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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明清至近代詞

(一)蔣平階及其《支機集》

明代三百年間,詞學不振。明初有凌雲翰、劉基、高啟、瞿佑諸人,猶能繼承元詞餘韻,以後則日趨衰替,聶大年、馬洪、楊慎等雖擅名於一時,所作實皆庸俗,惟王世貞、世懋兄弟,差為雅調。至明季,雲間[1]陳子龍創立幾社,為東林後勁。在文學上,他們反對公安、竟陵的僻澀文風,也反對前後七子的偽學唐詩,在意識形態上則激揚民族思想,以文學宣傳和實際行動抵抗滿族入侵,幾社活動的時間雖不長久,但在蘇、浙、皖一帶得到許多知識分子的響應,文風士氣,從愛國主義和民族革命意識得到振作,明清之間的一段時期,文學的趨向實在比過去二百年間健康得多。

在詞這方面,以陳子龍為首的機社同人也極為重視。他們以為當時的詞人,受南曲的影響太大,所作的詞,已不是詞而是曲了。他們努力於恢復詞的本色,要把詞從曲的影響中拯救出來。因此,他們主張作詞應當以唐五代詞為典範,連宋詞都不屑學,因為宋詞是元曲的先聲。在這一理論的指導下,機社詞人差不多都是專作唐五代小令的。機社詞人,多數是雲間人,他們的詞成為一個新興流派,被稱為「雲間詞派」 。直到朱彝尊出來,以為「詞至南宋始極其工,至宋季而始極其變」 。[2]故主張作詞當以南宋的白石(姜夔)、碧山(王沂孫)為雅正的典範。接著,厲鶚又以理論和創作實踐來擁護、發揚朱氏的觀點。於是詞風一變,興起了又一個新的詞派,被稱為「浙派」 。自浙派崛起以後,雲間派影響日漸微弱,由於它佔領的時間不長久,終於成為文學史上一個被遺忘的陳跡。現在,一般學者只知道清詞有浙派和常州派,幾乎沒有人提到過雲間派。

我是雲間人,對於桑梓文獻,不能不關心。數十年來,常想收集明末清初雲間人的詞集,為雲間詞派編一個總集。可是容易見到的,惟有陳子龍、夏完淳、李雯、董俞等四五家。掃葉山房印過一部《詞壇妙品》,也較易得。此書實是田茂遇所編《清平續選》的改名,是雲間詞派一個最早的選集。解放以後,徐乃昌、林訒庵所藏詞籍散出,我得到了陳子龍等的《幽蘭草》,錢芳標的《湘瑟詞》,高不騫的《羅裙草》,又鈔得吳日千的《杜鵑樓詞》。但還有許多人的詞集,從未見到。

蔣平階是雲間詞派主要作家,他的詞集名為《支機集》,但嘉慶年修的《松江府志·藝文志》中沒有著錄。我訪問多年,公私藏書家都無藏本。直到一九六二年,才從龍榆生處見到趙尊岳的刻本,遂得借鈔。趙氏所輯刻的明詞,始終沒有墨刷流傳,其版片亦已散失。因此,我覺得應當把這本書趕緊印出來,使它不至於從此亡失。

蔣平階原名雯階,字馭閎。後來改名平階,字大鴻,別署杜陵生。松江府華亭縣人。夏允彝、陳子龍創立幾社,見到蔣平階的文字,大為驚異,立即邀請他入社。蔣即師事陳子龍,在文學和政治上,都受到陳子龍的影響。崇禎壬午(1642年),他和同邑周宿來(茂源)、陶冰修()組織雅似堂文會,以繼承幾社精神。乙酉(1645年),弘光帝亡,清兵南下,平階流亡到福建,投效唐王,授兵部司務,晉陞御史。丙戌(1646年),清兵入閩,唐王被執敗亡。平階從此就改名字,換道士服裝,漫遊齊魯吳越,以堪輿術謀生。[3]最後定居於會稽(今浙江紹興)。其生卒年不可考。

蔣平階的詩文,時人稱其「詳贍典雅」 。明亡以後,深自韜晦,絕不表現他是一個文人。一般社會人士只知道他是著名的風水先生。他所遺留的著作,只有《地理辨正元五歌》、《歸厚錄》等關於三元法的陰陽家書。清朝一代的堪輿家都以他的學說和方法為宗。他的詩文,未聞有刻本,我只在清初各種選本中輯錄得數十篇。吾友師陀曾得到一個鈔本詩集,錄詩八十餘首,而無作者姓名。師陀考定為蔣平階入清以後所作。如果加上各選本所收,大約還可以有一百數十首倖免於散亡。

我一向以為《支機集》是蔣平階個人的詞集,及至見到此本,才知是他和兩個門生周積賢、沈億年三人的合集。全書分三卷,每人一卷。這個編輯體例,正與陳子龍、李雯、宋徵輿三人合刻《幽蘭草》一樣。周積賢,字壽王,華亭人。早慧,十二歲作詩文,已沈博閎麗,陳其年稱其文「譽重靈蛇,珍同和璧;樂旨潘筆,萃為一人,轢謝凌顏,離為二美。」 [4]卒時年僅三十。其弟積忠,字西臨,亦有俊才。兄沒後五年,亦下世。沈憶年,字矩承,號祁,嘉興人。將平階有《送周生壽王暫歸故里》詩,其句云:「數載胡塵盡破家,共逐飄蓬在中野。」 可知積賢亦與其師同為政治亡命。《支機集》諸詞,是隱跡埋名後寓居嘉興時師弟三人唱和之作,由沈憶年編刻之。蔣序題:「歲在玄執徐,律中夷則。」 這就是壬辰七月(順治九年,即一六五二年)。師弟三人,皆明清間人,而忠於明朝。詞雖作於明亡之後,其人則為明人,故昶以三人之詞編入《明詞綜》。

此書有沈憶年所撰《凡例》。其第一條云:「詞雖小道,亦風人餘事。五黨持論,頗極謹嚴。五代猶有唐風,入宋便開元曲。故專意小令,冀復古音,屏去宋調,庶防流失。」 其中「五代猶有唐風」 兩句,常為清初論詞者王漁洋等人引述。我多年不知此言的來歷,及見此書,方知出處。由此可知這個觀點,在當時已代表了雲間詞派的理論根據。即此一條,亦可謂是明清詞史的重要資料。

趙尊岳刻本悉依其所得原本。字有爛缺或破損者,頁有脫落者,皆仍其空缺。我《瑤華集》、《倚聲集》諸書校補得十餘字,其餘仍依趙刻排印,希望天壤間還有一本倖存,可以資校補,俾成完帙。

一九八年九月

(二)清花間詞評語

(1)吳偉業六首 (《梅村詞》)

