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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編(二)詞壇迴響

施蟄存先生的詞學研究

林玫儀

認識施先生是我的福分。我與先生相識,完全因為詞學。我的求學生涯在台灣完成,自進入大學,就跟從恩師鄭因百(騫)先生研究詞學,從唐五代至晚清,由賞析、考訂到評論;施先生則對我近十年的研究方向影響極大。我雖無緣當先生課堂上的學生,但透過他的著作,以及多年的通信與談話,我從施先生身上學到很多,除了學問方面,還有做人的道理,在我的感覺中,他就像我另一位導師。施先生在學界文壇聲名卓著,他對詞學研究的貢獻是多方面的,但是台灣學界大多只注意他在現當代文學方面的成就,本文謹就個人所知,介紹施先生在詞學研究方面的特色與貢獻:

一 彙集論詞資料

先生研治詞學,所下的工夫既紮實又全面。除了研讀多種詞集外,還搜集許多詞學資料,包括詞集中的序跋題記、筆記雜著中的論詞資料,以及地方志中的詞人資料等。他在《花間新集·總序》曾提到當年致力於搜集資料的情形:

一九六一至一九六五年,是我熱中於詞學的時期,白天,在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資料室工作,在一些日常的本職任務之外,集中餘暇,抄錄歷代詞籍的序跋題記。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中,詞學的評論史料最少。雖然有唐圭璋同志以數十年的精力,編集了一部《詞話叢編》,但遺逸而未被注意的資料,還有不少。宋元以來,詞集刊本,亡佚者多,現存者少。尤其是清代詞集,知有刻本者,在二千種以上,但近年所常見者,不過四五百種。歷代藏書家,都不重視詞集,把它們與小說、戲曲歸在一起,往往不著錄於藏書目錄,《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僅著錄了詞籍八十餘部。因此,我開始收集詞集,逐漸發現其序跋中有許多可供詞學研究的資料。於是隨得隨抄,宋元詞集中的序跋,有見必錄,明清詞集中的序跋,則選抄其有詞學史料意義的。陸續抄得數十萬言,還有許多未見之書,尚待採訪。

晚上,在家裡,就讀詞。四五年間,歷代詞集,不論選本或別集,到手就讀,隨時寫了些札記。對於此道,自以為可以說是入門了。

先生一面讀詞,一面抄錄詞集中的序跋,日積月累,「抄成了一部七八十萬字的歷代詞籍序跋彙編」 (《往事隨想》頁255),這部耗費先生四、五年光陰的皇皇巨著,原先定名為《詞學文錄》,分為十卷,卷一至卷八都是詞籍序跋,卷九至十則是關於論詞的雜文、雜詠、論詞書信等,直到三十多年後,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時,為了突顯主題,刪去了最後二卷,並易名為《詞籍序跋萃編》(見該書序引)。記得一九九五年四月,我與華東師大中文系合作舉辦清代詞學會議,由高建中主任領導,系中各位先生鼎力相助,使會議進行十分圓滿。當時我們原希望施先生能夠蒞會講話,先生因為身體欠佳辭謝了。但是中文系派人連夜往返京滬,帶回剛出版的《詞籍序跋萃編》,及時在大會閉幕式結束之前趕回會場,作為大會送給與會者的禮物。當時如雷掌聲,至今猶在耳際。其中的意義,不只因為這是一大冊有用的詞學資料,更是因為前輩治學的典範,對我們啟迪良多。

序跋集之外,施先生還搜羅很多零星的詞話資料。早在抗戰期間,先生在廈門大學任教時,即曾就該校圖書館所藏宋元人筆記雜錄,抄出其中與詞學及金石碑版相關之評論瑣記,著手編纂《宋元詞話》及《金石遺聞》二書(《宋元詞話·序引》),先生在《我治什麼學》一文中,曾提及當時單是宋人詞話部分,就「讀了七八十種宋人筆記及野史,抄錄了所有關於詞的資料,打算編一本《宋人詞話總龜》」 (《往事隨想》,頁36),《宋人詞話總龜》當是《宋元詞話》之初稿。離開福建以後,先生孜孜不倦,不斷續作輯補,近年出版的《北山散文集》第四輯中的《投閒日記》,記載先生一九六二年十月一日至一九六五年十二月三十一日的生活實錄,其中就處處可看出先生為此書辛勤工作的身影:

閱《懶真子》、《過庭錄》,此二書詞話均未抄,簽出之,並簽出其有關金石者。(1962.11.17,頁19)

抄金石遺聞、宋人詞話各二紙。(1962.11.26,頁20)

閱宋人筆記,簽出詞話及金石遺聞數十則。(1962.11.30,頁21)

日來氣候轉暖,差可書寫。檢點宋人筆記,詞話未抄出者尚有二十餘種,金石遺聞未抄出者尤多,今年當併力成之。解放前所作詩,亦當於今年潤色,編為定本。行年六十,此事不可緩矣。(1963.2.23,頁49)

整理詞話稿,擬編為十卷。(1963.8.8,頁80)

然而此書的編纂與出版,卻歷盡滄桑。先是由於政治成分,初稿深藏篋中無法印行,繼而在文革中散佚部分,直至一九九九年,《宋元詞話》一書,始由陳如江先生協助增補完成,交上海書店出版。

以上二書都歷經艱難方得以問世,成為今日研究詞學理論的重要參考,先生搜集論詞資料的工作,卻始終沒有停止。在《詞學》第四、五輯上發表之《花隨人聖盦詞話》及《純常子詞話》,即是分別從黃浚《花隨人聖盦摭憶》及文廷式《純常子枝語》中摘出的詞學相關資料。《織餘瑣述》本是西泠印社本《織餘瑣述》之上卷,此書極為罕見,其捲上皆是論詞資料,故先生予以點校刊登。這幾部詞話,是研究晚清詞人的重要材料,若非先生披沙檢金,一一掇拾,學者很難利用。先生早在數十年前,就注意到序跋及筆記小說中的零星論詞資料,令人不能不佩服其前瞻性的眼光。

施先生是雲間人,數十年來一直致力於鄉邦文化之搜集及整理,曾輯纂《雲間語小錄》、《雲間花月志》等書,對於雲間詞人,自是格外用心。《投閒日記》中記載二事,讀之令人感動。一為尋訪雷夏叔詞作事:

閱詞集數種,於《寒松閣詞》中見有甘州一闋,題「雷夏叔秦淮移艇圖」 。去年晤王支林前輩,曾謂余言松江人擅詞者有雷夏叔其人,歸後檢府志不得,亦不能得其詞。今乃於張公束詞中見之,當亦道鹹間人也。(1962.12.7,頁22)

