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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一、誰是誰的選擇

(一)

柳芸二十三歲認識蘇偉明,和他結婚時,只有二十四歲。

她以未嫁之身給一個大她十四歲、帶了一個三歲兒子的喪偶男人做「填房」,居然並沒有多少人覺得奇怪。因為蘇偉明的優秀來得實在太明顯,而柳芸的青春與美貌,對比之下並不耀眼。

三十八歲的他家世顯赫,事業有成,風度翩翩,一舉一動都散發著成熟男人的魅力,眉間略帶的鬱鬱之色,更讓感情生活近於空白的少女著迷,她對他的愛不可避免地混合著崇拜。

可是嫁給這樣的男人,其實並無一點兒浪漫色彩。上有身居要職的公公、性格挑剔的婆婆要侍奉;下有一個才上幼兒園的調皮男孩要照顧,她連喘息的機會都沒有,就必須學著做母親,甚至要比母親更細心,略有一點兒不周到的地方,就有「畢竟是後媽」這樣的評語甩過來。

而那個優秀的丈夫,性格深沉,真正醉心的是工作,把她所做的一切都視為理所當然。

柳芸沒有後悔過自己的選擇,特別是繼子蘇傑八歲時,她懷孕了。在無微不至地照顧一個一直叫她阿姨的男孩五年以後,她終於有了做真正的母親的機會。

蘇偉明聽到消息後並不興奮,只微微皺眉:「一定要生嗎?」

柳芸頭一次被激怒了:「難道你不想要這孩子?」

「既然有了,就生吧,希望是個女孩。」蘇偉明安撫地說,並不想挑起一場爭吵,事實上,他們婚後就沒爭吵過。柳芸從來沒違拗過他的意志,他滿意自己這個溫順的妻子。

如果可以選擇,柳芸倒是願意按丈夫的意志來,生個女兒,可老天顯然不像她那樣把蘇偉明的意志視作理所當然。

蘇哲出生了,蘇傑瞟一眼自己的弟弟,倒也沒什麼反感情緒。蘇偉明在年過四十後再一次做父親,沒有第一次的興奮,看著哭鬧的小兒子,對蘇傑笑道:「本來想給你添個妹妹,不過弟弟也好。」

連祖父母的評語都是「也好也好」。柳芸摟緊小小的嬰兒,想,不對,他不是「也好」,對我來說,他是唯一的,最好的。

蘇哲慢慢長大,和他父親蘇偉明完全不親近。蘇偉明有點兒啼笑皆非,問妻子:「這小子跟我有仇嗎?我說東,他必然一聲不響地往西;我說南,他就頭也不回地向北,完全不像你的性格。」

柳芸笑,並不打算約束兒子,儘管約束自己已經成了積習:「男孩子為什麼要性格像我,像你不是更好嗎?」

蘇偉明只能承認有道理。長子蘇傑性格張揚,長得比較像他的生母。而次子蘇哲,綜合了父母兩人外貌的優點,是個引人注目的孩子。至於性格,目前他只覺得這孩子小小年紀已經太有主見,有時不聲不響地冷眼看人的樣子,倒真有幾分像自己。

只有柳芸知道,蘇哲並非有意和他父親作對,他只是覺得母親做的一切都不值罷了,這個家裡,大概也只有她的兒子注意到了她的委屈、辛苦和寂寞。他不認為她的奉獻有價值,於是選擇對父親以及家裡的每一個人冷漠以對。

蘇哲略微長大後,曾問過母親:「你後悔當年的選擇嗎?」

柳芸笑了,搖搖頭:「阿哲,你始終不明白媽媽,看到你父親後,我就沒有其他選擇了。」

沒有選擇嗎?蘇哲對這說法微微冷笑,他馬上決定了,以後一定會拒絕讓自己陷入沒有選擇的人生。

讀高中時,父親不願意受祖父的諸多限制,決定將公司遷往深圳。母親已經開始給他辦轉學手續了,他卻明明白白地說:「我想就在這邊讀完高中。」

他就讀的是本省重點中學,師資、條件都很好。他父親沉思一下,覺得男孩子早點兒獨立也是好事,便同意了。

柳芸想,與其讓他們父子在一起相看兩厭,倒不如讓兒子在這邊讀書,他一向來得有主見,這邊又有自己的姐姐一家人幫著照顧,沒什麼不放心的。

蘇哲開始過他想過的生活,差不多每一步都是按自己的選擇進行著。沒有考他父親希望他填報的大學,留在本地升學;沒有按他父親的意願去英國留學,而是去了美國;沒有在畢業以後去他父親的公司工作,而是選擇了一份在他父親看來近乎游手好閒、浪費生命的閒差事替人打工。

