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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謝謝你容忍

「我想在院子那個角上種一棵梅樹,這邊種上金銀花,我們老家院子裡的金銀花開了可香啦。」

「都依你,最好再種點玫瑰,這樣以後情人節就不用出去買了,說不定還能賣花發點小財。」

「你掉錢眼裡去了呀項新陽。」

「錢眼有什麼好呀,我只想掉到你的心裡去,一輩子待在裡面。」

謝楠機械地看工人收拾工具,機械地在訂單上簽字確認,機械地聽趙師傅講日常維護方法。等他們都上車了,她才想起來追過去問價格,趙師傅說:「錢已經付過了。」

「我就想知道一下具體價格。」

趙師傅翻一下手裡的單據,告訴了她一個數字,她點點頭,說:「謝謝你們,再見。」

她扶著院門站著,看著全然陌生的院子,拿出手機給高茹冰打電話要項新陽的號碼,高茹冰不解,她只說回頭解釋,拿到號碼後,她馬上打給項新陽,頂新陽立刻接聽了。

「項新陽你好,我是謝楠。」

「楠楠,你好。」頂新陽的聲音明顯有些激動。

「我們見個面吧,看你方便嗎?嗯,好的,好,五點,還是綠門咖啡館。」

她收起電話,跑上樓取包,然後下來發動自己的車子,於穆成的車正駛了進來,對她亮一下燈,她搖下玻璃,匆匆地說,「穆成,我有急事,出去一下,你別等我吃飯了,紫砂鍋裡燉了雞湯。」

「開車小心,」於穆成叮囑她,她點頭答應,發動車子走了。

於穆成停好車準備回家,無意間回頭看到謝楠的院子,頗有點驚奇。走過去仔細一看,他想,這肯定不是謝楠一天能完成的工作,倒是像專業公司來做的,很有規劃感,不知道這彆扭孩子是怎麼想通了決定不刻薄自己了。

謝楠開車出去,先找了一個ATM機取款,然後直奔綠門咖啡館,項新陽這次還是先等在了那裡,她脫下外套坐下,從包裡拿出錢推到他面前。

「新陽,這是院子綠化的錢,請把發票給我吧。」

項新陽沉下臉來:「楠楠,你特意叫我出來就是為了這個嗎?」

「你弄得我很為難,新陽。」

謝楠從認識一開始就是連名帶姓地叫他,即使在非常親暱的時候。這樣的稱呼透著股學生時代的氣息,他也習慣了。現在她突然叫他「新陽」,顯得反而客氣而有距離感。

「對不起,楠楠,我沒別的意思,只是受不了眼看著到了春天,你還是成天對著一個雜草叢生的院子。」

謝楠抬起頭注視著他,發現他消瘦了不少,神情中含著痛楚,她的心也一緊,只能硬著頭皮:「新陽,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可是我不能不再說一次,你必須收下這錢。我以為上次我應該都說清楚了,我們的生活真的不能再有這樣的交集了。你有妻子,我也有了男朋友,我珍惜現在的生活。」

「我忘不了你,楠楠。我努力掙扎,想告訴自己,我只能做那樣的選擇。做出選擇以後,我應該理智,對別人對自己都負責任。我也的確是這麼做的。可是一旦回來這裡,我所有的努力都白費了,我受不了看著你這麼孤單的生活在那個空落落的房子裡,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我希望能彌補你。」

「我們一定要把自己弄成悲劇的主角嗎,新陽?過去的事了,誰能彌補誰,誰需要誰的彌補。」

「是的,我知道我沒法彌補你了,你的青春,就這麼被我耽誤了,我只丟下一句讓你忘了我好好生活,就跑去結婚。你又這麼倔強,完全不肯接受我的幫助,自己把還貸帳戶也換了,只一個人硬撐著。我知道這些年你過得一定很苦。」

謝楠頭次有了淒涼感,眼前這個困於舊事的男人曾是她投入愛了三年的戀人,那時的他何嘗不是青春飛揚神采動人,時間把他變成了一個氣質沉鬱的男人,再一細看,她悚然而驚,燈光照射下,項新陽的鬢邊竟然有了零星一點白髮,她伸手過去握住他的手,誠懇地看著他。

「新陽,請別把我的生活說得這麼悲慘。沒錯,我是拖到今天也沒結婚,可這不關你的事。我交過男朋友,只是覺得不合適,於是分手。現在我又有了新的男朋友,我們相處得很不錯。我並不比這個城市裡的其他人活得更苦或者累。」

