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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Eight

第1節

出差成了邵伊敏日常工作中的一個重要內容。羅音十分羨慕她短短兩年天南地北地跑了很多地方,但她不覺得出差是件好事,輾轉在各地機場,早就沒有了第一次時的新鮮感。

進入隆冬後,她陪徐華英去北京某部邀請官員參加集團贊助的一個地產開發論壇,同時談盛華代理的某個服裝品牌續約。

徐華英與中國總代理張先生交情匪淺,基本只是敘舊走個過場,晚上照例是約一起吃飯,張先生派司機來她們下榻的酒店接她們去會所。一進包房,邵伊敏就怔住了,除了張先生、張太太和他公司的一位副總,旁邊另外坐著一個穿著灰白條紋襯衫的英俊男子,正是快三年沒見面的蘇哲。蘇哲恰好抬頭,也看到她,臉色暗沉下來,深邃的眼睛裡全是不能置信,顯然驚奇感比她來得強烈得多。

張先生正要給他們做介紹,蘇哲已經站起身,和徐華英握手:「徐總你好。」

「原來你們認識,那太好了。」

徐華英笑道:「我和小蘇的哥哥蘇傑是念EMBA的同學,又是同鄉,兩年前就有合作,跟小蘇也在香港碰過面。」

蘇哲轉向邵伊敏:「你好,伊敏。」

「你好,蘇總。」

徐華英倒驚奇了:「小蘇認得我的助理呀!」

「是呀,我們認識很長時間了,不過很久沒見面,今天真巧。」蘇哲恢復了鎮定,幫她們拉開椅子,彬彬有禮地請她們坐下。

「小邵很能幹,我一直想挖徐總的牆腳,可是小邵從來不受我的誘惑。」

邵伊敏微微一笑:「張先生說笑了。」

她和張先生已經數次見面,張先生確實也十分欣賞她。但這種場合,她保持一向的傾聽、不隨便插話的姿態,當然更不會響應一句玩笑。徐華英一向滿意的就是她足夠冷靜理智,處事得體。

蘇哲深深看她一眼,隨即移開了視線。

席間的話題照例離不開生意經,張先生實力雄厚,代理著多個國外奢侈品牌,和蘇家旗下的昊天百貨合作很多。徐華英雖然目前生意只局限於本省,但她的見解眼光一向不俗,幾個人自然話題很多。

吃到差不多,邵伊敏出去接聽電話,是她的中學同學劉宏宇打來的。兩人近幾年網上聯繫頗為頻密,她每次來北京出差,也會和他約著一起吃個飯或者找地方坐坐。

她問清楚地點,和他約定了時間,掛斷電話,一回身,正看到蘇哲。她猝不及防,握緊手機倒退了一步。

「我不用找徐總問你的電話號碼吧?」他盯著她,好一會兒才開口。

有一瞬間,蘇哲只見邵伊敏嘴唇一抿,以為她會像以前那樣直截了當地拒絕。但她只是從皮包裡拿出名片夾,抽出一張名片,規規矩矩地雙手遞給他,這個禮貌無懈可擊的姿態讓他苦笑了。

這裡是一家裝修豪華的會所,走廊上鋪著厚厚的暗紅色地毯,兩邊牆壁上的燈光柔和。過往的服務員穿著黑色長裙,看到客人,都會稍稍側身,禮貌地目不斜視地走過。

蘇哲看看手裡的名片,再看著眼前的伊敏。她顯得既陌生又熟悉,昔日柔順的直髮剪短到剛剛過肩,燙成微卷的樣式,襯得化著淡妝的臉眉目細緻,穿著件米灰色絲絨小西裝,肩上搭了條色彩跳躍的絲巾,沒有了任何一點兒學生氣息,唯一不變的是那雙眼睛,明亮幽深,此時正平靜而毫不閃避地直視著他。

「這麼說,你沒去加拿大留學。是錢不夠嗎?」

「不關錢的事,工作做得比較順手而已。」邵伊敏簡短地說,微微欠一下身,打算回包房,但蘇哲沒有閃開的意思。

「你當徐總助理多久了?」

「畢業以後,我就為徐總工作。」

他皺眉:「看到我,你似乎一點兒都不驚奇。」

「我陪徐總出差去深圳時,見過你哥哥,當時你去香港出差了。昊天與豐華畢竟有合作,我想,我們碰面,不過是遲早的事。」

蘇哲的臉繃得很緊,隔了一會兒,他扯出了一個笑容,正是邵伊敏以前熟悉的樣子,那個笑浮在臉上,眼睛卻是冷冷的:「我以前說得其實沒錯,你對什麼樣的意外都有準備,千萬別再把我劃到你沒準備的意外那邊去了。」

邵伊敏不清楚他突然的怒意從何而來,只無可奈何地說:「就算再怎麼迴避,偶然相遇大概不可避免。蘇總,不介意的話,我先進去了。」

她從蘇哲旁邊擦身走過,蘇哲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可是沒等她說什麼,他又鬆了手,啞聲說:「沒錯,只是一個偶然。」

蘇哲走到走廊一處凹陷進去的角落擺放的小沙發上坐下,拿出煙盒抽出一支煙點上,一直看著邵伊敏走進包房。儘管此刻她穿的不是以前的牛仔褲、球鞋,而是套裝加五厘米細跟鞋,但仍然保持著以前那樣大步疾行絕不回顧的習慣。他坐在那裡,看著煙霧在眼前慢慢升起擴散開去,直到一支煙抽完,他才進去。

吃完飯後,張太太邀請徐華英和邵伊敏在會所美容中心做SPA放鬆。

邵伊敏含笑婉謝:「張太太,我和同學約好了待會兒見面,謝謝您。」

張太太笑道:「到底是女孩子,再怎麼一天下來,也不見勞累脫相,不比我們,非得緊著收拾才能見人。」

徐華英也笑了:「讓她自由活動吧,每次跟我出差都像打仗一樣。」

張先生對蘇哲說:「小蘇,上這邊三樓酒吧坐坐吧,待會兒我還有幾個朋友過來。」

蘇哲已經恢復了平靜,微笑道:「張總,我今天有點兒累,明天也要回深圳了,還是早點兒去酒店休息。」

「那好,明天我就不送你了,反正過兩天我要去香港,有的是時間再一起聚聚。」張先生轉向伊敏,「小邵,這裡比較偏,我叫司機送送你。」

沒等她說話,蘇哲開了口:「我順路送邵小姐好了。」

她無法推拒,只能點頭致謝。和大家告別後,兩人一起走出會所,外面的寒風撲面而來。蘇哲先穿上西裝,然後接過她手裡的黑色繫帶大衣,替她穿上,順手將她的頭髮撥出大衣領,他的手指不經意間劃過她的後頸。她微微一閃,說了聲「謝謝」,自己將衣領整理好,隨他去了停車場。

蘇哲來北京辦事已經有幾天了,一直開著北京分公司的一輛奧迪。上車後,他一言不發開車,她只好主動開口:「麻煩你了蘇總,我去三里屯南街,如果不大方便的話,把我放在好攔車的地方就行了。」

「你這個客氣的姿態做得還真是到家。」蘇哲看著前方,一邊開車,一邊慢悠悠地說,「我可沒想到你會把我想得如此不堪。你覺得我會把你扔在北京冬天的街頭嗎?哪怕再生你的氣,哪怕是送你去約會別的男人。」

她微微苦笑:「一飯而聚罷了,席終各走各路。生我的氣?從何說起。」

蘇哲不再說什麼,只專心開車,車窗外路燈光次第掠過他的臉,明暗變換間看不出他的喜怒。邵伊敏也側頭看著窗外,眼下已九點多鐘,寬闊的道路上車流量仍然很大,不過總算沒有高峰期那惱人的擁堵了。

