按住她:「你堅持要出來住,我不能攔著你,但肯定得把你安置好了。」

甘璐嘴角泛起一個苦澀的笑,疲倦地說:「是呀,我現在母憑子貴了,得好好保重。」

「璐璐,你知道我重視孩子,不過那也只是因為想和你有一個孩子。不要再說這種話……」他的手機再度響起,他煩惱地拿起來看看,然後接聽,「以安,什麼事?」

過了一會兒,他說:「以安,你先去J市,我明天過去。」稍停一會兒,他笑了,「是我媽還是我舅舅跟你說什麼了吧?」

再等一會兒,他點點頭:「好,我們馬上過來。」放下手機,他轉頭對甘璐說,「以安空著一套房子,他說你如果急著找房子,可以先住他那邊,我們去看看吧。」

甘璐可沒想過這樣勞師動眾,皺起眉頭:「何必去打擾他,我不想欠人情。」

「他說他的房子裝修好了後放了快一年,一直閒置著沒住,離你的學校也不算遠。你先看看,只要能看中,我一樣可以付房租給他。」

馮以安已經先到那邊等著了,他的房子在市區一套觀湖高層公寓的25樓,景觀、位置俱佳,三居室裡面是全新的裝修,馮以安揚手指了指室內:「從買房到裝修我都沒管,全是我父母的品位,倒也不算難看。而且家母要求高,所用材料絕對環保,傢俱電器都是齊全的,只差生活用品沒買。」

尚修文隨馮以安去察看所有的房間,一邊問著物業的情況。甘璐眼看他們兩個人在各個房間之間穿梭,一片茫然,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只呆呆地站在客廳內。

他們回到客廳,尚修文對甘璐說:「璐璐,這裡不錯,不用再去看其他房子了,我待會兒下去給你把東西買齊。」

她不願意當著馮以安的面與他爭執,只閉緊嘴唇不吭聲。

馮以安卻顯然並沒任何探問究竟的意思,拿一串鑰匙遞過來:「你只管放心住,鑰匙全給你,我不會過來的。」

甘璐仍然遲疑著,尚修文已經接了過去:「謝謝你,以安。」

「修文,我們之間用得著這麼客氣嗎?」馮以安笑道,轉向甘璐,「璐璐,明天上午旭昇有銷售會議,涉及今年全年銷售計劃的調整,十分重要,恐怕我們今天都得動身去J市。」

「這話說的……」甘璐厭倦地說,「以安,你幾時見我擋過誰的路了。」

尚修文苦笑一下:「行了以安,我先下去買點兒東西,你在這兒等我一下。」

馮以安隨手揭開防塵白布,露出深棕色的皮質沙發:「璐璐,你臉色不好,在這兒坐坐,我去物業看看這邊有沒有鐘點工,叫個人過來徹底收拾一下。」

「以安,你先別忙。」甘璐坐下,「你跟我說實話,你早知道修文在旭昇裡面扮演的角色吧?」

馮以安舉起了手:「天地良心,他從來沒跟我提起過。我也是看了報紙才知道旭昇董事長易人,當時一樣很意外。跟旭昇目前管銷售的魏總通過電話以後,我才瞭解得多一點兒。」

甘璐知道他說的魏總是吳昌智的二女婿魏華生,她想,至少吳家人是早就知道的,她呆呆地看著前方不作聲。

「魏總告訴我,董事會開了很長時間的會,修文一直推辭,但除此之外,已經沒有別的辦法解決旭昇面臨的問題了。一方面吳董事長得替他的寶貝兒子承擔一部分責任,不可能繼續待在那個位置上;另一方面遠望的資本進入是有條件的,他要對遠望的股東負責。除了他,沒有更合適的人選。」

「總算不是我一個人在眾人的目光下當傻子。」甘璐自嘲地笑了。

「璐璐,你為這件事不開心嗎?修文有他的考慮,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事前來不及和你商量,也不用生這麼大氣吧?」

甘璐苦澀地說:「我不生氣,難道就真當一個意外驚喜接受下來嗎?」

「也許他有他的苦衷。」

「誰都有苦衷,真是苦衷的話,最好自己嚥下去,不要指望別人可以無條件諒解。」

馮以安顯然沒料到甘璐會冷冷地講出這樣的話,怔了一下:「璐璐,你是他太太,不是別人,似乎更應該體諒他才對。」

「以安,你沒結婚,可是你是談過戀愛的人,如果你的愛人這樣事事瞞著你,你會若無其事嗎?」

馮以安想了想,歎了口氣:「不,坦白講,在這種事上,越愛越計較,不愛才能做到淡定。如果我不較真,大概也不會跟辛辰分手。我本來想跟她在這套房子裡結婚的,可是現在根本不想多看這裡一眼。」