他成了那個家庭的局外人,只在節假時過去小住。

看來比他任性愛惹禍的異母兄長蘇傑,倒是一路走著讓父親滿意的道路。蘇傑大學學習管理,畢業後加入父親公司,很快鋒芒畢露,成了他的得力助手。在私人生活方面,他有過一段荒唐放縱,然後適時收斂身心,工作勤奮,還去讀了EMBA,閒暇時打打高爾夫,並且娶了一個門當戶對的女孩子,從哪方面看,都是標準而合格的繼承人。

有了這樣的對比,蘇偉明對蘇哲愈加失望,偶爾的通話和見面,兩人必不歡而散。更讓他不悅的是,柳芸不聲不響地站在蘇哲那邊。對他「慈母多敗兒」的訓誡,她只說:「我這一生已經這樣了,他有權過他喜歡的生活。」

一向沒任何抱怨的妻子的這句話畢竟流露了到底意難平,他只能冷笑:

「你這一生過得很不如意嗎?」

「是我自己的選擇。」妻子微笑,一句話說得他啞然。

這一年,柳芸的身體出現了不適,拿到體檢報告後,她長久地看著,然後打電話給蘇哲:「回來吧,阿哲,你快二十八歲了,應該已經享受了足夠久的自由,男人畢竟還是得有一份事業傍身,媽媽頭一次求你。」

出乎她的意料,蘇哲很快答應了,語氣蕭索:「我在這邊也待膩了,馬上辭職過來就是了。」

(二)

從初中起,蘇哲擱在課桌上的書本就會被不時夾上字句或幼稚或文藝的情書,他不會炫耀,但也不會當真。班主任對少女的癡狂無可奈何,只能半開玩笑地囑咐他少放電。

他也不屑於「放電」,因為實在沒那個必要,他清楚知道自己對女孩子的影響,根本不用他主動追求,微笑,皺眉,出神,就有女孩露出沉醉的表情。

一個又一個女孩子流著淚對他說:「我愛你,蘇哲,哪怕你並不愛我。」

他只能聳聳肩。

讀大學時,他終於有了一個認真交往的女友:肖慧。

理工大女生本來少,那樣漂亮、開朗的女生更是稀有動物了。她和他不同系,比他低一屆,有一天突然攔住他,笑盈盈地對他說:「我喜歡你,蘇哲,我們試著交往一下吧。」那一瞬間,她的勇敢和特別打動了他。

她是個生氣勃勃的女孩子,足夠聰明又足夠有趣,他們一直交往到了畢業那年。他準備去美國留學,她看著他辦手續準備簽證,突然一反常態地緊緊抓住他的手:「為我留下來好嗎?」

他笑:「我們都還太年輕,現在說為彼此做什麼決定都還太早。」

「那我跟你結婚,一塊兒去美國,我去那邊繼續讀書。」

他詫異:「你的學習天賦不錯,我不反對你去美國深造,可是現在談到結婚,我完全沒準備。」

「你完全不在乎我。」她放了手,冷笑道,「蘇哲,你從來只考慮自己,沒想過我的感受。」

「這麼說話可不公平。」蘇哲也笑了,並不打算提醒她,自己從一開始就說了要出國,而她說她不在乎這一點。

「我以為交往一年多,感情已經這麼好,你的未來計劃裡至少應該有我一個位置了。既然在一起時我也沒做到這一點,兩地以後我就更沒信心了,我們分手吧。」

她是頭一個主動跟他說分手的女孩子,他倒是佩服她的果斷:「我尊重你的決定,慧慧。」

蘇哲去美國,先讀工科,然後轉讀商科,閒暇時去世界各地旅遊,繼續著自由自在的生活。學成回國後,在北京待了一陣子,經人介紹加入了一家悄然掛牌打算進軍國內市場的外資保險公司,然後受命回到了他出生的這個城市,負責中部代表處,待遇優厚,生活從容。

