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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wo

1

十一月上旬是本地最美的季節,秋高氣爽,溫度宜人。趙啟智約邵伊敏去看銀杏樹葉,看她猶疑,連忙說:「這是文學社組織的活動,很多人參加,羅音也會去。理工大後面的銀杏樹很壯觀的,現在差不多是最美的時候了。」

邵伊敏也想出去走走,答應下來。到了星期天早上,她洗漱完畢,卻見羅音賴在床上不肯起來:「你騎我的車去吧,就說我感冒了,去不了。」

旁邊床上睡的中文系系花李思碧竊笑:「羅音,你是躲人家韓偉國吧?」

同樣讀中文系的羅音瘦高個子,短髮,清秀的面孔上一個小而略上翹的鼻子,帶著幾分俏皮,看著很討人喜歡。她性格爽朗風趣,對李思碧的取笑滿不在乎:「瞎說,我是那麼不厚道的人嗎?不過我真是納悶,為什麼追我的人從高中到現在都是戴眼鏡的小胖子?難道是我的體質有問題?」

宿舍的幾個女孩子全被逗樂了。

邵伊敏接住羅音丟過來的車鑰匙,騎車到校門口和趙啟智會合,以他的文學社為主力的一大隊人已經來得差不多了。看到她一個人過來,物理系的韓偉國滿臉失望,直接就問:「羅音怎麼沒和你一起來呀?」

「她感冒了,來不了。」伊敏見過他在宿舍下面等羅音,現在正面看他,果然是個「戴眼鏡的小胖子」,不知道這種類型怎麼就不討羅音喜歡了。

「要不要緊呀,我去看看她。」

「她這會兒吃了藥躺床上睡著了,你不用去打擾她。」邵伊敏只好說,「應該休息一天就會好的。」

趙啟智知道羅音那點小心思,暗暗好笑,拍拍韓偉國的肩:「星期天一大早往女生宿舍跑,別說羅音,同寢室的也不會待見你的。人來得差不多了,我們走吧。」

三十多輛自行車排成的隊伍頗為浩蕩。每個人都背了一個背包帶上食物和水,另外還有人帶上了吉他。此時剛到深秋,陽光暖暖,秋風中的那點兒寒意並不刺骨,卻讓人精神舒爽。

邵伊敏和其他人都不算熟,趙啟智保持車速和她並行,時不時前後呼應講上幾句笑話。這樣輕鬆明快的氣氛頗有感染力,邵伊敏嘴角含笑,看著前方,趙啟智一瞥之下,只覺那個沉靜的面孔也生動了起來。

他對她頗有點兒動心,總覺得這樣看著冷靜又聰明的女孩子是女朋友的最佳人選,哪怕她對文學的興趣接近於無。但上次扛不住一年級學妹宋黎的熱情邀約去湖邊談文學,卻意外撞上她獨自散步,又不能丟下睜大一雙亮晶晶眼睛崇拜地望著自己的小師妹去追她,不免有些怕她誤會。可是隔幾天在自習室見到她,她跟平常沒任何兩樣,又讓他有些捉摸不透。

騎差不多半小時的車就到了理工大,這所學校是國內排名靠前的名校之一,和浪漫的師大比,這裡學術氣氛濃厚,學生也以用功刻苦聞名。理工大的校園在大學沒擴招合併成風時就已經大到驚人,最重要的是學校後面有座無名小山,上面種滿了銀杏樹,每當秋季,樹葉由綠轉黃,非常燦爛奪目。

進了校園,轉過幾座教學樓,滿山滿地的金黃赫然出現在眼前,眾人齊聲歡呼,引得本校的學生笑著搖頭。騎到山腳下,大家將車鎖好,徒步上山。說是山,充其量是個丘陵罷了,沒有多高,一會兒工夫就到了最上面。

大家說好了集合時間,散開各自行動。尤其雙雙對對出遊的,更是轉眼便沒了蹤影。

趙啟智和文學社其他幾人落在後面一點兒,正一起商量社裡的活動,一轉頭就看不見邵伊敏了,不禁有點兒懊喪。

邵伊敏順著堆滿金黃落葉的小路獨自溜躂,她以前在夏天來過這裡,那時挺拔的銀杏樹樹蔭十分濃密,山上明顯比別處涼爽。此時花瓣形的樹葉轉成金黃色,秋風吹過,紛紛墜落,樹下鋪了厚厚一層黃葉。

山不算大,她根本不用看路,只管隨意走著。後山比前面安靜得多,走到一處低窪的地方,一棵樹幹粗大得需要兩人合抱的銀杏樹下,很平坦地鋪著近一尺厚的金黃落葉。她看看四下無人,跳下土坎兒走過去躺下,拿背包枕著頭,陽光透過樹枝斑駁地灑下來,溫暖舒適得讓她想歎息。

一陣秋風吹過,樹葉紛紛飄落,她隨手接住一片掉下來的銀杏葉,對著陽光看它的脈絡,正享受著這難得的獨處時光,頭頂隱約傳來腳步聲和說話的聲音。她只指望人家走過去,不料聽聲音卻是兩個人停了下來。

「你倒是一點兒沒變,總是這麼坦白。」一個嬌柔的女聲說。

「坦白點兒對大家都好。」

邵伊敏驚奇地發現這個低沉的男聲聽著有些耳熟。

「過去對你一點兒意義都沒有嗎?」

「當然有,沒有過去哪有成長,對大家來說都一樣。」

「我要能像你一樣豁達就好了,現在看來,留校對我而言真不是個好主意,每年這個季節走到這座山上,看著銀杏樹葉黃了就忍不住要想起你。」

「一年想我一次而已,不會對你造成傷害,也許還是平淡生活的有益調劑。」那個男人語帶調侃,輕鬆地說。

「你沒有心,蘇哲,可是我偏偏忘不了你。」

正聽得心煩的邵伊敏猛然明白,站在不遠處的男人的確是蘇哲,儘管他們加起來沒說幾句話,但這個名字加上聲音的熟悉感,應該不會錯。她一鬆手,讓捏著的銀杏葉飄落到胸前,拿不準是裝死不動,等他們談到盡興走人;還是主動站出去,省得聽到更隱私的話題。