明人習於南曲,長短句詞傖俗庸下,無可稱者。吾鄉陳臥子振之以唐音,《湘真》一集,楬櫫《花間》。同時夏、李、董、蔣、二宋、三周,揚風扇雅,唱和有作,遂開雲間詞派。大江南北,作者景從。百年之間,詞學斯盛。余選此集,斷代於清。陳、夏二公,完節朱明,故不錄入。遂以梅村為之冠冕。已下諸子,皆松人也。然可錄者猶多,若計子山、吳日千、單質生、田拂淵諸家,皆有雋構。特以鄉曲之私,不敢過甚,因悉退之。亭林周大烈纂《雲間詞征》,所錄甚備,可參觀也。

(2)李雯八首 (《彷彿樓詞》)

舒章與陳臥子同學齊名,詩古文辭,下及樂府聲歌,連鑣比駕,一時有「陳李」 之目。易代之際,出處不同,遂讓臥子獨擅百世之名,君子惜焉。《彷彿樓詞》一卷,與臥子酬唱而作,風情不在晏、歐下。《蓼齋詞》入清後刻,頗事近慢,才力靡矣。今從《彷彿樓詞》中錄八首,猶有遺珠之恨。

(3)龔鼎孳四首 (《定山堂詩餘》)

芝麓詞,尤西堂盛稱之,以為如「花間美人,自覺嫵媚」 。然余觀《定山堂》一集,小令無多。構思造語,幾於俗艷。且蕪詞累句,隨在而是。錄此四闋,猶不違典雅。

(4)宋徵璧五首、宋徵輿十首 (《鳳想樓詞》)

雲間三宋齊名,樂府尤推小宋。子建入清不仕,史家列之明人。尚木集本未見,從諸選本中取錄五闋。轅文與陳臥子、李舒章合刻《幽蘭草》,揄藻揚芬,無可軒輊。雲間詞派,定於三家。自朱、厲尊南宋,佞姜、張,詞風一轉,知吾鄉有宋氏昆季者,鮮矣。

(5)高不騫四首 (《羅裙草》)

高槎客與宋轅文同時。轅文壽止五十,槎客逾八十。《羅裙草》五卷,多南宋近慢,已入竹垞牢籠,蓋晚年作也。右小令四闋,猶存北宋聲情,則早歲裡居所作,選家皆不取也。

(6)張淵懿七首 (《月聽軒詩餘》)

硯銘小詞,懷蘭握荃,不落凡近。《清平》一選,所錄多雲間詞家,殘璧零珠,賴以不滅,亦云間詞派之功臣也。《月聽軒詩餘》一卷,在《百名家詞鈔》中,恐非全帙。小詞無幾,故不克多取。

(7)魏學渠六首 (《青城詞》)

子存《青城詞》三卷,傳本絕少。其詞多至四百闋,小令居三之一。才力未濟,瑕瑜間出。諸家選本,多略其令詞,因采錄六首傳之。

(8)蔣平階十二首、周積賢八首、沈億年十首 (俱見《支機集》)

蔣大鴻才艷古錦,節勁蒼松,入清以後,自韜文采,惟以青鳥之術,聞於吳會。《支機》一集,久無傳本。余從龍榆生假抄之,乃知是師弟子三家合集。專攻小令,格韻甚高。邊塞諸作,雁唳笳咽,當以王龍標、岑嘉州目之。大鴻《臨江仙》一闋,允推絕唱。覺鹿太保「金鎖重門」 之作,猶遜其沉鬱。余選三子詞三十首,以為其高者駸駸乎欲奪《花間》諸賢之席矣。

(9)嚴繩孫四首 (《秋水詞》)

蓀友詞在清初身價甚高,厲樊榭更有「獨有藕漁工小令,不教賀老占江南」 之譽。乃使《秋水》一集,如泰華三峰,揭芙蓉於天外。余從事此集,初以為《秋水》集中,必俯拾即是。雒誦三過,始驚當時諸家皆過為標榜,不堪取信。其詞意不能隱,境不能深,辭不能俊,句不能古。錄此四闋,已得白眉。

(10)毛奇齡十二首 (《毛檢討詞》)

右毛檢討詞十二闋,可與李波斯比美。而取境之高,直是南朝清商曲辭。陳亦峰乃譏其「造境未深,運思多巧」 ,殆不知詞之本源者。

(11)陳維崧四首 (《湖海樓詞》)

余搜《湖海樓詞》,得此四闋,錄以示人,不知其為迦陵作也。此皆早年筆墨,無讓秦、柳。中年以後,牢落不偶,長歌當哭,羽聲慷慨,不復有此情韻矣。

(12)朱彝尊十二首 (《曝書亭詞》)

竹垞論詞,力主南宋。所作亦刻意姜、張。會雲間凋敝,流蕩鄭衛。登高一呼,遂開浙派。陳、夏遺風,自此衰歇,然其小詞,猶宗汴京。黃九固非所師,要亦尚在秦七門下。

(13)丁煒八首 (《紫雲詞》)

莆田二丁,才情自以雁水為勝。《紫雲詞》中,小令皆有可觀。選調琢句,一意高古,蔣大鴻、毛西河之儔也。

(14)錢芳標十二首 (《湘瑟詞》)

蓴魰《湘瑟詞》四卷,亦惟小令可觀,近慢猶嫌拘滯。右所錄十二首,皆有唐人風致。《憶少年》一闋,選家多稱之。譚復堂謂「源出義山」 ,陳亦峰謂「雅麗語能入幽境」 ,余則尤賞其《贊浦子》歇拍二句,非大筆力不能承上。

(15)彭孫遹八首 (《延露詞》)

彭十艷詞,一時傳唱,亦頗招謗議。其失在蘊藉不足。幸筆力猶能自持,免墮淫哇。余錄其稍厚重者。《卜算子》一闋,是其名作,不可不取,然而危矣。

(16)曹貞吉六首 (《珂雪詞》)

升六詞,白雨齋極稱之,以為「清初諸老中最為大雅。才力不逮朱、陳,而取徑較正」 。余以為此言似過。《珂雪詞》疏快自然,不事雕飾,是其所長,而短亦在此。大雅猶未,況最乎?集中令詞不多,選錄六首,是其有雅韻者。

(17)董俞四首 (《玉鳧詞》)

玉鳧小令,彭羨門盛稱之。渾厚勝彭,微嫌意境直露。《詞綜》錄其小令三首,皆余所汰。《詞雅》錄七首,惟一首與余所取同。見仁見智,讀者當自得之。

(18)納蘭性德二十一首 (《納蘭詞》)

容若情真性厚,小詞聲色窈麗,哀樂無端,非晏、歐所能限,況方回乎?篇什既富,珠玉焜耀,亦不當屈居李重光下。謂為唐五代以來一大家,可以無忝。雲間詞派,方當消歇之時,忽有滿清華胄,遠紹弓裘,陳臥子地下有知,亦當蹙額。

(19)王士禛十二首 (《衍波詞》)

阮亭論詩主神韻。此言大足誤人。然其一生所作,確亦以此見長。小詞亦然。必先有學問性情,始可言神韻耳。或以余言學問為疑。謂作小詞,何須學問?不知比物連類,纂詞琢句,各有刌度,皆關學問。阮亭文字工夫,極為淳雅,抒情造境,似輕實重,莫非從學問中來。徒有小慧,安能詣此!

