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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宋詞

(一)范仲淹《漁家傲》「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 解析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飲一杯濁酒,懷念著萬里以外的家園,可是,征伐敵人的功名尚未成就,我還不能歸去。)

這首詞上片描寫邊塞上的秋景,下片描寫守邊將士的情懷。上片有一句「衡陽雁去無留意」 ,說塞上秋寒,大雁都飛向南方去過冬,毫無留戀之心。下片就用這兩句來作對照,說將軍與士兵都因為沒有建立戰功、擊敗敵人,而無法歸家。「無留意」 和「無歸計」 是強烈的對照手法。但是,「無歸計」 的理由乃是「燕然未勒」 ,使憂鬱的情懷仍然含有積極的因素,使最後一句「將軍白髮征夫淚」 ,不致顯得頹唐絕望,整首詞的情緒,還是一種壯烈的悲哀。

歷來詩詞中的名句,有些是可以獨立成名的,例如五七言律詩中的一聯,概念完整,對仗精工,可以從全詩中摘出來欣賞。另一種是全部作品中的警句,全首詩詞其他句子都為這個警句服務,不通讀全文,不能感到這一句的妙處。這裡所選的這一句,便屬於這一類。

一九九五年八月

【附原作】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裡,長煙落日孤城閉。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髮征夫淚。

(二)晏殊《玉樓春》[1]

綠楊芳草長亭路。年少拋人容易去。樓頭殘夢五更鐘,花底離愁三月雨。

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

以上是北宋晏殊的一首《玉樓春》詞。關於這首詞,有過一番論辯,對我們欣賞宋詞,可以有所啟發。

《苕溪漁隱叢話》引錄了一條范元實的《詩眼》,文曰:「晏叔原見蒲傳正曰:『先君平日小詞雖多,未嘗作婦人語也。』傳正曰:『綠楊芳草長亭路。年少拋人容易去。豈非婦人語乎?』叔原曰:『公謂年少為所歡乎?因公言,遂解得樂天詩兩句:欲留所歡待富貴,富貴不來所歡去。』傳正笑而悟其言之失。然此語意甚為高雅。」

趙與時《賓退錄》也記載了這個故事。趙氏加了自己的論斷:「余按,全篇云云,蓋真謂所歡者。與樂天『欲留年少待富貴,富貴不來年少去』之句不同。叔原之言失之。」

原來晏叔原要為他的父親所寫的情詞辯護,說他父親的詞都不是男歡女愛的「婦人語」 。蒲傳正就舉晏同叔這首詞來反問。蒲傳正的意思,以為「年少拋人容易去」 這一句,是實指薄倖男子遺棄了一個女人,因此女人作此詞訴說相思之苦。這樣講,「年少」 就指「所歡」 (情人),「拋人」 就是遺棄。於是晏叔原回說:「按照您這樣解釋,那麼,白居易的兩句詩:『欲留年少待富貴,富貴不來年少去』,原來這『年少』也是指『所歡』了。蒲傳正聽了晏叔原的辯解,才自知失言了。」

但是趙與時認為,儘管晏同叔詞中的「年少」 與白居易詩中的「年少」 都是指「青年」 或「青春」 ,但晏同叔這首詞,就其全篇看來,他這個「年少」 卻實在只能講作「所歡」 ,是指人而不是指時。由此,這首詞可以有兩種講法。把「年少」 解釋為「青春」 ,那麼這是一首有比興的詞,其意義就和白居易的兩句詩相同。如果把「年少」 解釋為薄倖青年,那麼這首詞就只是賦閨怨的作品了。

《草堂詩餘》注此詞,引用了唐詩人薛能的詩:「無計延春日,何能留少年。」 設想也和白居易差不多。張泳川《詞林紀事》選了此詞,並且也附載了《賓退錄》這一條,還加上一個按語云:「《玉篇》:『拋,擲也。』《廣韻》拋字下亦注『拋擲』。或以拋人作任人解,牽強甚矣。」

張泳川這個按語,很有意思。他指出了拋擲同義,使我立即想到陶淵明的「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念此懷悲淒,終曉不能靜」 ,晏同叔的詞,豈不是用了同樣的主題思想?