甘璐倒沒想到會勾起他的傷心事,可是她現在沒餘力去安慰別人,只得默然。

「修文是在乎你的,他平時多不動聲色的一個人,你看他剛才的樣子,分明已經失了常態了。他檢查浴室的時候還去試沐浴房地磚打濕後會不會滑,說要去再買一塊防滑墊,你現在絕對不能摔倒。」

甘璐慘淡地一笑:「他只是在乎我肚子裡的孩子罷了。」

馮以安一時之間不知說什麼好了。

甘璐疲憊地將頭靠到沙發上,合上了眼睛。

馮以安頭天便接到去開銷售會議的通知,他與魏華生向來交情不錯,聽他大致講了記者招待會上發生的事。魏華生講到尚修文在大庭廣眾之下挨了妻子一耳光時,他也著實大吃一驚。今天他又先後接到吳昌智和吳麗君的電話,兩個人都讓他務必勸尚修文準時趕到J市開會,卻都說得語焉不詳,他也不知道尚修文夫婦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此時只見甘璐面色蒼白憔悴,他頗有些不忍。

「這樣吧,你還是進臥室躺會兒,那兒有張貴妃榻,比靠在這裡舒服。」

馮以安帶她進主臥,裡面床上只放了席夢思床墊,飄窗邊有一張深棗紅色的貴妃榻,他拿走上面蓋的防塵布出去了。她躺倒在上面,乏力的身體貼合著絲絨榻面,長長地噓了一口氣。

她覺得自己固執地要搬出來,明明是與尚修文兩個人之間的事,然而被馮以安這樣突然跳出來一攪,簡直成了一個無理取鬧的笑話。

躺在這間陌生的屋子裡,她心亂如麻,依舊不知道明天該怎麼樣。她的手不由自主地又撫到自己平平的腹部。

去年初夏,為了準備懷孕,甘璐買回了不少書細細研讀,對於受孕和胎兒發育過程早就有了豐富的理論知識。然而此刻,她卻對已經生長在自己子宮內的小小胚胎沒有一點兒概念,這兩天洗澡時,她甚至都不敢正視自己的身體。

真的要在目前這種情況下生下孩子嗎?這個念頭一經湧現,就再難以打消了。

她自知這個念頭來得很罪惡,可是又想,只是一個連性別都不具備的胚胎而已,英文甚至是用「It」來作人稱指代。你連你自己下一步有什麼打算都不清楚,以你現在的心境,又怎麼能保證孩子健康發育?你與尚修文會走到哪一步,你能給孩子一個健康和諧的成長環境嗎?

甘璐陷入迷迷糊糊的半睡眠狀態,朦朧之間覺察到尚修文進來了一次,替她搭上一條毯子,他站在她的身邊,她知道他必然是看著自己,然而她卻不想睜開眼睛與他對視。良久,他輕輕走了出去。

等尚修文不知什麼時候再次進來叫醒她時,她很不耐煩。這樣懨懨躺著,並沒帶來緩解疲勞的感覺,身體依舊如同灌了鉛般沉重,根本不想動。然而尚修文一把將她拉了起來,聲音緊張:「你在流鼻血。」

她伸手一摸,果然是一手的血:「沒什麼,幫我拿條毛巾過來。」

「我帶你去醫院。」

「流鼻血用得著去醫院嗎?這幾天流了好幾次,一會兒就止住了。」她沒好氣地說,站起來準備向浴室走,突然記起這裡是別人家,未必有毛巾,轉身去客廳,從自己包裡拿出紙巾擦拭著。

尚修文走過來,二話不說,拿了外套要給她穿上:「跟我去醫院,看醫生怎麼說。」

坐在客廳裡的馮以安也附和著:「對,趕緊去醫院吧。」

甘璐煩躁地抖落尚修文的手:「我說了不用去。」

「璐璐,無緣無故流幾次鼻血,總得去確定是什麼原因,對孩子有沒有影響。」

甘璐放下沾了血跡的紙巾,冷笑一聲:「修文,你這麼關心孩子嗎?」

「孩子和你,我都一樣關心。」

「我不去醫院,孩子聽天由命好了。」

尚修文勃然變色:「你不要太過分……」他驀地打住,只見她歪頭看著他,眼睛亮得異乎尋常,差不多帶著挑釁,似乎在靜待他發怒。這樣的甘璐是他陌生的,而旁邊的馮以安已經站起身,拚命向他使著眼色,他努力放緩語氣,「璐璐,我說過,不要這麼說我們的孩子。」

「你想要我怎麼說。沒辦法,我自己也在聽天由命,尚修文,如果沒這孩子,我還會站在這裡跟你廢話嗎?」

室內死一般的寂靜,馮以安十分不安,有心勸解,卻完全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甘璐在尚修文的目光下依舊十分平靜,然而再沒有挑釁的意味。她的眼神黯淡下去,彷彿一場燃燒在轉瞬間已經耗盡,只剩一片如同灰燼般的哀傷,「以安不是說你們得去J市嗎?求求你們,現在就走吧,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