晨謁君彥丈,平一亦在家,遂與其喬梓小談,多涉松江舊事,因以雷夏叔叩之,果是其先世。丈出示《詩經正訛》抄本一冊,題華亭雷維浩撰,雲即夏叔之名,其書無甚新解,且又不完。問以詞,則亦無有,殆不可得矣。(1962.12.8,頁23)

先生聽前輩提起松江詞壇有雷夏叔其人,查尋府志不得,翌年忽於張鳴珂《寒松閣詞》中找到線索,立即向雷姓鄉前輩打聽,得知乃其先人雷維浩。另一是為姚雛整理遺稿事。先生鑒於松江詩家如楊了公、吳遇春、費龍丁等,歿後遺稿皆不可聞問,認為「公詩倘不亟謀刊行,零落堪虞,此固後輩之責也,余當力為圖之」 ,故主動托人向姚氏家屬詢問,家屬攜來遺稿十六卷,先生為編定成集,並因《蒼雪詞》一卷為晚年所作,特由《南社集》中補入其早年詞作,並協助家屬油印出版。詳見日記一九六三年一月二十二日、二十四日,二月二十四日、二十五日、二十七日,三月三十一日,八月二日、七日,十月十五日、二十六日,一九六四年一月一日、二十日,一九六五年十月一日各條(頁39、40、49、50、51、58、79、80、91、93、104、108、185)。可見先生對發揚鄉邦文化盡心盡力之情形。《投閒日記》中還有下列資料:

公詞,風格在東坡遺山間,因念姚春木《灑雪詞》至今未刊,可合鵷公所作合為《雲間二姚詞》,或稱《二雪詞》,亦巧事。(1963.2.27,頁51)

高君賓、周迪前二君來訪,皆金山姚氏婿也。周君亦在輯雲間人詞,聞余有此志,故來訪,此事有周君為助,當可速成。(1963.3.7,頁53)

上午至上海圖書館假閱《蕢進齋藏書目》,小本,凡七十一冊,每頁一書,詳著作者姓名、字號、官位、版本,有批校者並註明批校者人名,硃筆抑墨筆,頗可供參考。郡人著作甚多,惟郡人詞集卻不多。(1963.3.14,頁55)

錄雲間詞人姓氏為一卷,得二百餘人。(1963.3.15,頁55)

補葺《雲間詞人姓氏錄》。(1963.3.18,頁56)

下午訪周迪前,以《雲間詞人姓氏錄》與其所輯《谷水詞叢》比對之。周輯所收人較余為多,然輯本猶未備。約定二人合作成此事。(1963.3.19,頁56—57)

下午訪周迪前,假得其藏詞及鄉邦文獻書目歸,補錄《雲間詞人姓氏錄》。(1963.5.23,頁64—65)

閱《松江府志·藝文志》,取周氏藏鄉邦文獻目對勘之,補詞人姓氏數家。(1963.6.1,頁67)

抄《松江詩鈔》中詞人小傳。(1963.9.26—30,頁88—89)

仍錄雲間詞人小傳。(1963.10.1,頁89)

抄雲間詞人小傳,取府志及續志,並諸家詞選與《松風餘韻》、《松江詩鈔》、《湖海詩傳》諸書綜合之,已得二百八十餘家,十九有詞可錄,亦不為少矣。(1963.10.4,頁89—90)

晨訪周迪前,假得刻本《湘瑟詞》及鈔本《海曲詞鈔》,……。(1963.10.10,頁90)

以所藏《湘瑟詞》鈔本與刻本對勘,補得所缺三十餘字,又從《海曲詞鈔》中補得雲間詞人十餘家。(1963.10.11,頁91)

下午訪周迪前,假得丁紹儀《詞綜補》,歸而簽出雲間詞人,至漏下三刻。(1963.12.2,頁98)

從丁氏《詞綜補》錄取松江詞人姓氏。(1963.12.4,頁98)

可見從一九六三年三月到年底,先生一直忙於輯錄《雲間詞人姓氏錄》及抄錄《雲間詞人小傳》,他由《蕢進齋藏書目》、《松江府志》、《續志》、《松江詩鈔》、《松風餘韻》、《湖海詩傳》等書及各種詞選中輯錄資料;其後得知周迪前亦輯錄雲間人詞,乃與周氏相約合作,互通有無,並比對所輯之異同,以成其事;又從周氏借得鄉邦文獻書目及其所藏詞書,如刻本《湘瑟詞》、鈔本《海曲詞鈔》及丁紹儀《詞綜補》等,予以增補。《雲間詞人姓氏錄》、《雲間詞人小傳》未見出版,由上文所引,姓氏錄已得二百餘家,詞人小傳亦已得二百八十餘家,加上其後繼續補輯者,所錄當超過此數。

雲間詞派是清初極重要的詞派,但其論詞資料流布甚少,故詞史中提到雲間詞派,往往只引用雲間三子的少數序跋及鄒祗謨、王士禛的詞話,學者莫不深歎其材料之匱乏。殊不知在施先生搜羅之下,雲間詞人竟有如許之多,影響所及,清代詞史都得改寫,期望先生有關雲間詞人的著作能夠早日出版,則學界幸甚。

二 搜羅見存詞籍

上文引及《花間新集·總序》,先生嘗自言一九六一至一九六五年,是他熱中於詞學的時期,每天晚上在家裡就讀詞,「四五年間,歷代詞集,不論選本或別集,到手就讀」 。其實先生家學淵源,從小在其尊翁教誨下,由《古文觀止》讀到《昭明文選》,打下深厚的古典文學基礎(《我治什麼學》,《往事隨想》頁34);才讀中學,就從《散原精舍詩》、《海藏樓詩》上溯《豫章集》、《東坡集》及《劍南集》;中四已由宋詩而唐詩,讀《李義山集》、《溫飛卿集》、《杜甫集》、《李長吉集》等書(《我的創作生活之歷程》,同上,頁3、4)。並且遍讀家藏的《白香詞譜》、《草堂詩餘》等書,學習填詞。此外,從小就養成到書店買書的習慣(《我的第一本書》,同上,頁43)。因此,先生畢生都在搜羅各種詞籍。《投閒日記》中即記有不少搜購詞籍之事,略舉數例如下:

買得《詞鯖》一冊,道光丙戌有斐居刊本,星江余煌漢卿集句詞六十餘闋,頗渾成可喜。又《玉壺山房詞選》一冊,民國九年仿宋鉛字排版墨汁刷印本,此亦印刷史上罕見之本也。(1962.10.30,頁12)