不等她想好,上面傳來衣服窸窸窣窣摩擦在一起的聲音,不用看就知道是兩個人擁抱在一起了,然後就是……她瞪大眼睛,辨出應該是接吻,加上小小的喘息聲。

她不打算被迫旁聽如此曖昧的場面發展下去,正準備坐起來,卻聽到兩個人分開了。

「你現在有未婚夫了,不要干會讓你自己後悔的事,慧慧。」蘇哲的聲音十分平靜。

那個女性聲音卻帶了喘息和怒意:「那你就根本不應該再出現在我面前。」

「你是說我不該回本市嗎?抱歉,慧慧,恐怕我還得在這邊待上一段時間。」蘇哲輕聲笑道。

一陣沉默,然後是急促的腳步聲,一個人先離開了,而另外一個人還站在原處。邵伊敏覺得刻意保持一動不動,躺得已經有點兒全身僵硬了,這時頭頂飄來一個淡淡的聲音。

「聽得好玩兒嗎?」

邵伊敏坐起身,狠狠活動一下肩膀:「沒意思,劇情老套,對話俗濫。」

她把落到身上的銀杏葉拂掉,坦然仰頭看著從上面邁步跨下來的蘇哲。

蘇哲穿著牛仔褲和長袖T恤,陽光灑在他的身上,越發顯得英挺。他饒有興致地看著她:「我不主動停下的話,你就準備一直聽下去?」

「如果不睡著的話,也許吧。」伊敏掩口打個大大的呵欠。

「隨便問問,有沒有勾起你的聯想?」

「要不你叫她回來繼續,我試試會不會浮想聯翩。」

蘇哲哈哈大笑,輕鬆邁步走下來在她身邊坐下,兩條長腿伸展開,回頭看著她:「何必叫她,我們兩人繼續就可以了。」

他坐得離她很近,歪著頭看著她,眼神誘惑。邵伊敏情不自禁地想到那個早晨在酒店睜開眼睛看到這張臉的情景,臉控制不住地紅了,但聲音保持著鎮定:「我今天沒喝酒,不打算在沒借口的情況下裝瘋。」

「哦,不過只是需要一個可以原諒自己的借口,對不對?」

他的臉逼得更近了,她強迫自己不後退,直視著他:「我原諒自己倒是從來不用借口,換句話講,我對自己一向寬容。」

蘇哲停止進逼,若無其事地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齒:「很好的習慣。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

她暗暗鬆了口氣:「秋遊唄。我不用問你怎麼在這兒吧?」

「理工大是我的母校,剛才那女孩子是我以前的女友,這裡呢,是我們第一次接吻的地方。」

「多完美的懷舊。」

「你有懷舊的習慣嗎?」

「我還沒來得及有舊可懷。」

邵伊敏揚起下巴,蘇哲暗自讚歎,陽光透過樹葉間隙灑下來,照得她白皙的皮膚有種透明感,這張年輕秀麗的臉傲氣得如此理直氣壯而動人。他抬手似乎要摸向她的頭髮,她向後一縮,他微微一笑,將一片銀杏葉從她頭上摘下來。

她一躍而起,順手拎起背包:「先走了,再見。」

沒想到,他也起身:「正好,我也要走了。」

「我們不同路。」

「你打算往哪邊走?」

「應該是和你相反的那條路。」

蘇哲並沒被惹火,反而笑了:「別緊張,我對你沒企圖。對這裡我比你熟,除非你真的有偷窺癖,不然由著性子亂轉,碰到真正野鴛鴦的概率一定不低。」

蘇哲陪著邵伊敏往山前走,離她不遠不近,兩人邁步的頻率很快一致了,踩在遍地金黃的落葉上,發出低低的沙沙聲。兩人都保持著沉默,很快走到前面,同學們已經聚在一塊空地上,有人吃東西,有人打牌,有人彈吉他唱歌。趙啟智看到了她,迎了上來。

「邵伊敏,去哪兒了?我正準備去找你。」

「隨便轉了一下。」

儘管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蘇哲,女同學更是毫不掩飾傾慕神色,她也沒介紹他的打算,他顯然明白,她巴不得他馬上消失,微微一笑:「玩得開心。」逕直下山而去。

趙啟智忍不住問:「碰到熟人了?」

「說不上,學生的親戚罷了。」

旁邊一個女生收回癡癡注視那個背影的目光,感歎:「好帥的男人呀!」

她的男朋友老實不客氣地說:「留點兒面子,別當著我的面發花癡好不好?」

眾人大笑,另一個女生問:「他是幹什麼的?」

邵伊敏如實而簡單地回答:「不清楚。」

她一直有杜絕別人跟她八卦的本事,再多好奇心到她這裡都得不到有效響應,一時再沒其他人打聽什麼了。她找個位置坐下,聽他們彈吉他唱歌。

此時校園民謠不復大熱,但身處校園,喜歡吟唱風花雪月的感性青年還是喜歡借此抒懷。

「我後悔我學文,不然上這所大學多好。」趙啟智仰頭看著高大的銀杏樹出神,「我老家的市樹就是這種樹,滿城都是,到了這個季節,樹樹皆秋色,來這座山上真是勾動鄉愁。」

文學社成員的詩興被他勾動,圍繞詩詞中固有的鄉愁主題展開討論。邵伊敏不反感別人投入地做如此文藝的對話,可是她覺得自己沒有鄉愁,上這邊的大學後,她除了惦記祖父母之外,對家鄉並無懷念之情。去年她在加拿大定居的叔叔將爺爺奶奶接過去養老,她就更難得想起自己生長的那座有不愉快記憶的城市了。她平時看小說不多,而且從來不曾投入過,讀中學時寫作文一直是大問題,老師的評語總是「語句通順,邏輯清晰,但欠缺情感渲染和展開」,對於詩詞的記憶僅限於應試的課本。要有人說她沒情趣,她覺得根本不算冤枉。