她轉身回了臥室,隨手關上了門。

尚修文看著面前緊閉的臥室門,慢慢鬆開了握緊的拳頭。馮以安鬆了一口氣:「修文,你冷靜一點兒。她可是孕婦,現在情緒又不穩定,你不能跟她計較。」

尚修文沒有作聲,停了一會兒,沉聲說:「走吧。」

兩個人一塊兒下樓來到地下車庫,馮以安說:「還是開我的車去吧,你可以在車上休息一會兒。」

尚修文躊躇一下,馮以安奇怪地問:「怎麼了,到J市那邊自然有車給你用,你還捨不得你的寶來嗎?」

尚修文苦笑:「以安,我在想要不要把車鑰匙給璐璐,讓她開車去上班,省得擠公共汽車。」

馮以安舉手投降:「你今天細緻得讓我簡直不敢相信,往返超市、商場已經兩次了,買的東西千奇百怪。好吧,你再上去一趟吧。」

「算了,我現在再出現在她面前,估計她會抓狂。而且她精神這麼差,開車恐怕精力不集中,還是讓她打車好了。」

兩個人上了馮以安的馬自達六,馮以安將車駛出地下車庫,外面已經夜幕降臨,華燈初上。馮以安一邊開車,一邊談起最近嚴峻的銷售形勢。

「這次會怎麼處理吳畏?」馮以安一向對吳畏印象欠佳。

「還能怎麼樣?我舅舅都做出這種姿態了,哪怕花血本,也得保住他。而且現在的重點真不在於他,如果億鑫真的跟市裡達成協議,兼併了冶煉廠,我們的局面更被動。」

「修文,有一件事,就算你太太不問你,我也真得問你。這次賀靜宜來勢洶洶,真的只是為億鑫圖謀一個冶煉廠嗎?」

「你認為呢?」

「我覺得應該不止於此,可是她這樣大費周章,倒把你逼上了前台,可能對於旭昇來講,反而是件好事。吳董事長這兩年思想保守,只滿足於佔據了兩省大部分低端市場份額,一味守成,已經束縛了企業的發展。你又一直隱身在後面,不願意直接干涉他的經營,不然旭昇哪止於現在的規模,冶煉廠的兼併又何至於要拖到今天。」

「我有我的考慮,以安。而且旭昇能走到今天,跟我舅舅的努力是分不開的,這個企業可以說是他的心血所在。」

「這個我不否認,可是我說的你也不能否認啊。尤其他對吳畏的姑息,才造成了現在的惡果。去年經銷商開會的時候,就有人直接跟他反映與銷售部門溝通存在問題,銷售區域劃分隨意,總部無視小代理商利益,可是他一點兒動作也沒有,弄得大家都寒心了。不然吳畏這件事怎麼可能要弄到別人舉報、有關部門查處的地步他老人家才知道。」

尚修文自然清楚馮以安說的情況,但他從一開始就選擇了將他名下股份交給吳昌智擔任名義持股人全權托管,只在本地與人合夥經營貿易代理公司,並不肯參與旭昇的具體經營。最初固然是為了讓吳昌智保持在董事會上的絕對控股,在與J市經委的博弈中贏得最大的自主權。更重要的是,他那時心灰意冷,對什麼都提不起精神。

到後來,旭昇在他舅舅手中順利發展到了一定規模,吳昌智的兒子吳畏與兩個女婿都是高層管理人員,分別佔據著公司要害部門的管理。尚修文除了每年拿應得的紅利外,更不願意置身其中,落一個坐收漁利的口實,反而為一件他並沒太大興趣的生意破壞了親戚情分。

吳昌智倒是一直重視他的意見,逢重大決策,一定要與他商量。但吳昌智學的是金屬材料專業,大學一畢業就分配到旭昇的前身—一家國營鋼鐵公司,從技術人員一直做到副總,對於鋼鐵企業運作的每個環節都十分熟悉,他自詡為內行,也沒人能否認這一點。他有他的經營思路,並且十分自負、固執。尚修文並不能總說服他,大部分時間,他都只提供意見,不願意以最大股東的身份迫使舅舅改變決定。

一方面,旭昇這幾年高速發展,但另一方面,也正如馮以安所說,吳昌智經營思路的保守與管理方面的漏洞造成的隱患越來越多,集中在去年下半年開始初露端倪。

吳昌智不得不承認,尚修文很早之前對他的很多提醒都是對的,而吳畏則越來越讓他失望。他只好更多地倚重尚修文,不斷請他過去商量下一步的經營方針,只是都已經為時過晚了。

尚修文的想法是引進遠望的投資制衡吳昌智,然後任用職業經理人規範企業運作,然而不等他的計劃實行,賀靜宜的一連串安排,讓旭昇的所有矛盾被集中誘發催化出來,將他突然逼到了這樣一個退無可退的位置。

