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花千樹:宋詞是一朵情花 > 奇絕冠平生蘇軾 >

奇絕冠平生蘇軾

蘇軾的人生是一部坎坷的悲劇。

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蘇軾與弟弟蘇轍同中進士,一時間,兄弟倆名揚天下。主考官是文壇領袖歐陽修,策論的題目是《刑賞忠厚之至論》。彼時的歐陽修正致力於詩文革新運動,蘇軾瀟灑的文風令歐陽修眼前一亮。但歐陽修誤以為如此好的文章恐怕是自己弟子曾鞏所作,為避嫌,他將蘇軾評了個第二名。甫一出場,雖光芒萬丈,卻無端背了個「黑鍋」。天意弄人,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仁宗時期,北宋雖然歌舞昇平,但軍事、經濟上的問題開始日益呈現。蘇軾在考中進士前後,寫了很多策論,關注的都是國家、政治、改革等宏大話題。他提出應該「滌蕩振刷而卓然有所立」,頗具「變法」的精神,希望能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為國家效力。

那一年,蘇軾只有二十一歲。那是柳永、晏幾道、蔣捷等文藝青年鍾情於燈紅酒綠,縱情於秦樓楚館的年齡;蘇軾卻已然心懷家國,情系天下。當時既有文壇領袖歐陽修的提攜和激賞,又有自身的滿腹經綸和沖天志氣,如果從那時起就開始做官,蘇軾定能成就一番事業,他的人生可能也會迥然不同。遺憾的是,蘇軾剛中了進士不久,母親就逝世了。

古人講究父母之喪要守孝三年,於是蘇軾回到了四川眉山老家。三年後回到汴京,沒過多久,仁宗就死了,英宗繼位。

好在宋英宗也非常想重用蘇軾,想調他入翰林院做自己的秘書。當時的宰相韓琦覺得蘇軾太年輕,沒經過什麼磨煉,應該從基層幹部做起,慢慢樹立自己的威信。從長遠看,宰相的考慮確乎更周全些,蘇軾遂從卑微的小官開始做起。不幸的是,沒過幾年,蘇軾還沒等到一展才華的機會,父親蘇洵又死了。

蘇軾仍然要返鄉守喪。又是三年後,蘇軾再回汴京。此時,英宗駕崩,神宗已即位,王安石已經開始變法。當年蘇軾深思熟慮的「革新」事業,現在已經有人在做了。無論怎麼追趕,好運似乎總比蘇軾快半拍。

回京途中,蘇軾和蘇轍看到了「新法」推行過程中的弊端和引起的騷亂,心中很是憂慮。回京之後,先是蘇轍因議論新法忤逆了王安石的意思,遭到貶官。第二年,蘇軾又上書神宗議論變法,結果得罪了「新黨」的人,所以腳跟還沒站穩,就被發到杭州做通判。

先是杭州通判,三年後改知密州。在密州的幾年裡,蘇軾的豪放詞風初具規模。

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
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江城子·密州出獵》

熙寧八年(1075)冬,蘇軾在密州任知州,出獵的壯觀景象震動了蘇軾的內心。他借助歷史典故,描畫了一番抗擊侵略的壯志,抒發了滿腔殺敵報國的雄心,當然,也委婉地表達了渴望得到重用的願望。這首《江城子·密州出獵》屬於蘇軾早期的豪放之作,其形式和內容已基本奠定了豪放詞的雛形。

之前的詞人,無論是柳永周邦彥,還是晏殊歐陽修,宋詞在他們手裡的作用主要是「玩賞」。其中大部分作品都是寫給歌妓的,偶爾流露出對人生的感慨、境遇的感懷,幾乎都跳不出「春女思,秋士悲」的窠臼。輪到蘇軾寫宋詞,一切套路都不能拘囿住他自由的心靈。他將自己的理想,懷古的感發,化成對現實的追問,對未來的期待。時光匆匆不等人,自中進士後,仕途波折不斷,三年又三年,此時的蘇軾已年屆不惑。但蘇軾鬥志依然很高,「鬢微霜,又何妨」,只要皇帝一聲令下,「我」還是會拼盡全力將雕弓拉得像滿月一樣,瞄準西北,射向西夏。

蘇軾射出來的壯志與豪情,雖然沒能抵達西夏,卻如一支利箭般劃開了宋詞華麗的大幕,拓寬了宋詞寫作的領域,展現了「詞言情」之外的可能——詞可以言情,也可以言志。後世豪放詞能在文學史大放異彩,成為宋詞的重要流派,蘇軾對此功不可沒。但彼時的蘇軾,對未來的一切渾然不覺,正在知州的位置上勤勤懇懇地做事。