碰到蘇哲帶來的心情起伏已經平復,她抱膝而坐,滿目都是金黃一片,天空湛藍,吉他聲、歌聲與對話在耳邊飛揚,這樣的秋日,自有一種寧靜的幸福感覺。

2

武漢市的氣候比較極端,入秋以後,一路暖和如夏日,到了差不多深秋時節,也不過略有涼意。待一場連綿秋雨落下,忽然正式進入了冬天,氣溫驟降,陰冷而潮濕。

邵伊敏過著再正常不過的學生生活,上課自習做家教。她和趙啟智之間仍然是那麼若即若離,她不覺得那算一種超出同學之上的關係。可是周圍的人覺得他在追求,而她在享受被追求。

羅音看得好笑,她一向和趙啟智熟不拘禮,依文學社的通用稱呼叫他:

「啟智兄,咱們的小師妹宋黎看你的眼神可謂目光灼灼呀。」

不管怎麼樣,有人傾慕是很能滿足虛榮心的,趙啟智故作輕描淡寫:

「我可沒亂放電哄人家小女生。」

羅音暗笑:「那是,色不迷人人自迷嘛,啟智兄,你的色相明擺在這裡了。」

「羅音,你現在損起人來是越來越狠,一點兒也不把師兄放眼裡了。」

「哪兒呀師兄,我是羨慕嫉妒恨交集於心,要是有一個秀色可餐的清純師弟用那麼崇拜的眼光時時看著我該有多好。」

「人家韓偉國看你的眼神還不夠火熱虔誠嗎?」

羅音頓時啞然,她最近躲韓偉國躲得有點兒辛苦。

趙啟智沒有窮追,只歎氣:「說出來你不許笑,我真的不知道怎麼跟邵伊敏表白才好。」

羅音倒真是沒笑,她從來在該認真的時候都是認真的:「我覺得邵伊敏已經太含蓄了,你現在和她比賽看誰更含蓄,這好像不是個好的追求方法。」

「我想坦白呀,可是她看人的眼神很有距離感,我覺得至少應該先跟她接近才好開口吧。」

「那個……她其實看誰都有點兒距離感。」

「你這算是安慰我嗎?」趙啟智笑了,「如果對她來說,我和其他誰誰都一樣了,那還有什麼表白意義。」

什麼樣的表白能打動邵伊敏?羅音想來想去,沒有要領,拍拍趙啟智的肩:「你好自為之吧,啟智兄!」

邵伊敏渾然不覺趙啟智的苦惱,甚至沒留意到宋黎看她的眼神有什麼異樣。她照常在週六下午準時去給樂清樂平補習,按響門鈴,沒人開門,再按一下。樂平跑來開門,可馬上奔上樓梯。邵伊敏進去一看,兩兄妹全神貫注,臉色發白地坐在樓梯最上面一階聽著樓上的動靜,而樓上正傳來不大清晰的一男一女激烈爭吵的聲音。

邵伊敏在心底歎息,這兩個孩子以前對功課說不上用心,最近更是神思不定,今天的課算是泡了湯。她小時候父母只是相敬如賓地冷戰,然後各行其是,倒沒在她面前吵鬧,為這一點她也是感激他們的。

她走上樓,繞過兩個孩子,直接敲響緊閉的主臥室門,開門的是最近很少露面的男主人林躍慶。他臉色鐵青,但還是彬彬有禮地說:「邵老師,下午好。」

「你好,林先生,孫姐呢?」

孫詠芝走了出來,看得出是在努力平復自己的情緒:「你來了,邵老師,給他們上課吧!」她看到樓梯上站的樂清樂平:「怎麼在這裡站著?」

「這個房間的隔音沒你們想的那樣好,孫姐,我猜他們倆今天可能都不會有上課的心情了。你們能不能心平氣和地談,不要嚇到他們。」

孫詠芝的眼圈一下紅了,她輕聲說:「對不起。」轉頭看林躍慶,「我們沒什麼好談的了,你還是走吧,算是體諒你的兒女。」

林躍慶沉著臉說:「我想帶他們出去走走,可以嗎?」

「只要他們願意,當然可以,他們的父親也該抽時間關心一下他們了。」

孫詠芝冷笑。

「我不想和你出去。」樂清明明白白地說,「我也不需要你的關心。」他誰也不看,下樓走進自己的房間,重重甩上了門。

樂平仍然站在樓梯邊,仰頭看著她父親,眼淚在眼眶裡打轉。林躍慶剛要走近她,她就爆發了:「你別過來,別過來。」

邵伊敏離她較近,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止住她向後退踏空的勢頭,嚇得出了一身冷汗。

「平平。」孫詠芝也嚇呆了,撲過來緊緊抱住樂平,「你別嚇媽媽,媽媽以後再也不會在你們面前和他吵架了。」

樂平伏在媽媽懷裡號啕大哭起來。邵伊敏憐憫地看著她:脆弱的孩子,恐怕有得一陣子難過了。她覺得自己再待下去也沒幫助,悄悄下樓,正要開門走掉,迎面看到蘇哲從電梯裡出來。

「今天不用上課嗎,邵老師?」他一邊走進來,一邊關上門。

伊敏抬下巴指了下樓上,蘇哲皺眉看著他們:「這是怎麼了?」

她懶得解釋:「你去看看樂清吧,他把自己一個人關房裡了。今天的課我看算了,我先走了。」

「你等等,我帶他們兩個出去,你一塊兒去,正好現身說法,勸勸他們,告訴他們,父母離婚沒那麼可怕。」

邵伊敏大怒,知道那天在酒店包房和孫詠芝說的話大概都被他聽去了。

她直視著他,低聲但清晰地說:「我只管上課,你說的屬於心理治療範圍了,我幹不來。而且我也沒有嗜痂癖,非要把傷口展示給別人看。」

她繞過他,拉開門走出去,隨手帶上門。

蘇哲沒料到她說翻臉就翻臉,也無可奈何。他抬頭看向樓上的三個人,樂平仍然伏在她媽媽懷裡哭,林躍慶站在旁邊,神情木然。他只能先去敲樂清的門,樂清不理,他走進去,看到樂清正躺在床上,呆呆看著天花板。蘇哲拖把椅子坐到床邊,看著這躺下來比床短不了多少的半大男孩子,試著回憶自己這麼大時想的是什麼。

