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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敗皆起於澶淵寇准

波渺渺,柳依依。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江南春盡離腸斷,滿汀洲人未歸。

《江南春》

那些被貶官的日子裡,化不開的濃愁是寇准最熟悉的情緒。落日,孤村,斜雨,依依綠柳,渺渺煙波,春將盡,人未歸。時光飛逝,自己依然是他鄉過客。前塵往事,歷歷在目,但恍然又覺得那是很久以前的故事。

寇准一生風光,宋太宗時官至副宰相,很受倚重。及至真宗前期,更是官至宰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很得真宗的信賴。但歷史的輪盤緩緩旋轉,時光碾壓後的碎片裡有信任,有懷疑,有倚重,有拋棄……春色將逝,鶯聲漸老,遍地落紅。煙雨濛濛的季節最適合懷念往事。倚樓無語,只看到長空暗淡,天連衰草。寇准將這樣夕陽殘照的景致,失望落寞的心情,都寫進自己的詞裡。

春色將闌,鶯聲漸老,紅英落盡青梅小。畫堂人靜雨濛濛,屏山半掩餘香裊。
密約沉沉,離情杳杳,菱花塵滿慵將照。倚樓無語欲銷魂,長空暗淡連芳草。

《踏莎行·春暮》

像寇准這樣的歷史人物,曾深深影響過宋代歷史,甚至說他曾改寫過歷史也不為過。但無論有過怎樣輝煌的經歷,晚年的寇准卻被貶官到雷州。遙遠的故鄉,難捨的仕途,都在春天的暮色中漸漸升起,化作心頭泛起的苦澀記憶。也許人生像一枚有故事的硬幣,A面是驚心動魄的奪權,血雨腥風的戰爭,高端大氣上檔次的滾滾時代洪流;B面卻是數不盡的悲歡離合,恨無常的喜怒哀樂,跨不過的平凡四季。於是,在代代相傳的故事裡,有綿綿不絕的歷史,也有跌宕起伏的人生……

寇准原本出身望族,天資聰慧,勤勉好學,二十歲就高中進士,很得太宗的賞識。據說當年宋太宗選官時,喜歡選些年老持重的人,於是有人偷偷跟寇准說,不如把年齡填大一點,結果寇准斷然拒絕了這提議。「准方進取,可欺君耶?」他覺得自己剛踏入仕途,怎麼能一開始就撒謊呢?這種高冷的氣質硬是把別人的好意給駁回了。按理說,古代為官應該隨方就圓,才更容易借力使力,青雲直上。但寇准完全不受這種約束的限制,就這樣任性地開始了自己的仕途。也是後來,人們才漸漸發現,寇准的任性來源於太宗的寵愛。

比如有一次,宋太宗因為寇准所奏之事跟自己意見不合,一氣之下拂袖而去。說起來,宋朝皇帝的文化修養真是相當不錯,朝政出現紛爭常常先克制自己,即便真的發怒也頂多拍案而起,不像其他朝代的很多皇帝,一言不合立刻拉黑,拖出去就斬了,群臣的腦袋猶如球場上的皮球,分分鐘面臨「搬家」的危險。所以,宋太宗雖然生氣,也只是拂袖離開而已。沒想到這麼點小願望也不能實現,宋太宗回頭一看,寇准居然上前一步拉住了自己的袖子,硬是把太宗拉回到御座上,直到問題最終解決。宋太宗說到底也是個「奇葩」,不但不生氣,還在此事過後逢人就誇寇准,「朕得寇准,猶文皇之得魏征也。」自唐之後,「魏征獎」算得上是官方認定的公務員系統內部最高獎了,相當於如今電影界的奧斯卡獎。寇準被太宗這樣認定,相當於頒發了「終身成就獎」,外加「特別貢獻獎」。某種程度上,寇準可以說是沾了敢於「直言進諫」的榮光。

但寇准這性子用好了是無往不勝的利劍,用不好也有摧折的時候。有一次他跟人發生爭吵,當著宋太宗的面就跟其他官員互相揭短,惹得太宗龍顏大怒,把他貶往青州。宋太宗當然不是不愛他,而是愛之深責之切,希望他能在外面吃點苦頭收斂下性子,更懂方圓之道。所以一年後,宋太宗完全不顧周圍人的挑撥,力排眾議,召寇准回京,並擢升為副宰相。

寇准返京,宋太宗喜出望外,多少有點撒嬌的意思,把自己患了病的腳丫伸給寇准看,還嘟嘟囔囔:「你怎麼來得這樣遲?」旁人都看得出太宗神采裡的那份親密了,不料寇准毫不領情,很官方地說:「臣非召不得入京。」意思是你把我流放出去,現在還來怨我離開你嗎?宋太宗賣萌失敗,還碰了一鼻子灰,一腔相思的熱情都被冷成滿腹冰水,知道寇准這稜角,就是再過多少年,也不是歲月能磨平的。