三里屯酒吧一條街不能行車,蘇哲只能靠最近的路邊停好車。邵伊敏解開安全帶,伸手拉向車門,正準備說再見,蘇哲先開了口。

「你從我的生活裡消失得那麼徹底,手機扔掉,郵件不回。如果就此不見,各走各路也許可能,」昏黃的路燈光照在他臉的下半部,他露齒一笑,潔白的牙齒微微閃著光,「可是現在,我們偏偏又遇上了。」

邵伊敏皺眉,但不想再和他多說什麼了:「謝謝你送我,再見,蘇總。」

她下了車,反手關上車門,裹緊大衣,大步走進南街。

第2節

北京的冬夜十分寒冷,刺骨的寒風在寬闊的大道上呼嘯而過,直吹得人瞬間涼透。此時三里屯南街酒吧正流傳著拆遷的風聲,這一帶幾家著名的酒吧洋溢著從表演者到消費者集體的末日狂歡氣氛。好在不是週末,人並不算很多。邵伊敏疾步走進劉宏宇約定的酒吧,裡面熱氣撲面而來,她才鬆了口氣。

她和劉宏宇高中同學三年,講話的次數屈指可數,之後分開兩地讀大學,如果不是回去過年那次路上巧遇,可能再不會有聯繫。最初只是兩人有共同的目標:出國。慢慢聊著,倒有了其他話題。兩人有不少相似之處,都算是目標明確、生活理智的人。劉宏宇目前讀到研三,已經寄送出了申請資料給十來家美國大學,希望拿到OFFER出去讀Ph.D,按導師的說法,希望是很大的,但壓力無疑也很大。以前兩人碰面多半是在安靜的餐館和咖啡館,今天他卻選擇了酒吧。

這家酒吧裝修簡潔,有幾面牆都是直接刷的油漆,大大的吧檯,舊舊的桌椅,角落的表演區每天都有歌手駐唱,多半是不太激烈的英文老歌。劉宏宇已經來了一會兒,他一眼看到站在門口的邵伊敏,起身對她招手。他穿得隨便,咖啡色的圓領毛衣加牛仔褲,一看到她的裝束就笑了。

邵伊敏脫下大衣看下四周,大部分人穿著休閒,但也有部分一看就是白領裝扮的人:「我的衣著並不算太離譜吧?」

劉宏宇笑道:「沒別的意思,每次隔些日子再看到你,就忍不住覺得你越來越像職業女性了。」

她也笑了,她知道自己身上的確沒有什麼殘留的學生氣息:「沒辦法,我現在就是個每天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你倒是一點兒沒變化。」

「看來,象牙塔的保鮮功能是一流的,和社會隔膜一點兒就落了個駐顏有術。」

其實劉宏宇還是有變化的。他雖然學的是工科,又從小學一路念到將近碩士畢業,但一直跟導師參與研究項目,加上興趣廣泛,顯得既有書卷氣,又開朗風趣健談。

兩人喝著酒吧供應的一種英國啤酒,聽著老歌,隨意閒聊著。邵伊敏一向並不愛喧鬧的環境,但坐在這裡,見到蘇哲的心神不寧慢慢散了。

她對自己說:確實不過是一個偶遇罷了,以自己在深圳出差的時間和頻率,以徐華英和蘇傑的關係,居然到今天才在北京碰到蘇哲,證明偶然就是偶然。至於臨下車蘇哲講的那些話,她決定不理解就不用多去想了。

「昨天接到家裡打來的電話,老家那邊又下雪了,你今年過年打算回家嗎?」

邵伊敏搖頭,幾年來她趁長假回去過一次,也只待了一天就走了,還堅持住的賓館,然後去離家鄉不遠的一個新景區獨自遊玩了兩天,再回來上班。父母早已經習慣了她的自行其是。她說:「我準備春節找個清靜的地方好好休息一下,最近這段時間太累。你準備幾時回家?」

「不回去了,今年打算試一下在北京獨自過年,順便等OFFER。回去了牽掛這邊,日子太難熬了。研究生三年,除了做項目,大半時間花在這上面,有時真有點兒懷疑自己的目標了。」

劉宏宇讀的名校,尤其他這個專業,每年申請出國讀博或者讀碩的人佔到60%。每到國外大學集中寄來OFFER的時候,簡直就像一場嘉年華,能刺激到所有學弟學妹對著名學府的嚮往。他的成績從大一開始到現在都穩居前十名以內,自然不會放棄深造的機會。不過,為了這個目標,他也放棄了很多,包括談了兩年的女朋友,沒能扛過長久的等待和壓力,在他讀研二時已經和他分手,回了自己老家工作。

邵伊敏知道他的心事:「我們老闆說的一句話,我覺得很有道理。」

「能讓你覺得有道理的,那大概得是真理了。」

「嗯,差不多了。她說,生活中變化來得很可能大過自己的想像,只有確立目標,才能保持更好的應對變化的能力。」

「確實有道理。」劉宏宇笑了,這時換了一名歌手,上來唱的卻是一首中文歌《挪威的森林》。兩人都很喜歡這首歌,端著杯子直聽歌手唱完,才碰下杯,各自喝下一大杯啤酒。「有時我想,好在我還算經濟壓力不大的,跟有些同學比,已經幸運得多了。伊敏,你徹底放棄出國的打算了嗎?」

「以前想得太簡單,只想出去念個會計或者統計以後好謀生就可以了。可是如果只講謀生的話,眼下我正做的工作就很不錯了。出國嘛,我還是想的,至少離爺爺奶奶會近一些,現在想存一點兒錢,爭取在工作做厭了以後,能出去讀一個讓自己真正有興趣的專業。」

劉宏宇點頭,他自己的專業就是自己的興趣所在,準備讀的博士研究方向也是自己一向的志願,當然能理解她的想法:「記得嗎?我們以前也一起喝過啤酒。」

「當然記得,高中畢業後的那次聚會嘛。」

「一轉眼,七年了,算下時間才知道什麼叫光陰似箭。」劉宏宇轉頭看著她,嘴角帶了點兒調皮笑意,「我當時藉著酒勁說過我喜歡你,你可千萬別跟我說你壓根兒沒聽到,天知道我鼓了多大勇氣。」

邵伊敏大笑:「不,我聽到了,真的。可是我當你是喝醉了。」

劉宏宇也大笑了:「真差勁,那是我人生的第一次表白。我當然沒醉,只是借酒壯膽。」他招來服務生,再叫了幾瓶啤酒,將杯子各自加滿。「不過好在你記住了,希望我是第一個對你說喜歡的那個人。」

酒吧內熱氣蒸騰,兩人痛快地喝著啤酒,這樣微帶酒意欣快的狀態十分放鬆,憶起往事,只覺得有趣。

「我很榮幸,沒想到我這麼無趣的性格,會有男孩子主動跟我說這個。」

劉宏宇搖頭:「你哪兒是無趣,只是有點兒壓抑自己罷了。看來眼下這份工作對你大有好處,以前我想也想不到我們之間會有這樣的對話。」

「是呀,我那會兒一根筋得很,心裡想的全是考上大學,換個環境生活。」

邵伊敏莞爾,「幸好還有你說過喜歡我,我的少女時代不算完全白活了。」

兩人同時笑著舉杯,這時台上換了歌手,唱的是貓王的老歌《LOVE METENDER》,柔和深情的曲調迴旋在有點兒鬧哄哄的酒吧裡,卻又奇怪地和諧。

差不多坐到十二點鐘,兩人出了酒吧,深夜的北京寒意更加刺骨。劉宏宇在酒吧門口幫邵伊敏穿上大衣,招停出租車,先送她回酒店。她和徐華英住在希爾頓酒店,交通十分便利,深夜車行順暢,出租車很快到了酒店。門童幫她拉開門,她下車。劉宏宇追下來,笑著將她的皮包遞給她:「真喝多了嗎?趕緊上去休息。」她也笑著揮下手,進大堂徑直走向電梯,回了房間。