樂清無精打采地回頭看他:「小叔叔,不用勸我了,我都知道。他們爭吵,不是我的錯,我應該容許他們有自己的生活空間,他們是我的父母沒錯,但他們不光是為我和平平活著的,他們如果要離婚,我該接受現實。」

蘇哲苦笑:「樂清,我承認我沒話可說了,不如我帶你出去打遊戲吧,省得在家悶著。」

這個倒是樂清願意的,他慢吞吞爬起來,拿了外套,跟蘇哲走出房間。

林躍慶已經下樓坐到客廳沙發上抽煙,樓上孫詠芝也帶了女兒進臥室安慰。

「慶哥,我帶樂清出去轉轉。」

林躍慶點頭:「去吧,等會兒我帶平平也出來,給你打電話看在哪裡吃飯。」

樂清拉著臉先出門,根本不理他父親。蘇哲和他上了電梯:「剛才跟我講道理講得明白,那就別恨你爸爸了。」

「他背叛我媽媽,我有不恨他的理由嗎?」樂清笑了,「我要是從來不愛他就好了,現在就可以不用恨了。」

「可是鬧脾氣不理人,很像小孩子呀。」

「我就是小孩子。」樂清理直氣壯,「法律上叫未成年人,父母離婚了我也得被判定由他們中的一個人監護的那種,我只有趁現在任性一下。」

蘇哲摸著下巴,笑道:「好吧,小孩兒,去任性吧,不過,記住起碼的禮貌也是應該的。」

蘇哲開車帶樂清去了離家不遠的商場,七樓就是電玩區,一上自動扶梯就能聽到震耳欲聾的電子音樂聲。他討厭這種鬧騰,準備去樓下咖啡廳坐著,剛遞錢給樂清,一轉眼,看到靠側邊玩賽車的一個女孩正是剛才揚長而去的邵伊敏。電玩區熱氣騰騰,她已經脫了外套,只穿件毛衣,專心致志地操縱著遊戲桿。屏幕反光照得她年輕的面孔忽明忽暗,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嘴唇緊抿,全沒了平時的鎮定和老成。

樂清也看到了她,他和蘇哲站到她身後看她玩,她手勢穩定、反應敏捷,玩得很不錯。一個遊戲結束,她滿足地舒一口氣,回身看到他們兩人,一時目瞪口呆。樂清壞笑:「邵老師,玩遊戲上癮對學生來說不大好。」

這是她有一回看樂清玩「任天堂」時教訓他的話,現在不免有點兒哭笑不得:「我中學的時候可沒玩過這個。」

她說的是實話,讀中學時她是標準的好學生,上大學後才進電玩區,剛開始還沒什麼興致,可是一玩竟然就有點兒癮頭了。這家商場的電玩最齊全,她一般做完家教後會過來玩上一兩個小時再回學校,沒想到,今天和學生碰個正著。好在她平時不算道貌岸然,現在也能馬上和樂清一塊去玩下一款遊戲。

蘇哲去樓下咖啡廳叫杯咖啡喝著,透過窗子看著街道上往來不休的車輛出神。到了差不多五點,林躍慶打來電話,說了吃飯的地點,他上樓去一看,兩個人居然並肩玩得仍然忘我。

他拍林樂清:「走了,你爸帶樂平等你過去一起吃飯。」

樂清玩得痛快,沒了方纔的戾氣,乖乖退出遊戲。邵伊敏頭也不回,只說:「樂清再見,下周上課時間照舊。」

蘇哲老實不客氣地按停她的遊戲:「你也別玩了,為人師表呀。」

邵伊敏無話可說,想想算了,收拾剩餘的遊戲幣,拿上外套和他們一塊兒下樓。到一樓正要說再見,蘇哲卻轉向了她,「邵老師,」他聲音和藹,「我送你回去吧,正好順路。」

不容她謝絕,他已經虛挽她一下,示意她跟他往地下停車場走。樂清也開心地繼續跟她談起剛才的遊戲,她只好無可奈何地跟著前面這個男人。

蘇哲開的車出乎意料地和他本人完全不配,是輛半舊的黑色捷達。樂清和伊敏坐後座,沒多久就開到一家才開張不久的海鮮餐館。這家餐館裝修得頗具中國風,門口已經停了好多車。他轉頭對樂清說:「上去吧,你爸在207包房,記住禮貌。他或許做了錯事,但他對不住的那個人不是你,你媽媽也不需要你這樣來為她打抱不平。」

樂清哼了一聲算是回答,跟兩人說了再見,進了餐館。

蘇哲等了一會兒,拿出手機給林躍慶打電話:「慶哥,樂清上去了吧?

嗯,好,你耐心點兒、坦誠點兒,別擺當爹的架子,也別拿他們當小孩子哄,他們的理解能力比你想的強。」

他放下手機,從後視鏡裡看邵伊敏:「我們去吃飯吧。」

「我今天不打算喝酒了。」後視鏡裡邵伊敏似笑非笑,一點兒沒有剛才打電玩時那種看著稚氣的認真模樣。

蘇哲哄然大笑,回頭看著她:「不,我不打算誘姦你,純粹就是吃個飯,當我賠罪。下午我說那話的確不妥,你沒義務幫我管孩子的心理問題。」

邵伊敏臉上一熱,她沒法兒適應如此露骨的講話方式,哪怕聽上去沒什麼惡意。她強自鎮定,手扶到車門上:「下午我並沒答應你,所以你沒什麼罪好賠。吃飯?我看算了。」

「難道一定要我承認對你有企圖,你才肯和我一塊兒吃飯嗎?」他挑眉調侃,英氣勃勃的臉上有掩飾不住的戲弄之意。

邵伊敏暗自承認,這的確是個很難應付的男人,相比之下,那些說話期期艾艾的男同學實在太幼稚了。再加上曾經和他有過那樣一個尷尬夜晚,現在她還真是很難讓他知難而退。他卻一本正經地說:「我看得出你是關心樂清和樂平的,想跟你討論一下怎麼做對他們才算最好。」