在知密州的第二年,蘇軾命人修葺城北舊台,弟弟蘇轍為此台題名「超然」。1076年暮春,蘇軾登上超然台,滿眼春色,觸動了心底濃烈的思鄉情,於是寫下這首《望江南·超然台作》:

春未老,風細柳斜斜。試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煙雨暗千家。
寒食後,酒醒卻咨嗟。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

《望江南·超然台作》

暮春時節,微風細細,柳條隨風起舞,蘇軾站在超然台上,看到護城河內半滿的春水隨春風閃動,滿城的繁花爭相開放,異彩紛呈。遠處,密密斜織的春雨籠罩著千家萬戶。這一切,不由得觸動了蘇軾的思鄉情。蘇軾一生共三次離開家鄉。第一次是與父親蘇洵、弟弟蘇轍一起進京趕考。第二次是為母親守喪三年後回京。第三次是為父親守孝後離家。最後一次離家後就再也沒有回過故鄉。對於漂泊在外的遊子來說,故鄉是比未來還遙遠的地方。寒食過後,酒醒了也只能空慨歎,還是不要在老朋友面前思念故鄉了吧。筆走至此,濃濃的鄉愁已縈繞其間無法散開。

正凝愁時,忽然看見蘇軾瀟灑一笑,寒食禁火後,不如取了「新火」,來烹些「新茶」喝,無論是作詩還是喝酒,都應趁年華尚在好好珍惜啊!上片寫景,下片寫情,全詞幾經起伏輾轉,竟然在結尾處逆轉心境,給人一種幡然醒悟的新鮮感。多少壯志難酬的無奈,多少有家難回的淒涼,就這樣被蘇軾的一壺好茶泡開,氤氳在煙雨迷濛的春天裡,蒸騰出一懷心事,沉澱下幾許惆悵。

蘇軾有理由惆悵,當年在萬眾矚目下以蓋世才華贏得的推崇和讚譽,在四處調任風塵僕僕的征途上已漸漸被遺忘,幾乎可說是中國歷史上最懷才不遇之人。但蘇軾為國為民的初心從未因此改變。除了在杭州任屬官時位卑言輕,政績不多。在他任知州的幾個地方,蘇軾做過不少實事。偶爾,受制於時代和觀念的局限,也會參與到當地習俗裡。

那年,蘇軾已經從密州調到徐州任知州。徐州大旱,蘇軾率眾「求雨」。古人覺得「天旱」是龍王爺不肯降雨,所以要「求雨」。如果下雨了,人們應該感激龍王爺,所以要「謝雨」。徐州下雨後,蘇軾與百姓同去「謝雨」。途中,美麗的農村風光,淳樸的農村習俗,如一幅幅清麗的畫卷,在蘇軾的心裡徐徐展開。他寫了一組《浣溪沙·徐門石潭謝雨道上作五首》。現錄兩首如下:

麻葉層層苘葉光,誰家煮繭一村香。隔籬嬌語絡絲娘。
垂白杖藜抬醉眼,捋青搗軟飢腸。問言豆葉幾時黃?

《浣溪沙》其三

簌簌衣巾落棗花,村南村北響繅車。牛衣古柳賣黃瓜。
酒困路長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門試問野人家。

《浣溪沙》其四

這組詞寫得生動活潑,很有農家樂的氣象。比如《浣溪沙》其三,層層麻葉長勢喜人,不知道誰家正在煮繭,飄得滿村香氣。籬笆外女孩子們的嬉笑聲聽起來清脆婉轉嬌俏動人。轉頭又見到老眼昏花的老人正在捋麥穗準備炒著吃,蘇軾關切地問,不知道豆葉幾時能黃?到時候就有更多吃的東西了吧!尋常的問候裡飽含了深切的同情。

在蘇軾筆下,鄉村是農事繁忙的樂園,雨後的鄉村風光更是清新到讓人流連忘返。而蘇軾也以農家樂事為樂,以農民辛苦為苦,真心與這土地和人民甘苦與共。無論是順境逆境,他都可以與周圍的環境和人坦誠相待,真誠相處。因此,無論遇到怎樣的風浪,何種的艱辛,他都能在其中接納別人,悅納自己。這是蘇軾最大的優點,也是他無盡的財富。