第3節

從北京回去後,做完公司贊助的地產論壇,離農曆新年也不遠了。邵伊敏坐在自己小小的辦公室裡,處理著放假前煩瑣的行政事務。她四個月前剛剛被提升為董事長特別助理,從大廳辦公區的一個靠窗格子位分到這裡,算是豐華集團裡引人矚目的一個提升,當然誰也不會覺得奇怪。徐華英不聲不響地殺回來,只帶了她一個人,誰都看得出她是親信。

過去的一年多,徐華英和董事會以及公司高層一幫人鬥智鬥勇。看著年輕並不起眼兒的助理起初並沒進入大家的視線,她也不聲不響,只管井井有條地安排董事長的日常行程、各分公司以及公司各部門之間的協調、各種會議直至辦公室的工作。

開始自然有人仗著資歷做各種明裡暗裡的挑釁和刁難,可是邵伊敏態度看似謙抑,但都有理有節,一一應付得讓人無可挑剔。隨著徐華英在集團裡重新站穩腳跟,差不多進行了大換血一般的清洗,再沒人敢挑戰她的權威,也沒人再敢小視她這個助理了。

集團照例要在節前安排一次全體員工的年終例會和聚餐,去年局勢未穩時,徐華英就堅持一切照舊。今年公司上了正軌不說,幾個分公司經過調整都取得了不錯的成績,當然更不可能馬虎。邵伊敏和行政部門協商了方案,然後拿去給徐華英過目。徐華英只草草地翻了一下:「形式不用像去年那麼古板就行,你們安排具體程序吧。小邵,你通知房地產公司武總和高層下午開會,重新討論他們報上來的市中心那個項目方案。」

市中心的項目是豐華去年最大手筆的一個投資。在王豐的暗地支持下,徐華英力排眾議,拍板兼併了一個債務複雜的破產國有商場,之前贊助舉辦的地產論壇也是為這個項目的啟動造勢。項目方案已經幾經修改,目前這個是房地產公司結合論壇研討重新做出來的,但看得出來徐華英並不是特別滿意。公司高層差不多天天開會討論,不過並沒能達成一致,一直到春節前,方案也沒能最後確定。

邵伊敏天天加班忙碌,直到除夕這天,公司規定下午開始放假。中午她處理完手頭事情,習慣性拿起平常看的經濟類報紙,看到第三版,一個醒目的標題躍入眼簾:昊天百貨低調進軍中部市場。

報道稱,一向在沿海地區發展的昊天百貨權威人士日前向本報證實,將在中部某市設立辦事處,「準備進行前期的市場開拓,包括百貨公司的選址工作」。同時指出,昊天集團高度重視百貨業在中部地區的擴張第一步,集團副總蘇哲將親自主持這一工作。

她一目十行地看完,放下報紙走到窗前。從北京回來以後,蘇哲並沒聯絡她,她也只想,這事就算這麼過去了。她當然沒自戀到認為昊天的這一舉動會和自己有什麼關係,事實上本市是中部重鎮,百貨業一向競爭激烈,昊天如果想完成中部的擴張,進軍本市可以說是戰略必然,但蘇哲那個名字還是讓她隱有不安。

豐華實業的辦公樓是位於市中心的一幢十七層大廈,這是集團物業,底下十樓全部作為寫字樓出租了,上面七層是本公司辦公場所。此時,邵伊敏站在十七樓向外看去,天氣陰沉,眼前林立的高樓全都灰濛濛的,下面的車水馬龍似乎和自己隔著一個世界。正出神時,內線電話響了,她走去接聽,是徐華英叫她過去。

徐華英交代了幾件事情,然後指一下面前同樣的一份報紙:「看到這個消息沒有?」

邵伊敏點頭:「看到了,應該是配合國家的中西部開發政策做的決策。」

「我以前和蘇傑談過這個問題,以他家老爺子在本地的人脈,居然會遲遲不進本地市場,實在是很奇怪的做法。當時他說老先生有點兒狷介,不願意他們落人口實。現在大概是想通了,大勢所趨。他們開發商業地產的經驗值得我們學習。」徐華英丟開報紙,「好了,開心過個好年,小邵,有時間也多出去轉轉,女孩子不要把工作當生活的全部。」

邵伊敏笑道:「本來打算出去的,不過初四排了我值班,就算了。下半年徐總給我休年假好了,我準備去加拿大看一下爺爺奶奶。」

「你記得到時提醒我,我這老闆沒那麼刻薄的。」徐華英也笑了。

目前王豐還在緩刑期間,不能出境,徐華英和他帶兒子一同去海南度假。邵伊敏安排司機送他們去了機場,才算鬆了口氣。她出了公司,叫輛出租車準備直接回家,又想起自己沒為過年買任何東西,晚上總不能去餐館和那些闔家吃團圓飯的人搶位置,只好先去離家不遠的超市。

超市裡人潮洶湧,每個人都好像處於節前購物亢奮狀態,往購物車裡不停地扔著各類商品。邵伊敏也買了一大堆食品和日用品,準備如非必要就不出門,好好休息一下。付款排了老半天隊,推購物車出來後,發現外面下起了淅瀝小雨,雖然離家不算遠,可這樣走回去顯然不現實,她只能在門廊下站著。

戴維凡穿著全套運動裝,拎著球包從停車場大步走過來,準備去超市地下一層羽毛球館打球,一眼看到站在門廊下避雨的邵伊敏。

羅音和邵伊敏都覺得久坐對著電腦,頸椎有一些難受,又都有輕微睡眠問題,一年以前開始在週末約時間打羽毛球。自從羅音和張新交往頻繁後,先是張新受不得羅音關於「戴眼鏡的小胖子」的說法,加入了週末的打球,然後某天戴維凡也不請自來了。他運動天分出眾,是個很好的陪練對象,自然便與邵伊敏認識了。

平常兩人見面都是在球場上,戴維凡印象中的她一直是個穿著運動裝扎馬尾不施脂粉不苟言笑過分沉默的女子,而且似乎有些孤僻,幾乎從來不參加他們的聚餐活動。現在只見她穿著黑色繫帶長大衣,越發顯得身材纖細修長,頸上圍著條淺米、咖啡兩色的圍巾,肩上背著個大大的深咖啡色皮包,一副標準上班族打扮。她正兩手抄在口袋裡看著遠方天空出神,寒風把她的頭髮吹得向後飛揚,秀麗的面孔平靜得和旁邊的喧鬧格格不入。她周圍拎著大包小包躲雨的人不少,看見不遠的路邊有出租車停下來,同時會有幾個人跑上去爭搶。只有她一動不動地站著,那個姿態篤定得幾乎讓人有點兒不安。

這個樣子,讓戴維凡有點兒說不出的驚艷感覺,他叫下她的名字,她回過神來。

「你好,不用回去過年嗎?」

戴維凡笑道:「我把老頭老太太攛掇著去了香港,今年我自由了。」他是獨子,父母在老家開著幾家餐館,家境算是不錯,其實一向自由。「在等人來接嗎?」

「等雨停,或者人走光。」

這個簡潔的回答讓戴維凡不能不服,他拎起她身前購物車上的袋子:

「走吧,我先送你回去。」

邵伊敏也沒跟他客氣,隨他快步衝到停車場上了他的車。戴維凡發動車子,很快送她到了宿舍樓院外。

她下車,打開後門拎上購物袋,然後彎腰對戴維凡說:「謝謝你,新年快樂,再見。」

「新年快樂,哎,沒什麼事的話,過兩天一塊兒打球吧?」

她想,雖然是準備徹底休息,到底也不能一天到晚躺著不動:「好,你定好時間打我電話吧,除了初四都可以。」

戴維凡拿出手機存了她的號碼,開車走了。她拎著大包的東西一口氣上了七樓,累得只有倒在沙發上喘息的份兒。羅音所在的報社春節休刊,她已經收拾東西回去過年了,小小的出租屋只剩了她一個人,她雖然喜歡羅音,但也得老實承認,她更喜歡這樣的獨處。

豐華實業的房地產公司近幾年發展得不錯,一直側重民用住宅開發,對於公司中層以上管理人員買房有一定優惠措施。她也認真想過買一套小房子獨居的可能性,可是一想到買了房就意味著定居,又有點兒猶豫。

她覺得哪怕工作做得再得心應手,好像也沒有在本地安下家來的願望。

邵伊敏給爺爺奶奶以及父母分別打過電話問好以後,開始結結實實地放鬆休息了。本地冬天陰冷,她開了電取暖器,早上睡到自然醒,餓了就簡單煮點兒東西吃,閒著看看書、看看電視,或者上網和同樣在北京宿舍孵著的百無聊賴的劉宏宇聊上幾句。

劉宏宇告訴她,北京剛下了一場大雪,而他剛剛收到了第一個OFFER,雖然並不是他理想的學校,但有一個墊底後,心裡踏實了許多,跟著發了一個仰天長笑的表情過來。

她也大笑,回復他:「淡定,淡定。」

劉宏宇回答說:「這個OFFER也只能跟你秀一下了,伊敏。別人面前我一定死撐著裝矜持,實在是不好意思拿出手,好歹我也算系望所歸的一牛人呀。」

「放心,我對你是有信心的。」

「好,沖這句話,如果拿到我最想要的那個OFFER,我一定請你吃飯。」

除了應戴維凡的邀請出去打了一場球,去公司值了一天班,邵伊敏幾乎哪裡都沒去。初七下午羅音和張新進來時,正見她開著電取暖器,穿著牛仔褲、運動上衣歪在沙發上看電視。羅音簡直有點兒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稀罕,頭一回看你這樣啊。」

「嗯,犯懶的感覺也不錯。」邵伊敏笑道,坐直了身體和張新打個招呼。

「我們今天吃火鍋吧,我媽給我帶了好多東西回來。」

火鍋做起來簡單,羅音把東西一一擺出來,邵伊敏拿出紅酒,張新說缺一點兒青菜,馬上打戴維凡的電話,吩咐他帶上來。果然沒過多久,戴維凡就跑來了,手裡拎了一箱罐裝啤酒和幾樣洗淨並分裝得好好的青菜、金針菇之類。羅音大樂:「看不出呀老戴,你還挺宜家宜室的,居然會洗菜!」

戴維凡得意揚揚:「知道我是人才了吧,要珍惜要重視要呵護,懂嗎?」

張新嘿嘿直笑:「作孽,你這又不知道是哄了哪個女孩子幫你洗的,不管了,我們只負責吃。」

幾個人剛在小小的餐廳支了桌子插上火鍋。邵伊敏手機響了,她拿起來一看就怔住了,不用搜索記憶,她也記得這是蘇哲以前在本地就開始用的那個手機號碼,後來一直帶去深圳都沒停用。她把存了這個號碼的手機扔進了湖裡,但她向來出眾的記憶和對數字的敏感並不可能一起扔掉。一看到這樣沒規律的十一個數字,還是馬上就記起來了。她遲疑了一下,走到自己臥室去接聽。

「你好。」

「你好,伊敏,」蘇哲的聲音還是一樣的低沉,「晚上有時間嗎?一塊兒吃飯吧,我想見見你。」

邵伊敏沉默了一下,歎口氣:「可是那又何必,上次一塊兒吃飯好像都算不上開心。有什麼必要再給彼此找不痛快?」

「相信我,那是因為我見到你太意外了,我不比你,我需要一點兒時間來消化那個意外。而且我想,你不會高興明天在公司裡直接見到我的。你現在在哪兒?我過來接你。」

她當然情願留在家裡吃火鍋,可是她深知蘇哲不達目的不可能罷手的性格,並且真不想在公司裡看到他,只能告訴他附近一個好停車的地方。

她拿件羽絨服套上,帶上鑰匙,走出臥室,抱歉地跟幾個人說:「對不起,我有事得出去一會兒,你們慢慢吃吧,別等我了。」

第4節

蘇哲站在路邊一輛沾滿灰塵、掛深圳牌照的灰色沃爾沃XC90旁邊,遠遠看見邵伊敏走過來。她穿著運動鞋、牛仔褲加灰色套頭運動服,外面是一件齊膝長的紅色羽絨服,頭髮隨便在腦後綰成髻,不再是他在北京看到的那個一身職業裝的模樣。他一時有點兒恍惚感,只覺得薄薄暮色中,越走越近的儼然就是從前自己站在師大東門等過的那個女生,他們中間並沒有隔著將近三年的時間距離。

邵伊敏站到他面前,躊躇一下,正要說話,蘇哲先開了口:「你要再敢叫我蘇總,我就掐死你得了,省得先被你氣死。」

他的聲音有點兒沙啞,眼睛裡卻含著笑意看著她。她無可奈何:「你這樣弄得我很為難,蘇哲。」

蘇哲挑眉:「你覺得我是無故又來干擾你的生活嗎?」

「難道不是嗎?我說過了,那只是一個偶遇,沒有任何意義,碰上了就碰上了,過去了就過去了,何必刻意再來見面。」

蘇哲沉下臉,但並沒發作,只是說:「先別忙著和我爭論好不好?我開了十小時的車,只在高速服務區吃了一頓糟糕的午飯。現在我們去吃飯吧。」

他拉開副駕座車門,邵伊敏只好坐上去。

「幹嗎要開車過來?」

「我會在這邊待很長一段時間,車開過來方便一點兒。」

蘇哲很快將車開到了市區一處餐館,這裡以前是租界區,不起眼兒的門臉兒深藏在小巷子裡。裡面空間倒是不小,除了有個院落外,還帶了個小小的玻璃陽光房,室內區間分隔精巧,只有十幾個桌位。深色的地板刻意做舊,四壁貼著木牆裙,很有點兒年代的沉澱感。老式的桌椅加繡花靠墊,迎面牆上貼著的是《花樣年華》的經典海報,靠近海報的位置,擺放著一個復古型儲藏櫃,一個舊式皮箱端端正正地擱在櫃子上面,餐廳的裡堂擱置著一架鋼琴,這會兒正有一個清麗女子彈奏著帶爵士風格的樂曲。

邵伊敏陪徐總和公司客人來過這裡,她並不喜歡這種太過強調的小資情調,但這裡的菜式以本地菜和閩南菜為主,清鮮香脆,餐後點心中西合璧,做得也很精緻,還是不錯的。只是她的衣服著實跟環境不搭調。這裡連服務員都穿著改良的旗袍,好在坐她對面的蘇哲也是一身便裝。菜單送上來,她看也不看點了個鹽烤蟶子、一個時蔬、一份燙飯。蘇哲拿菜單翻一下,加了一個雞湯、一個脆皮鱸魚。