她當然也看得出他十分關心那兩個孩子,但並不相信他的邀約全為此而來,不過,她下決心讓他以後別再提那件事,躲肯定不是個好辦法。

「好吧,去吃飯。」她不再堅持,靠回椅背,神情平靜。蘇哲笑著點頭,發動車子,開了大約半小時的樣子,停在一家上海菜餐館前,回頭問她:

「淮揚菜,喜歡嗎?」

「我不挑食,都可以。」

3

蘇哲挑的餐館裝修精緻,全是小台位,進餐的也多半成雙成對,沒有一般中餐館的喧鬧樣。

他請邵伊敏點菜,她搖頭:「我很少上餐館,對點菜沒概念,你點吧。」

他點好菜,果然沒叫酒,只讓上了一扎鮮搾橙汁:「不知道邵老師這個寒假還有沒有時間繼續給樂清樂平上課。」

「恐怕不行,我寒假得回家。」她只試了上個暑假不歸,父母分別打來電話問了又問,小心翼翼,不肯獨自承擔女兒避不見面的責任。她還不敢挑戰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獨自在異地過年,更何況爺爺奶奶已經打來電話告訴她,準備在春節期間和她的叔叔一起回國。

「你認為他們兩個適合上寄宿學校嗎?」

她認真想想:「我從初一開始寄宿,依我看,大部分孩子都能適應,不過,開始的時候樂平可能會有點兒小問題。」

蘇哲若有所思地看著她:「你倒是個很好的例子。」

邵伊敏覺得這話有點兒說不出來的言外之意,不過,她現在根本不想再和他唇槍舌劍,只專心吃著清燉獅子頭。

「喜歡淮揚菜的味道嗎?」

「還行。」她簡單兩個字打發了這個問題,嘗了下蜜汁糖藕,斷定自己並不喜歡這種甜甜糯糯的食品,可是扣三絲湯很好喝,她心無旁騖地一樣樣嘗,但直覺告訴她,蘇哲正看著她。一抬頭,果然,他看得很帶勁,眼裡儘是笑意。

「我記得師大的食堂很不錯呀,難道現在退步得這麼厲害了?」

「你去師大食堂吃過飯嗎?」邵伊敏不理會他的弦外之音。

「我以前的女朋友在師大讀書。」

她馬上想到了那天在山上的那個「慧慧」,蘇哲看出了她的心思,搖頭笑道:「不是她。」

「交很多女朋友是什麼感覺,會不會叫錯名字、記錯生日什麼的?」

「我不濫交的,一個時期基本只交一個女朋友。」他很坦然,不過馬上把話題轉向了她,「我猜,你一定沒交過男朋友。」

「是呀,你猜對了。所以我很奇怪,你幹嗎還非要請我吃飯,好像不見得僅僅是關心樂清樂平的成長吧,不怕我糾纏你嗎?」

「你把‘離我遠點兒’這四個字明明白白地寫在臉上,所以我覺得我很安全。可是同時也很好奇,一個甚至都沒交過男朋友的女孩子怎麼能這麼鎮定地處理這件事。」

邵伊敏舒了口氣,微微一笑:「我們都來選擇性失憶一下好不好,我對那一晚的記憶確實很模糊了,不打算再去仔細回憶來折磨自己。你呢,也別費神研究我的行為,也許我就是遲鈍加健忘而已。」

「我沒那麼糟糕吧,一般來說,先忘記的那個人應該是我。」

「懂了,我居然傷到你自尊心了,真是不好意思。可是我當時就強調,我喝多了,據說喝多了干比這更離譜的事也不算稀奇。所以我原諒自己,你也原諒我吧,我真的沒辦法對你負責,不管是你的身體還是你的自尊。」

蘇哲再也忍不住了,笑出了聲。他平時神情冷淡,就算笑,那個笑意也是浮在臉上罷了,像這樣開心得一直笑到眼底,那張面孔稱得上神采飛揚,讓邵伊敏有點兒目眩的感覺。她只能移開視線,重新對付面前的獅子頭。

「我二十歲的時候如果有你這份果斷就好了。你確實很有趣。」

「好吧,很高興我娛樂了你,可是很遺憾你並沒有娛樂我。」

「真的嗎?」他身體前傾,悄聲說,「可是寶貝,第一次都是這樣的,我已經盡可能溫柔了。」

「我們別玩比賽誰的臉皮比較厚這個遊戲了好不好?」邵伊敏只好求饒了,她放下筷子,「這種對話,我真的有點兒受不了。請送我回去,以後再別提這件事,不然我只好辭了家教拉倒。」

蘇哲笑著招服務員過來結賬:「別緊張,你繼續教樂清樂平吧。我不大可能從你眼前消失,不過,我猜我能克制住自己別來招惹你。」

走出餐館,蘇哲拉開副駕座車門請邵伊敏上車,一路上沒再說什麼。快到師大西門,邵伊敏開了口:「謝謝,就在這邊停。」

「數學系、中文系宿舍應該靠東門比較近吧。」

她想,此人果然是交過師大女友:「我想走走。」

蘇哲將車穩穩停到西門邊,邵伊敏拉開車門下去,敷衍地對他點下頭算是再見,然後大步走進校門。

入夜後氣溫很低,北風呼嘯著刮得人臉生疼。師大校園不算小,從西門走到東門不是短距離,邵伊敏並不在乎,她只是單純地不想再跟蘇哲共處在那個狹小的空間裡了。

因為不想多看對面那個男人,她剛才只有不停地埋頭吃吃吃,再加上對話來得緊張又費神,此時胃覺得很不舒服,只能把外套裹緊一點兒。路過籃球場,發現燈光通亮的球場正熱鬧地打著比賽,旁邊有不少觀戰的學生。