「老魏是做實事的人,這些年一直不算得志,現在讓他從管質量轉到管銷售,他勁頭很足,昨天我們在電話裡談了將近一個小時,我覺得我們有很多想法都很一致。」

尚修文抬手揉著脹痛的太陽穴,只「唔」了一聲,並沒有說什麼。馮以安發現他的神思不屬,只得打住談公事。

「修文,璐璐恐怕不只是因為你沒告訴她股份的事,沒提前跟她商量就出任旭昇董事長生這麼大氣吧,畢竟她以前都不怎麼管你生意上的事。」

「那只是原因之一。」尚修文簡單地回答,一瞥之間,卻只見馮以安嘴角笑意來得有點兒詭異,「以安,在想什麼呢?」

「說真的,修文,我們共事這麼久,私交也不錯。不過眼前這件事,你如果讓我來推測的話,我也很容易往你跟賀靜宜的私人恩怨糾葛上想,更不要說落到璐璐眼裡會是個什麼效果了,一般女人是很計較這些的。」

尚修文放下手,直視著前方,聲音平淡地說:「以安,璐璐並不是一般的女人。」

「璐璐可能很大方很明理,可是你千萬別把你太太當成能包容一切的聖人,她要是愛你,就必然沒辦法接受你跟別的女人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

「那是早就結束的事了。」

「我瞭解你的為人和定力,沒說你跟賀靜宜還有什麼曖昧。不過那次賀靜宜到公司來找你,我就看出你們以前的關係不尋常。她打量我們辦公室的那個表情,活像女王巡視殖民地。偏巧你們出去吃飯回來,又被璐璐迎面撞上。你可別跟我說,你沒察覺到賀靜宜看你太太的目光有多不友好。如果是一段早就結束的關係,她真沒必要表現得那樣。我能看出來的東西,璐璐怎麼會沒有感覺?」

那天賀靜宜的突然造訪,以及在他寫字樓下與甘璐的那個相遇,尚修文當然清晰地記得。

賀靜宜詫異地打量外面有些擁擠的開放式辦公區,全然不理會公司職員好奇的目光,視線掃過所有人,然後走進他與馮以安共用的辦公室,卻並不坐下,目光停留在他辦公桌上放的照片上。

那是他與甘璐去馬爾代夫度蜜月的合影,他穿著白色襯衫,甘璐穿著熱帶風情的大花吊帶長裙,兩個人並坐在海上屋的露台上,他的手攬著她的肩,金色夕陽灑在他們身上,甘璐對著遠方笑得十分開懷,而他正注視著她的那個燦爛笑容,嘴角含著微笑。這張照片是尚少昆幫他們拍的,他和甘璐都十分喜歡。

馮以安當然察覺到了賀靜宜那個長得有點兒奇怪的注視,他同情地對尚修文使個眼色,抽身出去了。

「靜宜,今天突然過來有什麼事嗎?」

賀靜宜似笑非笑,再度打量他這間小小的辦公室,然後目光落到他臉上:「我們在這兒談嗎?還是另外找一個安靜點兒的地方吧,馬上也到吃飯時間了。」

尚修文的確不想讓她在公司裡待下去,點頭同意。兩個人下樓開車去了一間西餐廳,各自點餐後,賀靜宜只草草吃了一點兒就停下來,似乎有些喟然:「修文,我沒想到你現在安於這樣的小本生意。」

「一個人能適應各種環境並不是壞事。」尚修文閒閒地說。

待賀靜宜提出讓安達為億鑫年後即將在本地展開的投資項目做建築鋼筋供應時,他一口回絕了:「靜宜,你如果不是頭次為億鑫主持項目,就應該清楚,這樣規模的投資,沒必要與代理商談供應合同,直接讓廠家參與招標就可以了。」

「你認為我可能跟你舅舅去合作嗎?」她冷笑一聲。

「你沒理由恨他,他跟你當年並沒有利害衝突,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

賀靜宜哼了一聲,並不再談吳昌智:「你是因為這個提議來自於我才拒絕的吧。」

「錯。」他平靜地回答,「對我來講,生意就是生意,只有合理與否,不存在個人好惡成分。」

「你變了,修文。」賀靜宜大睜著一雙美目凝視著他,「從我們再次見面開始,你就一直跟我使用外交辭令。我只能推測,你一直恨著我。」

「我沒恨過你,靜宜,更不用說一直了,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他啞然失笑,「看到你現在事業成功,我為你高興。」

「可是看到你這個偏安一隅、暮氣沉沉的樣子,我不可能開心得起來。你為什麼就不能抓住這個機會重新做一番事業,為你舅舅賣命能有多大發展?上次在J市,我就已經對你講了,你就算幫他,也沒法扭轉旭昇的局面。」