(20)沈岸登八首 (《黑蝶齋詞》)

覃九煉句下語,頗能閑雅,自是浙派高手。然朱竹垞稱其「得白石之神明」 ,毋乃過情之譽。白石、黑蝶,蹊徑全別。白石隱秀,黑蝶流轉;白石寄興幽微,黑蝶意在言下。右小令八首,梅溪、碧山之亞。

(21)李符四首 (《耒邊詞》)

秀水二李齊名,小令則分虎為婉麗。然所作不多,未能多選。秋錦殊無警策,故遺之。

(22)佟世南四首 (《東白堂詞》)

《東白堂詞》僅得《百名家詞鈔》中一卷,恐非全帙。小詞不多,惟此四首可錄,馮、韋之亞也。

(23)厲鶚十首 (《樊榭山房詞》)

樊榭學有餘,才未俊,得宋人三昧,去唐音一間。小令渾厚,可及子野、方回。近慢便有針縷跡。乃惑於竹垞之說,刻鵠姜、張,所得但能貌似。蓋以學力擬古,非以才情言志也。

(24)許寶善六首

乾隆季世,雲間詞派,已歎式微,郡中詞人,多隸朱、厲麾下。惟許穆堂有起衰振廢之志。其論詞以「雅潔高妙」 為主。小令力尊唐音,謂「北宋已極相懸,南宋佳者更少」 。所撰《自怡軒詞選》八卷,是其微尚所寄。自作詞亦不為南渡後語。《自怡軒詞》五卷,余求之未得,僅於諸家選本中錄其六闋,恐未盡其蘊。

(25)張惠言四首 (《茗柯詞》)、張琦五首 (《立山詞》)

皋文、翰風《詞選》一編,樹常州之幟,箴浙西之敝,議論正大,自是詞苑程朱。止庵繼起,《論詞》一卷,足為羽翼。然三家自為詞,篇什既少,才亦未濟。張氏昆仲,聊錄數闋。止庵小令,無可選者,竟闕焉。

(26)董士錫六首 (《齊物論齋詞》)

周止庵敘《詞辨》謂晉卿「初好玉田,久而益厭之」 ,今觀《齊物論齋詞》,可知晉卿果問途碧山、玉田,而入於清真者。常州詞論,能身體而實踐之者,惟晉卿一人而已。功力俱在慢詞,小令深婉微欠。

(27)郭麟四首 (《靈芬館詞》)

頻伽詞頗負盛名,《浮眉》一刻,尤為裙屐少年所好。其詞不可謂不佳,然篇什既富,瑤珉間出,或意趣凡近,或辭不立誠。大詞間架,時文氣重。乾嘉間名家,此流最多。如蔣心餘、吳穀人皆是也。譚復堂云:「詞尚深澀,而頻伽滑矣。」 夫頻伽之滑,不在於不能深澀,而在於不能清空。詞尚深澀,此言實誤。蓋竹垞、樊榭之論,宋人初無此說。今選頻伽小詞四闋,其正聲也。

(28)汪世泰八首 (《碧梧山館詞》)

紫珊隨園女夫,與蘭村趨詣略同。吳山尊贊其詞曰:「思態逸妍,音律中雅。語出於性情,旨歸於忠厚。」 此評可高可低,紫珊宜考中上。

(29)袁通八首 (《捧月樓綺語》)

隨園未嘗言詞,嗣君乃以詞名,此其跨灶之術也。《捧月樓綺語》八卷,偶有凡俗,不失雅音。此所選八首,何嘗不以韻勝。陳白雨謂:「詞有質亡而並無文者,則馬浩瀾、周冰持、蔣心餘、楊蓉裳、郭頻伽、袁蘭村輩是也。並不得謂之詞也。」 此則抑之太甚,非公論也。蘭村、頻伽,伯仲之間。心餘、蓉裳,質文兼遜。然視馬浩瀾、周冰持,猶有上下床之別,豈可一概視之。

(30)周之琦八首 (《金梁夢月詞》)

稚圭詞選聲琢句,極能工穩。小令風情駘蕩,居然北宋雅音。大詞賦情詠物,在玉田、蛻巖之間,微嫌生動不足。《心日齋詞》全帙,寒齋未備,僅就《金梁夢月詞》中錄其八首。

(31)汪全德四首 (《崇睦山房詞》)

右四闋,崇睦山房高格也。《臨江仙》歇拍二句,可稱警策。

(32)楊夔生六首 (《過雲精舍詞》)

伯夔小令,頗得唐音。慢詞亦南宋高作。集中小令不多,錄其六闋。《木蘭花令》一章,諸選皆不取,惟譚復堂識之,許為《金荃》遺響。知音豈不難哉!

(33)龔自珍五首 (《定庵詞》)

定庵才氣縱橫,下筆不屑繩墨。通古今文學之變,信手自成馨逸。其詞不唐不宋,非蘇非辛。譚復堂引「發風動氣」 之喻,意亦在可否之間。余選定庵詞五闋,與譚復堂及近人龍榆生所選無有合轍,讀者參之。

(34)沈傳桂十二首 (《二白詞》)

閏生與戈順卿友,選音考律,務在精研。融化唐詩,尤工琢句。小令幽婉,如不勝情。近慢規模玉田,高處可入清真之室。嘉、道之間,三吳詞流,當推獨步。

(35)姚燮八首 (《疏影樓詞》)

梅伯才高筆健,泛愛多方。涉獵既廣,不專一家。平生勤於著述,身後遺稿散亡略盡。僅以詞曲知名。疏影樓四種,出入兩宋,珠圓玉潤。其論詞曰:「韻不騷雅則俚。旨不微婉則直。過煉者氣傷於辭。過疏者神浮於意。」 其操持可知矣!