「你總是這麼善良。」項新陽苦笑,「我知道你從來不想讓我為難。」

謝楠疲乏而又無奈,對這種不在交流狀態的對話沒辦法了,她將錢推過去一點:「當幫我一個忙好不好,把這錢收下,我們再不要見面也不要聯繫了,這樣對你我都好。」

「楠楠,知道嗎?過去的七年,我無時不在想你,」項新陽的眼神好像越過面前的她,看到了遠方,「我去了陌生的城市工作,努力說服自己接受現實,希望可以重新開始生活,可是我做不到。唐凌林對我很好,但每天看到她,我都會想,我想要的生活不是這樣的。我曾經和一個女孩子有過約定,有過非常具體的規劃,我們要買一個帶院子的大房子,種上梅樹和金銀花,再養一條邊境牧羊犬,有空時牽手在湖邊散步,喝著她家鄉產的毛尖,聽她彈琴給我聽。」

謝楠絕望地看著他,她只知道往事愛在某些孤寂的時刻浮上來亂她心神,但她從沒想到項新陽陷溺於過去如此之深。

「你這樣子,對你自己、對你的太太都不公平。」她想,她這會居然要扮心理醫生去開導別人了,真是荒唐,天知道自己的平衡來得有多脆弱,可是也只好咬牙說下去了,「我們只能接受不可改變的事實……」她辭窮,努力在心裡組織著字句,項新陽苦笑了。

「是呀,我也是這麼安慰自己的。我沒得選擇,我的家、我父親的公司、我的大哥當時懸在我一念之間,我付不起那個代價,只好犧牲掉你。不過做出選擇,並不能說服自己安然承受所有後果。」

「這樣真的沒必要,新陽,你浪費了七年時間追悔你做的一個決定,可我早就承認了,這個決定其實換誰都是非做不可的。你現在再回頭跟我說什麼都沒有意義,我們對各自生活負責好了。」

「是的,我們都只能這樣了。」項新陽無聲地歎息,低頭看著面前的咖啡,沉默了好一會,他突然問,「楠楠,你的男朋友……他愛你嗎?」

謝楠被這個直截了當的問題問住了,臉上閃過一點倉皇。當然,於穆成的情話很甜蜜,愛撫很溫柔,但他從來沒有直接對她說到愛,而她對他從來沒有把握。

「你並不確定目前的這段感情嗎?」

「不,新陽,別猜測了。他對我很好,我跟他相處得很開心,我珍惜眼前的時光。請不要再問我這個問題,我也不會過問你的生活,大家各自珍重就好。」

項新陽沉默一下,將桌上放的錢收起來:「我明白,楠楠。請你好好生活,別委屈自己。我不會再來打擾你。」

出了咖啡館,天已經完全黑了,謝楠先上車,從後視鏡可以看到項新陽正立在人行道邊注視著她,神情專注而平靜。她不敢再看下去,匆匆發動車子走了。

她這會心神不定,不想回家面對於穆成,胡亂開車轉了幾個路口,還是去了上次的那家小麵館,叫了一碗餛飩,慢慢吃著。

出來後,她漫無目的胡亂開車在市區亂轉,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幹嘛。

她以為自己放下了往事,也理直氣壯要求項新陽放下,這會她嚴重懷疑自己對別人對自己究竟瞭解多少。

車窗外的城市沒有白天的喧嘩,滾滾車流中,沒人會注意到別人準備去向何方。謝楠開了收音機,一個溫柔的女聲正絮絮念著聽眾來信訴說的感情問題。

「……他(她)真的愛我嗎?我很迷惘,我不確定這一段感情,不知道該不該繼續下去。」主持人停頓一下,「以上這位來信的聽眾,你的困惑,我能理解,每個人面臨選擇時都會猶疑,其實一段感情的開始與結束,從來不會由人安排。我們的每一段經歷,對自己來說都是獨一無二的。從我的角度出發,我建議每個人理智行事,可是有時,我們也只能聽從我們的心。接下來為大家送上一首游鴻明的老歌:《地下鐵》。」

今夜又在這班那班來回這段地下鐵

看著人來人往尋找一個熟悉的背影

時間隨著行人緩緩後退彷彿又看見

你的臉

地下鐵趕快飛

被風吹散了發尾 讓人頹廢

外套上的雨水在臉上排隊

也不敢吹 忘記了也無所謂

地下鐵趕快飛

我的愛人有點累 我有點醉

我的終點永遠在你下一站

你趕快睡

輕輕靠著我的背

這些年早就習慣送你的揮別

你也一直以為下面才是我的終點站

我在下個出口等待最後一班回程的

地下鐵

這首歌謝楠早就聽過,不過今天主持人放的是個爵士版,沒那麼淒切。接下來主持人念的聽眾來信無一不是紅塵男女的情感糾葛,念一段信,會說上一段悲天憫人充滿慈悲勸誡意味的點評,再放上一首纏綿哀怨的情歌。