直到遇到邵伊敏。

跟一個看上去沒有好奇心的冷靜女孩子交往,真是一個全新的體驗。她從不打聽他的任何事,也不主動談及自己。他的好奇心剛好也不旺盛,不過他猜,她應該沒有一個正常的家庭,也沒有一個幸福的童年,才會形成如此強大的自控能力,努力將生活歸納到自己掌控的軌道,不肯輕易受人影響。

從這一點講,他們有相似之處。

跟他在一起,她表現得溫柔甜蜜,和一般女孩子沒什麼兩樣,不同的是,她十分坦蕩,不會欲語還休,不會躲閃試探,那麼爽快地承認:她喜歡他,但他清楚地知道,那算不上愛,她甚至不在意他的情緒,一點兒沒有迎合呵哄他的打算。經過那麼久的自我約束,她享受著他帶來的放縱感,卻仍舊保留著理智。

她頭一次在他面前情緒失控,是在接了一個電話後。他在臥室換衣服,只隱約聽到她語氣突然由平和轉為強硬,他只想,和自己頭一天接父親電話一樣,真不是一個愉快的對話,可是又不能不敷衍。

走到客廳,他只見她坐在飄窗窗台上,看著很平靜,可是再一細看,她一隻手緊緊按住另一隻手,身體卻止不住繃緊到了顫抖的地步。他剛試著安慰她,她就爆發了,那樣狠命地甩開他,那樣聲嘶力竭地說她受夠了。

他的判斷被證實,緊緊抱住這個掙扎得絕望的女孩子,讓她在自己懷抱中安靜下來,突然記起年少時,他也曾有過如此憤怒卻得不到宣洩的時刻,祖父母和父親的長期忽略、母親的無原則隱忍、大哥的不屑一顧……他選擇離開他們,一個人生活。而這個女孩,同樣選擇了孤獨,希望傷心的時候全世界將她遺忘。

他試著安慰她,用自己總結的生活方式,希望她不至於在孤獨中越走越遠。

她對他似乎更加依戀了,將學習之餘的時間都交給了他,他以為終於開始徹底征服這顆如此理智的心,卻突然得知,她打算參加托福考試,畢業後就去加拿大。

輪到他情緒失控了,他尖刻地指責她,而她並不辯解,這更讓他惱怒。

他突然意識到,這段關係,他竟然沒有任何選擇,全由眼前這個才二十歲的女孩子掌控著。她選擇了何時開始和他在一起,她選擇了這段關係有一個期限,她選擇了自己將來要走的路,而那個計劃裡完全沒有他的位置。

那麼好吧,分手。

她沒有任何異議,仍然是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從他的視線中消失。

(三)

蘇哲獨自參加了戶外俱樂部組織的稻城亞丁之行,同一個寫字樓辦公的向安妮也在一個團裡。她熱情地跟他打招呼,他卻興味索然。他當然知道向安妮對自己的意思,可是完全沒有回應的心情。

夏天的稻城亞丁,雪白的聖山在霧中若隱若現,沿途景色壯麗和秀美兼備,同去的人嘖嘖驚歎。而他卻提不起精神,他本來是打算帶伊敏同來的,而此時想到這個名字,他就有挫敗感。

晚上他獨自在外面抽煙,高原深藍的天空星河璀璨,浩瀚壯闊,似乎伸手可摘。意識到自己對著星空,又想到了她,他狠狠丟下煙頭,一轉身,只見向安妮正站在自己身後,那個渴慕的眼神,他實在太熟悉了。

他淡淡地說:「晚上氣溫低,回去吧,小心著涼。」

她突然緊緊抱住了他:「蘇哲,我一直愛你。」

從別人嘴裡,愛永遠來得如此容易。他說:「對不起,安妮,我想我對你沒有同樣的感覺。」

「沒關係,我知道目前你不愛我,我對自己的行為負全責。」

現在女孩子全都宣稱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他冷笑,星光下那張面孔越發冷峻誘惑,向安妮主動獻上了自己的嘴唇。

那麼試試看,能不能在一個懷抱裡忘記另一個,像從前一樣。

回到炎熱的城市,蘇哲仍然倦怠而無聊,每天若有所思,卻又不願意讓自己深想,到底是什麼讓自己難以平靜。恰在此時,母親打來了電話,頭一次開口要求他過去。他不知道是什麼讓母親做出了這個決定,也許父親又給她施加了壓力吧,而他剛好也厭倦了留在這裡,也許隔開一段距離,能更加有效地忘卻。他答應了母親的要求,開始辦辭職手續。