(36)王嘉福六首 (《二波軒詞選》)

二波小令有神似晁氏《琴趣》者,大段不輸北宋。慢詞學玉田而未至,情理兩虛也。

(37)項鴻祚二十首 (《憶雲詞》)

憶雲小令,胎息六朝三唐,不徒以文辭勝。攄哀婉之思,以沖和安雅出之,此其所以為沉鬱也。近慢便有怨色,猶不至納蘭之劍弩張。

(38)姚輝第十二首 (《鞠壽庵詞》)

《鞠壽庵詞》四卷,咸豐二年活字本。有姚梅伯序,蔣劍人跋。小令出入南唐、北宋,慢詞上下清真、碧山。選聲琢句,造詣甚高。乃其人不甚為詞苑所知。《憩園詞話》嘗一及之,譚復堂《篋中詞續編》錄其詞一闋,此外無聞焉。余最錄其小令二十首,以光潛德。世有賞音,當以余言為不謬。輝第,字稚香,河南輝縣人,道光戊戌進士,官上海知縣。

(39)陳元鼎七首 (《吹月詞》)

實庵詞芳蘭竟體,雅韻欲流。大詞纂組,頗近清真。小令婉麗,亦足平視秦、賀。余所有惟《吹月詞》二卷。黃韻甫雲別有《同夢樓詞草》,未嘗見也。

(40)蔣敦復一首 (《芬陀利室詞》)

《芬陀利室詞》無過人處,初不欲選。忽睹此章,如獲古錦。在清詞中破天荒矣。《九張機》者,《五更轉》、《十二時》之流衍也。惟彼為鼓詞,此為舞曲。首一章詩,為勾隊口號。次九章為本曲。「輕絲」 、「春衣」 二章為破子,亦曲詞之換頭者。末一章詩,為遣隊口號。宋時樂舞,舞者不歌,歌者不舞。此詞唱法,舊無著錄,劍人所云,意度之耳。

(41)顧文彬十首 (《眉綠樓詞》)

檃括古人詩為長短句,始於東坡《定風波》括杜牧之詩。其後林正大《風雅遺音》一卷,皆檃括古人詩文,失之拘滯,子山括唐人詩為數十闋,情味轉勝於原作。因選其八首,亦《花間》別趣也。子山浸饋唐音,所得甚深。俞蔭甫稱其「持律之細,琢句之工,同時作者,蓋無以尚」 ,非面諛也。

(42)蔣春霖十八首 (《水雲樓詞》)

項蓮生承平才士,言愁始愁;蔣鹿潭亂世羈人,不怨亦怨。遭際既異,宮徵遂別。《水雲》一編,以琢玉鏤香之句,寄椎心刻骨之情,實湘累之遺音,黍離之別調。白雨齋乃謂之「未升風騷之堂」 ,殆不知其變者。雖然,余所錄十八首,猶不違乎正聲也。

(43)承齡八首 (《冰蠶詞》)

子久《冰蠶詞》一卷,無甚高致。獨《南鄉子》五首,賦黔中土風,姿韻特絕,可與歐陽舍人角一日之長,因亟錄之。

(44)杜文瀾六首 (《采香詞》)

小舫精研聲律,瓣香二窗,用功專矣。然刻楮三年,《采香》四卷,所造僅能平正,殆才分所限。集中多哀離念亂之作,當與水雲樓並為鹹同詞史。小令無多,錄得六闋。

(45)薛時雨八首 (《籐香館詞》)

籐香館自評其詞曰:「無柔腸冶態以蕩其思,無遠韻深情以媚其格,病根仍是犯一直字。」 雖自謙語,要亦不遠。《江山船》前後十六解,獨標神韻,是其興會飆舉之作。錄此八闋,備《竹枝》一體。

(46)汪瑔五首 (《隨山館詞》)、葉衍蘭五首 (《秋夢龕詞》)

粵東三家,慢詞皆取徑碧山、玉田,隨山館吐屬雋雅,能為宋人語。秋夢庵長於鋪敘。楞華室時近稼軒。小令則《隨山》、《秋夢》嗣響《金荃》。《楞華集》中,不足十首,無可錄者。

(47)王鵬運十四首 (《庚子秋詞》、《味梨集》)

朱古微敘《半塘定稿》,謂「君詞導源碧山,復歷稼軒、夢窗,以還清真之渾化。與周止庵說,契若針芥。」 此強以半塘紹常州之薪傳,於半塘詞境之發展,不相應也。余觀半塘詞實自晏歐小令,進而為蘇辛近慢。雖半塘亦自許為「碧山家法」 ,氣韻終不似也。《庚子秋詞》中諸闋,尤為深美閎約,取之特多。

(48)文廷式十二首 (《雲起軒詞鈔》)

清詞至王半塘、文芸閣,氣壯神王,不復作呻吟騷屑語。會國事蜩螗,生民邦家之痛,蘊無可洩,一發於詞。縱琢句尋章,猶未能忘情於玉田、夢窗,而意境氣韻,終已入蘇辛之壘。《雲起軒詞》令慢皆揭響五天,埋愁九地;無稼軒之廉悍,得清真之婉約。清詞至此,別開境界,非浙西、常州所能籠絡矣。

(49)李慈銘六首 (《霞川花影詞》)

蓴客論詞不屑南宋,小令猶尚《金荃》遺響,嘗謂詞必「若近若遠,忽去忽來,如蛺蝶穿花,深深款款,於無情無緒中,令人十步九回。」 此殆清空飛動之喻。《霞川花隱詞》二卷,聲色尚矣,意境猶未到北宋之深厚,是亦眼高手低也。

(50)莊棫六首 (《中白詞》)

中白與譚復堂齊名,二家小令,俱追蹤溫、韋。然刻意求寄托,遂使詞旨惝恍,不賦不比,蓋兩失之。煉字琢句,亦各有未到。莊尤不如譚,一篇之中,必有一二刺目語。而陳白雨盛稱之,以為「能超越三唐兩宋,與風、騷、漢樂府相表裡,自有詞人以來,罕見其匹。」 鄉曲阿私,乃至於此。

(51)譚獻四首 (《復堂詞》)

復堂《篋中》五卷,是其詞論所寄。多探賾語。然取詞手眼,高下不侔。能識荊和之璞,而珉玦雜出其間,蓋有以人存者。其自為詞,氣韻力爭高格,字句間猶有敗筆,未到精工,錄得四首,庶幾醇粹。

(52)陳廷焯八首 (《白雨齋詞》)

白雨齋論詞主沉鬱,謂「沉則不浮,郁則不薄」 ,論小令主唐五代,謂「晏歐已落下乘」 。持論甚高。其自作詞,亦刻意揣摩溫、韋,用功於文字聲色之間,但得貌似耳。

(53)鄭文焯十八首 (《冷紅詞》、《樵風樂府》)

滿洲詞家以成德始,以叔問終,二百六十年漢化,成此二俊;勝金元矣。叔問才情、學問、聲律,俱臻絕詣。家國危亡之痛,王孫式微之感,盡托於長短句,其志哀,其情婉,其辭雅,其義隱,重光而後,不與易矣。

(54)朱祖謀十六首 (《彊村別集》、《彊村詞》)

彊村早年,政治文學,俱有英銳氣。詞格猶在晏、歐、周、秦之間。《庚子秋詞》中數十闋,纏綿惻隱,耐人尋味。自後改轍二窗,多作慢詞,蘊情設意,煉字排章,得神詣矣,已非生香真色。辛亥之後,以遺老自廢,其詞沉哀抑怨,作草間呻吟語,亦不可與州、玉田為比。彼有民族淪亡之痛,此則眷懷封建朝廷耳。余選彊村詞,多取資於別集者,秉此志也。

