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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相見應不識

  節假日的火車站最能讓人深刻地體會到中國的人口問題。尤其是在菁海市這種著名旅遊城市,假期裡總有海量的人流穿梭來去。

  當程園園滿頭大汗地拖著行李箱,脖子上掛著小皮包,如摩西分紅海般在火車站密不透風的人群中殺出一條出站的路,歷經千辛萬苦終於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時,小皮包裡就傳來了手機鈴聲。

  一看是程勝華,程園園趕緊接起,在嘈雜的人聲中不由自主地提高了音量:「喂,喂,叔叔。」

  「園園,你到了嗎?」

  「嗯,我剛到。」

  「好的,我車停在東廣場的肯德基門口。你現在在哪兒,我過來接你?」

  「不用了,叔叔。您不用過來,我這人太多,還是我過去找您吧。」

  接下來程勝華說了句什麼,因為周圍高分貝的干擾音太多,程園園根本沒聽清。反正前面過馬路就是肯德基了,於是她匆匆說了一句「我馬上到」就收了線。把手機收好,程園園就直奔肯德基而去。

  此時,一輛白色越野車因為堵車緩緩停在了園園的右前方。程園園恰好偏頭看去,只見那車內擋風玻璃下擺著一朵手掌大的芙蓉石蓮花,而車裡的人,園園只看到了一點側影——男子身著白襯衫,拿著手機在打電話,手指纖長白淨,溫潤如玉。這還真是她平生見過最漂亮的手了!園園的目光在那雙手上停駐良久,直到那輛車開過了她的視線。

  「清風撫晚竹,離情映明月,癡迷紅塵相思苦……」不知哪家店裡放了歌。輕輕悠悠的歌聲,跟當下這紛紛攘攘的局面很是不符。園園忍不住「噗嗤」笑了出來,拖著箱子繼續走。

  而就在那一刻,白色車裡的男子也從後視鏡中看到了園園的背影。他略一愣怔,眉間稍稍蹙了蹙,彷彿岫嵐微動。

  「嘟嘟!」前方的車子已經開出很遠,他才在後面車子的喇叭聲裡踩下了油門。

  園園到了路口,看到對面就是肯德基了,正要邁開腳步準備穿過去,旁邊人群裡突然有隻手伸過來抓住了她的手臂。園園嚇了一跳,轉頭看到人,嚇得更不清了,眼前的人正是她最不願見的人——勝華叔叔的獨子,程白。

  程白比她年長兩歲,五官分明,清俊挺拔。園園還記得自己剛到城裡上初中,寄住在他家時,在作文中那樣形容過他——小白哥哥就像一幅水墨山水,尤其他站在人群裡,彷彿是一溜兒地攤貨中夾了一件國寶。

  只怪當時年少,見的世面少,才會被表象給欺騙了啊。

  「讀了四年大學,連交通燈都不會看了嗎?」程白的聲音不大,卻如武俠書裡高手的傳音術一般,凝成一股線,直直地衝擊著程園園的耳膜。

  在他說完這話的時候,路對面的紅燈才跳到了綠燈。這時候,程白才鬆開了手,改而接過園園拉著的行李箱。當他還要拿她掛在脖子上的小皮包時,園園終於回過神來了,條件反射般退開一步,同時脫口而出:「不用了。」看著程白的手懸在空中,她赧然地火速拿下小包拎在手裡。

  程白看了她一眼,沒有說什麼,而那一剎那,園園卻覺得,他眉間那種「煞氣」更濃了,好在他很快向馬路對面走去,園園低著頭瞪著程白的腳後跟跟著他穿馬路,心裡不停地碎碎念:「這次又要借住在你家一段時間,我也不想的呀!還有,之前我媽媽明明在電話裡說你已經去H大附屬醫院實習了,那醫院不是每天都人滿為患的嘛,怎麼還有空來接我這種芝麻綠豆的小人物……」

  園園想起昨天,畢業典禮剛結束,就接到媽媽的電話,得知奶奶突發腦溢血到市裡來住院了,她這才火急火燎地買了火車票趕回來。幸好她寢室裡的大部分東西上半年都已經陸續搬回家。