謝楠頭次聽這個節目,還真是聽得感覺奇妙,敢情這個城市有這麼多的癡男怨女,天天上演不同的故事,陽光下面哪有如此多的新鮮事呢。又或者無非男女,都不新鮮,只是自己在感動自己罷了。

他人杯酒,似乎也能澆自己胸中塊壘。謝楠把窗子搖下來,讓冷風吹到臉上,漸漸平靜了許多。她想,自己的確是又在跟自己糾結了。她打起精神,轉向回家的那條路。

回家以後,謝楠站樓梯那跟在二樓書房的於穆成打了個招呼,然後回房洗澡。站在沐浴間裡,她長時間地仰起臉,讓花灑的溫暖水流沖洗著,可是水流沖不順她亂紛紛的思緒。她換了睡衣出來,差不多已經是她平時上床的時間了,然而抱膝靠在床頭坐著,她突然對今天晚上的睡眠一點指望也沒有了。她想了想,向二樓走去。

於穆成正在二樓看著市場部的報價文件,他對市場部吳經理的看法比較複雜,他的缺點只能算能力問題,一方面這人交際手段公關本領都不錯,和客戶溝通能力很強;另一方面在技術上確實欠缺了一點,和技術、生產部門的銜接合作始終說不上流暢,可是真想找到完全適合自己要求的人實在太難了。

他頭痛地揉一下太陽穴,一抬頭,看到謝楠站在書房門口,這是她頭一次在他工作時走進他的書房,站在門口,神情很是猶豫。於穆成放下文件,愉快地笑:「過來呀,寶貝。」

謝楠走過去,他拉她坐到他腿上,頭埋到她頸上嗅著她身上浴後的清香。

「累嗎?臉色怎麼不大好,我看明天能不能早點回來,陪你出去看場電影。」

「我沒事,你忙完這陣再說吧,」

謝楠看著於穆成,他的神態也透著點疲倦,她站起來,走到他身後,替他按摩著肩膀和頸部。她以前長期練琴,手指頗為靈活有力,一下下揉捏在他有些僵硬的肌肉上,讓他很是受用。

於穆成向後仰著頭,半閉上眼睛舒服地歎息:「好了,真舒服。」他拉她坐回到自己腿上,吻她的手。

「呃,那個……你看到我的院子了嗎?」

「看到了。」於穆成漫不經心地把玩著她的頭髮,「不過,我不是說了等有空我來給你弄嗎?寶貝你也太能幹了。」

謝楠在他膝上轉身面對著他:「我哪有那份超能力,不是我,穆成,」她決心坦白面對這一團亂麻了,反而鎮定下來,「那是我前男友叫園藝公司來做的,我事先並不知道。」

於穆成頗有些意外,消化著這句話,略略皺眉:「他都沒經你同意就這樣做嗎?未免有點太自說自話了吧。」

「園藝公司的人早上來的,我……還以為是你叫他們來的,所以沒細問。」

「我得承認,也難怪你這麼想,倒是很像我的作風。」於穆成摸著下巴苦笑了,「你真倒霉呀楠楠,攤上的男朋友好像都這德性。」

他的態度讓謝楠覺得放鬆了一點:「我剛才去把錢還給了他,請他再不要這樣了。」

「嗯,還了就算了吧。」於穆成淡淡地說,「不過一定要清楚告訴他,你已經有男朋友了,這些事以後肯定不方便由他來做。」

他平淡語氣裡的那點霸道讓謝楠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停了一會才結結巴巴地說:「我……我跟他說了,說得,說得……很清楚了。」

可是於穆成接著笑道:「其實我很吃醋,他可以這麼有把握地知道你喜歡什麼花,我問你,你也不過打發了我一個隨便罷了。」

他凝視著她,目光中有點東西讓謝楠感覺不能對視,可是他的語調一如既往帶點調侃,倒讓她鬆了一口氣,她低頭看著自己絞纏在一塊的雙手,苦笑道:「我和他沒什麼的,早斷了好多年了。算了,我知道你也不需要我做什麼解釋,你不會介意的。你工作吧,我先去睡了,你待會也早點休息。」

