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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容易把人拋蔣捷

蔣捷,號竹山,生於南宋末年,約1245年,其先祖據傳是陽羨(今江蘇宜興)巨族,鹹淳十年(1274)中了進士。家世好,才學高,又進士及第,實在年輕有為。錦繡前程光芒四射,未來寫滿了幸福的樣子。一切,似乎都在意料之中。

但一切都不能自主,尤其是苦難。

1276年,元軍攻佔了南宋都城杭州,五歲的恭帝被俘。陸秀夫、文天祥、張世傑等人擁立剛滿七歲的趙是為端帝,繼續南逃。顛沛流離的逃難生涯,令小皇帝驚懼難安,結果不慎落水,雖被救起,但由此落下病患,不久便病逝了。1278年,年僅六歲的趙昺即位,是為幼主。緊接著,文天祥被俘,張世傑戰敗沉船,南宋已無力對抗。1279年,崖山海戰失敗,陸秀夫有志報國,無力回天,身背幼主跳海而死,南宋隨之滅亡。歷史的大手就這樣不由分說地將趙宋王朝推進了墳墓。

隨之陪葬的,不僅有三百年的繁華,還有無數鮮活生命的平凡人生。蔣捷,正是其中之一。

本來華麗麗的人生就這樣被斷送了,國破家亡,剛剛步入官宦生涯的蔣捷,頓時從「天之驕子」變身為「天涯倦客」。由於拒不出仕,他只好過起隱居的生活,漂泊無依的感情從此蕩漾在他的作品中。

一片春愁待酒澆。江上舟搖,樓上簾招。秋娘渡與泰娘橋,風又飄飄,雨又蕭蕭。
何日歸家洗客袍?銀字笙調,心字香燒。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一剪梅·舟過吳江》

顛簸的生活,離亂的情意,風雨中的故國,此刻都蕩漾在江上,瀰漫在春天的愁緒中。船在江上搖,滿懷的春愁無從傾訴,但見岸上,酒樓簾幕隨風搖擺,彷彿招攬賓客。自己的心裡也升起借酒消愁的念頭。「秋娘渡與泰娘橋」,一路美景都入不得眼,只覺得風蕭蕭而過,雨飄飄而來,風雨入心,寒氣入骨。

宋亡之後,蔣捷隱居在姑蘇一帶,風雨漂泊,無所依傍。此番船過吳江,春和景明,但在蔣捷看來,自己的人生真如這飄搖在江上的小舟般游移不定,前路茫茫。所以,即便春色明艷動人,還是透出詞作者滿滿的憂愁。

什麼時候才能結束羈旅生涯,回到家裡去洗淨這身流浪四方的「客袍」呢?調著帶銀字的笙,燒著帶心字的香,跟家人團圓,與朋友重逢。流光最是無情,時間過得飛快,輕易便將人「拋棄」。櫻桃紅了,芭蕉綠了,春復又夏,自然界的變化總是簡簡單單,對普通人來說,卻無法再追回青春。最後這三句,既有「天涯倦客」獨特的惆悵,也有「年華易逝,時光不再」所帶來的永恆的感傷,加上押韻工整,節奏感強,所以一直是傳唱千古的佳句。蔣捷更因此得了「櫻桃進士」的雅號。

宋代文人常因作品揚名並得各式綽號,有「山抹微雲秦學士」(秦觀),也有「露花倒影柳屯田」(柳永),有風流才子「張三影」(張先),也有「紅杏尚書」宋祁。這些雅號有的只是玩笑,但某種程度上也能說明他們的風雅。不過,輪到蔣捷這裡,「櫻桃進士」已是亡國破落的流浪兒,再不是醉酒歡樂後的談資,或詩文唱和時的詼諧逗趣。可見,大歷史離小人物雖遠,但依然會在每個人身上留下烙印。

蔣捷在宋亡後寫了很多抒情的詞,看似清新明快,實則感情深婉含蓄,總是略帶惆悵。

白鷗問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時,何事鎖眉頭?風拍小簾燈暈舞,對閒影,冷清清,憶舊遊。
舊遊舊遊今在否?花外樓,柳下舟。夢也夢也,夢不到,寒水空流。漠漠黃雲,濕透木棉裘。都道無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梅花引·荊溪阻雪》

荊溪是蔣捷的家鄉,外出或歸家,常常要經過這裡。此番遇雪,行程受阻,蔣捷有感而發,寫下這首詞。上片起筆,他便給自己的經歷插上了想像的翅膀。白鷗看到我泊船岸邊,忍不住問我:是因為下雪,你不得已留下來,還是你主動選擇,願意留下來的?如果是你自己想留下來的話,又是所為何事緊鎖眉頭呢?