向安妮不出所料地不肯放手了,他裝作不知,打算帶她去商場買份禮物送她,算是徹底地告別。

在地下車庫,他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推著自行車。他按響喇叭,她卻頭也不回,只將車子移向路邊一點兒。還是什麼也驚擾不了她,可是她一身打工的打扮和明顯的瘦弱突然觸動了他。

他下車,想問一下她是不是經濟方面有困難,可是面前那張秀麗的面孔如此消瘦,眼睛益發大而深邃,神情卻是依然平靜,看看他,再看看從車裡探出頭來的向安妮,嘴角居然勾起一笑,彷彿眼前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那一瞬間,他明白了,沒辦法,至少眼前,他忘不了她,哪怕即將離開。他突然做了決定,下決心不讓這個難以忘懷成為他單方面的記憶。

他送走向安妮,再回到這家商場。夏天沉悶的天氣終於轉成了雷雨大風,她打完工下到地下車庫,神情疲乏,帶著一身的油煙味道,拒絕了他送,清楚明白不帶一點兒負氣感地講,她把一切當成一個意外,願意接受同樣不可理喻的開始和結束,這段感情對她來說不是一場遊戲,可是既然說了再見,她願意選擇就此不再見面。

她穿上雨衣,騎自行車走了。他在片刻失神後,開車追了出去,狂風暴雨中,那個身影如此纖弱,然而她根本沒有回頭,只埋頭騎車。他決定衝上去攔住她,哪怕她拒絕也要把她抱上車,不讓她這麼逞強。

可是他剛加速轉過一個路口,捷達在迅速積水的路面上拋錨了。他眼看著那個身影消失在風雨中,只能打電話給修理廠讓他們來拖車。他下了車,暴雨在一剎那撲面而來,他全身濕透,可是他渾然不覺,只掛念著同樣在雨中的她。

他畢竟還是違背她的意願,將一個告別延長又延長了。可是她平靜地接受了,縱容了他的任性,任由他將回憶強加給她,同時許諾,不會在他忘記她之前忘記他。

他沒能料到的是,他的記憶竟然來得那樣長久。

這是他的選擇嗎?

(四)

蘇哲和父親、大哥的磨合併不順利,公司中跟紅頂白想看他笑話的人不少,那份壓力是他沒體驗過的。唯一站在他這一邊的是母親,而母親對公司事務從不插手,既然選擇了回來工作,他只能靠自己。

工作之餘,他會去酒吧放鬆一下心情。這個城市燈紅酒綠,誘惑無處不在。紅塵喧囂中,他想念另一個地方的那個安靜的女孩,那樣安靜的相處,竟有恍然如夢的不真實感。

向安妮也悄然過來,又悄然應聘。在公司看到她,他略微詫異,可她十分坦然,說她想換個環境,和他沒關係。他也由得她去,並不理會。她再約他,他也只笑道:「不,我不打算跟公司員工出去,不方便,而且我有女友了,不打算再和別的女孩子約會。」

他牽掛她,趕回去為她過了生日。她輕聲答應,畢業後會來深圳。那一刻,他的喜悅讓他自己吃驚。這個從來慎重不肯要他承諾,也不肯給他承諾的女孩子,終於選擇了奔向他。

這樣到了冬天,他母親終於告訴他,她得了乳腺癌,決定去醫院動手術。他震驚,再一追問,母親承認,去年夏天已經身體不適,一直心懷僥倖,去了幾個醫院檢查,而他和他父親竟然都一無所知。他愧疚而憤怒,不知道母親這樣隱忍是為什麼,可是看到父親依然鎮定,只找來醫生詳細咨詢。他想,是呀,如果預料到自己的先生不過是這種反應,好像說與不說沒什麼兩樣。

他到處查資料,瞭解手術的風險和術後情況。向安妮出現了,她是學醫出身,以前在美資醫藥公司做抗癌藥品銷售,父親是外科專家。她幫他收集翻譯國外最新資料,選定最合適的手術醫院,又自告奮勇願意陪她去手術。

他母親鬆了口氣,讓他留在國內專心工作。

他惱怒地拒絕,甚至沒向他父親告假,就一起去了美國。異國他鄉,煩瑣的術前檢查,提心吊膽地等待手術安排。他父親過來,只瞭解了一下時間安排,不待手術進行,就說要趕去香港參加一個會議。父子兩人又是一通大吵。他們對其他人從來客氣有禮,不動聲色,卻總能成功地激怒彼此。

