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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是詩歌精神?

——阿多尼斯詩選中譯本序

楊煉

什麼是詩歌精神?當我想到這個句子,自己都啞然失笑。在號稱後現代的今天,誰敢這樣提問呢?對於習慣肢解詩歌器官的學者,這個問題太籠統了。對於熱衷以小圈子劃分地盤的詩人團伙,這個問題太寬泛了。簡單地說,它太「大」了,大得容不下流行的詩歌分類學。這個問題,不是要在一首詩裡翻讀出一段時間、一種觀念、一個流派。恰恰相反,它之提出,正在於真正的詩人對任何分類法發自內心的不信任。或許,發明「詩」——「寺中之言」——這個漢字的人,也已一舉造就了我們的命運:像一名巫師,從混沌中發掘萬物的關聯,又在關聯中醒悟真諦。我們知道,確實存在某種貫穿了所有詩歌的東西。每當我們調動生命的全部能量,聚焦於一個句子,就通過寫,在貼近它、確認它。我們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也將整個融入它。這是為什麼我寫得越多、越久,離所謂「當代」越遙遠,卻感到屈原、杜甫日益親近;同時,也對是否「中國」愈不在意,因為詩歌比國界、語種深遠得多,它的精神血緣,毫無障礙地流注於不同語言之間,構成一個只有詩人能被允許進入的國度。和《離騷》的縱橫神話、歷史、現實、自我比,和《神曲》的穿透地獄、淨界、天堂比,「詩歌精神」一詞太大了嗎?或相反,遠遠不夠?對那個潛藏於詩人心底、不停向地平線驅逐我們、同時保持著最高沉默的「剝離了神靈的神秘主義」(阿多尼斯語),我仍在像老子一樣「強名之」。這個寒冷的冬日下午,我在倫敦寓所近旁的公園散步,心中沉吟著電話裡那個聲音:阿多尼斯請我為他的中譯詩選寫一篇序言。

詩人相遇,總是既偶然又必然。我之認可阿多尼斯是一位朋友,絕非因為他被稱為當代阿拉伯語詩歌的代表人物。基於中文的經驗,我們已經很瞭解,所謂「代表」能誤會得多遠。和阿多尼斯交往,一言以蔽之,有種精神上的全面滿足。兩個詩人,跨越地域、年齡、語言、文化,那思想上的充分契合,唯一用得上的形容詞是:美。不僅僅是巧合吧,「阿多尼斯」在希臘神話裡,恰恰是令維納斯神魂顛倒的美少年。我和阿多尼斯的第一次見面,是在2003年8月首屆約旦國際詩歌節上。誰能拒絕這樣的誘惑呢?在「9·11」之後,到死海邊那個火藥庫一樣的地點,探訪世界上最古老卻也最陌生的文化傳統之一,讓抽緊的神經因為神秘而加倍興奮!事實也不讓人失望:死海上的載沉載浮,「摩西谷」講述的《聖經》故事,古羅馬大理石的廢墟,阿拉伯市場的五光十色,沙漠明月下激情迸濺的貝都因民歌……可惜,這類異國情調,對於背後站著中文背景的我,有趣但是不夠。我並非僅僅到此旅遊而來,正像我不希望外國詩人只把對我作品的理解,停留在文化觀光層次上一樣。再借用屈原,我想接觸當代阿拉伯詩歌的「內美」。特別是,在中東糾纏成死結的現實處境下,一位阿拉伯詩人怎樣做到精神上充分獨立同時藝術上自覺保持豐富?就是說,拒絕被無論什麼原因簡單化。這與其說在問別人,不如說乾脆就在問我自己。這問題壓根就是「中國的」,沒有那些中文語境中痛苦的記憶,我也不必尋找它山之石。更進一步,這問題不僅是文學的,更是思想的。它不容忍取巧和迴避,而直接檢測一位詩人的精神質地。你如果沒深思在先,對不起,就沒法掩飾頭腦中那片觸目的空白!懷著這個隱秘的願望,我在約旦見到了阿多尼斯。我至今記得,在安曼侯賽因國王中心的詩歌節開幕式上,老詩人端坐於一張阿拉伯地毯(是飛毯嗎?),吟誦之聲低昂蒼涼,緩緩流出。周圍上千聽眾屏息凝神。那張音樂的飛毯,托起所有人,包括我這個此前和阿拉伯文無緣的中國「鬼佬」,上升,平移,逾越黃沙碧海。後來,我瞭解到,阿多尼斯那一晚朗誦的是一首關於紐約的長詩。