「我對我現在的生活狀態很滿意,不打算做什麼改變。至於旭昇,我能理解你為億鑫工作所站的立場。」

賀靜宜冷笑一下:「修文,如果你不這樣強調你滿意現在的生活,我或許倒會真的認為,你確實已經淡忘了過去。」

尚修文只得苦笑:「你一向喜歡憑直覺進行推理,也許能得出不尋常的結論,但可靠性就差了點兒。」他看看手錶,「不早了,我得回去工作,走吧。」

賀靜宜開車將他送到樓下,恰好碰見甘璐和馮以安出來。

尚修文在一瞬間幾乎有些莫名的緊張,然而接觸到甘璐沉著鎮定的神態,他完全放下心來。

可是,似乎正是那次見面,卻令賀靜宜有了更進一步試探的念頭。她竟然說服信和出來指證安達,試圖讓他回過頭去答應與她合作,他惱怒之餘,還是斷然拒絕了,同時加快與遠望的合作,打算徹底從旭昇脫身,斷掉賀靜宜的想法。

只是等他意識到賀靜宜所圖謀的既不止於迫他就範,也不只是J市一個冶煉廠那麼簡單時,事態已經發展得脫離了他的控制。

馮以安將車駛出市區,上了高速,繼續說:「現在回過頭一看,我猜指認安達供應的鋼筋不合規格應該也是她操縱信和干的,至於這次一舉提供資料,曝光吳畏干的這件勾當,更不用說也是她的手筆。單只為億鑫圖謀一個冶煉廠,並不至於一定要把安達牽扯進去啊。我只能斷定,她要麼是恨著你,想要報復;要麼就是還愛著你。」

尚修文默然,他不認為受過情傷後消沉了好長時間的馮以安能分析出自己面臨的困境,可是他不得不承認,有些事情的確被馮以安言中了。這並不需要複雜的推理頭腦,更不用說甘璐十分聰明,一直長於分析推斷了。

馮以安顯然對他的沉默有自己的理解:「修文,璐璐一向理智講道理,生你的氣也不會生太長時間的。」

「她如果肯生我的氣,我倒會稍微放心一點兒。」尚修文喟然長歎,似乎要將一口濁氣盡數吐出,然而眼前浮現的卻是甘璐那張過分平靜的面孔和盛滿哀傷的眼睛。

「她這麼大反應,證明她是很在乎你的。你要是碰上不管在什麼情況下都淡然對待的女孩子,就知道那才真叫要命了。」

尚修文當然知道馮以安是有所指的,但他此刻沒心情和別人談論此事,只苦笑一下,仰靠到椅背上,合上雙眼,再不說話了。

甘璐在馮以安這套房子裡住了下來。很快她就發現,這裡除了沒有吳麗君,基本上和她從前的生活沒什麼兩樣了。

不知道尚修文那天臨走前往返了幾趟,第二天甘璐從臥室出來以後,發現房間已經被收拾過,他差不多買齊了所有的居家用品,從牙刷、牙膏、拖鞋、毛巾、各式床上用品,一直到冰箱裡放得滿滿的水果、她以前喜歡吃的零食。

等到下午三點鐘,鐘點工胡姐拿了鑰匙開門進來,拎了滿手的菜,她連驚訝的情緒都沒有了。

胡姐樂滋滋地說:「小甘,恭喜你啊。」

「恭喜什麼?」話一出口,她就醒悟到了,尷尬地扯出一個笑容來,只得暗自承認自己這幾天確實變遲鈍了好多。

「小尚跟我說了,你懷孕了,從這裡上班更方便一些,以後就住在這邊。他說你吃習慣了我做的菜,讓我到這裡來照顧你,工資也給我加了。小尚真是細心啊,跟我說你這幾天胃口精神很不好,讓我盡量做又有營養又清淡的菜,還特意列了單子給我。」

甘璐強打精神問:「那媽媽那邊的飯誰做?」

「吳廳長也叫我過來啊,她說她另外再請一個鐘點工,現在以照顧你為主。」胡姐麻利地歸置著手裡的東西,「我今天提前出來,到周圍看了看,有個蠻大的菜市場,買菜很方便,你想吃什麼只管跟我說。」

「謝謝胡姐。」

「這謝什麼。小甘,你婆婆人很好。不過年輕人自己住到底自由一些。想當年我懷我家老大的時候……」

胡姐一邊忙碌著,一邊說得熱鬧絮叨,給這個空闊冷清的房子平添了幾分生氣。甘璐似聽非聽,只覺得在尚修文的安排之下,她的離家出走已經越來越接近於一場無聊的鬧劇了,簡直有點兒哭笑不得,可是她也懶得再說什麼。

她連日心神俱疲,既沒胃口,更沒精神注意身體。昨天她一直昏睡,尚修文什麼時候離開的,她並不知道。睡到實在餓得胃發痛了,她才下樓去隨便買了點東西吃,不過只吃一半,便又有了噁心感,好容易才強忍著沒在人家店裡發作,匆匆丟下碗筷回了家。晚上睡覺,她也是隨便抖開床單鋪上,打開一床羽絨被一蓋,根本沒精神料理家務。