(55)況周頤十首 (《蕙風詞》)

清季詞學四大家,叔問專考律定聲之學,半塘、彊村擅校讎結集之功,夔笙撰詞話,研精義理,津梁後學,皆足以邁越前修。清詞以此數子為殿,有耿光焉。夔笙詞凡數刻,未能盡得。《蕙風詞》二卷,則晚年自定本,錄其十闋,皆辛亥前後所作,琢句高古深隱,此公獨擅。

(56)王國維六首 (《觀堂長短句》)

觀堂論詞,頗參新學。然其標舉意境,實即茗柯比興之旨。其懸格在「意境兩忘,物我一體」 ,亦猶是止庵出入寄托之義。《蝶戀花》「昨夜」 、「百尺」 兩章,其自許為能到此高格者,余讀之數過,終覺猶有意在,未若溫韋之初無意而可以意逆也。(以下未出版)

(三)清代至近代詞

(1)碧巢詞 名家詞鈔本

《碧巢詞》一卷,凡三十闋,汪森晉賢撰。森,休寧人,居桐鄉,遂占籍焉,由監生官戶部郎中。家富藏書,尤耽於詞。嘗助朱彝尊輯《詞綜》四卷。其自為詞有《桐扣詞》、《月河詞》、《碧巢詞》三卷。此本乃三卷之合選,非碧巢之舊矣。曹秋岳曰:「詩餘起於唐人,而盛於北宋。諸名家皆以舂容大雅出之,故方幅不入於詩,輕俗不流於曲,此填詞之祖也。南渡以後,漸事雕繪,元明以來,競工俚鄙。故雖以高楊諸名手為之,而亦間墜時趨。至今日而海內諸君子,闡秦、柳之宗風,發晏、歐之光艷,詞學號稱絕盛矣。晉賢宿擅時名,學殖富而才思宏,其《月河》、《桐扣》諸詞,皆步武北朝,不墜南渡以後習氣。」

(2)藕花詞 名家詞鈔本

《藕花詞》一卷,凡二十六闋,虞山陳見鑨在田撰。《昭代詞選》卷十九云:「陳字淮士,常熟人。」 選詞一首《水調歌頭·平遠堂燕集和林天友別駕》亦見集中。《國朝詞綜》未選錄。王阮亭曰:「在田才情卓犖,意氣遒上,其所為詩餘,時而豪邁奔放,如蘇文忠、陳龍川;時而綺麗香艷,如柳七、黃九。即偶然握管,而寄托遙深。今《藕花》一編,不過吉光片羽耳。」 彭羨門曰:「在田詩歌逼真盛唐,騷賦追蹤漢魏,帖括在正希、臥子間。吾鄉曹侍郎秋岳、王方伯邁人鹹器重之。讀其《藕花詞》,意新調穩,詞潤機圓,即起姜、張諸公於今日,當不足過。固當推為風雅正宗。」

(3)玉山詞 名家詞鈔本

《玉山詞》一卷,四十七闋,錢塘陸次云云士撰。宋實穎曰:「雲士以雕雲鏤月之才,寫凝血化虹之句,若所題之異人祠壁諸作,可謂纏綿惻怛,一往情深,當不令秦舜友『當時濺血空無用,化作山頭寶石紅』之句獨擅美於前也。」 又徐陳發曰:「世之言詞者,皆以花間酒底、紅牙翠袖,作曼聲而歌者,則謂婉孌之致盡之矣。竊讀玉山詞,深歎先生之風清蘊義,所重者節烈,所恤者民隱,抑何剴切而篤摯耶!」 按:宋、徐所云,皆謂卷端題方正學、於忠肅、楊椒山詞《滿江紅》三章,並勸農《滿江紅》一章,此外皆閨情詠物之屬,未嘗有所謂凝血化虹、剴切篤摯之作也。《滿江紅》四章,詞實平平。

(4)柳塘詞 名家詞鈔本

《柳塘詞》一卷,凡六十九首,吳江沈雄偶僧撰。雄有《古今詞話》,論詞頗入肯綮,明清間詞人遺聞軼事,亦賴以不沒。此捲起《水調歌頭》、《金明池》,漸及小令,或以年次編錄。曹顧庵曰:「餘數過柳塘,與偶僧倡和小詞,如按轡徐行於康莊大堤,不似矜奇斗險,馳逐於巉巖峭壁以為工者,然亦時出新警之句,藻思亦不猶人,正徐文長所謂讀之陡然一驚也。」 此蓋微辭也,謂其凡庸耳。聶晉人謂雄尚有《竹窗箋體》、《柳塘綺語》諸集,曹秋翁稱為藝林拱璧,惜未之梓。

(5)耕煙詞 名家詞鈔本

《耕煙詞》一卷,凡五十首,晉陵陳玉琪椒峰撰。徐竹逸喈鳳曰:「椒峰茲集寄托遙深,體裁閎麗,不獨句香字艷,傳絕唱於旗亭,行將玉戛金鏗,黼太平於聖世。」 按:集中《蘇幕遮》十首為十聽詞,有隔窗聽墜釵聲、隔幃聽浴聲等,詞既不佳,品亦卑下。聶晉人先惜其《沁園春·詠美人》三十餘首,恨不併入此集,謂當另為小冊以行之,亦何必也。

(6)柯亭詞 名家詞鈔本

《柯亭詞》一卷,凡四十五闋,會稽姜垚蒼崖撰。蔣曾策守大曰:「蒼崖妍詞秀句,若不經思,正復他人百思不逮。嘗與余同策蹇驢,千里並轡,每拈一題,不數武而已成矣。子建援牘如口誦,仲宣舉筆如宿構,兩公子今復見耶?」

(7)容居堂詞 名家詞鈔本

《容居堂詞》一卷,凡三十八闋,雲間周稚廉撰。周字冰持,鷹垂子。少有才子之目。《容居堂詞》三卷,刻本未見,此乃選錄本,豹斑而已。蔣大鴻曰:「詞章之學,六朝最盛。余與陽羨陳其年、蕭山毛大可、山陰吳伯憩,力持復古;今得冰持,而海內有五矣。」 錢葆馚曰:「冰持之詞,艷而不纖,利而不滑,刻入而無雕琢之痕,奇警而無斧鑿之跡,可與髣拂者,惟溧陽彭爰琴、秀水朱竹垞耳。」

(8)蔗閣詩餘 名家詞鈔本

《蔗閣詩餘》一卷,凡三十二闋,黃山汪鶴孫梅坡撰。錢謙益曰:「梅坡,吾忘年友也。吾友然明先生之後,又得一然明,亡友為不死矣,樂奚加焉?梅坡出詩餘若干闋,更擊節歎其必傳,蓋詞家婉媚、豪縱二體,每不能兼,梅坡刻意婉媚,則追神大晟,溢為豪縱,亦吸髓稼軒;麗不傷於纖淫,放不失之俚鄙,填詞之蘊,可謂探索無餘矣。」