元豐二年(1079),蘇軾調往湖州。同年,蘇軾人生中最驚心動魄的「烏台詩案」爆發了。

蘇軾是一個關心百姓疾苦的好官,從杭州到密州再到徐州,他在各地都有建樹,也很得民心。1079年這一年的春天,蘇軾從徐州被調到湖州,按例要給皇帝寫「謝表」。那個時候不管是陞官還是貶官,都必須寫「謝表」,要感謝皇恩浩蕩。蘇軾就在謝表裡寫,陛下「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小民」。這段話的意思就是:皇帝知道我非常愚鈍不會投機取巧,也不懂追捧新黨與時俱進。但是呢,朝廷也知道我年歲大了,不會胡亂生事,或許做個地方小官,可以牧養一方子民。非要深究的話,字裡行間確有幾分酸酸的牢騷。

但更嚴重的是,排擠蘇軾的新黨人員,摘錄蘇軾《詠檜》詩中的兩句:「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唯有蟄龍知。」據說檜木有一個特點,如果地上的樹枝是直的,那麼地下的根也是直的;如果樹枝盤根錯節,那麼樹根也就盤根錯節。蘇軾這兩句詩的意思就是,我從外面看到檜木如此筆直,就知道根肯定是直的,但誰能相信呢?除非地下有龍,才能知道檜木的根是筆直的。

蘇軾二十幾歲就開始關注國計民生,在其他詞人舞風弄月的時候,他已經開始寫策論做準備,摩拳擦掌打算在政壇一展宏願。但蘇軾的官運實在不好,兩次守喪錯過了最佳出道時機,加上後來受人排擠,所以始終只能游離於政治核心的外圍。以蘇軾的才華,逢這樣的境遇,心裡多少有些不平氣。反對蘇軾的人就說:皇上貴為「真龍天子」,為什麼蘇軾偏偏等著地下有蟄龍才知道他的心事?這是有叛逆之心!就這樣,蘇軾被誣陷下獄,關進了御史台的監獄。

御史台監獄是專門關押國家大臣的地方,御史台的院子裡種了許多筆直的柏樹,經常會招來很多烏鴉築巢,御史台也因此被稱為「柏台」「烏台」。叛逆的罪基本都是死罪,獄卒為了討好台上的人故意欺壓蘇軾,監獄的生活苦不堪言。蘇軾知道自己朝不保夕,他跟蘇轍感情非常好,於是寫信給弟弟:「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一方面,蘇軾覺得自己很快就要跟這個世界永別了。另一方面,蘇轍一再上書請神宗開恩,說自己願意放棄官職,只求能放哥哥出獄。一代文豪,此時命懸一線!

宋代高度發達的文明一直被後世屢屢稱頌,這裡不僅指詩文書畫等方面的藝術造詣,也包含對待知識分子的態度。宋太祖說「不殺士大夫」,所以宋代皇帝一直非常優待讀書人,這也是宋朝文化蓬勃繁榮的重要因素。而且,宋神宗也是個明白事理的皇帝,他說:「詠檜木就是詠檜木,關朕什麼事呢?」再說,「自古以來稱龍的人多著去呢,孔明還自稱臥龍呢,難道他也是皇帝嗎?」皇帝這樣說,旁人便不敢多言。宋神宗免了蘇軾的死罪,把他貶到黃州任職,蘇軾算撿了條命回來。

苦難雖然不是人生必經的長廊,但人類傑出文化的締造者們,又似乎都曾有過與苦難親密接觸的時光。蘇軾也不例外。他九死一生,從牢裡出來後,雖然跌到了生活的低谷,卻意外迎來了創作的高峰。在黃州生活的五年,蘇軾寫了大量的作品,後來傳唱千古的詞作,幾乎都誕生於這段時間。

初到黃州時,蘇軾生活非常貧困。他的朋友幫他要來了一片荒地,蘇軾就在那裡開荒種田。他在詩裡寫道:「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轉荒唐。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可能與死神擦肩而過的人,生命的智慧也會得到昇華。蘇軾雖然自嘲忙了一輩子,老了還要為口糧擔憂,但他沒有自怨自艾,自暴自棄。他用寬廣的胸懷接納生活,用溫厚的態度欣賞生活。長江美味的鮮魚,山間鮮嫩的竹筍,大自然饋贈的美好,從不曾離他遠去。蘇軾就是有這種能力:把生活的苦澀咽進去,吐出芬芳的詩句。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彷彿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臨江仙》