吳均《古意》詩云:「夜歸遂不歸,芳春空擲度。」 辛稼軒《浣溪沙》云:「莫倚笙歌多樂事,相看紅紫又拋人。」 蔣捷《一翦梅》云:「流光容易把人拋。」 杜安世《玉樓春》云:「春景拋人無處問。」 李俊民《滿江紅》云:「年少拋人容易去,萬紅千紫都開了。」 周景《水龍吟》云:「春更無情,拋人先去。」 從這些例句看來,可知唐以前用「擲」 ,唐宋人用「拋」 。凡是青春不駐都可以說是「擲人」 或「拋人」 。李俊民用了晏同叔的全句,更可以說明晏同叔這首《玉樓春》儘管看來像一首婦人的怨情詞,但它的主題思想遠遠地繼承了陶淵明、白居易,而宋代作家也都是把「年少拋人」 講作青春不駐的。

一九八四年十月二十三日

(三)也談東坡中秋詞

近年來,關於唐詩宋詞的註釋、賞析的書,出版了不少,我無法逐一瀏覽,有些書甚至出版了我也不知道。上月,有一位青年來訪,要我講解蘇東坡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我為他先講了詞句意義,然後說:「這首詞顯然是有政治比興作用的。」 青年聽了似乎有些意外,他說:「這首詞純是賦體,沒有人講過有什麼比興作用。」 他這話引起了我的注意,正想瞭解一下關於這首詞的「群眾意見」 ,卻一直沒有時間去檢閱。今天看到《文學遺產》第五七期發表了陳正寬同志的《東坡中秋詞小議》,才知道對於這首詞的理解,非但沒有一致,而且差距很大。因此,才迫不及待地找了一些有關的書來,把許多人對這首詞的解釋參考了一下。

先要講我自己的理解。這首詞的題目是「丙辰中秋,歡飲達旦,作此篇。兼懷子由」 。從這個題目的語氣看,可以知道。「丙辰中秋,歡飲達旦」 是此詞的主要創作動機,而「懷子由」 是次要的創作動機。因此,這首詞有兩個主題:上片的主題是「歡飲達旦」 的情緒,下片是「懷子由」 的情緒。作者在題目裡用一個「兼」 字,可知這首詞的重點在上片。

上片九句,如果一點沒有言外之意,就完全成為僅有詩意的幻想,思想內容反而不如下片充實,那麼,作者為什麼自己把重點放在上片呢?詩詞中用「天上」 、「人間」 ,往往就是「朝野」 的代替詞。「此曲祗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 這個「天上」 是指宮中,「人間」 就是民間。「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可以解釋為李後主自問,此時他還是個當政的皇帝呢,還是個下野的廢君?東坡此詞,運用「天上」 、「人間」 ,也顯然有此寓意。「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意為「不知現在朝廷中政治情況如何?」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意思是「我雖然想回朝廷去,參加政治活動,但恐怕朝廷中空氣還很寒冷,不是我所能容身的。」 因此,還不如以在野之身,飲酒玩月。丙辰是神宗熙寧九年。是年十月,王安石罷相。東坡作此詞時,王安石還未罷免,但當時的政治空氣,必已有動盪的跡象,所以東坡以為可以有機會召還復職,不過還有所顧慮,故表示了「何似在人間」 的曠達思想。把這首詞的上片,作這樣解釋,我以為這是揭露了它的比興作用,使這一片詞的意義,不僅僅是詠月的閒情。而且,我又以為,東坡作此詞時,自己也確有此寓意。這並不是後世讀者的附會,和張惠言解釋溫飛卿詞不同。

我看了七八本新出的詞選,只有夏承燾先生的解釋,和我的觀點一致。此外諸家,大多把此詞的下片作為重點,而忽視了上片的思想涵義。這是由於對東坡自己寫的題目不夠體會。或者也由於太固執地屏棄詞的比興手法。

把這首詞的上片說是「表現了作者的忠君思想」 ,我以為不算錯誤,不過把作者的寓意估價得低了。神宗皇帝是能讀詞的,他懂得了東坡的寓意,故一看就說「蘇軾終是愛君」 。陳正寬同志以為「神宗對此詞的妄解」 ,我以為神宗解得並不「妄」 。不過,這個故事是否真實,那是另外一個問題。

「何似在人間」 一句,似乎許多人都沒有理解。清人黃蓼園算是一位能讀詞的人,可是他把此句解作「幾不知身在人間也」 。這就顯露了他根本沒有理解這首詞。「何似」 即「何如」 ,也就是「還不如」 ,夏承燾先生正是解作「還不如在人間好」 。這就與上文八句意義貫通了。