  兩人一前一後過了馬路。等到園園見到程勝華,後者還是一如既往地待她親切和藹,彷彿他們真的是一家人。園園心道:即使勝華叔叔說過,她爸爸跟他一起當兵時對他有過救命之恩,所以他把她當親生女兒。可她到底不是的。

  三個人上車後,程勝華跟園園說著話,程白坐在副駕駛座上始終沒有參與話題,一直在玩手機,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園園也真是搞不懂他今天是來幹嘛的。她努力不去看他,但自己跟他那些年的「點點滴滴」卻如泉湧一般冒上心頭……這人,是真的不喜歡她的,還總是拿冷臉嚇唬她。而她因媽媽一直囑咐她寄住在別人家裡要乖,要聽話,所以他對她態度再差,她也不敢告訴家長,都只能自己默默消化。

  園園憶往昔,無限惆悵,不禁喃喃道:「那可真是一段消化不良的歲月啊。」「消化不良」下意識地加重了音量。

  前面程勝華「嗯?」了聲:「園園說什麼?」

  「沒、沒什麼。」

  終於到了程家。程白先行下車,將後備箱的行李拎進了屋。園園跟程勝華進去的時候,就看到她媽媽戴淑芬站在客廳裡。程家的客廳很大,裝修風格倒是簡約,也沒有太多的色彩,牆面是白色和棕色的配搭,傢俱也多屬於原木或皮具。

  戴淑芬跟程勝華連連道謝:「又麻煩你了,大哥。」

  「弟妹,你就別再跟我客氣了,都是一家人。」

  園園上去叫了聲媽,然後說:「我先去房間整下行李。」

  熟門熟路地上樓,來到闊別了四年的房間前站定,她的行李箱就靠在房門口,而隔壁的房間門虛掩著,透過窄窄的門縫,只能看到一點衣櫥,看不到程白,但她卻知道他就在裡面……她刻意放輕了腳下的步子,打開自己的房門,將行李箱拖了進去,然後小心翼翼地關上了門。

  二十平方米左右的房間,簡單溫馨的裝修,放著床、衣櫃、書桌,還有一張米色的單人小沙發,小陽台上有幾盆弔蘭,可能因為天氣熱,又沒人打理,葉子有些蔫蔫的。一切都是她當初走時的模樣,雖然大學這四年,每年寒暑假都會隨媽媽過來跟勝華叔叔打聲招呼,但這間房間,她卻確確實實是四年都沒有進來過了。

  園園倒到床上,咕噥道:「回到這裡,惹不起,又躲不了,唉。我一定要努力工作賺錢,給媽媽減輕壓力,有了錢就不會再給勝華叔叔添麻煩了。至於程白……」這時,有人有節奏地響了三下門,園園霍然轉身面朝大門,「誰?」

  「我。」帶著點低沉味道的年輕嗓音,是程白。

  園園一時間有些倉皇:「什麼事?」

  結果對方直接開門進來了,園園大驚失色地坐起身:「你,你要幹嘛?」

  只見他將手上的一盒藥扔到了床上。園園一看,XX健胃消食片。

  看著扔下東西就走的人,園園無語,如果自己告訴他,我要消的是你,不知他會扔什麼給她?

  之後的晚餐,程勝華關照家裡的傭人朱阿姨做了六菜一湯。在飯桌上,程勝華又寬慰滿臉憂愁的戴淑芬:「弟妹,伯母住院期間,你就放心在這裡住下。我每天去公司,順路就給你帶到醫院去。那邊有護工在,你也不必太操心。」

  「謝謝你了,大哥。」

  園園看了一眼媽媽,感覺她雖不至於尷尬,但也略有些侷促。她心裡明白,媽媽一直是個不願勞煩別人的人。這次,如果不是奶奶不得不到市裡的大醫院來治療,而他們家在城裡舉目無親,經濟情況又捉襟見肘,她是絕對不會同意住到勝華叔叔家的。一如當年,母親同意勝華叔叔接她到市裡讀中學一樣……