那天夜飲喝到三更天才回來,家裡的門童已經鼾聲如雷,敲了半天門都沒有回應,索性拄著枴杖,靜聽滔滔江水奔流的聲音。在天地寂靜的時刻,廣闊的山水之間,蘇軾想到了自身的遭遇。人在官場總是身不由己,一輩子為了功名利祿苦心鑽研,什麼時候才能放棄這些世俗慾望呢?長風靜夜,真希望自己能駕一葉扁舟,從此泛舟而去,瀟灑度過餘生。

這首詞寫於蘇軾到黃州的第三年。曾經痛苦的經歷已漸漸內化成超然的態度,曠達的胸懷。蘇軾開導自己也勸慰自己,解脫自己也拯救自己。不出幾年的時間,蘇軾真的就在黃州那片廢地裡開墾了一片土地,他把那片土地取名「東坡」,自號「東坡居士」。命運的磨難被他埋在心底,培育出精神的碩果。風雨也好,朗照也罷,他都用同樣的心態來面對。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定風波》

後世很多用以囊括蘇軾人生態度的詞句都來源於這首《定風波》,比如「一蓑煙雨任平生」,再如「也無風雨也無晴」。蘇軾的豪放與率直,瀟灑與超脫,個性與智慧,都在詞中盡情綻放。

在這首詞的前面,蘇軾寫了個小序,說三月七日那天,半路遇到下雨。本來以為不下雨,所以先讓別人拿走了雨具,同行的人情狀狼狽,個個怨聲載道,對雨中行走叫苦不迭。唯有蘇軾並不覺得辛苦,他在雨中感悟到了人生的真諦,瀟灑前行,於是寫下這首詞。

下雨了,但是不必在意那些穿林打葉的雨聲,不如邊吟唱詩歌邊慢慢走。「何妨」二字說得非常輕快和瀟灑,從心態上和行動上都體現了一種從容。我有竹杖芒鞋,走在泥路上,比騎馬還要快呢!不用害怕,一件蓑衣,已經足夠遮風擋雨,而我就在這風雨中走好自己的路。這是蘇軾面對自然界風雨時的想法,也是他面對人生風雨的心態。他遇到過無數的淒風苦雨,在起起落落的旅途中,他憑借這樣的信念沐風櫛雨,一路走來。

料峭春寒中,春風吹來的涼意讓蘇軾有種「酒醒」的感覺。抬頭一看,西邊的天上正掛著暖暖的夕陽。再回首看自己來時的路,覺得無論是風雨還是晴天,都已經無所謂了。而此時,看風雨亦是看人生。

蘇軾前半生銳意進取,以儒家治國平天下的信念為指導安排人生,無奈命途多舛,屢屢失意,甚至險些命喪黃泉。等被貶到黃州後,佛家思想的達觀知命漸漸佔了上風,生已過半,凡事也看開許多,詞風上日趨豪邁、瀟灑。而所謂「豪放詞」不僅是這種關於人生氣度的大事情,就是寫美女的詞,蘇軾用字煉句也是相當清健。

元豐六年(1083),曾受蘇軾「烏台詩案」牽連的好友王定國從被貶的嶺南北歸。好友相聚,自然要暢飲幾杯。席間,王定國讓家裡的歌女柔奴出來給蘇軾敬酒。蘇軾與柔奴聊天,對她平淡超然的態度很是震驚,於是寫詞讚美柔奴。都說「豪蘇膩柳」,從這首詞最能見出蘇軾與柳永的不同。柳永寫女子,綺麗多姿,舉手投足充滿了胭脂水粉的媚氣。而蘇軾寫女子,清雅淡秀,一顰一笑都顯得舒朗從容,充滿了勃勃英氣。且看這首:

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應乞與點酥娘。自作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
萬里歸來年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定風波》

蘇軾說,這個王定國長得丰神俊采本就令人羨慕,上天也非常憐惜他,所以還送了如此美麗聰慧的柔奴給他。這個柔奴歌聲曼妙,笑容甜美。她唱起歌來,歌聲就像漫天飛雪一樣,能把炎熱的世界立刻變得清涼。我看她近年來越發顯得年輕了,連微笑都像帶著嶺南梅花的香氣。於是問她:「嶺南的生活還習慣嗎?」柔奴淡淡答道:「只要是心能安定下來的地方,就是我的故鄉。」蘇軾聽後大受震動,寫下這首《定風波》讚賞柔奴的智慧。

蘇軾一生奔波往來,頻繁調任,故鄉已經被模糊了樣子。當年他被貶到黃州,開荒山為良田,自號東坡,與黃州的父老鄉親生活在一起,融合在一起。本來是四川人,但孩子們開口說話也都是「楚語吳歌」。是得到還是失去,是他鄉還是故鄉,人生事來往如梭,何處才是歸宿呢?

