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瀟灑貴公子,千古傷心人晏幾道

晏幾道,字叔原,號小山,出身名門,才華蓋世,被譽為「宋詞小令第一人」。晏幾道是宰相晏殊的第七子,晏殊晚年得子,自是萬般寵愛。晏幾道天資聰穎,七歲就能寫文章,十四歲參加科舉高中進士,家中平素穿梭往來者非富即貴。晏幾道作為宰相幼子,生活上無憂無慮,官場上順風順水,個性上清高疏狂。這階段的詞多描寫此類生活。

春從何處歸,試向溪邊問。岸柳弄嬌黃,隴麥回青潤。
多情美少年,屈指芳菲近。誰寄嶺頭梅,來報江南信。

《生查子》

官身幾日閒,世事何時足。君貌不長紅,我鬢無重綠。
榴花滿盞香,金縷多情曲。且盡眼中歡,莫歎時光促。

《生查子》

晏幾道仰仗父親的官階和威望,生活得瀟灑自在。直到父親去世,晏幾道才發覺一直依靠的大山轟然坍塌,自己春風得意的日子從此風流雲散,像所有曾被命運眷顧又被拋棄的人一樣。他迅速從嬌生慣養、清高任性的公子,變成了家道中落、潦倒落魄的貴族。這裡當然有「人走茶涼」的世態炎涼,但跟晏幾道的性格也不無關聯。

黃庭堅深知晏幾道的個性,他在給《小山集》作序時,說自己這位朋友實在是一個「癡人」。第一,老爸晏殊當官時候培養了很多人,但小山都不願攀附。第二,小山寫得一手好文,卻不肯以此做仕途敲門磚,不願應付考試做官樣文章。第三,小山家產豐厚但仗義疏財,最後窮到令家人常常面有菜色。第四,無論別人怎麼辜負他,他都不會記恨,反而始終對他人深信不疑。所以,黃庭堅的結論是:癡人!

古人講「癡」,相當於今天說的「不識時務」。小山的父親晏殊當年愛好文學,提拔了不少文人,范仲淹、歐陽修等都跟晏家常有往來。他們在某種程度上都很讚賞小山的文學才華,但是卻不太喜歡小山性格中的驕傲,希望他能謙虛謹慎些。但小山全然不顧這些明示暗示,照舊我行我素,絲毫不去逢迎官場中的人,所以他官位低微,始終不能飛黃騰達。

黃庭堅曾說小山:「固人英也,其癡亦自絕人!」意思是,小山的聰明才智絕對是人中豪傑,但其癡絕也非常人可比。這倒是有點像《紅樓夢》中的賈寶玉了,在虛擬的文學世界裡他們聰明絕頂,在殘酷的現實生活中他們寸步難行。因為他們看待社會人情的角度和眼光與常人有別,所以經常被世人看成「傻里傻氣」。不肯摧眉折腰事權貴,小山正是這種人。他經歷過冷遇,承受過白眼,深味世態炎涼的悲哀,但他沒有沉淪,他將這種複雜的情緒和感情,交付給文學,寄托於愛情。

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臨江仙》

小山寫過很多懷念歌女的詞,這首《臨江仙》正是他久負盛名的佳作,歷來被看作婉約詞中的絕唱。上片寫殘夢醒來,見到簾幕低垂,去年春天離別時的愁緒再次襲來。孤獨的詞人默默站在庭中賞花,片片落英正如他凋零的心事。而庭中燕子正歡樂地在細密的春雨中雙飛,此情此景,令詞人更添寂寞。孤獨的人,雙飛的燕,也在這樣的對比下,映襯出心境的淒美。

下片起,小山開始回憶往事,想起初遇小時,她穿著繡有雙重「心」字的羅衣,暗含心心相印之情。輕柔的手指彈著美妙的琵琶,訴說著無盡的相思。良辰美景,才子佳人,賞心樂事。那晚明月當空,曾經照亮了小回家的路,而她美麗的倩影也如月夜的彩雲,始終縈繞心頭,揮之不去。前塵往事,在這樣一個酒醒後的夜晚清晰地記起,虛實相應,時空交錯,從現實的景物寫到心中的真情,雖有孤單之意,卻無愁涼之感。月夜裡的深情,細雨中的飛燕,落花下的詞人,也從此被賦予了蘊藉深遠的神韻,傳唱千古。

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稱讚這首詞「既閑雅,又沉著,當時更無敵手」。千年後,人們再讀《臨江仙》不免感歎,後世也罕見敵手。值得注意的是,小山在這首詞裡提到的小,還有另外蓮、鴻、雲等幾位美麗聰明的歌女,都是小山詞中經常閃現的名字。這些姑娘原是小山的兩位好友陳君龍和沈廉叔家裡養的歌女,因為聰明伶俐,所以在小山他們幾人舉杯暢飲時,常常被請來唱歌助興,醒酒解悶。但有時候,流行的歌詞粗鄙難聽,於是小山就親自動手撰寫,讓歌女們演唱。

可惜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後來陳君龍病重,沈廉叔身亡,兩家的歌女多被遣散,各自帶著小山的詞作流落民間。她們依然在唱小山詞,唱其中的盛衰、悲歡、離合,唱自己身世的飄零,也唱小山對命運的哀愁和歎息。而此時,小山也在追憶逝去的快樂生活,這首《臨江仙》正是懷念歌女小之作。

都說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所以無數官場中人都希望用自己的拚搏奮鬥換來仕途的如意,但晏幾道卻不肯寫官樣文章示人,而是將數不盡的柔情給了深夜裡的相思、夢醒後的惆悵。「無翼而飛者,聲也;無根而固者,情也。」小山正是以無比深情的筆觸,為後世詞史寫下一曲曲絕唱。