一九八三年二月十五日

附錄:陳正寬《東坡中秋詞小議》[2]

知人論世,也難。

就說蘇軾的《水調歌頭·丙辰中秋,歡飲達旦,作此篇,兼懷子由》的詞罷,近一千年來,膾炙人口,雅俗共賞,歎為絕唱。且不說文人雅士稱誦之,流行民間傳唱之,單說於中秋詞傳抄的兩宋當時,便洛陽紙貴,不脛而走了。《水滸傳》第三十回,寫張都監中秋夜宴武都頭:「『……你可唱個中秋對月時景的曲兒,教我們聽則個。』玉蘭執著象板,向前各道個萬福,頓開喉嚨,唱一隻東坡學士中秋《水調歌》。」

一闋短短的只有九十三個字的中秋詞,竟至時歷千載,歷久彌新,足見其思想與藝術的無比魅力。人民是歷史的創造者,也是最偉大的文藝批評家;任何文藝作品,凡經得起人民口頭「圈點」 的,本身就說明了它的永恆和不朽。

但是,這麼一闋本有定評的中秋詞,卻來了問題。最近讀了一本關於蘇軾的評傳。在評論該詞時,作者說:「(蘇軾)本想『乘風歸去』,卻宦游在『寂寞山城』;本想經常同弟弟『寒燈相對』,卻長期不得一見。人生不如意的事太多了,蘇軾只好無可奈何地自我安慰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這些充滿哲理,寄慨萬端的詩句,充分反映了作者長期鬱結的有志難酬的苦悶。」 歸結起來,說明兩點:一是作者懷離愁別恨,藉詞自我安慰;一是作者有壯志難酬,藉詞傾吐苦悶。

如果此說能成立,那可冤屈了東坡先生,貶低了中秋詞。因為其一,蘇軾的從杭州調來密州,並非皇命,實是自願,正大光明的理由是「以轍之在濟南」 ,故「求為東州守」 ,潛台詞是與王安石政見不合,切望跳出「政治漩渦」 ,因之,絲毫不存在被放逐的悲憤,用不著自我安慰。其二,壯志難酬雖是事實,但由於氣質豪放,善於曠達,所以,即使「日食杞菊」 、「齋櫥索然」 ,蘇軾在密州也是「面貌加豐」 。因之說他藉詞傾吐苦悶,不免誇大其辭。當然,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而況如「多情應笑我」 的大詞人蘇東坡耶?中秋之夜,明月如霜,把酒問天,心事浩茫,弟弟是要念的,回朝廷的事也是要想的,不消說,心中塊壘,不會沒有的。但蘇軾之為蘇軾,就在於他能妥善地處理理智和感情的關係。當理想與現實、國事與傢俬、客觀與主觀發生紛繁矛盾的時候,他能以理馭情,順應自然,於豪放中傾吐曠達的情思,在沉鬱裡開拓寥廓的境界。而且並無做作之態,倒有天籟赤真之意。正因為如此,所以胡仔在《苕溪漁隱叢話》中說:「中秋詞自東坡《水調歌頭》一出,餘詞盡廢。」 「餘詞盡廢」 的涵義,無非是說,東坡的順應自然的曠達,他詞難以企及。

至於該書作者說中秋詞「上闋表現了作者的忠君思想」 ,「據說神宗讀到『瓊樓玉宇』二句感歎道:『蘇軾終是愛君。』」 這是誤信了神宗對此詞的妄解。

中秋詞所表現的樂觀思緒,曠達胸懷,向上心願,哲理意味,近千年來,不知感奮了多少讀者,從中汲取精神的寄托,疾進的熱力。這個事實本身,便早已說明它的客觀效果,甚至超越了作者的主觀抒情動機。所以,在評論文藝作品的時候,最好既從作者的主觀處境出發,更從作品的客觀效果出發。否則,會如魯迅所說「倘有取捨,即非全人,再加抑揚,更離真實」 的。

拙見當否,願就教於高明。

一九八三年一月十八日

(四)香囊羅帶

山抹微雲,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征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

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倖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樓望斷,燈火已黃昏。

這是秦少游的一首著名的《滿庭芳》詞。當時,從首都開封,到越都紹興,酒樓歌館,無處不唱。據說秦少游的女婿,在酒席上為歌女所看不起,他就自我介紹,說「我是『山抹微雲』的女婿。」 於是歌女就另眼看待他了。這個故事,反映了這首詞的普遍流行。