下午陪內子上街,順道往常熟路舊書店買得牛秀碑一本,又《冰甌館詞鈔》一本,儀征張丙炎撰,寫刻甚精。(1962.12.11,頁25)

今日又從古籍書店得四印齋甲辰重刻本《夢窗甲乙丙丁稿》,此本刊成後,未刷印,而半塘老人去世,況夔笙得一樣本,囑趙叔雍上石影印以傳,時民國九年庚申也。況跋云:「版及原稿已不復可問。」 余初以為此版必已失散,今此本有「民國廿三年版歸來薰閣」 字,蓋來薰閣就原版刷印者也。此夢窗稿三次刻本,流傳甚少,亦殊可珍。除夕得此,足以壓歲矣。(1963,1,24,頁40—41)

又古籍書店有《浙西六家詞》零本,《耒邊詞》、《黑蝶齋詞》合本,亦以五角得之。(1963.6.13,頁70)

今日下午始外出,至四馬路閱書肆,書殊少,無可購者。得杜文瀾刊本《水雲樓詞》,鹿潭詞諸刻本俱有矣。(1963.7.11,頁75)

晨至書肆,得詞集四種。(1963.9.9,頁85)

裝訂所抄各書,計《鴨東四時雜詞》、《鼠璞詞》、《機緣集》三種,各加以跋語。(1963.12.26,頁102—103)

先生是愛書人,有時為生活所需,不得不賣去部分書籍以應急,但是一看到好書,只要手上湊得出來,又會再買。前些年,當他知道我與吳熊和、嚴迪昌兩位先生合作編纂清人詞籍知見書目,即將珍藏數十年的一批詞籍及書目卡片等毅然相贈。這些詞籍大多是別集,包括宋元明清詞及近人詞作,共有三四百本,其中清人詞集最多,有時同一集子有幾個不同版本。例如改琦《玉壺山房詞選》二卷,就有道光八年雲間沈文偉來樓刻本、道光間高雨校刊本及民國九年聚珍仿宋印書局鉛印本等三種。朱祖謀的詞集,有光緒至民國刊本《彊村詞》四卷,光緒刻本《彊村詞》前集一卷別集一卷,民國七年上海四益宧排印《鶩音集》本《彊村樂府》一卷,民國二十一年朱印本《彊村語業》一卷(卷三)及《彊村棄稿》一卷,民國二十二年刻彊村遺書本《彊村棄稿》一卷。鄭文焯的《瘦碧詞》二卷,有光緒十四年大鶴山房刻本及民國六年吳中再版本,還有先生親自抄錄的本子。書中更時時夾有先生的心得及札記。每當翻閱,先生當年撫玩吟詠之狀,彷彿如在眼前。

除了藏書以外,施先生還送給我高校藏詞書目及他的詞籍卡片。這批卡片為數甚多,先生將其分成三大包,註明一是六十年代所制,大多數抄自《四庫大辭典》;一是八十年代所制,為編《近代名家詞》;三是近年倩人代抄者。這些卡片抄錄各類詞籍資料,分為詞韻、詞譜、詞律、詞選、詞話、地方詞、總集、選集、家集、合集、今人詞、清人詞、明人詞集、宋金元詞別本、唐五代詞別集等類,例如《國朝金陵詞鈔》就收在「地方詞」 下,云:「《國朝金陵詞鈔》八卷附閨秀一卷,陳伯雨輯,秦際唐序,光緒二十八年三月刊,收九十一人,附閨秀十五人,約一一六二首。」 在《詞學名詞釋義》的引言中,先生提及曾於一九六年代「分類編了詞籍的目錄」 ,所指或即這些卡片。透過這些卡片,可知先生是一面按目尋書,一面由書補目,亦可看出施先生做學問之踏實。

此外,有關《同聲月刊》的事,也值得一提。此書為龍沐勳先生所編,與《詞學季刊》同是研究詞學的重要文獻,唯因流傳不多,學者頗難覓得。根據個人所知,台灣只有張壽平教授有一套,仍不齊全,台灣大學也有幾冊。施先生卻藏有一套。當他知道我需要參考此書,竟托孫遜、孫菊園兩位先生於赴台時帶來給我。又告訴我,有一本名為《青鶴》的雜誌,亦有許多鄭文焯的資料。我請文哲所圖書館廣為搜求,終於自日本購得一套。由這件事,可看到施先生藏書之富及他對資料熟悉之程度,而先生的關愛,更令我終生銘感。

三 輯校歷代詞集

先生在平日讀詞之餘,也對詞籍進行校勘及輯佚的工作。《詞學名詞釋義·引言》說:

一九六年代,忽然對詞有新的愛好。發了一陣高熱,讀了許多詞集。分類編了詞籍的目錄,給許多詞集做了校勘。慢慢地感覺到詞的園地裡,也還有不少值得研究的問題,於是才開始以鑽研學術的方法和感情去讀詞集。

在《投閒日記》中,亦提到甚多校詞之例,例如:

閱《全唐詞》,取《花間集》、《尊前集》校之。(1963.2.7,頁45)

過古籍書店,得詞集數種,有顧羽素《綠梅影軒詞》一卷,取徐乃昌刊本校之,溢出二十一闋,不知徐氏所據何本。徐刊稱《茞香詞》,殆早年所刊本耳。(1963.2.10,頁46)

今日校讀薛昭蘊詞訖。(1963.2.20,頁47)

訪邵洵美小談,校《樂府指迷》。(1963.9.7,頁85)

以所藏《湘瑟詞》鈔本與刻本對勘,補得所缺三十餘字(1963.10.11,頁91)

晨訪周潛,假得《幽蘭草》、《尺五樓詩集》、《堪齋詩存》三種。《幽蘭草》抄配得殘缺者三頁,甚快事。(1965.1.27,頁161)

不但校勘,而且輯佚。例如:

閱趙聞禮《陽春白雪》,得丁葆光無悶詞,此《直齋書錄解題》所稱催雪無悶,乃其名作也。初以為不可見,竟不知其存於此集中。不知別一闋重午慶清朝,尚可得否?(1962.12.15,頁27)

選錄繆雪莊詞四闋,於《范氏一家言》中得范啟宗詞一闋。(1964.1.6,頁105)

即是其例。由日記中,先生且屢屢提及《宋金元詞拾遺》一書:

閱周茹燕《楚辭講稿》,抄《宋金元詞拾遺》。(1964.2.3,頁112)

抄《宋金元詞拾遺》,未竟。(1964.2.4,頁112)

晨至雷君彥丈處賀節,下午抄《金元詞拾遺》訖。(1964.2.14,頁114)