我和阿多尼斯在約旦做的對話《詩歌將拯救我們》1,堪稱當代漢語詩人和當代阿拉伯詩人的首次思想相遇。我說「詩人」,而沒說「詩歌」,是因為對我來說,那篇對話不期而然凸顯出的,與其說是詩歌狀況,不如說是兩個相距遙遠的文化中,獨立思想者相似得令人瞠目的處境:我們和自己語言、文化的緊張關係,我們被外部世界簡單化的遭遇,更重要的是,我們選擇的極為相似的應對立場。這裡的「首次」,指的是我們終於擺脫歐美媒體的轉手,而第一次由兩個詩人面對面、心對心地直接交流,在貌似輕鬆頑皮的語調中,帶出心裡深厚的沉積。我無意在此複述整篇對話,但只要稍事梳理話題的線索,讀者就不難感到這短短幾千字的份量。我們的對話從語言之思開始,阿拉伯語對事物觀察的方式,翻譯成中文簡直就是「意象」和「比興」。語言不直接談論現實是因為其實沒有「現實」,因此,語言本身即全部隱喻。中文和阿拉伯文的獨特性,帶來各自文化轉型中的複雜性,但這複雜常常被外部世界簡單化為擁護或打倒,取消詩歌內在的豐富,迫使它淪為宣傳。這是另一種詩歌的商品化。真正的詩人必須對此充滿警覺,同時,對自己的文化保持自覺,包括通過明晰的批判去更新它。具體地說,既不借流行的政治口號販賣自己,又堅持自己對現實的明確態度。各種權力體制同樣在假文化之名扼殺獨立思維,而反抗這種扼殺,使詩與人本質合一。和阿拉伯環境相比,中國詩人面對現實的內心抉擇就輕鬆太多了,但請想像,一個詩人要有多大勇氣,才敢對擁有億萬追隨者的宗教神本主義的思想控制說「不」,那聲音和黑暗的無邊無際相比多麼微弱!這樣的詩人必定是流亡者,但他的「流亡」一詞,被賦予了主動的、積極的含義,那其實是創造性的自我本來的精神定義。也因此,「孤獨」成了「獨立」的同義詞。「距離」提供了反思自己母語和文化的能力。生存挑戰的急迫,反證出詩歌對存在的意義。它決不只是裝飾品,它是每個詩人最後的安身立命之所,而且,仍是我們古老文化的鮮活的能源。歸結到底,人性之美蘊含了詩歌之美。這美麗不依賴外在時間。詩歌本身就是時間。它終將安頓我們,儘管歷盡劫難。

那麼,什麼是詩歌精神?答案是否已隱含在這裡了?那就是:以「詩歌」一詞命名的、持續激活詩人的精神。阿多尼斯在《談詩歌》中開宗明義:「我的作品力求超越細節抵達整體,同時揭示有形與無形的事物。」這時,他其實是在要求,我們應該從他的詩作裡,讀出無數本互相關聯在一起的書。語言學的,文學的,文化的,歷史的,現實的,政治的,天文地理的,甚至愛情和色情的。一句話:整個生活。這種視野,讓我直接想到屈原的《天問》:「曰邃古之初,誰傳道之?」一句話已把質疑定在了創世紀的起點,而一個「曰」字,又圈定了人在語言中的先天局限。我也想起初次讀到葉芝《幻象》時的震撼,它讓我懂得:得有一個多麼深邃宏富的精神宇宙,才支撐得起一首詩的寥寥數語!說到底,詩歌就是思想。雖然,那不等於邏輯化的枯燥陳述。我在別處說過,誰要做一個當代中國藝術家,她/他必須是一個大思想家,小一點兒都不行。因為我們的歷史資源太豐富、文化困境太深刻、現實衝突太激烈,對自我的提問太幽暗曲折,僅僅一個漢字的迷宮就滿佈陷阱,要想「自覺」,談何容易!我還沒讀過阿多尼斯的四大卷哲學與文化巨著《穩定與變化》,但,他的主題直逼核心:阿拉伯世界的時間觀如何以巨石般的穩定,壓倒了變化的可能。這簡直就在對中國詩人說話:文革後,我們睜開眼睛時,與其說看見了「時間的痛苦」,毋寧說根本就是「沒有時間的痛苦」。所謂怪圈,究竟有沒有「圈」?或乾脆原地未動?那麼,看起來燈紅酒綠的現在呢?這個「有形」背後是何種「無形」?一本本書深處潛藏的「原版」是什麼?歷史活著、疼痛、困惑、終至肯定,真正的文學,哪有不「宏大」的敘事?

一個問題中的問題:我們還有向自己提問的能力嗎?沒辦法,詩歌精神就是把每首詩變成《天問》,變成史詩。命定如此,否則什麼都不是。

阿多尼斯對我說:「我最重要的作品是長詩。」這又心有靈犀了。長,不是為長而長,那是詩意深度對形式的選擇。長詩之美,正在他強調的「整體」。猶如群山中有流雲、有瀑布、有密林,你能貼近去欣賞每片葉子的美,但沒有一個局部能代替整體。長詩要求詩人擁有如下能力:完整地把握經驗,提取哲學意識,建構語言空間,最終一切統合於音樂想像力。用阿多尼斯的話:「它的各個層面都是開放的。」就是說,它必是一種語言的觀念藝術,且讓每個細部充滿實驗性。一次,我開玩笑說:我們得小心區別「玩意兒」和「鎮國之寶」。一位當代阿拉伯或中國的詩人,絕不應僅僅滿足當一位首飾匠,靠裝配幾個漂亮句子取樂。詩歌是有「第一義」的,那就是修煉出純正靈魂的人,香草美人(阿多尼斯?)之人。聽其言,閱其文,如聆仙樂,汩汩灌來。此中精彩,豈是膚淺的雕琢能夠勝任的?我們該寫值得一寫的詩,「配得上」這動盪時代的詩。在我和阿多尼斯之間,哪有「文化的衝突」?離開了冷戰的或阿拉伯——西方式的群體對抗模式,我們把公約數定在「個人的美學反抗」上,這被分享的詩意,蕩漾在比語言更深的地方。各種各樣的全球化之間,至少這種全球化是我嚮往的:詩歌精神的全球化。當一位美國詩人和一位伊拉克詩人一起朗誦,你會發現:他們的作品多麼像。同理,讓阿多尼斯和我最愉快的,莫過於能從對方的字裡行間讀出「我自己」:不安,震盪,追尋,超越。永遠出發,卻永無抵達。一次次瀕臨「從岸邊眺望自己出海之處」2,把所有旅行都納入一個內在的旅程,去書寫一生那部長詩。

詩歌精神的語法,貫穿在這部大書之內,通透璀璨。它,是我們唯一的母語。

倫敦,2009年1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