初七的晚上,進餐的人不多,慵懶的鋼琴曲在室內輕輕迴響,菜很快就上來了。邵伊敏指一下鹽烤蟶子:「這家餐館這個菜做得不錯的,嘗嘗吧。」

「別擺出一副應酬客人的樣子行不行?你不故意客套的時候就已經很冷淡了。」

她哭笑不得:「都說了不用吃這種注定讓彼此不痛快的飯,我這樣動輒得咎的話,能夠對著你保持客套下去估計都很難了。」

「那你還是客套吧,反正明天我們還會見面。」看到她惱火地皺眉,他倒輕鬆了下來,「別著急,我和你們徐總通電話約好時間了,不會做不速之客跑去你們公司的。」

邵伊敏怔住,迅速在心裡消化一下手頭掌握的資料:「你是打算和徐總談百貨店的選址嗎?」

「你的聰明以前都用在功課上,現在大概是全用在工作上了。沒錯,我和徐總的確是談這件事。吃菜吧,這個蟶子是不錯。」

邵伊敏食不知味地吃著,覺得自己的處境很為難。她並不認為蘇哲此舉是針對自己而來,豐華去年拿下的市中心項目位於本市傳統商圈,集團的開發意向就是將它改造成為一個購物中心,只是最終方案沒能確定而已。昊天如果在本市進行百貨店選址,這個項目的地理位置就決定了它理所當然地會進入他們的考慮範圍。作為徐華英的特別助理,她不可能不參與到這件事裡來,但如果照眼前蘇哲的態度,她哪怕再坦然也覺得難以自處。

蘇哲並不說話,替她盛了碗雞湯放到她面前,然後吃著燙飯。這裡的燙飯算是招牌之一,用高湯配製,很是美味。伊敏滿腹心事,沒什麼胃口,喝了點兒湯就不吃了。

「在想什麼呢?」

「我們好好談談吧,蘇哲。」

「談吧,我求之不得。」

邵伊敏看著他,盡可能語氣平和地說:「你回來主持開拓本地市場的工作,想必昊天對百貨業在中部地區的發展寄予了厚望。我的工作沒你那麼舉足輕重,但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既然你都說了有可能和徐總談到生意,我想,我們以後還是不要私下見面的好。」

「你的眼裡只有工作嗎?」

「我說過了,工作對我很重要。」

「昊天在本地的發展和豐華的主營業務目前沒有交叉的地方,我明天和徐總談的只是昊天發展的一個環節罷了,而且是雙贏的合作,應該能很快達成一致,不會對你的工作有任何影響,這你大可放心。我們可以談點兒別的了吧?」

「談什麼呢,敘舊嗎?雖然今天這裡的環境很適合緬懷。」

蘇哲笑了,冷冷地說:「你跟以前一樣狠,伊敏,總知道怎麼打擊我最有效。接下來你該跟我說,你全都忘了,無從緬懷起,對不對?」

邵伊敏垂下眼簾,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緬懷是個奢侈的習慣,我不打算縱容自己這麼做。我不知道你為什麼生氣,更不知道你生氣幹嗎還非要見我。以後我們各做各的事,再不要見面了,應該對彼此都好。」

「邵伊敏,我早知道你有時候對別人的心思遲鈍得十分強大,只好明白跟你說清楚了。我不是突然見到了你,於是才記起了世界上還有你這麼個人,就決定再來糾纏你。」他的聲音依然冷冷的,「對你來說,在北京我們碰上只是一個簡單的偶遇,你甚至能預料到我們總會偶遇的。不過你有沒有想到過,在那個偶遇前的兩年多時間裡,我一直在找你。」

她吃了一驚,幾乎不相信自己耳朵地看向他。她想,如果問他找自己幹什麼,未免就幾近於挑釁了,只能閉緊雙唇不作聲,而他顯然也並不等她回答。

「我猶豫了一段時間,伊敏。以你的堅決,我不知道怎麼才能挽回。我想如果只能這樣了,那就都來試試遺忘吧,可是,我忘不了你。」蘇哲的聲音透著點兒倦意,恰在此時,一曲鋼琴曲彈罷,室內陷入一個短暫的寂靜。

他看向坐在對面的邵伊敏,她微微垂著頭,看不出她的表情,可是他猜,那還是一張平靜的面孔。他曾經打破過那個平靜,只是曾經,眼下他不指望馬上掀起波瀾。

「我完全沒辦法聯絡到你,再打你們宿舍電話時,已經沒人接了;登錄你們班的校友錄,一樣沒你的消息;給你發郵件,沒收到過回復。我以為你已經去了加拿大,連續兩年秋天我都去了溫哥華,到幾所有名的大學去看他們的海外學生錄取名單。」

邵伊敏詫異地抬起頭,只見他的嘴唇已經抿得緊緊的,臉上毫無表情。

她從來不上校友錄,也不參加同學聚會,大概只有羅音和趙啟智知道她目前的行蹤。她勉強一笑:「原來是為這個生我的氣,那我道歉好了。我確實沒想過分手以後還要向你報告行蹤,總覺得各自相忘可能對彼此都好。」

「你錯了,我並沒生你的氣。如果我有氣的話,也是對我自己。因為我做不到忘記,哪怕清楚地知道,你在我忘了你之前已經先忘了我。」

她臉上那個笑的苦澀意味加深了:「還這麼計較這個嗎?好吧,老實講,我沒忘。我也試過了,可是發現越想遺忘,越難忘記,不如和自己的記憶達成妥協,坦然面對比較容易一點兒。我現在過得不錯,我猜你也應該過得很好,至少你一向比我懂得享受生活。翻騰舊事對誰都沒好處,我喜歡回憶就是回憶、現實就是現實,沒必要糾纏於過去。」

「那我們都坦然一點兒好了,很高興我還在你的記憶裡有一個位置。不過,我得在這裡待相當長一段時間,你最好習慣不光在記憶裡看到我。」

「隨便你吧。我想回去了,明天還得上班。」她怏怏地說。

蘇哲招來服務員結賬,兩人從餐廳出來,外面已經是夜色深沉了。他們上了車,她報了地址給他,他一言不發地開著車,很快開到她租住的宿舍院外。

蘇哲注視著眼前的宿舍區,這是市區常見的老式住宅區,一個簡單的院子裡,好多幢老宿舍樓橫七豎八地排列著,逼仄擠迫,毫無規劃和綠化可言。現在不過八點鐘,四周人來人往非常熱鬧,靠院子外面的是一溜兒明顯違章搭蓋的小門面,做著小餐館、小水果店等生意。

「你一向那麼愛清靜,怎麼會住這邊?」

「這裡交通便利,生活也方便。」她簡單回答,說聲「再見」下了車,大步走進了院子。她上到七樓,站在門口就能聽到裡面傳出的說笑聲,她在黑暗中站了一會兒,調整一下自己的心情,才摸出鑰匙開門。只見小小的廳內熱氣瀰漫,羅音、張新、戴維凡三人圍桌而坐,正邊吃邊談得開心,見她進來,羅音忙說:「邵伊敏,過來一塊兒喝酒。」

她把羽絨服脫了扔到沙發上,坐到羅音旁邊。戴維凡問她:「紅酒還是啤酒?」

「就紅酒吧。」她的確需要喝點兒酒定下神。戴維凡拿來一次性杯子和碗筷放到她面前,給她倒了小半杯紅酒。

羅音已經喝得臉上紅撲撲的了,正在講過年前她接待的一個傾訴讀者的趣事:「他說,他想找一個年長一點兒、懂得傾聽的、有母愛情懷的記者聽他講他曲折的人生故事。我說抱歉,我們這版就三個記者,基本要求是懂得傾聽。不過有一個是男的,顯然不符合你的要求。另外兩個女的,除了我就是吳靜,你覺得我們兩人哪個看起來比較有母愛一點兒?你們猜他怎麼說?」