但是秦少游的老師蘇東坡卻對這首詞十分不滿。他問秦少游:「多時不見,你怎麼不好好寫文章,卻做柳永式的詞兒?」 原來柳永的詞,淫艷輕薄,為歌妓所愛唱,而為正人君子所不屑。秦少游吃了老師的教訓,十分惶恐。就問:「我學生雖然淺薄,也不至於學柳永的詞,你老師說得恐怕過火了吧?」 蘇東坡說:「你的『銷魂,當此際』,不是柳永的句法嗎?」 秦少游聽了,覺得無話可對,想收回這首詞,已來不及了。

從這個故事,可知這首詞的內容有柳永風格的淫艷句法。蘇東坡只指出了一句「銷魂當此際」 ,實際上他指的是下面二句:「香囊暗解,羅帶輕分。」 因為這兩句就是寫「銷魂」 的事。也就是此詞上片的「蓬萊舊事」 。「此際」 是「銷魂」 的那個時候,不是離別的時候。「香囊」 是婦女身上掛的香袋子,「羅帶」 就是裙帶或褲帶。這兩句文字雖雅,意義卻很不雅。多看舊小說的人,都能體會,這兩句就是小說中的「寬衣解帶,共效于飛」 。是使男人「銷魂」 的情事。

近來看了幾本宋詞欣賞辭典,發現許多欣賞家講這首詞,和我理解的完全不同。他們幾乎一致以為這兩句是女方在為男方送別時贈送紀念禮物。這使我大為驚訝。趕緊找來一本最早的宋詞註釋,胡雲翼的《宋詞選》,看他怎麼講。胡注「香囊」 句云:「暗地裡解下香囊,作為臨別的紀念品。」 注「羅帶」 句云:「古人用結帶象徵相愛。這裡以羅帶輕分表示離別。」 這樣講法,意味著雙方在分別時,女方送給男方一個香袋子,又分了一半帶子給男方。這香袋子倒還在情理之中,分一段帶子以表示離別,卻沒有見過。不過,由此可知,胡雲翼也以為這兩句所敘的是女方在船碼頭上給男方送行時贈送禮物以表愛情。再找到一本新出的《淮海詞》註釋本,注得較詳,也說:「銷魂四句,是純寫兒女間的離懷別苦。」 「香囊」 二句是「臨別時彼此以飾物相贈。」 這又與胡注不同。原來是女方以香袋子送給男方,而男方以半條帶子送給女方;或者是雙方互相送一個香袋,半條羅帶。那麼,「銷魂」 呢?注引江淹《別賦》:「黯然銷魂者,惟別而已矣。」 所以是表示離別的悲傷情緒。這樣說來,舊小說中描寫男人看到美女,便「一見銷魂」 ,乃是一看就悲傷的意思,這也想像不到。

一個女人,把貼身掛的香袋子送給一個男人,毫無例外地是私情的表記。這是絕密的事,決不會在大庭廣眾之間,公然在船碼頭上送這個東西。《金瓶梅》裡寫來旺兒的老婆宋蕙蓮解下身上帶的一個繡著「嬌香美愛」 四個字的香袋兒送給西門慶,也是在西門慶「銷魂」 之後的事。再說,秦少游這首詞裡只說「暗解」 香囊,並沒有奉送的意思。

看來,這首詞的鋪敘脈絡,許多人都欣賞錯了。在這個年頭兒,少數服從多數的這一條規則,在學術問題上怕不適用。

一九九一年一月二十三日

(五)武陵春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這是李清照的《武陵春》詞。文字很明白,無可曲解。但是從胡雲翼的《宋詞選》到《唐宋詞鑒賞辭典》都根據俞正燮的《易安居士事輯》定為紹興四年作者避亂至金華以後的作品。詞的內容有「流寓有故鄉之思」 。

這樣講法,和我的理解大不同。我不知道這幾位鑒賞家如何理解「聞說」 與「也擬」 。詞句明明反映出當時的情況:杭州人都在準備到金華去避難,李清照也想去金華,又感到疲於奔走流亡,打不定主意,這就不是「避亂至金華以後」 的作品,而是避亂至杭州,擬去金華時的作品。

「物是人非事事休」 一句也不是懷念故鄉,而是悼念趙明誠。李清照和趙明誠帶了許多書畫文物,渡江避難,明誠忽病死於中途,此事對李清照是極大的打擊。現在當繼續流移之際,看看文物猶在,而人已故世,遂有事事休之感,因而引出下片遲疑不決之情。這一句中的「物是人非」 ,應當理解為「物在人亡」 。

我以為,這樣講,可以批駁俞正燮之誤。奇怪的是,為什麼至今還沒有人從此詞明顯的文句中去理解,而盲目地信從俞氏的曲解?