雷一平來賀正。寫《宋金元詞拾遺》諸家小傳及題記訖。(1964.2.15,頁114)

作《宋金元詞拾遺·序》,又補作《水經》注。(1964.2.17,頁114)

顧名思義,此書應是輯宋金元人佚詞者,由「抄訖」 及撰作「小傳」 、「題記」 、「序」 等字眼看來,此書應已編成,惜似未印出。

此外,先生亦輯《王修微集》。王微,字修微,號草衣道人,是明代女詞人。有關女詞人的研究,先生可謂早開風氣之先。《投閒日記》中提及此事者有如下數條:

抄所輯王修微詩。(1965.10.16,頁187)

《王修微集》二卷抄訖,凡詩九十首,詞五十闋。(1965.10.18,頁187)

編《王修微集》附卷,分小傳、投贈、佚事、遺韻四錄。(1965.10.19,頁187)

至上海圖書館看《明詩歸》,又補得王修微詩九首。(1965.10.20,頁187)

錄《王修微集》附卷。(1965.10.21,頁187)

抄《王修微集》附卷。(1965.10.23,頁188)

至上海圖書館閱書,從《名媛詩歸》中又得王修微詩數首,已逾百篇矣。(1965.10.24,頁188)

至上海圖書館閱書,王修微詩得一百卅五首矣。(1965.10.28,頁189)

下午至圖書館閱書,尋王修微事。(1965.11.3,頁189)

重抄《王修微集》稿,得詩一百三十篇矣。(1965.11.5,頁190)

重編《王修微集》附錄。(1965.11.6,頁190)

抄《王修微集》附錄。(1965.11.7,頁190)

由所記內容看來,先生輯《王修微集》,到一九六五年十月為止,其實已投入相當心力。數日之間,又抄又編。初稿完成後,又至圖書館查補資料,據《明詩歸》及《名媛詩歸》增補資料以後,又再重抄重編。但增補的工作,一直持續多年。先生一九九一年十月廿三日致孫康宜女士信中,曾說:

又,請你查一查有沒有王微(修微、草衣道人)的資料,我想,可能有往還詩詞。我輯《王微集》,已得詩詞各一百多首,明年寫成清稿,想印一本《王修微集》,比柳如是的資料多出不少。(《北山散文集》,頁1753)

至一九九四年,此書編纂工作已完成。但五月八日,先生致馬祖熙先生函,仍說:

《王修微集》尚未發,字數少,出書太單薄。尚在考慮,又想與楊宛詩詞合為一集,好不好?(同上,頁1728)

先生治學態度之謹嚴,舉此一例,即可概見其餘。

四 續編花間詞選

施先生選有一本《花間新集》,分為《宋花間集》、《清花間集》兩部分,各五百首。集中所選,都是與《花間集》體制、風格相近之詞作。施先生說:

在歷代諸家的詞選中,這兩個選本,可以說是別開蹊徑的了。(總序)

又說:

此書所選宋、清二代詞,皆余自出手眼,幾經進退而後寫定,絕不依傍舊有選本。(凡例)

不依傍舊有選本,甄選時就不會受到別人影響,可以充分表達自己的見解,加以施先生學殖深厚,對各家作品高下已瞭然於胸,因此這兩個選本,確然是「別開蹊徑」 。就《宋花間集》來說,其中選錄最多的依次是晏幾道四十二首,晏殊三十五首,歐陽修三十二首,周邦彥二十二首,張先十八首,賀鑄、辛棄疾各十六首,蘇軾十五首,秦觀、朱敦儒、周紫芝、吳文英各十二首,李清照、姜夔各十首,其餘都在十首以下。這種排名,令人耳目一新。其中除大小晏歐三家詞風近於《花間》,故選錄特多以外,其餘各家,所選皆足以發人深省。今人讀詞,大多先從選本入手,而選本從未有以《花間》詞風作為選錄標準者,其間又多陳陳相因,因此除非像施先生一樣遍讀全集,恐怕很難擺脫「豪放」 、「婉約」 之類的刻板印象,殊不知蘇、辛此類作品,尤勝一般所謂之婉約詞人。即如陳亮亦有四首,劉過、張孝祥亦各有二首,而王沂孫則不入選,凡此,都與一般的認知相去甚遠。雖說「宋詞作家,評論既多,品第大致可定」 ,施先生從另一角度出發,卻提醒我們以偏概全的危險。

兩相比較,個人認為《清花間集》益形重要。原因有二:一是因一般對宋代詞家比較熟悉,清詞的研究卻是尚待開發的園地,既未有總集,道鹹以前之別集亦不易見,而清詞作家之高下品第,迄今亦未有定論。《清花間集》中入選之數十家,乃是施先生詳閱清詞別集近三百種後,幾經斟酌,方行選定,對於清詞研究具有重要的指標作用。

其次,此書於各家之後都有一段精彩識語,乃是施先生細讀諸家詞集,復參考前人詞話評論之後,於諸家之造詣得失,所提出的個人心得。施先生說:

余選清詞,得細讀諸家詞集,復參考前人詞話評論,於諸家造詣得失,略有管見,附志於後,亦有異於前賢定評者,請備一說。

其實這就是施先生的詞論。其中有的綜論詞家,有的駁斥前人之說,亦有的兼論整個詞史。如有關「雲間詞派」 ,先生於宋徵璧、宋徵輿下云:

雲間三宋齊名,樂府尤推小宋。子建入清不仕,史家列之明人。《尚木集》本未見,從諸選本中取錄五闋。轅文與陳臥子、李舒章合刻《幽蘭草》,揄藻揚芬,無可軒輊。雲間詞派,定於三家。自朱、厲尊南宋,佞姜、張,詞風一轉,知吾鄉有宋氏昆季者,鮮矣。(頁196)

於納蘭性德下云:

容若情真性厚,小詞聲色窈麗,哀樂無端,非晏、歐所能限,況方回乎?篇什既富,珠玉焜耀,亦不當屈居李重光下。謂為唐五代以來一大家,可以無忝。雲間詞派,方當消歇之時,忽有滿清華胄,遠紹弓裘,陳臥子地下有知,亦當蹙額。(頁240—241)

於許寶善下云:

乾隆季世,雲間詞派已歎式微,郡中詞人,多隸朱、厲麾下。惟許穆堂有起衰振廢之志。其論詞以「雅潔高妙」 為主。小令力尊唐音,謂「北宋已極相懸,南宋佳者更少」 。所撰《自怡軒詞選》八卷,是其微尚所寄。自作詞亦不為南渡後語。《自怡軒詞》五卷,余求之未得,僅於諸家選本中錄其六闋,恐未盡其蘊。(頁256)