雖覺無奈,但宋太宗對寇准的信賴卻絲毫不減,此番召他回京,正是要商討「立太子」一事。古往今來,「立太子」始終是牽動各方政治利益的最終博弈。這裡既含著天下的重任,也涉及皇帝的家務事,無數文臣武將都在「皇儲廢立」的事情上栽了跟頭,有的背了一世惡名,有的雖一時得勢卻最終惹來殺身之禍,賠了官位,丟了性命。在這場激烈的皇權爭奪戰中,絕少有人能全身而退。就是宋太宗本人,到底是繼位還是篡位也是眾說紛紜。而如今,這樣刀光劍影的敏感話題,正擺在寇准的面前。

寇准略一思索,馬上回太宗,說這種立太子的事,有三種人的意見不能參考:一是后妃;二是宦官;三是近臣。言外之意,這三種人由於和太子都有密切的利益關係,肯定會推薦對自己有利的人。太宗一聽,深以為意,趕緊屏退了周圍閒雜人等,和寇准進一步商量。太宗問:「襄王怎麼樣?」寇准一聽皇上心中已經有了人選,於是順水推舟,說:「知子莫若父。」太宗很高興,覺得寇准和自己心意相通,非常高興,於是果斷立襄王趙恆為皇太子,也就是後來的宋真宗。對於這種世紀性難題,寇准都能輕鬆化解,可見他審時度勢方面確有特長,宋太宗素來寵愛他也不是沒理由的。

宋太宗對寇准的寵愛似乎還不止於此。據說有人給太宗進貢了通天犀,太宗就命上等工匠做成兩條漂亮的腰帶,一條自己用,一條賜給寇准。他們雖然沒用一個鼻孔出氣,卻繫上了限量版的同款腰帶,可見二人情深意切,非比尋常。但人生的歡愉總是短暫的,更多的是連綿不斷的離別,千姿百態的考驗。

太宗離世真宗繼位之後,宋朝與遼國間的戰事愈加緊迫,雙方長久對峙難分勝負。金庸先生曾在《天龍八部》裡描寫過這段大歷史下很多解不開的刻骨仇恨。當時的遼國軍大舉入侵,宋朝軍隊不敢應戰,朝廷裡主戰派與主和派各執一詞。寇准力主抗敵,而且信心百倍,不但用自己的勇氣和熱情深深打動了宋真宗,還成功說服了真宗御駕親征。結果,遼國軍兵臨城下,宋真宗嚇得魂不附體,趕緊派人去尋寇准的蹤影。

此時的寇准,正在城樓上與將士們飲酒,碰杯聲罰酒聲朗笑聲聲聲入耳,響徹內外,連契丹軍營裡都聽得到。城外危機四伏,寇准卻在城頭談笑風生,其孔明般的從容淡定深深鼓舞了真宗。真宗大喜:「寇准如此,吾復何憂?」隨後,在真宗親征的鼓舞下,將士們的鬥志被激發出來,澶淵之戰宋軍大獲全勝。但宋真宗畢竟膽小,好端端的戰勝國,竟然以妥協退讓求團結,以納稅進貢換和平,簽訂了息事寧人辱宋敗國的澶淵之盟。

事情似乎還沒有結束。戰爭的硝煙還沒散盡,便有人挑撥離間,跟真宗打小報告,說寇准用皇帝的生死安危給戰爭的成敗下賭注,實是對皇帝的大不敬。真宗想想,也覺得自己被寇准忽悠了,心裡漸漸生出了隔閡。日久天長,寇准為人耿直,得罪了很多同僚,眾口鑠金,真宗果然慢慢猜疑起寇准來。寇准一生最為人稱道的就是澶淵之戰的勝利,但也因此被真宗疏遠。真是成也澶淵,敗也澶淵!

寇准為人雖正直坦率,但識人的眼光卻很差。早年時,老臣王旦十分賞識他,並在太宗面前推薦他做宰相。他不但沒有感恩老臣的提攜,還經常上奏折揭發王旦的短處,鬧得連太宗也替王旦叫屈。不懂善待前輩不說,寇准門下居然還出了丁謂那樣的奸臣。丁謂後來經常聯合其他人排擠寇准,一直將寇准擠出朝廷,被貶官到千山萬水之外,方才事罷甘休。

寇准在被貶官外放這段時間創作了一些詩詞,多是「萋萋芳草喻離情」的主題,惆悵中牽扯出許多對君王的感念。多年的宦海沉浮,都隨著歲月慢慢消散,唯有當年太宗伸足疾的那份親暱,隨著仕途的跌跌起起,人生的坎坎坷坷,顯出更深的恩寵和情義。

虛堂寂寂草蟲鳴,欹枕難忘是舊情。
斜月半軒疏樹影,夜深風露更淒清。

《虛堂》

1023年,寇准發覺自己的身體越來越差,六十三歲的他似乎對未來多了一絲敏銳的察覺。他派人趕回洛陽老家取來當年太宗所賜的那條腰帶。9月7日,他焚香沐浴,更換朝服,束通天犀帶,向北朝拜,隨後安然躺於臥榻,悄然離世,病死在雷州。

同年9月23日,宋仁宗已決定調寇准回到離京較近的衡陽任職。但此時,寇准離世的消息正奔跑在送往京城的路上。

兩條消息一喜一悲,在人生長路上,在快馬加鞭下,竟然就這樣擦身而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