一九九一年七月三日

(六)綠肥紅瘦

文人寫下來的詩,勞動人民唱的歌詞,原先都是一種抒情文學。自從漢朝有一位姓毛的老夫子,把一部《詩經》中的詩,區分為風、雅、頌三種體式,賦、比、興三種創作方法,於是,詩歌就不完全是簡單的抒情文學了。

兩千年來,我國的詩歌教育《詩教》,總是要對一首詩歌研究其創作意義。為什麼要寫這首詩?為什麼要唱這支歌?作者或唱者有什麼意圖?僅僅是像文字或歌詞所表達的意義嗎?還是隱藏著別的意義?

於是有一位姓鄭名玄的老夫子,根據毛老夫子的分類法,給《詩經》編寫教材。他以為「雅、頌」 二類中的詩的創作方法是單純的。它們都是朝廷郊廟所用的樂辭,規規矩矩,沒有什麼言外之意。只有「風」 這一類的詩,它們的創作方法和動機都不一致,有的有言外之意,有的沒有。於是他給《國風》中的每一首詩註明了它的創作方法是「賦」 ,或是「比、興」 。

《國風》中的那些詩,它們的作者的時代,離鄭玄少說也有八九百年,鄭玄怎麼能知道他們是用什麼方法創作這些詩的呢?他採用的方法是亞聖孟軻所提出的「以意逆志」 。就是說:用你自己的意識去迎合作者的意圖。

這是一種唯心論的文史研究方法,正確性很小。但是它可以被利用來作為很巧妙的外交辭令,《左傳》裡就記錄了不少列國大夫,出使到外國去,在被問到某些問題的時候,如果不便作正面回答,就引用一句或一首詩來回答,讓對方自己去「以意逆志」 。

這個傳統的外交辭令,前幾天被我們的總書記江澤民同志在訪問日本時又採用了。四月十一日的《參考消息》上發佈了一條花邊新聞,據說:四月六日,江澤民同志和宮澤首相會談。七日,在午宴上,渡邊外相問江澤民:「昨天怎麼樣?」 我們的江總書記就取紙筆寫了一首李清照的《如夢令》詞,代替了回答。日本方面,很多人認為,江總書記通過宋詞,以「綠肥紅瘦」 的措詞,表達了對會談的滿意。

李清照這首詞的內容是說:昨夜她飲了一些酒,雖然睡得很酣,可是消不掉宿酒。恰巧昨夜又有風雨。早上,婢女來給她捲起簾子,她就問婢女:「院子裡怎麼樣?」 婢女回說:「沒有什麼,海棠花還是那樣開著。」 她就說:「你知道嗎,恐怕應該是綠肥紅瘦了吧!」

這樣一首詞,敘事很明白,說不上有什麼言外之意,按照鄭玄的分類法,應該歸入「賦」 的一類創作方法,全詞沒有什麼比興作用。但是,我們的江總書記卻是利用「綠肥紅瘦」 這四個字來代替正面回答的。日本方面人士,就從這四個字來理解江總書記的形象思維。認為江總書記表達了對會談的滿意。

紅的是花,綠的是葉,「綠肥紅瘦」 ,是說花萎縮了,葉子繁茂了。唐詩有一句「綠葉成蔭子滿枝」 ,過了花時,葉子肥茂,就是結果實的時候了。江總書記用這個形象來說明中日邦交已從開花的季節發展到結果實的季節了。