彩袖慇勤捧玉鐘,當年拼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鷓鴣天》

讀小山詞,似乎總能發現一個迷離婉約的夢境——在那裡,他與情人約會,與往事幹杯。如夢似幻,常常分不清哪裡是現實,哪裡是夢境。這首《鷓鴣天》也是從回憶入手,寫當年與「你」相會時,你衣著華美俊秀多情,慇勤地勸我飲酒;而我也在這份熱情中痛飲,醉到滿面通紅。縱情歌舞,直到月亮退去黎明將至,直到快樂地手搖桃花扇搖到精疲力竭。

盡情盡興後便是離別。離別後,總是回憶相逢相遇的時刻。魂牽夢繞,幾次在夢中都與你重逢。今夜真的與你相逢,卻有種恍惚不真實的感覺,一次次手把銀燈細細看去,害怕這次的相逢又是自己虛幻的美夢!

「久別重逢」本是人生常態,把酒言歡,涕泗橫流,或言別後經歷,或歎人世變遷,千言萬語湧上心頭,萬千感慨皆是人之常情。但到了小山手裡,重逢卻變得夢一般縹緲迷離。前塵如夢,多少次夢醒後的惆悵失落,已經讓人不敢再相信現實。能夠把夢境描繪得如此真實,又將現實描寫得如此夢幻,恐怕非小山莫屬。馮煦說小山是「古之傷心人也」,又說他與李煜、秦觀都是「詞中美少年」,說的也正是這份「用情至深」。因為只有少年的真純之心,才能讓感情散發出沁人心脾的芳香。而小山詞,幾乎每一首都瀰漫著醉人的花香與酒香。

醉拍春衫惜舊香,天將離恨惱疏狂。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樓中到夕陽。
雲渺渺,水茫茫,徵人歸路許多長。相思本是無憑語,莫向花箋費淚行!

《鷓鴣天》

這首《鷓鴣天》,起筆又是一個「醉」字,醉後方知酒濃,愛過才知情重。醉拍春衫,依然憐惜衣服上舊情人遺留的香氣。想到這裡,不由得怨天尤人,老天總是用離愁別恨,來困擾我這疏狂之人。秋草年年滿原野,樓前天天落夕陽。但是山水縹緲,徵人的歸路啊,還是無比漫長。相思這樣的感情本來就是無從訴說的,所以我還是收拾好心情,不要在書信裡白白浪費感情了吧!可是,除此之外,詞人對排解憂愁,似乎又別無他法。「莫向花箋費淚行」雖然說得決絕淒婉,卻更襯托出詞人的一片深情。而「天將離恨惱疏狂」,某種程度上,也是其落拓不羈的性格寫真。該詞寂寞中有灑脫,瀟灑中有失落,可謂形神兼備,情深味濃。

晏幾道在父親亡故後,曾去投奔過晏殊生前的朋友。但世易時移,當年仰望晏殊的人如今也就微微俯視晏幾道而已,淡淡地說幾句,你的性子還是要收斂些。晏幾道哪裡受過這樣的冷淡,於是終其一生都再也不肯去結識富貴名流。世態炎涼,讓這位情深又率真的貴公子,變得更加任性狷狂,變成黃庭堅口中的「癡人」!

黃庭堅雖然生活也很坎坷,但總算是晏幾道朋友裡最有名氣的人了。黃庭堅為小山前途計,常在老師的面前稱讚小山的才華,終於慢慢引起了老師的注意。黃庭堅的老師也是愛才憐才之人,所以便托黃庭堅轉達,想見一下晏幾道。但晏幾道並不領情,他說:「現在朝中大官,一半都出自我父親的門下,想巴結的話,早就下手了」。於是,黃庭堅老師的面子就這樣被駁回了。而這位老師正是中國文學史上鼎鼎大名的蘇東坡。蘇東坡也是率真之人,如果他真能與晏幾道相逢,其惺惺相惜可能會對詞學的發展產生一定的作用,甚至會改寫晏幾道的人生。可惜這些猜測終究無法驗證,而晏幾道也只能沿著自己的道路坎坷前行,並不斷回憶那些塞滿愛戀與深情的日子。

淡水三年歡意,危弦幾夜離情。曉霜紅葉舞歸程。客情今古道,秋夢短長亭。
淥酒尊前清淚,陽關疊裡離聲。少陵詩思舊才名。雲鴻相約處,煙霧九重城。

《臨江仙》

斗草階前初見,穿針樓上曾逢。羅裙香露玉釵風。靚妝眉沁綠,羞臉粉生紅。
流水便隨春遠,行雲終與誰同。酒醒長恨錦屏空。相尋夢裡路,飛雨落花中。

《臨江仙》

醉別西樓醒不記,春夢秋雲,聚散真容易。斜月半窗還少睡,畫屏閒展吳山翠。
衣上酒痕詩裡字,點點行行,總是淒涼意。紅燭自憐無好計,夜寒空替人垂淚。

《蝶戀花》

晚年的晏幾道,才情和名氣早已超過了父親晏殊。權勢正盛的蔡京都忍不住來求晏幾道寫詞。晏幾道推托不掉,便寫了兩首《鷓鴣天》,但只是歌詠太平,完全沒提蔡京。年逾古稀,依然任性狷狂,癡心不改。

宋徽宗大觀四年(1110),晏幾道安然離世。所有的富貴與寂寞都煙消雲散了。唯有他嘔心瀝血的《小山詞》,歷久彌新,依然在講述著他一生的瀟灑與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