眼前這個熱氣騰騰的場面吸引了她,她走過去,把手插在口袋裡看著,意外地發現趙啟智也在球場上。他個子瘦瘦高高,這麼冷的天只穿了短袖運動服,正高舉雙手防守,同時吆喝著隊友跑位。她平時見他多半斯斯文文,倒是沒見到過他運動的樣子,正看著,身邊一個怯怯的聲音響起:

「你也來看趙師兄打球嗎?」

邵伊敏回頭一看,是趙啟智的中文系小師妹宋黎。她們見過幾次面,但沒直接交談過,現在覺得這小女生看她的眼神讓她很不自在,她微微點頭,繼續看向球場。

「我很喜歡趙師兄的文采。」

邵伊敏沒什麼反應,宋黎也不管,繼續說:「準確地說,我仰慕他,我覺得以他的才華,肯定能在文學上有所成就的。」

邵伊敏只好回頭看著她,和氣地說:「我不大懂文學,恐怕跟你討論不來這個問題。」

宋黎還有很多話想說,但在這種客氣的語氣下也說不出來了,她只能在心中再次確認,學理科的女生的確是不一樣的生物。

一節打完,球員散開休息,邵伊敏對宋黎點下頭:「先走了,再見。」

她知道宋黎正努力鼓起勇氣想對她說點兒什麼,不過她對趙啟智沒特別的感覺,也不認為自己有義務鼓勵或者安慰誰。站了那麼一會兒,她渾身發冷,於是加快腳步走向宿舍。走著走著,一個念頭湧上心頭,她覺得自己是不是有點兒不正常,為什麼一個現成的大好青年,居然在自己心裡激不起半點兒漣漪。

陡然間她想起某個夜晚某個人的擁抱和炙熱的吻,心中重重一蕩,同時也重重一驚,硬生生收住腳步,禁不住在心裡呻吟一聲,對自己說,這就是犯錯誤的代價,比吃事後避孕藥弄得經期連著兩個月紊亂更煩人的代價。

羅音正往宿舍走著,遠遠看到邵伊敏對著天空發呆,走到跟前,她仍然保持著那個姿勢。羅音好不驚奇,印象裡這個室友可不是個愛對月抒懷的人,尤其天氣如此寒冷。她伸手拍下邵伊敏的肩,邵伊敏嚇了一跳。

「對不起,嚇到你了嗎?」

「沒有沒有。」邵伊敏倒是感謝她這一拍,讓自己魂歸了原位,不然不知道還得在這兒傻吹多久冷風,「正想明天應該還是晴天吧。」

判斷一個晴天好像不用那樣長久地對著天空凝望,不過羅音笑笑,不打算管閒事。邵伊敏從來對所有人友善客氣,可哪怕在一個宿舍住了快三年,她散發出的距離感確實讓人不會產生和她隨意調笑的想法,於是兩人無言地並肩走回宿舍。

4

邵伊敏決定試一下自己還算不算個正常女生。

當趙啟智說起美院正在搞奧斯卡經典電影回顧,他有同學在那邊,能弄到票,想請她同去觀看時,她一口答應下來,趙啟智簡直喜出望外。

美院離師大不算遠,兩人約好晚上七點在南門碰頭,然後趙啟智騎著輛舊自行車,邵伊敏輕盈地跳上後座,兩人冒著寒風向美院趕去。

電影展在美院小禮堂舉行,裡面多是打扮怪異的男生女生,像趙啟智和邵伊敏這樣穿得中規中矩的,一看就知是別的學校跑來湊熱鬧的。趙啟智是一個跨校文學組織的活躍分子,熟人不少,不斷有人過來和他打招呼,直到電影開場。

當天晚上放的電影是《與狼共舞》,這部長達三小時的史詩片很投熱血沸騰的學生胃口。也不知他們從哪兒搞來的原聲配字幕拷貝,邵伊敏英文不差,但也只是詞彙量大、閱讀可以,她覺得看這種電影倒是個學習聽力和口語的好方法。

電影散場後,趙啟智還是騎車帶邵伊敏回學校。已經過了十一點,街上空蕩蕩的,時不時有輛汽車一掠而過,行人很少,寒意也更重了。

「喜歡這片子嗎?」風把趙啟智的聲音刮得有點兒零落。

「喜歡呀,故事好看,畫面也很壯麗。」

「我欣賞鄧巴離群索居的生活方式,我覺得他在很大程度上是被印第安人質樸純真的生活方式和文化吸引了。這部片子既有寫實主義風格,又有浪漫主義色彩,真是難得。」

一上升到這樣形而上的程度來討論,邵伊敏就有無力感,她習慣於把電影和人生分開看,從來沒找到從電影或者小說的微言大義裡體會人生真諦的感覺。

她只能用「嗯」「對」這樣的單音節詞回答趙啟智的觀後感,可是這並不妨礙趙啟智的開心。他平時見慣了文采斐然、遣詞造句務求華麗、看法不走偏鋒不爽的各類才子才女,而且他自省的時候,覺得以上毛病自己也挺齊全的,現在看到一個女孩子如此冷靜不敷衍地聽自己高談闊論,反而更覺可貴。

趙啟智一直將邵伊敏送到宿舍樓下,她對他揮手跑進去時已經快凍僵了,只想用這種方式確定自己正常與否,好像真說不上是個好主意。

週六邵伊敏照常去給樂清樂平做家教,這次兩兄妹情緒相對平靜。孫詠芝重新當回了體貼媽媽,中間休息時還端了三碗甜湯進來。課上完後,孫詠芝和她結算了報酬,約定下學期照樣上課。這是寒假前的最後一節課了,她已經買好了火車票準備明天回家。

她正要告辭,樂清巴巴地說:「邵老師邵老師,我們去打電動吧,我媽要帶樂平逛商場買衣服,我沒興趣。」

當著家長的面被學生約著打遊戲似乎不大好,邵伊敏有點兒尷尬。好在孫詠芝並不介意:「小邵,今天鐘點工請假,我是打算帶他們出去的。如果沒什麼事,就陪樂清玩玩,晚上正好一塊兒吃飯。」