戴維凡不客氣地說:「你哪有一點兒母愛的影子,人家看你這牙尖嘴利的模樣,肯定選另一個了。」

「錯。他坐在我們辦公室,看看我再看看吳靜,然後說,你年齡雖然不大,可是這麼懂得讓人有選擇的機會,和我媽媽一樣體貼,就你了。」

張新和戴維凡聽得哄然大笑,戴維凡連說:「真不給男人長臉呀。」

邵伊敏也忍俊不禁,不得不承認普通小事讓羅音一講都能讓人興趣盎然。張新更是拿寵愛的眼神看著羅音,又給她倒了一杯啤酒。看著他們,邵伊敏不能不有點兒感觸,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她想,徐華英說得對,的確不應該把工作當成生活的全部,不然可能永遠無法和人建立這樣的親密關係。

戴維凡隔了火鍋熱氣注視著她,暗暗納罕,眼前的邵伊敏在熱氣蒸熏和酒意下,面孔緋紅,眼睛帶著霧氣,看上去有點兒神思不定。她笑得並不開懷,那個笑意沒到眼底,不是自己見慣的女孩子那種撒嬌裝癡的笑法,倒是帶著點兒無可奈何。那個端酒杯的姿勢,仰頭喝下的姿勢,則是灑脫利落,毫不忸怩,讓他有說不出的感覺。

羅音注意到了他的視線,眉毛一挑,本能地想敲打他兩下,但又一想,邵伊敏和自己同住這麼久,完全不見有人追求。老戴這樣的花花公子獻下慇勤,似乎也不是壞事,反正邵伊敏肯定不會上他的當,倒是會好好讓他碰壁,也算是他活該了。

第5節

第二天剛一上班,徐華英將邵伊敏叫進了辦公室,告訴她定好了十點鐘和昊天百貨的蘇哲見面商談合作事項,讓她現在盡快收集一下昊天百貨在各地的物業形態資料。

她答應下來,躊躇了一下說:「徐總,有一件事我必須先告訴您。我和昊天的蘇哲三年前曾經戀愛過,如果您覺得這樣的關係會影響到我參與合作這件事,我沒有意見。」

徐華英笑了:「他在北京看著你的樣子目光灼灼,我要看不出你們關係不一般,那我就真像外面傳說的那樣不是女人了。哎,三年前,小邵,看不出你早戀得很呀。」

她的臉騰地紅了,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徐華英笑著搖搖頭:「你覺得這樣的關係會影響你對工作的判斷嗎?」

「不會,我自信我能夠把工作和個人的感情分清楚,更何況是一段早已經過去的關係。」

「那就行了,目前我們談的只是合作的可能性。出去做事吧,我相信我對你的判斷,你也要相信你的自控能力。」

邵伊敏出來,和秘書核對徐華英一天的日程,囑咐她提前十分鐘到前台等候蘇哲的到來,再讓辦公室主任安排好會議室,然後回自己辦公室專心做徐華英交代的工作,並不打算去見蘇哲。

蘇哲代表昊天,對豐華去年兼併的市中心破產國有商場項目提出了兩個合作方案,一個是現金收購,一個是合作開發。

徐華英主持會議,久未在集團露面的王豐也出人意料地參與了討論。豐華高層經過激烈爭論,從中長期的發展目標出發,接受了第二個方案,決定和昊天就商業地產開發展開合作。

春節過後不久,本地幾家報紙同時登出了昊天百貨進軍中部市場的報道,稱在珠三角、長三角發展迅猛的昊天百貨悄然登陸本市,集團副總蘇哲宣佈在年內分別在市內城南、城北各開一家大型商場。據消息靈通人士透露,昊天正和本地民企豐華集團商談城北商場合作細節,此舉意味著本地商業競爭將更趨激烈。

羅音是中午坐在食堂一邊吃飯一邊翻當天的報紙時看到這個消息的。她看到配了一幅蘇哲照片的報道,不禁怔住,這個名字加上這個照片,她當然印象深刻。報道正好是此時坐在她對面的經濟部才轉正的記者王燦采寫的,羅音跑過一段時間商業新聞,那會兒王燦當過她的實習生,兩人關係很不錯。

「哎,羅音,這個蘇總真人可有氣質呢,照片沒照好。」

的確,那張小小的照片上,蘇哲穿著深色西裝,神情顯得沉鬱。羅音想,時間彷彿也給這個男人留下了印記,他看起來比三年前學校偶遇時成熟了許多,當然也比一年多前在餐館的那次相遇更加嚴肅。

王燦扒拉著餐盤裡的飯,並沒注意到羅音的神情,發愁地說:「主任要我深度報道,可是這個蘇總只接受了不到五分鐘的採訪,就打發我去見他的下屬了,差點兒連照片都不讓拍。豐華那邊更絕,徐總不出面,全讓她的助理邵小姐處理。」

「邵伊敏嗎?」

「是呀,你認識她嗎?她太厲害了,看著不比我大多少,可真是老練。接受採訪有問必答,流利清晰,邏輯嚴密,記下來的基本可以不用加工直接引用,可就是不會有任何不該透露的內容。要是徐總肯接受採訪就好了,她有時真是敢言呀,能挖到猛料。」

羅音禁不住好笑:「邵伊敏是我的同學,我們現在還合租呢。你根本不用指望她會放不該放的消息出來。」

王燦大喜:「羅音,你幫下忙,請她幫我安排徐總做個採訪好不好?不見得是談豐華和昊天的合作。你知道,我們版面推出地產人物,一直想採訪她都沒能約到。」

王燦個子嬌小,一雙眼睛彎彎含笑非常可愛,此時恨不能越過桌子跳到羅音身上搖晃她。羅音招架不住地笑:「你別跟我放電撒嬌,行不行?明知道我從一開始就最吃不消你這個。怕了你了,我回去跟邵伊敏說說,不過她接不接受我可不敢保證。她的性格,通情達理是沒得說的,不過真要是原則問題,就沒的商量了。」

王燦點頭不迭:「你幫我說就行了,好羅音,我愛你。」

羅音答應了王燦,心底卻有些猶豫。她想,豐華既然和昊天談及合作,想必邵伊敏和蘇哲已經碰過面了。春節過後這段時間,邵伊敏都很忙碌,每天回家都比她晚,也看不出她和往常有什麼不一樣。但羅音對她心事不形於色的本事早就領教了,知道自己最好別去觸碰。

看著擱在手邊的報紙,羅音只略有一點兒悵然,慶幸她遲滯的青春期萌動似乎完成了它最好的結局,自生自滅了。照片上的男人終於不再像從前那樣直接觸動她的心,而是成了和她生活不相干的一個新聞。

是因為和張新日漸親密,還是因為自己終於長大成熟?她不清楚,也並不在意答案。前段時間,她碰到過趙啟智。趙啟智跟她打聽邵伊敏的近況,臉上的神情還是那麼微帶惆悵。他已經交了女朋友,但並不是癡纏了他兩年的小師妹宋黎,他同時計劃著研究生畢業後參加公務員考試。她當時打趣趙啟智:「啟智兄,當情聖當膩了嗎?」趙啟智並不以為忤,只呵呵一笑,現在她想,這句話對自己同樣適用,沒人能認真當一個單戀的情聖到永遠。幸好沒有。

晚上回家後,羅音和伊敏講起同事王燦的採訪要求。她沉吟一下:「過一段時間吧,眼下公司正加緊和昊天商談合作方案細節,確實不方便接受採訪。」

邵伊敏談到昊天如此坦然,羅音大大地鬆了口氣。

昊天和豐華的合作談判進行得緊鑼密鼓,這段時間,邵伊敏和蘇哲的碰面不可避免地多了起來。但邵伊敏堅持不做工作以外的任何接觸,蘇哲也很配合,並不談工作以外的事情。

到三月初,兩家公司終於達成了協議,昊天收購了豐華持有的市中心項目60%的股權,雙方合作開發,將於近期完成建築設計規劃。將對舊商場實施定向爆破,原地建起一個購物中心,地上九層、地下兩層,經營百貨、餐飲、娛樂等項目。此外,在旁邊建一座高二十二層的塔樓,用於寫字樓和酒店式公寓。