現在看胡姐過來,先是擇菜燉湯,然後收拾屋子,她既沒有那份硬氣,也沒有那份矯情,並不打算一定要讓胡姐回去,留自己一個人自生自滅。

甘璐到了週一準時去上班,新學期正式開始。再怎麼不適,也不能不工作。可是有一份工作要忙,身體上的不適倒變得可以忍受了,她仍然覺得累,卻反而沒有頭天在房間裡睡著一動不動,卻疲乏到絕望的感覺了。

到了下班時間,她走出學校,尚修文迎了上來,一手接過她拎的包,一手扶住她,她只木然地隨他上車。

「今天早上有沒有噁心的感覺?」

「有一點兒。」

「又流鼻血沒有?」

「沒有。」

「我去咨詢了醫生,她說也許是天氣變化引起毛細血管收縮,如果持續流的話,最好還是去五官科看看。」

「嗯。」

「學校食堂的午餐吃得有胃口嗎?不然改天叫胡姐中午給你送飯。」

「沒那個必要。」

談話沒辦法再繼續,兩個人一路沉默著,回到家時,胡姐已經把飯做好了,桌上放的全是她平時愛吃的菜。儘管食慾不振,她也勉強喝了點兒湯,吃了半碗飯。吃完飯後,她正要依習慣收拾餐桌,尚修文攔住她:「我來吧。」

尚修文以前從來不做家事,不過她也不想與他客氣,馬上洗手回了臥室。

這間臥室已經被胡姐收拾得整整齊齊,只是床上用品是尚修文倉促之間買來的,儘管一看就知道價格不菲,但跟裝修風格以及窗簾、牆紙都不大搭配,更增加了一點在別人家寄居的感覺。

甘璐將一盞落地燈移到飄窗那裡,坐在窗台上,打開教科書、教案,和往常一樣做著備課筆記,準備這一周的講課內容。她一向不能容忍沒有準備,僅憑過去的經驗上課,哪怕是講得爛熟的內容,她也會結合目前的進度和學生學習的程度,全部重新準備一次。更何況課程改革在即,教研組分配了一部分試講內容給她,她需要在學期中間提交一篇論文上去,更不想馬虎了事。

過了一會兒,尚修文走了進來:「璐璐,去書房吧,這樣坐著很容易疲勞。」

她把備課本攤在弓起的腿上,的確算不上一個舒適的姿勢。不等她說什麼,尚修文已經走過來收拾了她攤在一邊的書,伸手去扶她。

她只得苦笑:「我還沒到行動不便的地步。」

這幾天她根本沒有進這套房子的其他房間去參觀的慾望,現在隨著尚修文走進書房,才發現這裡連接著一個陽台,裝修得十分簡潔,靠牆書架空著,書桌上放著她的筆記本電腦和常用的書,想必是尚修文給她搬過來的。

「謝謝你。」她確實正在發愁,匆忙之間有幾部工具書沒拿過來,正盤算著要不要再去買。

尚修文臉上也浮起一個苦笑:「別客氣。」

她繼續備課,過了差不多一個小時,尚修文重新走進來:「我帶你出去散會兒步,別這樣久坐不動。」

他這樣無微不至的照顧,讓她頗有點兒不是滋味。她低頭默然片刻,還是穿了外套,隨他一塊兒下樓。

這棟公寓旁邊有一個小小的湖泊,本地雖然一向以江河縱橫、湖泊眾多出名,可鬧市區的湖泊到底還是稀有的,配上一個綠化廣場,不但是周圍林立的樓房的重要賣點,也是市民聚集休憩的好場所。現在正當殘冬時節,天氣仍然寒冷,廣場上只有一些老太太隨著音樂在興致勃勃地跳舞,給孩子們玩的小電瓶車等遊樂設施冷冷清清地閒置在一邊。

尚修文與甘璐順著湖邊小徑慢慢走著,湖面的粼粼波光上反映著四周高樓的通明燈火,被寒風吹得搖曳不定。出來散步的人並不多,相隔不遠的大道上車水馬龍的噪聲傳來,更襯得這邊安靜得近乎奇怪。

尚修文握住甘璐的手,她微微縮了一下,也就任由他掌心的溫度包裹住她冰涼的手指,他們都穿著慢跑鞋,踩在防腐木鋪就的小道上,腳步聲響得輕而一致。

「關於過去的事,我想我應該跟你講得更清楚一些。」

「修文,我當初接到師大歷史系的錄取通知書,很不開心,總以為好容易擺脫了高考的威脅,以後還是得不停去死記硬背。」

尚修文不知道她怎麼會突然說到這件事,可這是幾天來她頭一次心平氣和地跟他講話,他當然不想打斷她。

「真正開始學了以後,我才知道,歷史最麻煩的地方不是需要去背,而是它充滿了不確定性。中國歷朝歷代的皇帝都注重修史,史學很發達,各種史料浩如煙海,可是中國歷史一樣還是充滿謎團,各種史料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不管從哪一種角度解讀,都會有不同的說法。」