「晚上我還有事。」邵伊敏和趙啟智已經約好去美院看最後一場電影,「現在去玩一下是可以的。」

樂清大喜,他早就想和邵伊敏再較量一下了。大家一齊出門上了孫詠芝的POLO,還是去那家商場。孫詠芝帶樂平血拼,邵伊敏帶樂清繼續上樓。

換遊戲幣時,樂清搶著掏錢,邵伊敏攔他:「我今天剛領了工資呢,我請你。」

「我媽剛給我錢了,還讓我別用你的錢,說你勤工儉學很辛苦。」樂清認真地說,「她不說也一樣,男生哪能讓女生出錢。」

邵伊敏被逗樂了,眼前十五歲的樂清已經比她高出半個頭了,嚴肅的樣子頗有男子氣概,可一轉眼對著遊戲機,就沒了矜持,一臉的孩子氣全露了出來。

「說好啊,只玩一個半小時,我和人約好了,晚上有事。」

「是男朋友嗎?」

「同學。」

「男同學嗎?」

邵伊敏好不吃驚:「我還以為這問題只有樂平問得出來呢。對,男同學。

玩吧,開始計時了。」

「他在追求你嗎?」

她從來沒打算和學生討論這類問題,警告地瞟他一眼,這個眼神很有說服力,樂清投降:「好好,不說就不說。」

兩人專心玩遊戲,只偶爾交談和遊戲有關的隻言片語。邵伊敏一邊玩一邊注意著時間,玩了一小時多一點兒,突然兩人肩上同時被拍了一下,回頭一看,樂平興奮得兩眼放光,在喧鬧的環境下扯著嗓子叫:「你們猜,我剛才看到誰了?」

「你的偶像金城武。」樂清漫不經心地回答。

樂平插到他們兩人中間:「小叔叔帶著個美女在樓下買衣服。」

樂清好笑:「我以為什麼呢?還特地跑上來跟我們說這個呀。」

「我逛累了,跟媽媽說了上來找你,就在這裡等她上來,我們喝汽水去吧。」

「別鬧,等這一盤結束。」

樂平探著頭左顧右盼:「你沒邵老師厲害,哎呀,笨,快閃,哈,中招了吧。」

邵伊敏和樂清習慣了遊戲廳裡的高分貝電子音樂,對樂平的嘮叨卻都有些招架不住。她看看腕表,時間也差不多了:「不玩了,我請你們喝汽水,喝完我也該走了。」

出了遊戲廳旁邊就是美食城、甜品站,她回頭問他們喝什麼,樂清已經拿下巴指了下空位置:「你們坐著,我去買。」那姿勢頗有幾分帥氣。

樂平被哥哥照顧習慣了,不以為意。過了一會兒,樂清用一個托盤端了好幾樣東西過來,放在樂平面前的是七喜和一球巧克力冰激凌,放到邵伊敏面前的是橙汁加一球草莓冰激凌,最後把冰可樂放自己面前。

「樂清,你不吃冰激凌嗎?」

「他從來不吃甜食,邵老師別管他。」樂平一邊吃著冰激凌,一邊報告八卦,「小叔叔帶的那個姐姐好漂亮。我想讓媽媽也給我買件和她一樣的外套,媽媽說學生不適合穿;我叫她自己買,她偏偏又說,像她這樣的半老太太也不適合穿了。」

樂清不客氣地說:「照你吃甜食的勁頭,很快就會什麼也不適合穿的。」

兩個孩子相貌奇似,但過了初二以後,樂清有又高又瘦的趨勢,樂平的身高卻不見長,還有些圓嘟嘟的嬰兒肥。不過,樂平和樂清早就相互打擊習慣了,樂平只瞪他一眼,繼續八卦:「我喜歡那個姐姐的耳環,不知道媽媽什麼時候准我去穿耳洞。邵老師,你怎麼不穿耳洞?」

「我怕痛,不打算試。」邵伊敏準備快點兒吃完走人,不料一大勺冰激凌剛放進嘴裡,一個人老實不客氣地坐到了她旁邊的空位上,兩個孩子齊叫:

「小叔叔,你怎麼來了?」

樂平急問:「小叔叔,你帶的那個漂亮姐姐呢?」

樂清壞笑:「平平已經跟我們報告半天狗仔新聞了。」

「她走了。」蘇哲遞張紙巾給伊敏,示意一下她的嘴角。她只好接過來印一下,果然沾了點兒粉紅色冰激凌。

「小叔叔,她是你女朋友嗎?」樂平滿懷期待地問。

蘇哲取紙巾直接伸手過去擦她的嘴巴:「女孩子,太過八卦了不夠斯文大方,你只要知道她是我朋友又是女性就行了。」

邵伊敏將橙汁一口喝完,伸手拎起包:「我到時間得走了,樂清樂平,下學期再見。」

樂清樂平齊說:「邵老師再見。」

蘇哲笑著看她目不斜視筆直走向自動扶梯,旁邊樂清鬼鬼地對樂平說:

「你只知道小叔叔的八卦,不知道邵老師的八卦吧。」

樂平大感興趣:「快說快說。」

「邵老師跟我說了,今天晚上有男同學約她。」

蘇哲敲一下樂清的腦袋,笑罵:「這樣議論一個女孩子很沒風度,更不用說她是你們的老師了。你們的媽媽馬上上來,在這兒坐著別走開,我也走了。」

5

邵伊敏轉到三樓下行自動扶梯時,發現蘇哲突然無聲無息站到了身邊。

他個子高,穿著一件藍紫兩色的格子絨布襯衫,配深色長褲,手裡拎了件厚外套,臉上是一貫的淡漠。可是伊敏得承認,他長相英俊還是其次,更重要的是,他有一股在人群中顯得突出的氣質,也許這份淡漠就是太知道自己對別人的影響了。