元豐七年(1084),蘇軾由黃州調往汝州,他用一首《滿庭芳》記下自己在黃州生活的這五年。

歸去來兮,吾歸何處?萬里家在岷峨。百年強半,來日苦無多。坐見黃州再閏,兒童盡、楚語吳歌。山中友,雞豚社酒,相勸老東坡。
雲何?當此去,人生底事,來往如梭。待閒看,秋風洛水清波。好在堂前細柳,應念我、莫剪柔柯。仍傳語,江南父老,時與曬漁蓑。

《滿庭芳》

汝州的秋風洛水,多年後也會成為內心的風景。或許,這才是東坡居士尋到的「答案」。

蘇軾離開黃州後,順路去金陵拜訪了王安石。王安石這個時候已罷相多年,在金陵隱居。其實蘇軾與王安石之間沒有絲毫個人恩怨,兩個人的分歧只在於政治觀點的不同。「烏台詩案」爆發時,王安石正遭遇第一次罷相,與此事並無關係。兩位都是明白人,也是百年難遇的文史奇才,縱論天下事,一笑泯恩仇。

元豐八年(1085),神宗去世,哲宗繼位,改年號元祐。哲宗年幼,祖母宣仁太后聽政,起用舊黨人士,司馬光任宰相。因為蘇軾當年反對過王安石,又得幾位先帝抬愛,所以宣仁太后很快召蘇軾入翰林院做事。

司馬光上台,從方方面面否定變法,大踏步地退回到改革之前,蘇軾又站出來反對。蘇軾覺得「新法」裡面有很多合理的因素,應該被繼承而不是推翻。於是又被看成替「新黨」說話的人。當年王安石變法,蘇軾反對,因為「新法」裡面有許多不合情理的地方,那時被人看成是「舊黨的人」。蘇軾說自己「一肚皮不合時宜」,聽起來好像是自嘲,但落到現實生活,發現他還真是這樣的人。再大的考驗,再多的風浪,他也不會追趕時髦的觀點,不盲從得勢的黨派。用現在流行的話來說,他只聽從內心的召喚,追求永恆的真理。

但司馬光風頭正盛,蘇軾與他政見不合,只能又被外放到杭州做知州。接著又去了穎州、揚州、定州。好在,心安處即是故鄉,這種翻雲覆雨的生活節奏,蘇軾已經從心理上接受了。

元祐八年(1093),宣仁太后病逝,哲宗親政,他支持變法,召回當年曾參與「熙寧變法」後因變法失敗被貶官的章惇任宰相。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點。元祐時期被太后召回來的舊黨人士再次被貶官。蘇軾雖然與司馬光政見不合,但畢竟是元祐時召回的人,所以也被牽連,貶往惠州。蘇軾先帶著小兒子到惠州,家人隨後才到。結果剛到惠州,又接到調令去瓊州,只好先帶著小兒子到瓊州,再由大兒子護送家眷到瓊州,後被安置在儋州。

蘇東坡一生才華蓋世,詩詞文史俱佳,卻始終被貶官,從未被重用。此時已近花甲,依然沒辦法停下腳步,甚至被外放到遙遠的「天涯海角」。其人生可說是一場悲劇。但蘇東坡胸襟開闊,寬懷仁愛,樂天知命,瀟灑達觀,不僅為文學史開創了豪放詞的先河,而且將自己的人生過得豐富又多彩。某種意義上,他的人生比很多人都更完滿自足。或許,這也是命運的一種饋贈。

等哲宗病逝,徽宗即位,要把蘇軾從海南島召回時,他已經六十四歲了。

參橫斗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
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餘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
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

《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1100年,蘇軾從海南島北歸,夜行的船上,蘇軾寫下這首詩。一生的苦雨淒風終於過去了,就像自然界的天氣一樣,陰雲散盡,月亮顯露出來。雲也好,雨也罷,都無法遮擋明月耀眼的光芒,澄澈的月光照亮了碧海青天。這一生,九死不悔,因為如果不是被貶到海南島,又怎麼能見到南海如此風景獨特的山水,又如何能體會到這非同尋常的生活。這是蘇軾的體會,也是蘇軾的修養。他將自己的悲喜展開在天地之間,萬事萬物,春風化雨,所有的苦難最後都變成了對他的成全。這是他寫在人生邊緣的詩,也是他留給後世的精神財富。

宋徽宗建中靖國元年(1101),蘇軾走到真州病重,最後死在了常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