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格達196930)
——今天,巴格達的燈光沒有我昨天剛到時明亮。
難道連光,也萎靡不振了?
——小點聲。這裡每一顆星星都在算計著謀害它的鄰居。
——小點聲?你想讓我跟死神那樣說話嗎?
政治有其龐大的市場,令所有別的市場艷羨。
聲音從「絕對」的劇院裡傳出,
牆壁,連牆壁也在打著哈欠。
那次會議:
每一個人都在互相爭鬥,為了爭當掌權者最善言的鸚鵡。
整個巴格達都是煙霧,
然而,火焰在哪裡?
我第一次明白了:
底格里斯河31的左岸
是眈視其右岸的狼,
右岸則是眈視左岸的狼。
底格里斯的河水,幾乎也在逃離它的兩岸。
這裡,生命把時間浪費在打聽死神的行蹤上。
為什麼,巴格達的太陽每天升起時,
都要懷抱一個盲眼的兒童?
在巴格達,精靈,只有精靈,是飢餓者,乞討者,失業者,被囚禁者……
我能肯定:在這裡,統治者的心思都用於編撰捕獵和馴服人類的百科全書。
我聽見了什麼?
是古宅的牆壁在竊語「只有回憶將我守護」嗎?
你以為我在幻想?
此刻,我想說:
巴格達,一半是森林,一半是沙漠。
我想問你,朋友,悄悄地問你:
——1258年的巴格達32和1969年的巴格達有何區別?
——前者被韃靼人毀滅,後者正在被它自己的子孫毀滅。
咖啡館,水煙猶如成串的葡萄,從只生長在幻想之地的樹枝垂下。
一個老人以兒童一般的肺呼吸著。另一個老人在歎息,支吾,似乎無法形容在他肺腑間熾燃的火焰,也不知如何驅走始祖亞當留給他的苦難。
從咖啡館裡飄出一縷黑煙——這是倚靠著煙槍的人們的氣息嗎?這是期待著另一個屋頂的夢想嗎?這是另一個國度嗎?
隨著黑煙升騰的,是歎息和低語,如同現實和記憶間的浮橋一般:既不清晰,也不朦朧。揣測的翅膀,在字母的網裡撲騰。
在每一個「是」後面,隱藏著「不」。
在每一個「不」後面,隱藏著一塊不知如何熄滅的火炭。
在這咖啡館的表皮下面,湧動著拒絕的汪洋。
為什麼巴格達只有一條道路,
而道路多得數不勝數?
大腦,似乎只是套在脖子上的繩索。
——巴格達是天堂!
——人,而不是地方,才是天堂。
鳥兒是樹木的傷口。
那朵玫瑰,曾是日出和日落之間的一縷芳香,
現在卻成了低垂的頸項,
破碎的眼睫,
沒有閃電,只有無雨的雲。
靠在旅館的床頭,
我聽到朦朧的鐘聲傳來
猶如從將要枯萎的椰棗樹上垂下。
午夜十二點。
夜晚在底格里斯河面前不眠,
我似乎聽見河水在咳嗽,河岸在哭泣。
夜啊,請提防我的黑暗。
你們啊,沉睡的幼發拉底河畔的城市,晚安!
在世事的托盤上,我擲出猶疑的骰子,我等待著,注視著,我發現世事有它們必勝的骰子。
我該做什麼?我投降嗎?我依然拋出問題,任由它像岩石一樣滾回我身旁,將我壓倒?
你呀,我的大腦,告訴我,你那裡不知平息的颶風,自何處刮來?
詩歌的雙唇印在巴格達的乳房上……
我離開了巴格達。我在幻想:城市有時會把變革的夢想抓起,把它悄悄地置於內宮,彷彿那是秘密的情人。
我想起:我在巴格達見到從未在別處見過的景象——詞語端坐在筵席之上,吞嚥著一切:肉類,膏脂,骨頭,出生的人們,死去的人們,以及尚未降生的人們。
我還見到:語言如何變成野獸的大軍。
在1969年的這一刻,當我注視著「伊拉克的領袖們」,我仍然難以分辨:他們是人?是鬼?抑或神靈?
或許正因為如此,在巴格達,我儘管身處陽光的懷抱,卻必定要感受寒冷。
但是,但是——
詩歌啊,請把你的雙唇印在巴格達的乳房上。
(貝魯特,19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