這段難熬的日子,向安妮體貼地陪在旁邊,她表現得理智溫柔包容,勸慰他又勸慰他母親。儘管打算付可觀的報酬給她,他也承認,她做的他受之有愧,因為她要的他給不了。

她卻說:「這是我自己的選擇,你沒必要不安。」

手術成功了,他大大地鬆了口氣。向安妮一樣開心,建議出去喝酒放鬆一下。喝到酣處,她吻他,他避開,溫和地說:「安妮,我很感激你這段時間的陪伴,可是抱歉,我……」

她打斷他:「我們在另一個半球,今天晚上你只是你、我只是我,我不要知道你的其他,就當你我是完全陌生的人,我需要你,我知道你也需要我。如果過了今晚,你沒有這樣的感覺,我不會糾纏你。」

這個邀請聽起來合理而誘惑,可是做完,他的感覺並不好,沒有以往那樣的輕鬆,反而覺得沉重。他穿衣服打算離開,向安妮從身後緊緊抱住他,他只能正色說:「我覺得很抱歉,以後肯定會約束自己,再不會讓這種事發生,也希望你再不要提起這件事。」

她睜大眼睛看著他,彷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昨晚那麼好。」

「並不好,安妮,這只是一種情緒發洩,沒有意義,我們忘了它吧。」

接到伊敏從國內打來的電話,他的內心突然忐忑,這樣的負疚以前從來沒有過,他只能告訴自己,過去了,不用再想這件事了。他想選擇性遺忘,可是他無法像以往那麼坦然地把這種事情當一場春夢讓它了無痕跡,而自稱對自己負責的向安妮更是沒有忘卻。

(五)

蘇哲再次看到她大步離開,消失在夜色中。她選擇了分手,那份決絕來得無可挽回。

他的母親慢慢康復,他的工作漸上正軌,他和父兄的關係日益改善,他甚至交了新的女友。

他告訴自己,仍然能夠按自己選擇的方式安排生活。

可是已經太遲,有一個身影佔據了他的心,讓他的選擇變得沒有意義。

他到處出差,某個冬日到了北方一個城市,天空飄灑著南國看不到的大雪,他和人一起吃飯,旁邊桌上飄來一個地名,突然觸動了他。

那個很少談及自己的女孩,過年時給在美國的他打去電話,說這邊下著小小的雨雪,而家鄉那邊正是大雪紛飛。那是她頭一次提到她出生的城市,她的聲音帶著以前沒有過的一絲軟弱無力,卻又輕聲笑了,而他當時正滿心莫名的情緒,居然並沒安慰獨自留在他那個空寂屋子裡。

他找朋友借了一輛車,設定好GPS,獨自開往那個地名。將近四小時的車程,有目的地,卻完全沒有目標。

展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個北方常見的中型工業城市,整齊劃一的街道,灰撲撲的建築物,帶著點兒衰敗,沒有任何特色和景致可言,而她不曾透露過別的信息給他。他只知道在十八歲以前,她生活在這裡,是重點中學的好學生,是一個不愉快家庭的沉默女孩。

他下車向路人打聽,然後到了本地最好的中學。隔了院牆看進去,大雪覆蓋的操場空無一人,遠處教學樓和這個城市的主色調一樣是灰色的,紛紛揚揚的大雪中,他不知道他想看到的是什麼。

她曾背著書包從這裡出來,走過前面並不寬闊的街道嗎?

那時她是否就如此大步疾行?

他對她的生活瞭解得如此之少,卻安於一個簡單判斷,這是他愛她的方式嗎?

他開始尋找她,去溫哥華,回他們留下回憶的城市。

他和她的老闆一起吃過飯,他曾在餐館碰到過她的室友,她也和他大哥見過面。

他們唯獨沒碰到過彼此,直到近三年後,在北京一家會所。

再次看到她,他疲憊地想,也許確實有一種命運,強過人的意志。

如果能重新開始,他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嗎?

他記起她曾說過的話:如果可能,我不會選擇跟你有那樣一個開始,但是沒有那樣一個開始,我們也許不會有任何可能。

有時候,選擇就意味著命運。

他從未後悔命運給他如此不能遺忘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