她一向奉行「敵不動我不動」,也保持著直視前方的姿勢,卻看到孫詠芝拎了幾個袋子乘自動扶梯向上而行。她點頭致意,孫詠芝帶著錯愕的表情也點了下頭,同時不贊成地瞪一眼蘇哲。蘇哲咧嘴一笑,三人交錯而過。

下到一樓,伊敏準備往外走,蘇哲攔住她:「我送你回學校吧。」

「我以為我們剛剛講過再見了。」

「晚上好,我們又見面了,真巧。走吧,我的車在下面。」蘇哲彬彬有禮地說。

他們站的位置是一樓的名表區,人不算多,但投向蘇哲的目光仍不算少,她不喜歡分享這種注目,只好妥協,隨蘇哲下到地下停車場。蘇哲拉開副駕座車門,她坐了進去,蘇哲上車,將外套扔到後座上,發動了汽車。

「以後不要這麼客氣了好不好?這個城市公交很便利。」

「晚上和男同學有約會嗎?」

「你只要知道他是我同學又是男的就可以了。」

蘇哲大笑:「保持這樣總能逗我開心的幽默感,我想我會愛上你。」

邵伊敏想,活了二十歲,倒是頭一回有人誇自己幽默,可是對此人良好的自我感覺真是服了:「剛剛看到孫姐的眼神沒?」

「驚奇和警告,看到了。」

「我不會喜歡身邊有個讓人看了會驚奇的人,更別提警告了。」

「你也不喜歡生活中所有的意外驚喜嗎?」

「我對意外的看法一向是驚則有之,喜卻未必。」

邵伊敏經歷的意外無一例外地讓自己難堪,比如從青少年宮學書法出來碰到父親和另一個阿姨牽手而行;比如半夜被雷聲驚醒,驚恐地趴到窗前,卻看到某個男人送媽媽回家;比如無意中聽到親戚的竊竊私語,看到她又集體靜默。

蘇哲點頭,並無不悅之意:「你的防備之心太重,會錯過很多人生樂趣。」

「讓我錯過吧。每週玩兩小時電動遊戲,讓耳膜被震木、眼睛被晃花,這點兒代價我付得起也願意付。至於付不起代價的遊戲——」她打住,不得不承認,其實她已經玩了一個這樣的遊戲,只能強自鎮定,「我不會讓自己上癮。」

「很謹慎的生活態度,我不讚賞,不過能理解。看來你對自己的未來有明確的安排,找一份正當的職業,應該就是當教師吧,嫁一個可靠的男人,過沒有任何冒險和意外可言的生活。」

邵伊敏心驚了,這確實就是她沒和任何人講過的人生規劃。她一直是個習慣獨自安排好生活的人,並沒有太大的奢求,只想做老師工作穩定且有假期,於是填報志願時首選了華中師範大學。而像她這樣長大的孩子又怎麼可能不憧憬一個穩定幸福的家庭呢?可是這一切被眼前這個危險的男人閒閒道出,顯得如此平庸無趣。

「不用激我,我知道我們計劃的是一些事,而發生的可能是另一些事,可是那也不代表我會去給自己沒事找事。」

蘇哲將車突然駛到路邊急停下來,轉頭看她:「如果我心血來潮一定要來招惹你呢?」

「理由,總該有個理由吧。」

「因為你很有趣,這理由足夠了吧?」

暮色中蘇哲微微含笑,英俊得有點兒讓人窒息,但邵伊敏讓自己正視他:「其實我沒什麼挑戰性,幾杯酒下肚就和你上了床。現在也不過是害怕自己成為你魅力下的又一個犧牲品,索性想躲開點兒求個太平罷了。」

蘇哲再次大笑,露出雪白的牙齒:「知不知道你的口氣像是在哄一個蠻橫無理的孩子:喏,這個蘋果有點兒酸,還是去吃另一個吧。」他倏地傾過身體,「可是我品嚐過你了,寶貝,你很甜。」

他的聲音低沉柔和,他的臉逼到離她只有不到十厘米的位置,淡淡煙草味道和古龍水的清淡氣息撲入她的鼻腔。她退無可退,只能苦笑:「我以為我們早達成共識了,忘了那件事。」

「我的記性一向好,而且我懷疑你也不大可能忘。」

邵伊敏點頭承認:「不錯,我沒忘,所以我更想離你遠一點兒,下學期我換一家做家教好了。」她手伸到車門處摸索開關,「我們現在再說一次再見好嗎?」

「待會兒吧,」蘇哲坐正身體,發動汽車,同時將車門落鎖,「不然我又得跟你打招呼:真巧,今天第三次見面了。不逗你了,我送你回學校,這次是哪個門?」

「方便的話,南門,謝謝。」

蘇哲點頭:「你贏了,至少最近我不會招惹你了。我表哥和嫂子可能會達成共識,等樂清樂平初三讀完送他們去加拿大讀書。所以,接著教他們吧,也許是最後一學期了,我不想讓他們覺得生活中沒一樣東西留得住。」

邵伊敏無聲地笑了,那個上揚的嘴角終於露出了孩子氣。

「不過我真的很喜歡你。看你故作鎮定的樣子,我總在想,是因為你有著堅強的神經呢,還是你實在太稚嫩,所以對男人沒想法。」

「我有個同學,從大一開始研究四色問題的簡潔書面證明方法,一直研究到現在。我不認為那個問題多有趣,可是對他來說,那個問題就是他生活的一部分。所以,不要花太多時間研究我,不然你會發現,本來只想消遣,卻不知不覺變成了執念,多不好。」

「仔細想想,到目前為止,我還真沒對某個人、某件事執著過,也許從你開始也不錯。」

可是這句話嚇不到邵伊敏了,她明顯放鬆下來,懶懶靠著座椅背看向外面。冬季的夜晚來得迅猛,一轉眼天色暗沉,路燈次第亮起。車子很快開到師大南門,她撥動開關,發現門上了鎖,回頭看蘇哲,蘇哲笑了:「去吧,從好好談一場純純的青澀的戀愛開始,也許能讓你開竅。」他開了中控門鎖,「再見,玩得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