雙方商量後,決定在酒店公開舉行一個協議簽署儀式,請來市裡領導和各路媒體,共同發佈這一消息。蘇哲還特意從深圳請來了他的父親蘇偉明出席這一儀式,充分顯示了昊天集團對這一項目的重視。

蘇哲去機場接了他父親過來,陪他吃過飯以後,上二樓會議室來。此時,偌大一個會議廳頂燈的大半還沒打開,裡面的酒店服務員和工作人員正在佈置會場,擺放著會議需要的用品,調試投影儀。主席台邊,伊敏穿著白色襯衫、深藍色鉛筆裙,正拿著名單和酒店工作人員核對席卡。蘇哲走了過去,對她說:「伊敏,你跟我過來一下。」

她只當他還有其他事交代,隨他過去,不想他帶她走進外面大廳一側的一間休息室,裡面坐著他的父親蘇偉明。蘇偉明應該七旬左右,但保養得宜,挺拔的身體,犀利的目光,和蘇哲一樣穿著雪白的襯衫、藏青色西裝,打著灰藍黑三色的領帶,風度翩翩,並無任何老態,看上去只有五十出頭的樣子。

蘇哲對他說:「爸爸,這位就是我跟您說起過的邵伊敏小姐,徐總的特別助理。」

邵伊敏沒想到會有如此正式的一個介紹,只能禮貌地打招呼:「蘇董事長您好,徐總馬上過來。」

蘇偉明審視她,她略微奇怪,但並不在意,靜靜站著,終於他點點頭:

「邵小姐你好,今天辛苦了。」

「職責該做的。蘇董事長請坐一會兒,我先出去做事。」

邵伊敏走出休息室,叫來一名服務員,請她往休息室送去茶水,然後到外面大廳窗邊的沙發坐下,核對手裡的資料,每次做這樣的活動,她都頭痛領導來的時間不好控制。手機響了,她拿起來接聽,居然是遠在北京的劉宏宇打來的:「伊敏,這會兒聽電話方便嗎?」

「方便,你說。」

「我太興奮了,等不及你上網了,我今天收到MIT(麻省理工學院縮寫)的OFFER,這是我最想要的一個OFFER。沒想到來得這麼晚,我差點兒絕望準備接受另一所學校了。」

他的興奮感染了她:「太好了,祝賀你,宏宇!」

「我實在淡定不了,出來沿操場跑了兩圈。」劉宏宇在電話中大笑,「這是我一直的志願,終於成真了。我說過,收到這個OFFER請你吃飯的,你可不許推。」

「那好,等我出差去北京,你請我吃涮羊肉好了。」

「再過半個月,我的導師要來你這邊的理工大參加一個學術研討會,我參與了他的研究項目,會陪他一起開會。你別嫌我不是專程過來誠意不夠就行了。」

「怎麼會?剛好我手頭的事差不多忙完了,你來了我陪你好好轉一下。」

「那說定了,你忙吧,我來之前再給你打電話,再見。」

邵伊敏收起手機,嘴角含笑出了一會兒神。她知道,MIT是麻省理工學院的簡稱,號稱世界理工大學之最。劉宏宇能夠收到那邊的全額獎學金,當然極其難得。親耳聽到一個人夢想成真,也是一件開心的事情。

第6節

蘇哲遠遠注視著邵伊敏,他已經很長時間沒看到她這樣微笑了:眉目之間帶著溫情,顯得十分柔和放鬆。他想,她剛接聽的只可能是私人電話,他情不自禁地猜測電話的另一端是誰。

她又接聽了另一個電話,瞬間恢復了工作時的狀態,站起來招手叫來豐華的一個員工,對他囑咐著什麼,從神態到身體語言都冷靜、簡潔、明確,然後快步走進會議廳。

過了一會兒,他的秘書過來:「蘇總,邵小姐跟我核對了儀式流程,讓我把媒體提問的提綱交給你,問你還有什麼需要準備的。」

他接過提綱,無奈地想:她明顯在盡量迴避自己,如果再試圖接近,就幾近糾纏了。

可是,他做不到就此放手。

簽字儀式進行得十分順利。當天晚上,徐華英、王豐夫婦在酒店宴請市裡領導、昊天董事長蘇偉明、蘇哲以及陪同的高層。

觥籌交錯、賓主盡歡之際,蘇哲出來,只見邵伊敏坐在離宴會廳不遠的休息區沙發上,拿本雜誌看著。他知道,她需要負責安排晚宴及善後,只能在外面坐等。他走過去,身影投到她的身上,她仰起了頭。

「你吃過沒有?」

她點點頭:「蘇董事長的講話與通稿略有不同,我剛才已經跟記者核對了明天見報的稿子細節……」

「我們可以不談工作了嗎?」

「那我真的不知道該和你說什麼。」

他在她身邊坐下,將領帶拉鬆了一點兒:「我沒想到,我們現在只能在工作場合打交道。」

「這已經讓我很為難了。你是豐華的重要合作方,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才顯得不算無禮。」

「我記得你一向坦率。」

「好吧,我直說,我留在這裡沒出國,可並不是在原地等你回頭。」

「我知道。你不會等任何人。」

一瞬間,她彷彿要說什麼,卻最終沉默。跟過去一樣,她的沉默彷彿是一堵無形的牆,能夠將人隔離開來。

這時宴席散場,徐華英、蘇偉明以及雙方公司高層陪市領導出來,一直送下樓去。邵伊敏說聲「失陪」,走開幾步給司機打電話,讓他將車開到酒店門口等老闆。她簽字結賬以後下來,正要請門童叫輛出租車,卻發現蘇哲已經將車開了過來。

「我明天得去香港出差,大概去十天。看在我差不多十天不會來糾纏你的分兒上,上車吧,我送你回家。」他看著她的表情,笑了,「呵呵,你好像不用把鬆一口氣的表情那麼明顯地掛出來。」

她無可奈何地一笑:「對不起,我沒想到我的表情會這麼坦白。」

她上車,蘇哲發動車子:「我不想死纏爛打,伊敏,可是現在看來,我不糾纏你,就再沒半點兒機會了。」

「我不明白你要的是什麼機會?我們分手這麼久了,各有各的生活,我過得很不錯,我也並不恨你,只是我沒法兒再和你在一起了。」

「我經常會想,這三年,你在過什麼樣的生活,伊敏。」他的聲音低而溫柔,「當然,我知道你會把自己安排得好好的,不管是上學還是工作,你是那種不允許自己出偏差的人。可我還是不能說服自己放心,我不知道你如果不開心了,會找哪個沒有人的地方,讓全世界都忘掉你。」

他竟然還記得她隨口說過的一句話。邵伊敏咬牙止住一個歎息從唇邊逸出,盡可能平靜地說:「那是孩子氣的願望,其實全世界哪兒管你是不是開心。我們能做的,不過是讓不開心過去,不跟自己糾結。」