除論個別詞人外,兼可看出雲間詞風在整個清代詞史上消長之情況。又於郭麟下云:

頻伽詞頗負盛名,《浮眉》一刻,尤為裙屐少年所好。其詞不可謂不佳,然篇什既富,瑤珉間出,或意趣凡近,或辭不立誠。大詞間架,時文氣重。乾嘉間名家,此流最多。如蔣心餘、吳穀人皆是也。譚復堂云:「詞尚深澀,而頻伽滑矣。」 夫頻伽之滑,不在於不能深澀,而在於不能清空。詞尚深澀,此言實誤。蓋竹垞、樊榭之論,宋人初無此說。今選頻伽小詞四闋,其正聲也。(頁262—263)

此不只評論郭麟,事實上乃是兼論諸家。由書中評語,可看出施先生論詞之旨,乃是兼重學問與性情。如於王士禛下云:

阮亭論詩主神韻,此言大足誤人。然其一生所作,確亦以此見長,小詞亦然。必先有學問性情,始可言神韻耳。或以余言學問為疑,謂作小詞,何須學問。不知比物連類,纂詞琢句,各有刌度,皆關學問。阮亭文字工夫,極為淳雅,抒情造境,似輕實重,莫非從學問中來。徒有小慧,安能詣此。(頁244)

於厲鶚下云:

樊榭學有餘,才未俊,得宋人三昧,去唐音一間。小令渾厚,可及子野、方回。近慢便有針縷跡。乃惑於竹垞之說,刻鵠姜、張,所得但能貌似。蓋以學力擬古,非以才情言志也。(頁254)

沒有學問固然不可,徒有學問亦不可,厲鶚之不及王士禛,即在於性情不足。由施先生對清末諸家之評騭,亦可印證其兼重學問與才性之看法。如王鵬運下云:

朱古微敘《半塘定稿》,謂「君詞導源碧山,復歷稼軒、夢窗,以還清真之渾化。與周止庵說,契若針芥。」 此強以半塘紹常州之薪傳,於半塘詞境之發展,不相應也。余觀半塘詞實自晏歐小令,進而為蘇辛近慢。雖半塘亦自許為「碧山家法」 ,氣韻終不似也。《庚子秋詞》中諸闋,尤為深美閎約,取之特多。(頁322)

文廷式下云:

清詞至王半塘、文芸閣,氣壯神王、不復作呻吟騷屑語。會國事蜩螗,生民邦家之痛,蘊無可洩,一發於詞。縱琢句尋章,猶未能忘情於玉田、夢窗,而意境氣韻,終已入蘇辛之壘。《雲起軒詞》令慢皆揭響五天,埋愁九地;無稼軒之廉悍,得清真之婉約。清詞至此,別開境界,非浙西、常州所能籠絡矣。(頁326)

鄭文焯下云:

滿洲詞家以成德始,以叔問終,二百六十年漢化,成此二俊,勝金元矣。叔問才情、學問、聲律,俱臻絕詣。家國危亡之痛,王孫式微之感,盡托於長短句,其志哀,其情婉,其辭雅,其義隱,重光而後,不與易矣。(頁339)

朱祖謀下云:

彊村早年,政治文學,俱有英銳氣。詞格猶在晏、歐、周、秦之間。《庚子秋詞》中數十闋,纏綿惻隱,耐人尋味。自後改轍二窗,多作慢詞,蘊情設意,煉字排章,得神詣矣,已非生香真色。辛亥之後,以遺老自廢,其詞沉哀抑怨,作草間呻吟語,亦不可與州、玉田為比。彼有民族淪亡之痛,此則眷懷封建朝廷耳。余選彊村詞,多取資於別集者,秉此志也。(頁343)

於況周頤下云:

清季詞學四大家,叔問專考律定聲之學,半塘、彊村擅校讎結集之功,夔笙撰詞話,研精義理,津梁後學,皆足以邁越前修。清詞以此數子為殿,有耿光焉。夔笙詞凡數刻,未能盡得。《蕙風詞》二卷,則晚年自定本,錄其十闋,皆辛亥前後所作,琢句高古深隱,此公獨擅。(頁345—346)

對五大家賞愛之情,溢於言表。蓋五人不但學問淵博,性情深至,且皆身歷清室之危亡,愴懷世變,淒惻郁伊之音,時時流露於不自覺間,令人不忍卒讀。施先生曾說「《花間》一集,詞家之詩騷也」 (《宋花間集·序引》),五人所作,可謂正得其神髓。

至評龔鼎孳云:「構思造語,幾於俗艷。且蕪詞累句,隨在而是。」 (頁190)評嚴繩孫云:「雒誦三過,始驚當時諸家皆過為標榜,不堪取信。其詞意不能隱,境不能深,辭不能俊,句不能古。」 (頁212)評董俞云:「渾厚勝彭,微嫌意境直露。」 (頁235)皆能擺落前人成說。又陳廷焯《白雨齋詞話》為晚清重要詞話,先生與陳氏論點,卻往往相去甚遠,如下列諸條:

右毛檢討詞十二闋,可與李波斯比美。而取境之高,直是南朝清商曲辭。陳亦峰乃譏其「造境未深,運思多巧」 ,殆不知詞之本源者。(評毛奇齡,頁215)

升六詞,白雨齋極稱之,以為「清初諸老中最為大雅。才力不逮朱、陳,而取徑較正」 。余以為此言似過。珂雪詞疏快自然,不事雕飾,是其所長,而短亦在此。大雅猶未,況最乎?集中令詞不多,選錄六首,是其有雅韻者。(評曹貞吉,頁234)

隨園未嘗言詞,嗣君乃以詞名,此其跨灶之術也。《捧月樓綺語》八卷,偶有凡俗,不失雅音。此所選八首,何嘗不以韻勝。陳白雨謂:「詞有質亡而並無文者,則馬浩瀾、周冰持、蔣心餘、楊蓉裳、郭頻伽、袁蘭村輩是也。並不得謂之詞也。」 此則抑之太甚,非公論也。蘭村、頻伽,伯仲之間。心餘、蓉裳,質文兼遜。然視馬浩瀾、周冰持,猶有上下床之別,豈可一概視之。(評袁通,頁267)

中白與譚復堂齊名,二家小令,俱追蹤溫、韋。然刻意求寄托,遂使詞旨惝恍,不賦不比,蓋兩失之。煉字琢句,亦各有未到。莊尤不如譚,一篇之中,必有一二刺目語。而陳白雨盛稱之,以為「能超越三唐兩宋,與風、騷、漢樂府相表裡,自有詞人以來,罕見其匹。」 鄉曲阿私,乃至於此。(評莊棫,頁330)