「所以你才真正對歷史有了興趣,對嗎?」

他開口一問,甘璐似乎有點兒吃驚,側頭想了想,嘴角牽動一下,卻終於沒有笑出來:「我想說什麼來著,唉,我廢話扯得太遠,其實我想說的只是,時間讓歷史變得模糊,再怎麼研究,大概也不可能完全還原。具體到每個人的歷史,那就更純粹是很私人的事了。誰對誰都不可能完全沒有保留,至於你,你已經錯過了對我講你過去的最佳時間,現在我對你的歷史沒研究的興致了。」

「璐璐,既然你不想再聽到道歉、解釋,」尚修文的聲音低沉,帶著點兒澀然,「那麼,就當這個孩子給了我們一個全新的開始,我們好好生活下去吧。」

「恐怕一個孩子給不了一個充滿疑問的婚姻全新的開始。我也講點兒我的過去吧,」甘璐躊躇一下,「我以前對你講過我小時候的事,不過我很少提到我媽媽對不對?」

「因為他們的離婚嗎?」

「離婚?不,我不恨他們離婚。從我記事起,我爸和我媽的感情就不好,離婚以前,他們吵得很厲害,也很頻繁。他們不想當著我的面吵,總是在我睡著以後,關了他們房間的門,盡量壓低聲音。不過吵架這件事,簡直就沒法悄悄地進行。」甘璐看著遠方,苦笑一下,「我不止一次站在他們房門外偷聽,嚇得發抖,可是完全不知道怎麼才能讓他們不吵。」

她茫然看著前方,記得那個小女孩站在緊閉的房門外,聽著裡面隱約傳出吵鬧和摔東西的聲音,一點清冷的明月光從窗外投射進來,照出一個狹長變形的光圈,而她站在那個光圈內,手指只能緊緊抓住自己睡衣的衣襟,孤獨而無助地呆呆站著。

似乎正是從那時起,她再怎麼長大,再怎麼學會對著意外保持鎮定的姿態,也保留了在緊張時抓住衣襟這個本能的動作。

尚修文以前曾一邊看甘璐舊時的照片,一邊聽她講童年時的趣事,諸如父親怎麼帶她轉幾趟公共汽車去郊區抓蝴蝶做標本,怎麼在錯過末班車後一路走回家……她幾乎從來不提母親,說到父母的離婚,她十分輕描淡寫,一帶而過,看不出任何情緒,卻沒想到也有如此不愉快的記憶,他知道她現在並不需要他的安慰,只能憐惜地握緊她的手。

「他們為什麼吵,我不大有印象了,可是我記得最清楚的一句話是媽媽說的。她對我爸說:『你別指望用女兒拖住我,如果不是有璐璐,我還會站在這裡跟你廢話嗎?』」她轉回頭,看著尚修文,「前天我似乎也跟你說了類似的話。」

尚修文能感覺到兩個人緊握的掌心沁出了一點兒冷汗:「生氣時急不擇言是常事,你有充足的理由生我的氣,我不介意那句話,你也不要總把那些不愉快的事放在心上。」

甘璐不置可否,再度看向前方:「我一直以為我很理智,比別的小孩來得通情達理,可以平靜地接受父母的離婚,接受媽媽對她的生活有別的安排,畢竟她跟我爸不是一路人,勉強在一起相看兩厭沒什麼意思。可是前天對你一說完那話,我突然發現,我從來沒忘了我媽對我的這個嫌棄,一直耿耿於懷。」

「你母親對你是很關心的,那次你帶我去見她以後,她給我打過電話,告訴我,如果生意上有需要,只管去找她,她希望我能讓你生活得好一點兒。」

甘璐一怔,隨即笑了:「我媽一向看人眼光狠,居然跟我一樣被你瞞過了,以為你做小本生意,需要人提攜,看來我也沒什麼好介意的。」

「璐璐—」

甘璐不理會他,繼續說下去:「是呀,她很關心我,其實她對什麼都放得下,唯獨就是沒徹底放下我。要不是有了我,她說得上無牽無掛,活得會更灑脫一些。當年她本來有機會跟一個條件不錯、年齡相當的男人移民去國外,可她想來想去,說只怕一走,跟我就更沒感情了,結果還是留了下來。我明知道她對我很好,有時甚至說得上是在討好我,可我就是不肯跟她親近。不知道是真為我爸爸不值呢,還是小時候那點兒恐懼和恨留在心裡了。」