(9)萬青詞 名家詞鈔本

《萬青詞》一卷,僅長調十首,漸岸趙吉士天羽撰。曾王孫曰:「詞有豪曠、鮮艷二路,近人多能學之,但豪曠多沿入理障,鮮艷多墮落情癡,求為超脫一路,而不落辛、蘇習氣,雖數十名家中不得其一也。先生之詞,良學道而得於心者耶?」

(10)探酉詞 名家詞鈔本

《探酉詞》一卷,二十七首,西湖邵錫榮二峰撰。小令學北宋,長調步武東坡。徐方虎曰:「邵子以弱冠之年,含毫構思,備諸家之美,南唐、北宋之間,且將高置一座,予獨喋喋焉。分周、柳而別蘇、辛,予且瞠乎後矣。」

(11)慎庵詞 名家詞鈔本

《慎庵詞》一卷,四十一闋,山陰吳秉仁子元撰。丁藥園曰:「《慎庵詞》如芙蕖出水,秀色天然,曉黛橫秋,蒼翠欲滴。時而慷慨悲歌,穿雲裂石;時而柔情紛綺,觸絮黏香。偶攜一冊於西湖夜月,倚聲而歌,不覺驅溫韋於腕內,掉周柳於毫端。文人之情生於才,有如是乎?」 按:此卷所錄,皆羈旅贛粵之作,出入周、柳。《踏莎行·晚次豐城》、《風入松·寄懷錫山諸子》、《六麼令·別情》、《多麗·夜泊蘆灣》,皆佳作也。獨所謂慷慨悲歌,穿雲裂石者,未得一首。又聶晉人稱其善用虛字,極得古人神髓,此四十一闋中亦未嘗見用虛字處,豈別有一格,未入選乎?

(12)蕊棲詞 名家詞鈔本

《蕊棲詞》一卷,凡三十四闋,廣陵鄭熙績撰。鄭字懋嘉,康熙戊午舉人,官刑部主事,著《含英閣詩草》、《花嶼詩鈔》、《晚香詞》、《蕊棲詞》,皆以「查有違礙謬妄感憤語句」 ,列入乾隆五十三年頒發外省移咨應毀書目,故流傳絕少。此卷早刊,且是選本,不知所謂「違礙謬妄感憤語句」 者何所指?惟《唐多令·平山堂懷古》有句云:「隋苑已飛煙。繁華憶昔年。舊江山、題付新篇。」 又《賀新涼》句云:「最堪憐、鬚眉冠帶,為人驅使。」 又《齊天樂·觀演吳越春秋故事》云:「筵前往復興亡事,休認作逢場戲。滿溢宜傾,憂勤復振,天道循環相倚。薰蕕難並。歎伍相孤忠,反遭讒忌。偏聽鶯簧,渾忘檇李同仇志。黃池盟先齊晉,笑鷹揚虎踞,富強徒恃。響屜酣歌,館娃恆舞,致召六千君子。蘇台休矣。羨霸越平吳,會稽雪恥。俯仰情深,丈夫當若此。」 亦可見其惓懷故國感憤之深矣。

(13)玉壺詞 名家詞鈔本

《玉壺詞》一卷,凡四十三闋,雲間葉尋源硯孫撰。聶晉人曰:「作小令須於虛神得手,方有一唱三歎之妙;作長調須於實處生情,乃見傾湫側峽之勢。玉壺虛處如峨眉秋月,清光一輪;實處如浪擊蛟門,頃刻千里。」

(14)樹滋堂詩餘 名家詞鈔本

《樹滋堂詩餘》一卷,三十三闋,雲間張錫懌弘軒撰。余少時讀吳梅村集中《細林雅集贈倩扶女郎》詩,便欲物色弘軒詩詞,今始得此一卷,庶幾嘗鼎一臠。《意難忘》一闋亦贈倩扶者,錄於此。序曰:「時維九月,節登高,思逸事於龍山,遇佳人於鶴浦,柔情難定,別恨易牽。兔管頻濡,鴻箋數寄,堪歎粘泥之絮,獨憐逐水之萍。品其高韻,人更淡於黃花,感此微詞,意無傷於綠葉。爰希屬和,庶俟知音。」 詞曰:「捧出蘭房。看朱唇纖手,曲短愁長。身輕疑學燕,聲細似調簧。人乍見、意難忘。怕對酒盈觴。生受些、羅襦微動,綺席生香。朝來攜手相將。漸雲收遠岫,日轉重陽。波侵紅袖靚,風度錦茵涼。緣底事、亂人腸。無奈獨徬徨。便與伊、明珠一斛,買笑何妨。」 許鶴沙曰:「先生為風雅領袖,其詩古文集,俱討論精微,各極其妙,今讀其詞,婉麗之中,具見豪邁,居然登唐宋之席矣。」 孫松坪曰:「先生之詞,其源出於東坡,而溫雅綿麗,含蓄不露,則斟酌於小山、淮海之間,集長去短,自成一家。」 徐電發亦謂其「芊綿婉麗中有排空兀奡之致,辛、柳、蘇、黃,合為一家」 ,殆定評矣。

倩扶,雲間妓,姓沈氏。能詩,有《題破冰道人梅花書屋圖》,云:「閒憑烏幾耽幽僻,想見高人靜坐情。窗外梅花窗內月,與君心事一般清。」 其妹偏紅亦題云:「春天小閣梅開日,繡幙輕風月上時。想是滿身花月影,夜殘扶醉起題詩。」 魏子存《青城詞》有《丑奴兒令[5]·秋日倩扶過訪》,云:「彩舫蓮塘駐,珠簾柳帶侵。相逢憶別更沉吟。明月兩鄉心。琥珀浮金碗,珊瑚膩玉簪。鈿蟬銀雁壓朱衾。絃索惹秋陰。」 自注云:「琥珀光,倩扶所貽名釀也。」

(15)蘭舫詞 名家詞鈔本

《蘭舫詞》一卷,三十四闋,上海趙維烈承哉撰。王子武曰:「承哉為半眉進士令嗣,其飛才駕學,同社素所屈指。今讀其詞,抑何珠璣錯落,芳芬襲人也。」 吳園次曰:「承哉博搜群籍,著書滿家,即讀其《賦鈔》一選,足征巨匠苦心;蘭舫小詞,又豹之一斑也。」

(16)響泉詞 名家詞鈔本

《響泉詞》一卷,三十一首,雲間徐元哲西崖撰。(評佚)其實有評。

(17)淞南樂府 《藝海珠塵》本

淞南樂府一卷,清楊光輔撰,凡《夢江南》六十首,各以「淞南好」 起句,詠浦南風物。光輔字征男,號心香,江蘇南匯人,歲貢生,有《鶴書堂詩詞集》、《瓊台集》、《綠雨軒稿》。