  園園想著想著,一不留神喉嚨口就卡到了一根大魚刺。

  「你這孩子,吃魚就不能小心點?趕緊吞口飯試試。」戴淑芬焦急道。

  園園剛要動筷子,就被程白起身抓住了手腕:「吞飯不可取,一不小心可能會刺穿食道。」

  園園一聽,嚇得臉都白了。

  程勝華擔心道:「要不要去醫院拿?」

  在廚房收拾的朱阿姨聽到孩子被魚刺刺到了,趕忙倒了一小碗醋出來,戴淑芬接過,遞給園園說:「先把這醋喝下去看看。」

  程白剛要說什麼,園園已經拿過戴淑芬手裡的碗,硬著頭皮吞了一大口嗆鼻的醋。然後,園園要哭了,刺還在。

  程勝華起身說:「還是帶她去醫院吧,我去車庫先把車開出來,弟妹你去拿下醫保卡就帶著園園出來。」

  園園反射性地搖頭,但程勝華已經走了。當園園看到媽媽也走開了的時候,她無助了,讓她無助的源頭,魚刺跟程白各佔一半。

  程白走到她身邊,園園是坐著的,所以她微微戒備地仰視著他。當程白有些涼的手指輕輕扣住她的下顎時,園園瑟縮了下想撇開頭。

  「不想去醫院,就讓我看看。」

  園園確實不想勞師動眾地去醫院,可是……

  程白抬起她的下巴:「張嘴。」

  園園張大了嘴。

  程白瞇著眼道:「能看見刺,你忍著點。」他說著拿起一雙銀筷子伸入她嘴內,園園馬上閉上了眼睛。此刻的程白近在咫尺,他身上的味道,清清甜甜的,像雨後的梔子花香。園園想到了自己老家古鎮上的老房子。她爸爸當年在院子裡種了一方小葉梔子,每當春末夏初,朵朵小白花開出來,花香四溢,雨水一打,更是沁人心脾。突然的一陣刺痛讓園園眉頭緊鎖,然後她就感覺到程白鬆了手。

  「好了。」

  園園睜開眼,就看到他把筷子放回了自己的碗邊……是他的筷子?虧他還是醫學碩士,高材生呢,衛生懂不懂?園園心裡一陣彆扭,立即起身跑去了玄關處的衛生間。

  程白轉身,看到了拿著包愣在樓梯邊的戴淑芬。他頓了一秒,便若無其事地對戴淑芬說:「她沒事了。我去叫我爸回來。」

  戴淑芬一聽,點了點頭說:「好。」

  晚上,程園園窩在房裡的布藝小沙發裡玩手機。陽台上的門敞開著,晚風吹進來,帶來絲絲涼爽。

  之前園園在微信朋友圈裡發了條自己被魚刺折磨了的消息,結果短短十分鐘裡就獲得了一大片的「贊」。

  唉,這年頭果然不能跟人分享自己的不愉快啊,因為那只會讓別人愉快,自己更不愉快而已。

  園園回想起給她挑刺的程白,又是一陣迴腸九轉:「以後再也不碰魚了。」

  這時樓下傳來一聲貓叫,程白家養貓了?園園好奇地跑到陽台上張望,試探性地說:「魚,魚……」

  結果,那不知躲在哪一處草叢裡的貓又「喵嗚」了一聲。這下園園樂了,饒有趣味地還想開口說「魚」時,眼角瞟到旁邊的陽台上有道眼熟的人影立在那裡,當即就傻眼了,一急之下還差點咬到了舌頭:「你,你還沒睡啊?」

  程白清清淡淡回了一句:「月色撩人,歲月靜好,你還沒丟人現眼,我怎捨得去睡。」

  園園心說,看吧,看吧,我就知道,之前的那些「幫忙」都是虛情假意裝模作樣做出來的吧?「體貼」一詞真的不適合程白。程白這人,在外面人看來,他客氣有禮,但在園園看來,則完全是十足的冷酷無情之人,說話還毒得要死。看著那道轉身回房的背影,園園心裡極其複雜地想:那你見不到我的那些日子裡,你不得天天睡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