可見此書之價值,不只是一部詞選而已。就選本言,每一詞選之評選觀點多有不同,已有其參考價值,更何況從未有人從此一角度來選宋詞及清詞。再就清詞來說,由於一般都對清詞較為生疏,清人詞作又醇駁互見,此書於各家作品之後皆有評論,對初學入門,更有導讀之效。

五 刊布罕見詞籍

施先生經常在《詞學》上登載罕見甚或未經刊刻之詞集,例如在第一輯登載了環翠堂刻本陳鐸《坐隱先生精訂草堂餘意》二卷。施先生說:

況周頤藏有《草堂餘意》一部,清光緒三十年,為王鵬運借去,在北京付刻。剛寫好版樣,王鵬運忽然歿於蘇州旅舍,原書及樣本都失去,無法覓得。一九三二年,趙尊岳在北京訪得了原本,欲刻版以傳,因循未果。抗戰期間,趙氏在南京刻他所編的《惜陰堂匯刻明詞》,《草堂餘意》亦在其內。《明詞》全書刻版竣工,剛刷出一部朱印樣書,而抗戰勝利,趙氏旅遊到新加坡去了。《明詞》版片,旋即散失,於是《草堂餘意》第二次流產了。

一九六二年,我在龍榆生寓所閒話,談起趙氏所輯明詞。榆生說,那個朱印本已歸他保存。我就向他借歸,檢點一過,才知已不是全帙。但我求之多年的《支機集》和《草堂餘意》卻赫然都在。我立即請人抄下了這兩部極稀見的明人詞集,視同枕中秘寶。

十年浩劫中,榆生病故,他的遺書文物,亦不久就散去,那部唯一的朱印本《明詞》,恐怕已深入「侯門」 不可蹤跡。現在因創刊《詞學》的機會,我把《草堂餘意》全部印出,使這部再遭厄運的,況周頤稱之為「全明不能有二」 的詞學秘籍,終於能夠公之於世,為王趙二家實現了遺志。(《詞學》第一輯,頁211—212)

在第二、第三輯則登載了趙氏惜陰軒刻本《支機集》三卷,施先生說:

蔣平階是雲間派主要作家,他的詞集名為《支機集》,但嘉慶年修的《松江府志·藝文志》中沒有著錄。我訪問多年,公私藏書家都無藏本。直到一九六二年,才從龍榆生處見到趙尊岳的刻本,遂得借鈔。趙氏所輯刻的明詞,始終沒有墨刷流傳,其版片亦已散失。因此,我覺得應當把這本書趕緊印出來,使它不至於從此亡失。(《詞學》第二輯,頁223)

又於文末云:

趙尊岳刻本,悉依其所得原本。字有爛缺或破損者,頁更有脫落者,皆仍其空缺。我從《瑤華集》、《倚聲集》諸書校補得十餘字,其餘仍依趙刻排印,希望天壤間還有一本倖存,可以資校補,俾成完帙。(同上,頁225)

這兩部書都是瀕於湮沒的詞集,趙尊岳《惜陰堂匯刻明詞》之紅印再校本,一直到一九九二年,才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出版,名為《明詞彙刊》。由於施先生的先見之明,《詞學》的讀者得以在九年之前就先看到這二部書。而受到先生的精神感召,我對《支機集》之殘缺也深覺惋惜,到處尋尋覓覓,希望能夠訪得「倖存」 之本。前幾年終於在上海圖書館發現一冊誤附於《蘭思詞鈔》後的完整的《支機集》。能夠達成施先生的心願,令我心裡十分高興。

在《詞學》第二輯上,施先生還發表了從未發現的船子和尚《漁父撥棹子》三十九首。船子和尚德誠禪師傳世遺詞,向來僅得三首,先生卻由嘉慶九年法忍寺釋漪雲達邃續輯重刊本《機緣集》中錄得三十九首,除前三首為七言小詩外,其餘三十六首,句式皆與張志和漁父詞相同,且同為詠漁人生活而寓以釋道玄理者,施先生說:

五十年前,大理周泳先輯《唐宋金元詞鉤沉》既成,始發現船子和尚為唐時人,以不及錄其詞為憾。然周君當時所知者,亦僅《五燈會元》所載之三首。其他如《續高僧傳》、《景德傳燈錄》、《法苑珠林》及《藝林伐山》諸書所引,皆不出此。余嘗收得《機緣集》一冊,清嘉慶中刻本,所載為船子和尚歌詞三十九首,附歷代僧俗和作。始知船子遺詞,存於今者不止三首,輯唐詞者,猶足以增入一卷也。……然則清嘉慶時已有人發現船子和尚為唐詞人,而劉子庚、王國維、林大椿諸家輯唐詞者,均失於采錄,可知此書雖嘉慶新刊,流傳不廣,治詞學者皆未見也。(《詞學》第二輯,頁170—171)

這些作品,不但可據以探討詞的起源問題;且因其與當時日本之越調詩格式相同,並可進一步用以探討詞調東傳之情形,可謂意義重大。

於《詞學》第四輯上,施先生又發表了晚清詞人陳慶森手書未刊稿《百尺樓詞》。施先生說:

此晚清粵中詞人陳慶森手書未刊稿本也。……余於一九五四年得此本於上海書肆,藏之三十年矣。懼其終或毀損不傳,因刊佈於《詞學》,為嶺南詞壇存一文獻。(《詞學》第四輯,頁240)

此書未曾刊刻,稿本似亦無人見過,「廣東文獻工作者也只知道陳慶森『有《百尺樓詞》,藏於家』,而無從尋訪。」 (同上,頁275),先生據原稿排印出版,不但發潛德之幽光,亦可為清詞增補一家。