這是我的「以意逆志」 ,未必符合江總書記的本意。不過,日本方面的人士,大約也是和我同樣理解的。

在這裡,我們還可以悟到,中國古典詩詞是神通廣大的,儘管作者用的創作方法是「賦」 ,讀者,或外交家,也可以利用它們,使它們具有比興的作用。

一九九二年四月十八日

(七)趙長卿《探春令》

笙歌間錯華筵啟。喜新春新歲。菜傳纖手,青絲輕細。和氣入、東風裡。幡兒勝兒都姑娣。戴得更忔戲。願新春以後,吉吉利利。百事都如意。

這首《探春令》詞的作者是趙長卿,他的生平不甚可知。只知道他是宋朝的宗室,住在南豐,大約是他家的封邑。他自號仙源居士,不愛榮華,賦詩作詞,隱居自娛。他的詞有《惜香樂府》十卷,毛晉刻入《宋六十名家詞》中。唐圭璋的《兩宋詞人時代先後考》把趙長卿排在北宋末期的詞人中,生卒年均不可知。但在《惜香樂府》第三卷末尾有一段附錄,記張孝祥死後臨乩事。考張孝祥卒於南宋乾道五年(1169),那時趙長卿還在世作詞,可知他是南宋初期人。

趙長卿的詞雖然有十卷三百首之多,雖然毛晉刻入「名家詞」 ,但在宋詞中,他只是一位第三流的詞人。因為他的詞愛用口語俗話,不同於一般文人的「雅詞」 ,所以在士大夫的賞鑒中,他的詞不很被看重。朱祖謀選《宋詞三百首》,趙長卿的詞,一首也沒有選入。

這首《探春令》詞,向來無人講起。二十年代,我用這首詞的最後三句,做了個賀年片,寄給朋友,才引起幾位愛好詩詞的朋友注意。趙景深還寫了一篇文壇軼事,為我做了記錄。1985年,景深逝世,使我想起青年時的往事,為了紀念景深,我把這首詞的全文印了一個賀年片,在1986年元旦和丙寅年新春,寄給一些文藝朋友,使這首詞又在詩詞愛好者中間傳誦起來。

我贊成在《唐宋詞鑒賞辭典》裡採用這首詞,但我不會寫鑒賞。我以為,對於一個文藝作品的鑒賞,各人的體會不同。要用文字來表達自己的體會,有時實在說不清楚。如果讀者的文學鑒賞水平比我高,我寫的鑒賞,對他便非但毫無幫助,反而見笑於方家。所以,我從來不願寫鑒賞文字。

在文化圈子裡的作家和批評家,他們談文學作品,其實是古今未變。孔老夫子要求「溫柔敦厚」 ,白居易要求有諷諭作用,張惠言、周濟要求詞有比興、寄托,當代文論家要求作品有思想性,其實是一個老調。這些要求,在趙長卿這首詞裡,一點都找不到。

趙長卿並不把文藝創作用為扶持世道人心的教育工具,也不想把他的詞用來作思想說教。他只是碰到新年佳節,看著家裡老少,擺開桌面,高高興興的吃年夜飯。他看到姑娘們的纖手,端來了春菜盤子,盤裡的菜,又青、又細,從家庭中的一片和氣景象,反映出新年新春的東風裡所帶來的天地間的融和氣候。唐、宋時,每年吃年夜飯,或新年中吃春酒,都要先吃一個春盤,類似現代酒席上的冷盤或大拼盤。盤子裡的菜,有蘿蔔、芹菜、韭菜,或者切細,或者做成春餅(就是春卷)。杜甫有一首《立春》詩云:「春日春盤細生菜,忽憶兩京梅發時。盤出高門行白玉,菜傳纖手送青絲。」 趙長卿這首詞的上片,就是化用了杜甫的詩。

幡兒、勝兒,都是新年裡的裝飾品。幡是一種旗幟,勝是方勝、花勝,都是剪鏤彩帛製成各種花鳥,大的插在窗前、屋角,或掛在樹上,小的戴在姑娘們頭上。現在北方人家過年的剪紙,或如意,或雙魚吉慶,或五穀豐登,大約就是幡、勝的遺風。這首詞裡所說的幡兒、勝兒,是戴在姑娘們頭上的,所以他看了覺得很歡喜。「姑娣」 、「忔戲」 這兩個語詞都是當時俗語,我們現在不易瞭解,說不定在江西南豐人口語中,它們還存在。從詞意看來,「姑娣」 大約是整齊、濟楚之意。「忔戲」 又見於作者的另一首詞《念奴嬌》,換頭句云:「忔戲,笑裡含羞,回眸低盼,此意誰能識。」 這也是在酒席上描寫一個姑娘的。這裡兩句的大意是說:「幡兒勝兒都很美好,姑娘們戴著都高高興興。」 辛稼軒詞云:「春已歸來,看美人頭上,裊裊春幡。」 也是這種意境。