她聲音娓娓,一如平時般不疾不徐,似乎在平和地回憶舊事,然而尚修文已經聽出了她話裡的意思。

「璐璐,我們和你父母的情況並不一樣,我是愛你的。」

「我爸還很愛我媽呢,我媽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點。不過有什麼用?」她苦笑一聲,「他給的她不要,她要的嘛,他又給不了。愛這個東西,只有當給的人和接受的人同樣理解、同樣重視的時候,才算得上有意義。你的愛……很特別,我既理解不了,大概也要不起了。」

這個直截了當的斷言讓尚修文一下站住了腳步,他執起甘璐的手,深深地看向她:「我知道,我那樣坦白以後,你只會更疑惑。現在你該理解我選擇有些事不說的苦衷了吧。」

甘璐似笑非笑地搖頭:「你大概吃定了我做一個一無所知的傻瓜更快樂吧?」

尚修文無可奈何:「以你一向的聰明,璐璐,你會願意跟一個有這麼多往事的男人攪在一起嗎?恐怕當初我一坦白,你就會離我遠遠的。」

「我得承認,你瞭解我所有可能的反應,修文。如果不是你親愛的前女友這樣突然跳出來,我大概就一直在你的安排之下生活了。」

「是我不對,我只是,」尚修文躊躇一下,聲音低沉,「我只是不想錯過你,更怕失去你。」

「呀,如果現在還說這個話,你可真是侮辱我的智商了。你會怕什麼?一切盡在你的掌控之中,我根本從來沒脫離過你的計劃。現在回想一下,我真是覺得既害怕又榮幸,想我何德何能,值得你這樣花心思。」甘璐無聲地笑了,直笑得肩膀抖動,可是沒有一絲愉悅之意。

「別把我的一切舉動都想像成心懷叵測,璐璐,那些事確實都過去了,我只是不想讓你被往事困擾。」

「沒人能斬斷和過去的聯繫。坦白講,如果我們不是夫妻,我倒是能理解你。換了是我,我也不會主動跟人去告解的。不是人人都能擔當神父的角色,做到無條件體諒寬恕。」

「我沒資格向你要無條件的寬恕,哪怕你已經不信任我了,我也一樣得跟你說,璐璐,我和你結婚,是因為我愛你。」

「以這種方式愛嗎?我可不感謝你選中了我。」她嘴角那個笑意來得越發慘淡苦澀。

「我們還有很長的時間,你給我機會,我們來重新建立信任。」

「對不起,你一說到很長的時間,我就忍不住有點兒絕望了。」

甘璐這個蕭索的語氣讓尚修文一窒:「璐璐,你不可以這樣想。」

「我還能怎麼想?你第一次跟我說到要孩子的時候,我真的是很遲疑的。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準備好了,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做一個比我媽媽合格稱職的母親。克服這個遲疑,我需要下的決心比你想像的要大得多。」她茫然地搖搖頭,似乎要把那些回憶從眼前揮去。

「這是我們兩個人一塊兒做的決定,正是想永遠跟你在一起,我才渴望有一個我們的孩子。

「我不想威脅你,可是以我們現在這種情形,真保不齊會像我父母似的,成一對怨偶,那樣的話,對孩子並不公平。

「我一直認為,一個人過什麼樣的生活,全靠自己去選擇去把握,你怎麼能斷言我們會重複別人的生活。

「我沒你這份自信,尤其是現在,我才發現,我過得居然一直是被選擇的生活。你向生活妥協娶了我,現在又讓我向孩子妥協,跟你繼續下去。」不等尚修文反駁,甘璐輕輕地笑著說,「如果我下不了狠心不要孩子,似乎就沒得選擇了。」

「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娶你只是因為……」

「別別,不用說那些話了。看清楚事實後還需要你來哄,可真就傻得沒救了。」甘璐仰頭看著他,臉上神情平靜如水,「好吧,在沒有做最後決定以前,我不會再說拿孩子賭氣的話,請你也體諒我的心情,不要再來刺激我。」

尚修文握緊她的手:「璐璐,你這個判斷對我們兩年的婚姻生活來講,是很不公平的。」

「關於公平,我們不用多爭論了,沒什麼意思。」甘璐意興索然,垂頭看著地上長長的影子,「我現在只能盡力不去想這兩年的生活,不然除了景仰你以外,對自己簡直沒一點兒信心可言了。回去吧,我累了。」

他們往回走,尚修文仍然握著甘璐的手,掌心的溫度傳達到她的手上,她的肩頭抵著他的右臂,他們的身影被昏黃的路燈斜斜投射在前方,一高一低連在一起。

這與往常他們散步的情形並無二致。

然而,一切都不一樣了—甘璐能感到尚修文的手掌收緊,將她的手更緊地嵌入了他的掌握之中。那個力度足以讓她感到疼痛,她卻一聲不吭,任由他用力握著,彷彿這個疼痛能鎮住她心底不願意去正視的鈍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