(18)夢玉詞 道光四年刻本

夢玉詞一卷,錢塘陳裴之撰。裴之字孟楷,又字朗玉,號小雱,蓋雲伯子也。倜儻權奇,明於當世之事,論西北水利、東南河漕,指畫口陳,聞者動色驚歎。試有司不利,入貲得官雲南府通判,以滇洱道遠,乞病不到官,尋薄游漢皋,謀鹽之利,一夕以疝疾卒,裁三十三耳。龔生竟夭天年,良可惜也。所為詩有《澄懷堂集》,雄宕悱惻,不忝家風。此《夢玉詞》一卷,多為姬人紫湘作,蓋道光壬午、甲申間所作,有戈順卿、汪劍潭、蔣志凝及婦汪允莊序。順卿謂其兼有夢窗、玉田之長;劍潭謂其兼有白石之清真、玉田之秀挺;允莊亦謂君特、叔夏,詫為兼美。殆庶幾乎!(志凝字子於,號澹懷,有《心白日齋詩詞》,元和人。)

(19)張倩倩

松陵沈自徵,字君庸,撰《灞亭秋》、《鞭歌妓》、《簪花髻》三曲,極盡豪宕激昂之致,徐文長之《四聲猿》不能及也。君庸少年裘馬,揮斥千金,負縱橫捭闔之才,游長安塞外,竟不得志而死。妻張倩倩,美而慧,工詩詞,幽居食貧。嘗於寒夜憶夫,作《蝶戀花》詞云:「漠漠輕陰籠竹院。細雨無情,淚濕霜花面。試問寸腸何樣斷。殘紅碎綠西風片。千遍相思才夜半。又聽樓前,叫過傷心雁。不恨天涯人去遠。三生緣薄吹簫伴。」 見《天香閣隨筆》。倩倩詞惟《蘭皋明詞》中存數闋,此未入選。(《明詞綜》收倩倩詞一闋即此,題作《丙寅寒夜與宛君與君庸作》。「霜花面」 作「桃花面」 ,「試問寸腸」 二句作「落葉西風吹不斷。長溝流盡殘紅片」 。蓋王蘭泉所改也。)

(20)清《續文獻通考·經籍考》著錄詞集

《湘瑟詞》四卷

案語引彭孫遹云:「葆馚居清切之地,雍容都雅,名滿海內,乃詞名湘瑟,若以仲文自況。夫『曲終江上』句非不工,然寥寥十韻,何至乞靈神功?以視是編之騖才絕艷,大歷才人殆不免有愧色矣!」

《直寄詞》二卷

案語云:「《直寄詞》高麗精巧,音節間超然入勝,昔人稱梅溪融情景於一家,會句意於兩得,作者亦然。」

(21)《玉壺山房詞選》二卷

曹言純云:「七薌詞清空處如冰壺映雪,飛動處如野鶴依雲,讀之神爽。」

(22)屈大均詞

屈大均詞所見凡二本:《翁山詩外》附《騷屑詞》二卷,康熙間家刻本;《道援堂集》附詞一卷,道光間徐掄三選刻本。《詩外》十八卷,大均子明洪編,其十六至十八卷則詞也。然十八卷未刊卷目下注曰:「嗣出。」 是《騷屑詞》全本凡三卷,此猶非全豹。軍機處奏准全毀書目,有《屈翁山詞》一種,殆單行全刻本,不知天壤間尚有其書否?屈翁山才華發越,而生丁陽九,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揆古傷今,叱吒不平之氣,一寓於文,自是庾蘭成一流人物。《騷屑》二卷中,尤多黍離麥秀之什,於滿洲士女,復深致譏刺。民族忠憤之感,發而為沉雄激楚之詞,此為《翁山詞》之狐白也。徐選一卷,乃在乾隆禁令之後,凡有違礙,概從刪汰,則已徒存糟粕矣。《明詞綜》錄《翁山詞》七闋,皆非其至者,猶復不敢著其名氏,僅署「翁山早年方外名一靈」 ,可知此亦聊以存人耳。顧民國以來,詞家如況蕙風、葉玉虎、龍忍寒錄《翁山詞》,皆不出王氏藩籬,抑又何也?豈皆未見《詩外》乎!余故蕞錄《翁山詞》數闋於此,於以見楚騷玉屑,在此不在彼也。

念奴嬌 秣陵弔古

蕭條如此,更何須、苦憶江南佳麗。花柳何曾迷六代,只為春光能醉。玉笛風朝,金笳霜夕,吹得天憔悴。秦淮波淺,忍含如許清淚。任爾燕子無情,飛歸舊國,又怎忘興替。虎踞龍蟠那得久,莫又蒼蒼王氣。靈谷梅花,蔣山松樹,未識何年歲。石人猶在,問君多少能記。

滿江紅 採石舟中

苦憶開平,驚濤裡、石崖飛上。恨長江、天門中斷,兩蛾相向。形勢依然龍虎在,英雄已絕樓船望。教祠宮、日夕起悲風,松楸響。臨牛渚,停蘭槳。月未起,潮失長。但通宵慷慨,誰聞高唱。蠻子軍從南岸戍,名王馬向中洲養。任幾群、邊雁不能棲,蘆花港。

太常引 隋宮故址

垂楊幾樹是隋家。欲問後園鴉。飛過玉鉤斜。拂片片、風前亂花。紅橋流水,穿橋廿四,流盡舊繁華。把酒坐晴沙。且數數、春人鈿車。

揚州慢

煙寒,雁池霜老,一秋懶吊隋宮。念梅花小嶺,有碧血猶紅。自元老、金陵不救,六朝春色,都入回中。剩無情垂柳,依依猶弄東風。君臣一擲,早知他、孤注江東。恨燕子新箋,牟尼舊合,歌曲難終。二十四橋如葉,笳聲苦、捲去匆匆。問雷塘磷火,光含多少英雄。

念奴嬌 潼關感舊

黃流嗚咽,與悲風、晝夜聲沉潼谷。天府徒然稱四塞,更有關門東束。未練全軍,中涓催戰,孤注無邊腹。閿鄉秋早,乍寒新鬼頻哭。誰念司馬當年,魂招未返,與賊長相逐。麾下興平餘大將,難作長城河曲。胡騎頻來,秦弓未射,已把南朝覆。烏鳶饑汝,國殤今已無肉。

瀟湘神

斑竹叢。斑竹叢。淚花成暈綠重重。葉葉枝枝因帝子,聲含瑤瑟怨秋風。

山漸青

楓葉飛。柿葉飛。飛逐宮鴉何處歸。歸來玉殿非。

龍旂。卓鵰旂。獵火山山燒翠微。牛羊蔽夕暉。

雨中花慢 越王台懷古

雁翅三城,龍荒十郡,秋來不減邊沙。恨牛羊有地,雞犬無家。雖少諸軍浴鐵,還餘幾隊吹笳。朝台試望,天似穹廬,直接京華。趙佗箕踞,南咸稱雄,遺墟問取棲鴉。誰得似、斑騅漢使,才藻紛葩。湯沐千年錦石,文章五嶺梅花。彩絲女子,爭看旌節,色映朝霞。