於穆成看著她走出書房,卻沒心情再看文件了。他不介意嗎?其實他是介意的。可是謝楠很自然地認為他全沒把這一切放在心上,同時居然為他的不上心鬆了口氣。他想,他們中間總有哪個環節出了問題。

他走上和書房相連的露台,俯頭看著謝楠的院子,下面黑乎乎地看不出什麼名堂。他記得去年秋天也在這個位置,她看到謝楠送走一個開沃爾沃的男人,在荒蕪的院子裡手扶院門呆立良久,然後垮下肩膀慢慢走回客廳,那個哀傷的姿勢讓他當時很不忍。

情人節第二天她家茶几上擺著一束鮮紅的鬱金香,看到他注意到花,她滿臉的不自在。是那個男人嗎?

三月初的風仍帶著寒意,他只穿了薄薄一件長袖T恤,抱著胳膊站著,想著樓下臥室裡的那個女人,此時她在想什麼呢?她真正走出了那段往事嗎?

他下樓時,謝楠已經上床睡著了。她睡覺總是把被子裹得嚴嚴實實,身體側向一邊微微蜷縮著,據說那是個沒安全感的姿勢。寬大的床上,她的身形顯得嬌小而單薄。他心情複雜地立在門邊,好一會,才上樓去睡了。

謝楠輾轉反側,好容易才睡著。不知過了多久,她仍然是猛地驚醒,心怦怦狂跳著,按亮檯燈看一下表,還差幾分鐘才到四點,她關上燈,重新躺下,再沒一點睡意地看著天花板。

這段時間她仍然會早醒,但多半都是五點左右於穆成快下來的時間。她苦澀地想,竟然真的形成依賴了,這麼容易。自己長久的堅持,努力維持的平衡如此迅速就潰敗了。她將頭埋入枕中,枕上似乎也有於穆成的氣息。以前她醒來不過是靜靜躺著等待天亮,今天卻只覺得凌晨的寂靜漫長得難以忍受。

她掀開被子下床,摸黑找到自己的拖鞋走出臥室,遲疑了一下,這個屋子對她來說仍是陌生,她讓眼睛適應一下黑暗,扶著扶手上了樓梯,來到於穆成的房間。

於穆成的臥室門並沒關,站在門口就能看到他姿勢舒展地躺在床中央,被子只蓋在胸口,一隻胳膊搭在外面。她走過去,輕輕爬上床,努力不驚動他,鑽進他的被子,於穆成睡得很熟,居然一點反應沒有。

謝楠一點點將臉貼到他肩膀上,觸到他睡衣的質料,輕輕鬆了口氣,這時才發現自己一直咬著牙,腮都有點酸酸的感覺了。

好吧,我就是依戀他了,謝楠對自己承認,而且承認這一點好像也並不難,隨便他怎麼樣想吧,隨便以後怎麼樣,我要的是眼前的溫暖。

她把臉更緊地貼到他身上,感受著他的體溫,睡衣下他的身體緊實,臂膀那裡肌肉帶著彈性,她合上眼睛,讓自己也沉入黑暗之中。

於穆成的手機很盡責地5點開始響鈴,他帶著睡意伸手去按停,準備起身下樓,這才發現身邊的謝楠。他摟住她,輕輕吻她的額頭。

「以後不要這麼早鬧醒自己了。」謝楠低聲說,「我反正是要醒的,我上來好了。」

「這鈴聲倒真是煞風景,要沒它,我一醒來摸到你,準以為自己做了個類似聊齋的綺夢。」

「對不起。」她的頭埋在他胸前,含糊地說。

他將她摟緊一點,附在她耳邊說:「為什麼又要道歉?」

「謝謝你一直容忍我的彆扭和自私。」

「彆扭,也許有點吧,」於穆成輕輕笑,「可是自私,從何說起?你若是自私一點,可能倒不會彆扭了。」

謝楠不吭聲,伏在他胸前聽著他的心有規律而穩定地跳動著。

於穆成平靜地繼續說:「兩樣我都不喜歡,親愛的,我是說道歉和道謝。我願意你在我面前率性而為。」

可我好像永遠過了率性而為的歲月了,謝楠想。她並不說什麼,只將手伸進他的睡衣,撫摸著他的身體。微微的晨曦中,她的面龐懸在他眼前,頭髮披拂下來飄蕩在他臉上,她柔軟的身體伏在他的身上,輕得彷彿沒有重量,卻又如此真實地激動著他。他抱緊她,放棄意識,重重吻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