「你不用輕描淡寫。我一直很矛盾,希望你生活順利,足夠堅強,這樣你可以多一點兒開心;可是我又怕你堅強到馬上忘掉我,那樣我就再也不可能進入你的生活中。」

「你的生活那麼豐富,我還能在你的記憶裡有一個位置,也許我應該感到榮幸。可是你的固執真的讓我困擾了,蘇哲,坦白講,我不喜歡同樣的過程重來一次。」

「別急著一口拒絕我,給我一點兒時間,讓我們試一下有沒有在一起的可能再說。」

「可我看不出有拿自己生活去做這種嘗試的必要。當然了,你不一樣,你可以不斷去試驗各種可能性,反正你一直把生活當成一個追逐和征服的遊戲。」

「這麼說未免太武斷了。」

「你又要跟我說你不會對一個遊戲這麼認真嗎?不過我真的認為,認真地遊戲可能正是你的樂趣所在。這種生活方式也沒什麼不好,只是不適合我。並且我早被你征服過了,有什麼必要再試呢?」

「這麼說來,我在你眼裡除了是自負的渾蛋,還是一個虛榮的傻瓜了,我的全部行為可以用征服慾望作祟來解釋。」他微微苦笑,「可是說到征服,你覺得誰更像被征服的那一個,到底是一點兒都不想回頭的你,還是跟你糾纏不清的我?」

「我沒有那麼刻薄。不,其實我從不懷疑我們在一起時你的真誠和投入。除了結局,你給了我算得上很好的一段記憶。但那都已經過去了。」

蘇哲注視前方,握著方向盤的手指關節有點兒泛白了:「三年了,明知道你不可能主動給我打來電話,卻總存了一點兒僥倖,一直保留這個號碼,手機從來不關,接到陌生來電總要心跳。對我來說,從來沒有過去。」

她乾澀地說:「回憶是個好東西,證明過去的時光還有價值,可是困在回憶裡沒什麼意義。」

蘇哲再度沉默,車很快開到邵伊敏住的宿舍樓下,她正要拉開車門下車,蘇哲重新開了口:「我知道在你眼裡,我從來生活得說不上認真。我以前也懷疑自己,大概不會對任何事、任何人有執著的時候。可你對我來說是不一樣的,相信我,伊敏,如果三年時間我還沒認清這一點,那我未免太可悲了。」

邵伊敏好不煩惱:「你總該問一下我的意願吧,我的拒絕對你來說就是一種矯情、一種欲拒還迎嗎?三年前你對我來說是一種抗拒不了的誘惑,我為那個誘惑付出了代價,也並不後悔。可是現在不同,我對生活有自己的計劃,不喜歡你這樣重新闖進來,還一副不容拒絕的樣子。」

「你拒絕起人來向來決絕,我怎麼可能蠢到覺得我不會受到拒絕。我只想告訴你,如果你和我一樣,三年被一個回憶纏繞不放,就會知道我不放手的決心和你不回頭的決心至少是一樣強大。」

「蘇哲,除你之外,我的確沒有什麼戀愛的經驗,你給過我很好的體驗,可那是激情多過愛情。我猜,愛情應該除了能讓人快樂外,還能讓人放鬆,讓人有信賴感。你給不了我這些,我們沒有可能了。」

她伸手打開車門,蘇哲一把抓住她,她詫異地回頭,他凝視她的眼睛,輕聲說:「你甚至不打算給個機會試著……」

一瞬間,邵伊敏表面的平靜被打破了,幽暗的燈光下,她的表情微微扭曲,她傾過身子,離他很近地看著他:「我怎麼敢再去試。你認為我是冷血動物,輕易就能做到忘卻,對不對?你永遠不可能知道我花了多久才走出來。那樣的痛,我一生經歷一次已經足夠了。」她的聲音低而清晰,然後甩脫他的手,開車門下去,「別浪費你的時間了,蘇哲,就這樣吧。」

她關上車門,大步走進宿舍。

第7節

邵伊敏一口氣上到七樓,開門進去。羅音還沒回,室內一片黑暗。她靠門站了好一會兒,讓心跳平復下來才開燈,覺得剛才的對話讓自己疲憊不堪。

洗完澡出來,她拿了紅酒和杯子,坐到沙發上,給自己倒了小半杯。她並不是每天睡前都要喝酒,而且每次也頗有節制。可是今天,她心裡紛亂如麻,很有一點兒乾脆喝醉了什麼都不用再想的衝動。

然而她知道,酒並不能解決自己的問題,那些孤寂挨過的日子、無眠的夜晚、心底的痛楚一一湧了上來,想到不知道還要和蘇哲怎樣糾纏下去,她就有點兒不寒而慄。她仰頭一口喝下酒,再給自己倒上。

不知道喝到第幾杯時,門外傳來輕微的聲音,她只當是羅音又忘了帶鑰匙,起身走過去拉開裡面的木門。隔著格柵狀的防盜門看到羅音和張新正相擁熱吻,她撲哧一笑,連忙合上木門,重新坐回沙發喝酒。

羅音大窘,推開張新:「快走吧,快走吧,叫你不用上來。」

張新並不難為情,撫一下她的頭髮:「早點休息,明天我來接你去打球。再見。」看著她拿出鑰匙開了門才下樓去。

羅音紅著臉進去,可再一看邵伊敏一臉的心不在焉,也就放了心。她先去洗澡,出來時只見邵伊敏仍在喝酒,不禁有點兒納悶,拿了個杯子坐過去,也給自己倒了小半杯酒。

「你不是不愛這個嗎?」

「今天突然有點兒想喝。」羅音抿了一小口,讓那酸澀的味道在口腔內打個轉,再慢慢喝下去。

今天看完電影出來,張新吻了她,這不是他頭一次吻她,不過以前的吻都沒這次來得熱烈,她得承認自己的回應也說得上激動,而且有點兒被自己的反應嚇到了,連忙要求早點兒回家。張新送她上來,在門邊再次吻她。此時紅酒在她口腔內掃過,彷彿那個吻還在延續。她為自己的這個聯想臉紅,可是又想,已經滿了二十五歲才有這樣的騷動,應該得算遲熟了吧。

她側頭看一下邵伊敏,邵伊敏正喝下一口酒,察覺到羅音的目光,回頭對她一笑:「張新人不錯,你們很幸運。」

羅音吃了一驚,同時臉更紅了,這是她頭一次聽邵伊敏主動評判別人:

「呃,怎麼想起說這個?」

「喝了酒後的一點兒小感慨吧,在對的時間遇上對的人,不是每個人都這樣幸運。」邵伊敏仰頭將酒喝光,顯然帶了點兒醉意,眼睛迷濛地看著前面出神。

「我一直覺得,我跟他之間沒什麼激情。」羅音藉著酒意蓋臉,說,「不知道就這樣的平淡感情夠不夠過一輩子。」

「那得你自己去評判了,只是激情……看起來很美,但可能一樣不是能持久的東西。能讓你考慮到一輩子的那個人,感情的基礎又哪兒止於一點兒激情呢?」

「你一直這麼忙工作,不打算戀愛嗎?」難得今晚邵伊敏看上去有談興,羅音索性將長久的疑問說了出來。

「戀愛?當然要的。還是那句話呀,很難在對的時間遇上對的人,而且眼前又這麼忙,加上我的性格,」她笑著搖頭,「我猜這件事對我並不容易。」

「你希望對方是什麼樣的?」

「你做傾訴有職業偏好了,羅音。」邵伊敏笑出了聲,「我說不好,其實很簡單吧,理智、負責任、寬容、值得我信任,這要求高嗎?」

「高倒也不高,可是都太抽像了。而且,你不覺得這些條件你自己都已經具備了嗎?何必還要去求諸男人。」

「呵呵,你對我評價真高,不,我並不能完全自給自足,不然真的可以考慮獨身也不錯了。」

羅音也笑了:「亂講,幹嗎要獨身,別的不說,老戴就想追你。」

邵伊敏呆了一下,笑得止也止不住了:「你今天是存心來逗我開心的嗎?」

羅音笑道:「你就當我是逗你吧,反正老戴對你來說也不太靠譜。晚安,我先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