個人認為,我們得以在《詞學》上讀到這些詞作,得力於兩個機緣:一是施先生浸淫詞學多年,對詞集之版本源流極為熟稔,才知道何者為珍貴版本,值得介紹;否則,即使有心為之,亦不知如何選擇。二是施先生器量極大,願意將辛苦覓得之成果提供學界分享。秘籍珍本,無人不愛,幸而擁有者,多視為希世珍本,不肯輕易示人,施先生卻樂意公諸於世,讓大家都能使用。近日讀到施先生《十年治學方法實錄》一文,先生在創辦《詞學》時,得到夏承燾先生的支持,將從未披露的日記,以《天風閣學詞日記》之標題,按期在《詞學》上連載,但因出版的速度不能配合,《詞學》第三期還未印出,單行本已經行世,為此,先生很沮喪地說:「我編《詞學》,雖然幹勁十足,希望每年出版四期,可是碰上了牛步化的出版社和印刷廠,……我的《詞學》如果能按照我的意願出版,從一九八一年到如今,至少已出版了十六期,夏老的日記,也該發表完了。而現在,兩年的日記還沒有發表完畢,十年的日記已印出了單行本。對於一個刊物編輯,豈不是一件傷心透頂的事。」 (《北山散文集》,頁694—695)不禁想到,如果真如先生原先所籌劃的,每年四期,幾年下來,不知能多讀到多少罕見的好書。記得先生曾說,《詞學》出版不順,是因為出版社認為此書沒有銷路,故而配合程度不高;但據我瞭解,此書在海外需求孔殷,往往買不到,當是發行管道不夠暢順,供需失調,造成《詞學》久久才出一本,其損失何只是《天風閣學詞日記》一事而已?

六 編輯詞學刊物

施先生主編的《詞學》,是今日研究詞學必讀之書。三四十年代,龍沐勳先生曾在他所主編的《詞學季刊》及《同聲月刊》上發表過許多重要的詞學論文,嘉惠後學不淺。《詞學》即以繼承該二刊為己任,第一輯創刊號的《編輯後記》中明言:

集中研究詞學諸問題的專業刊物,在三十年代,曾有過龍沐勳主編的《詞學季刊》,出版了十一期,因抗日戰爭發生而停刊。四十年來,這一門的刊物,一直是個空缺。我們不自量力地創刊《詞學》,懷有為詞學研究重振旗鼓的心願,妄想以這個刊物來開開風氣,藉此以「鼓天下之勁」 。

《詞學》的出刊目的既在為詞學研究「繼往開來」 ,故施先生編《詞學》,絕不同於一般雜誌之主編,將來稿編編校校就完事了。第一輯的《編輯體例》中,說明《詞學》的內容欄目分成「著述」 、「文獻」 、「轉載」 、「書志」 、「文錄」 、「詞苑」 、「瑣記」 及「圖版」 八項,即已楬櫫編纂本刊的宏圖大志。這八項欄目內容如下:

「著述」 指國內外學者有關詞學研究的新著。

「文獻」 包括已故詞人學者之詞學遺著、前代詞籍之未曾刻印或雖刻而流傳甚少者、以及古籍中有關詞學的零星資料經輯錄整理而可供參考者三類。

「轉載」 指將發表於國外各種報刊之重要詞學論著,及時轉載,以利國內學者參閱。

「書志」 是對新舊詞籍之述評及提要,「為古籍作著錄,為新書作介紹,為詞學研究及愛好者作訪書指導」 。

「文錄」 是未曾發表之詞學單篇雜文如詞集序跋、詞人小傳及論詞書簡等。

「詞苑」 選錄詞學同道部分作品以供觀摩。

「瑣記」 是短篇之叢談札記,用以補白。

「圖版」 是詞學相關書畫文物或秘笈珍本之影本,每期四頁。

由上述欄目,特別是「詞苑」 、「瑣記」 及「圖版」 等,可看到與《同聲月刊》、《詞學季刊》一脈相承之處;由介紹新書、轉載海外文章,又處處可見出其融合新舊、推陳出新之卓識。所謂「繼往開來」 ,必須先「繼往」 才能「開來」 。因此施先生請夏承燾、唐圭璋二位前輩擔任《詞學》的主編,又請出張叢碧、俞平伯、任中敏等十餘位詞界大老擔任編委,請他們為《詞學》提供意見及稿件。第一期中更安排了唐圭璋、金啟華二先生之《歷代詞學研究述略》及馬興榮先生《建國三十年來的詞學研究》二篇大作,以作為當前詞學研究之導言。這都是先生由舊開新、承先啟後之用心。在往後每一期的篇目中,亦處處可以看出施先生傳承詞學之苦心孤詣。

由上所述,可知施先生編輯《詞學》,不是被動地有什麼稿就編什麼,而是主動地將他對詞學研究的藍圖,藉這本刊物呈現出來。為了編輯《詞學》,先生不但要邀稿、編稿、校稿,還要寫稿。《詞學》中署名「編者」 、「丙琳」 、「秋浦」 、「雲士」 、「萬鶴」 等,都是先生的筆名或化名。不斷介紹古書及新著,在《詞學》諸多作者中,他恐怕是負荷最重的人。「沒辦法,稿子不夠時只好自己寫,又不能讓人家覺得怎麼都是同一個人,只好用一些不同的名字了。」 先生輕描淡寫地一語帶過,但事實上以我的理解,書志、文錄、文獻中很多文章,都是極其耗費心力的可貴成果,並非率爾可就,哪怕只是一篇短短的補白,亦皆言之有物,不蹈空言。因此,施先生不僅是編者,也是主要的作者;他既是規劃者,更是辛勤的灌溉者。但也由於他的堅持及辛勤灌溉,《詞學》終於成為近世最重要的詞學刊物,和《詞學季刊》、《同聲月刊》並列為三大詞學期刊,先生的心血已經讓《詞學》開花結果了。

七 撰寫詞學論著

施先生撰寫的詞學研究成果,除《花間新集》中之論述外,就我所知,還有《詞學名詞釋義》及在《詞學》發表的大批論文。《詞學名詞釋義》運用考證工夫,將向來眾說紛紜之詞學名詞逐一釐清,共收二十五篇,篇幅雖然不長,意義卻極重大。根據書前例言,此二十五篇短文曾於《文史知識》及《文藝理論研究》發表。施先生日記中亦多處記載先生撰述詞話之事,有的說明詞話之內容,有的則無。如一九六二年十一月二十四「連日閱宋人詞集及筆記,作詞話一篇,釋『詩餘』字義,得四千餘言,余所撰詞話,此為最長矣」 ,及二十七日「作詞話一則,釋『長短句』,亦千餘言」 (頁20),又十二月二日「作詞話一則,釋『寓聲樂府』,凡千四百言」 (頁21)之類,由其中名目來看,應即後來收入《詞學名詞釋義》者。至同年十二月十六日「寫詞話一則,述李後主臨江仙詞」 (頁27),可能即後來收入《詞學》第三輯《讀詞四記》中者;然而如一九六三年二月六日「讀王國維、林大椿所輯韓偓詞,作詞話二千餘言」 (頁45),八日「重寫讀韓偓詞記,得五千餘言」 (頁46),二月二十日「昨日始閱溫韋詞,作詞話四千餘言」 (頁47)等,所列名目,似未曾發表。觀一九六四年三月十六日有云:

點檢已成詞話稿,已有六十餘段,今年當成書三分之二,俟明年續成,以二十萬字為鵠的。(頁119)

顯然先生所撰「詞話」 ,應是一部大書,後來將其中有關名詞釋義之部分先行發表,並結集為《詞學名詞釋義》,其餘未發表部分尚夥。施先生曾賜函玫儀,提及擬於一九九四年內編好一部《讀詞札記》,此書未見出版,不知是否即上文所稱之「詞話」 ?然而《投閒日記》中,雖不名為「詞話」 而實乃論詞者仍所在多有,如下引各條:

閱詹安泰注《南唐二主詞》,頗有可商榷處。惟於金鎖沈埋句不能引王濬事,為尤可異耳。(1962.11.20,頁19)

閱沈傳桂《二白詞》。二白者,殆以白石、白雲為宗也。然其胸襟尚無白石之灑落,故終不能企及;白雲則具體而微矣。漢宮春云:「芳菲易老,有楊花春便堪憐。」 高陽台云:「看花莫問花深淺,有斜陽總是愁紅。」 工力悉在是矣。(1962.12.17,頁28)

閱溫飛卿詩。其詩與詞,實同一風格,詞更隱晦。然余不信溫詞有比興。張皋文言,殆未可從,要亦不妨作如是觀耳。王靜安謂飛卿菩薩蠻皆興到之作,有何命意?此言雖攻皋文之固,然亦未安。興到之作,亦不可無命意。豈有無命意之作品哉?余不信飛卿詞有比興,然亦不能不謂之賦,賦亦有命意也。(1962.12.22,頁31)

至南京路修表,便道往古籍書店,買四印齋本《蟻術詞選》一部,又海昌蔣英《消愁集》詞一部,此書刻於光緒三十四年,小檀欒室所未及刻也。集中念奴嬌秋柳、漁家傲游曝書亭,皆工致。高陽台秋夜與弟婦話舊云:「聽雨聽風,梧桐樹雜芭蕉。」 可稱警句。(1963.1.23,頁40)

凡此之類,若與《花間新集》中論詞資料一起摘出,即可整理出先生之詞論。

施先生在《詞學》上發表的論文甚多,不論是鴻裁鉅制,或是短短補白,都是深造有得之語。其中「書志」 的部分影響尤大。由于先生博覽群書,搜羅許多湮滅已久或罕為人知的材料,他將這些珍貴資料逐期在《詞學》刊布,且為配合這些文獻之發表,又一一為文介紹。例如登載了《草堂餘意》和《支機集》,就同步發表《陳大聲及其〈草堂餘意〉》及《蔣平階及其〈支機集〉》二文,轉載一篇松浦友久教授關於日本「越調詩」 的論文,其中涉及漁父詞一類作品,先生就從《機緣集》中輯出從未發現的船子和尚撥棹歌三十九首,又寫一篇《船子和尚撥棹歌》及《張志和及其漁父詞》,就此課題作相關的探討。凡此之類,處處可以感受到施先生啟迪後輩的用心。他是透過《詞學》把他多年對詞學的造詣與心得傳授給後輩。我們雖然未能在課堂上聆聽先生講詞,但是研讀《詞學》上的著作,同樣可獲得很大的啟發。

在書志中,施先生系統地連載二個專題,一是「歷代詞選集敘錄」 ,由最早之詞集《雲謠集》開始,到王闓運之《湘綺樓詞選》,共四十二篇,分別敘錄各詞選集之內容、版本、作者以及其流傳情形,偶作評斷。「詞學書目集錄」 乃是集錄宋元以來詞籍之著錄資料,由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始,至《嘉業堂藏鈔校本目錄》止,凡二十一篇,各篇後間有施先生之附註。由於詞向來被視為小道,刊本雖多而著錄綦少,故詞學書籍,在版本、目錄、校勘方面之資料,征訪殊為不易,施先生就搜羅所得,一一抄錄,合成一編。其中有許多是罕見的資料,如《嘉業堂藏鈔校本目錄》,乃先生向周子美先生借鈔《嘉業堂藏鈔本書目》,摘出其中詞籍部分,全為古籍舊鈔本及明清人著述之未刊稿本。(見《往事隨想》頁261—262)上述二類資料,對研究詞學甚為重要。

以上就個人淺見,大略介紹施先生在詞學研究方面的貢獻。先生之詞學造詣既深且廣,我所介紹的,自不能盡及其全面。以下略抒所感,以作為本文之結束:

先生學殖深厚,博通古今,兼事學術研究及文學創作,於現代文學、古典詩詞,金石碑刻及翻譯方面,都卓有成就,其學識之廣博、成就之多元,皆為近世所罕見。這與他紮實的根柢與認真的治學態度極有關聯。由《我治什麼學》、《我的創作生活之歷程》及《我的第一本書》等篇中,可以看出先生從小就接受堅實的古典學術訓練,根基深厚,加上他精通外文,遂能出入今古,融匯中西,因此能成其大。其研治詞學,亦能宏觀微察,作全面而深入之觀照。上文提及的每一項工作,都是耗費數十年心力方竟其功,透過不斷地研讀、抄錄資料,醞釀、涵泳,乃趨於成熟。此點由閱讀先生的日記,更能體會其嚴謹及艱辛。因此,施先生的詞學研究,其規模之宏大,其影響之深遠,實在令人歎服。

唯是先生的詞學著作,見於日記及文章中而未見出版者,尚所在多有,如《雲間詞人姓氏錄》、《雲間詞人小傳》、《宋金元詞拾遺》之類,這也許是因為先生為學謹嚴,不輕易發表;但是從後學的立場來說,先生的詞學舊作若能一一整理問世,對於詞學研究,當有重大之意義。

先生提攜後學,不遺餘力。我與先生相識時,先生已是譽滿中外的學術泰斗,我不過是個後生晚輩。先生偶然看到拙作,就托吳興文先生於返台時帶來《詞學》一冊,並且向我邀稿,此種胸襟氣度,令我至今敬佩不已。多年以來,我每次到大陸開會、訪問,都必定取道上海,以便謁見先生,聆聽教誨。先生對我多所勉勵,對於我的研究工作,亦不時加以指點,且惠贈大批珍藏詞籍。這批贈書,促使我注意到詞籍版本的問題,從而開展個人研究詞學之新角度。這份知遇之情,我深深銘記在心,但難以為報。謹在此祝先生百福具臻,萬壽無疆。

(原載《慶祝施蟄存教授百歲華誕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