開篇不寫行程受阻的懊惱,不寫雪大路滑的艱難,而寫白鷗與自己的對話,看似閒筆,卻反襯出行者的寂寞和孤獨。夜風襲來,將船艙的簾布吹開,艙內燈火晃動,只有我孤單的影子隨著燭光搖擺。冷冷清清的氣氛裡,忽然想起從前和朋友遊玩的情景。

下片直接由「舊遊」的主題轉入,不禁追問,曾經一起遊玩的朋友,現在都在哪裡呢?當年結伴出遊,春花爛漫,禁不住在樓台間逗留;綠柳依依,忍不住泛舟遊湖。現在想起來真是夢一樣的場景。哪怕做夢迴味一次也是好的,可惜夢也夢不到。唯有眼前寒水依舊空流。漫天飛雪打濕了棉衣,我卻依然出神地站在雪中。都說沒有人像我這樣憂愁,但是今夜雪中的梅花,似乎與我一樣憂愁。

這首《梅花引·荊溪阻雪》語言輕巧,意境清幽,既有對往事的明媚回憶,也有對當下深沉的愁緒。上片以問答式開端,下片以自問自答式領起,以如今孤獨寂寞的「泊孤舟」對應當年歡聲笑語的「柳下舟」,在心留與身留的交織中,情景融合,真實自然。

蔣捷與周密、王沂孫、張炎並稱為「宋末四大家」,其作品風格獨特,語言樸實,節奏感強,讀來朗朗上口,所以流傳更廣,影響更大。而且,他能將日常近似口語的文字編排得錯落有致,起伏有序。「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一剪梅·舟過吳江》),「花外樓,柳下舟」(《梅花引·荊溪阻雪》),「豆雨聲來,中間夾帶風聲」(《聲聲慢·秋聲》),這些詞句像平常語,似家常話,彷彿與老朋友聊天般,就將往事、心事、去國舊事,都蓬蓬勃勃地寫出來,讓人唏噓感歎之餘,又能嚼出點永恆的味道。再如這首: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虞美人·聽雨》

雖然很多詞人都有描寫「雨」的作品,但無疑,蔣捷的《虞美人·聽雨》是同類作品中流傳最廣,最耐人尋味的。這首詞共寫了人生三個階段「聽雨」時的故事和感受。少年時,他是世家子弟,燈紅酒綠,醉生夢死,消遣和娛樂是生活的主旋律。壯年時,南宋滅亡,他是流浪四方的遊子,是兵荒馬亂的難民,是滿腔悲憤的前朝進士,是失群獨飛的天邊孤雁。及至老年,他在僧廬下聽雨,鬚髮斑白,是看透塵世悲歡離合的慈悲老者,是飽經滄桑後漸漸頓悟的安靜靈魂。階前小雨,點點滴滴,直到天明。這是蔣捷對自己人生經歷的深情回顧,也是他在顛沛流離的生活中沉澱出的人生智慧的結晶。

當然,這首詞的魅力不止於此,其更深的內涵在於,它講述的不僅僅是蔣捷一個人的故事,更是很多人都曾經歷過的類似體驗。少年天真貪玩,無憂無慮。中年求生艱難,胸中多有不平氣。老年時,想到很多人生風浪不過轉瞬即逝,無須在乎,不必多言,自然能於淒涼時生寧靜,於寂寞處生驚喜。從「櫻桃進士」到白髮老翁,說到底,欣賞人生風景才是最重要的事。

這是《虞美人·聽雨》留下的思考,也是「竹山先生」蔣捷,為後人留在綿延雨聲裡的關懷與守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