一痕沙

一向漢兒高臥。早被閼氏笑破。彀滿逾長城。騎飛輕。千里無人遮塞。空把關山自賣。何處四樓開。白登台。

木蘭花慢 飛雲樓作。樓在端州公署後,己丑皇帝南巡,嘗駐蹕其上。

繞闌干幾曲,記龍馭、此淹留。剩鳷鵲恩暉,芙蓉御氣,掩映飛樓。颼颼。冷飛亂葉,似烏號哀痛慘高秋。多謝宮鴉太苦,土花銜作珠丘。梧州。更有壩圍愁。西望少松楸。未委何年月,玉魚自出,金雁人收。啾啾。嶺猿個個,抱冬青淚斷郁江流。寄語樵蘇躑躅,磨刀忍向銅溝。(梧州有端皇帝興陵。)

跋翁山詞

屈翁山詞懷古諸作,可比稼軒、龍洲,小令亦入《花間》、《尊前》堂廡。惟全集詞體頗復總雜,如《五張機》,本為大曲《九張機》之一遍,單作小令,未聞前例。《絳都春》(龐妻趙女)一闋,全仿《馮燕》大曲,然僅此一遍,既非抒情之詞,亦非敘事之曲。《玉茶瓶》、《七娘子》、《天淨沙》諸作,更雜出曲調。此外韻律不協處,比比皆是。大抵朱明一代,曲盛詞衰,文人雖有志乎詞,而耳目濡染,無非南曲,詞曲之辨不嚴,故詞格終不能高,雖楊升庵亦復不免。翁山與朱竹垞、毛會侯同時,然其人其志,固明之逸民,其詞亦明詞也。

(23)雙照樓詞

《雙照樓》有壬戌歲作《蝶戀花》詞,序曰:「昔聞展堂誦其中表文芸閣所為詞,有『一寸山河,一寸傷心地』之句,未嘗不流連反覆,感不絕於心。近得《雲起軒詞》,讀之,則已易為『寸寸山河,寸寸銷魂地』。顧二語意境各殊,不能無割愛之憾。余冬日渡遼所經行地,劌目怵心,不忍殫述。爰就原句,足成此闋,點金之誚,所不敢辭,掠美之愆,庶幾知免云爾。」 詞云:「雪偃蒼松如畫裡。一寸山河,一寸傷心地。浪嚙巖根危欲墜。海風吹水都成淚。夜涉冰嘶尋故壘。冷月荒荒,照出當年事。蒿塚老狐魂亦死,髑髏奮擊酸風起。」 其辭哀而厲,蓋猶有燕歌慷慨之志。集中諸詞,此為白眉。至辛巳作《水調歌頭》之「鴻雁北來還去,烏鵲南飛又止,無處不零丁」 ,則徬徨有慚色矣。

按:「一寸山河」 之句,芸閣定本原詞云:「九十韶光如夢裡。寸寸關河,寸寸銷魂地。落日野田黃蝶起。古槐叢荻搖深翠。惆悵玉簫催別意。蕙些蘭騷,未是傷心事。重疊淚痕緘錦字。人生只有情難死。」 意境果不侔,又重出「傷心」 ,亦非改作「銷魂」 不可也。「黃蝶」 未詳所出,作「黃雀」 ,當更愜。文芸閣著《純常子枝語》,汪為刊行,有感於「一寸山河」 之句也。

雙照樓老人自雲生平不能作詠物詩,然集中詠物頗有佳作。《百字令·詠水仙花》云:「靈均去矣,向瀟湘、留得千秋顏色。猶有平生遲暮感,況是霏霏雨雪。玉色溫溫,金心的的,人與花同德。飛塵不到,冷蹤只在泉石。小缽供養齋頭,深鐙曲幾,清影搖簽帙。伴取梅花三兩點,也似曉星殘月。靜始聞香,淡終生艷,夢化莊生蝶。獨醒何意,銀台試為浮白。」 自跋云:「《拾遺記》:『楚人思慕屈原,謂之水仙。』《群芳譜》:『水仙花,白圓如酒杯,中心黃蕊,名金盞銀台。』古來詠水仙花者,山谷之詩、稼軒之詞,膾炙人口,然自是凌波解珮,搖筆即來。朱竹垞詞始創禁體,風調獨勝。晴窗坐對,聊復效顰,以資笑噱云爾。」 按:詠水仙禁體朱竹垞已有《金縷曲》四闋,惟用屈原事則前人所未及也。此詞清深婉約,宜其自負不淺。

(24)劉堯民詞

余在滇中識會澤劉治雍堯民,恂恂儒雅君子,以自刊《廢墟詩詞》三卷見惠。上卷新詩七首,中卷古今體舊詩一百四十三首,下卷詞一百有四闋。新詩不脫舊詞章窠臼,詩出入溫李,詞規模南宋諸賢,皆互有瑕瑜,工力未純,惟高處亦無愧作者。茲錄其《眼兒媚》曰:「一庭微雨灑芳塵。寒褪玉生溫。倚闌無語,吹簫無緒,憶夢無痕。天涯更有愁多少,忍淚問青春。摘花人去,角門開也,又是黃昏。」 《點絳唇》曰:「昨夜西樓,悄無一事芳心惰。伴伊枯坐。殘月林中墮。又是無眠,又是和衣臥。說前錯。夢般經過。做了休重做。」 《太常引》曰:「芳箋六幅舊函封。字體記玲瓏。隱約淚猶紅。想當日、恩濃怨濃。香憐花悴,溫憐玉碎,往事已成空。無緒立東風。葬伊在、心中夢中。」 《臨江仙》曰:「記得雙清前夜,重勞玉指鉤簾。姈娉月在碧桃尖。春宵千點露,爭比淚珠圓。往日平常花草,一城追憶堪憐。瓊窗風雨自年年。相思紅葉路。歸夢綠楊煙。」 《鷓鴣天》曰:「紫玉霏煙入太陰。青鸞消息竟沉沉。未堪風露中宵立,且傍湖山一角吟。憐解佩,惜題襟。一聲淒斷海天琴。分明昨夜同心夢,秋水蒹葭何處尋。」

[1] 「雲間」 是個古地名,包括舊松江府屬七縣:華亭、婁、青浦、金山、奉賢、上海、川沙。今皆屬上海市。

[2] 〔二〕見《詞綜發凡》。

[3] 〔三〕堪輿術,又稱青鳥術。為人卜擇吉地,以建屋或營葬,俗稱「風水先生」 。

[4] 〔三〕陳其年答周壽王書,見《松江詩鈔》卷十二。

[5] 由句式判斷,此詞應非《丑奴兒令》。其調式同於《卜算子》,唯韻協則未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