詞人看了一家人和和氣氣的團坐著吃春酒、慶新年,在笙歌聲中,他起來為大家祝酒,希望過春節以後,一家子都吉吉利利,百事如意。於是,這首詞成為極好的新年祝詞。

詞到了南宋,一方面,在士大夫知識分子中間,地位高到和詩一樣。另一方面,在人民大眾中,它卻成為一種新的應用文體。祝壽有詞,賀結婚有詞,賀生子也有詞。趙長卿這首詞,也應當歸入這一類型。它是屬於通俗文學的。

(八)懷古詠今 沉鬱悲壯——讀《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施蟄存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這首詞是辛稼軒的名作,明代的楊升庵(慎)甚至譽為《稼軒詞》中第一首(見《詞品》)。但也有人嫌其運用典故太多,不像其他作品之流利自然(宋·岳珂,清·譚獻)。這一評論,不能說不對。用典太多,無論作詩作詞,都不是高的格調。用典拙劣的作家,尤其顯得是「掉書袋」 ,令讀者生厭。不過,辛稼軒這首詞是懷古之作,既曰「懷古」 ,當然懷念的是歷史人物、歷史事跡。一提到這些人物,這些事跡,就是典故。辛稼軒於宋寧宗開禧元年(1205)任鎮江知府時,來到北固山上的北固亭遊覽(京口即鎮江),對此江山勝地,聯繫到自己有恢復中原的壯志,和當時南宋偏安小朝廷危殆的形勢,不由得想起歷史上幾個英雄人物。他們的雄心壯志,他們所處的時代和政治環境,都和自己一樣。可是,他們的壯志未曾實現,事業沒有成功,非但生命已經長逝,連一點遺跡都渺不可尋。由此情懷,想到自己也已老了(稼軒此年六十六歲),是否還能做出一些事業來呢?以上是表現在這首詞中間的思想過程。因此,這許多典故也就免不掉了。

現在我們從詞句中看作者如何表現其思想。上片第一句「千古江山」 ,「千古」 是時代感,「江山」 是現實感。作者在北固亭上瞭望眼前的一片江山,想到古時曾經統治過這片江山的英雄人物。他首先想到三國時的吳大帝孫權(字仲謀)。孫權是個有雄心壯志,要統一中國的人物。可是現在呢,像孫權那樣的英雄人物也無處尋覓了。(「無覓處」 三字分開來用。)非但人無覓處,連他當年的「舞榭歌台」 ,這些反映他的風流遺事的建築物,也都被「雨打風吹」 ,杳無蹤跡了。接著,作者又想到了劉裕。

劉裕,小名寄奴。他在東晉安帝義熙五年及十二年,曾兩次率晉軍北伐,先後滅掉南燕、後秦,收復洛陽、長安,幾乎可以克復中原,可惜後來他野心篡奪晉帝政權,建立自己的宋代政權,放棄了進取中原的計劃,以致淮北各地,得而復失。作者想到劉裕早期的功勳,也非常欽佩,所以說「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可是現在劉裕的遺跡也找不到了。只見「斜陽草樹」 之中,尋常百姓的里巷,當地的老輩相傳說,這裡便是劉裕當年住過的地方。因為劉裕生長在京口,也是從這裡起兵北伐的。

以上是詞的上片,懷念兩個英雄人物的盛衰。接下去,下片便懷念到又一次北伐失敗的歷史事實。宋文帝劉義隆元嘉二十七年(450)命王玄謨率師北伐。當時北方的統治者是鮮卑族的北魏太武帝拓拔燾(小名佛狸)。王玄謨草率出兵,沒有周詳的部署,結果大敗而回。所以作者說:元嘉時的北伐,真是冒失出兵,妄想像漢代的霍去病一樣,北伐單于,一直打到狼居胥山(在今內蒙古西北境內),封祭山神,凱旋回師。可是,王玄謨的戰績卻只落得倉皇地逃回京口。此詞中「倉皇北顧」 四字,許多註釋本都把「北顧」 講作「向北張望追來的敵人」 ,似乎未達作者之意。「北顧」 是流亡到江南的士大夫常用的一個含有政治意義的語詞,有「北望中原,企圖恢復」 之意,故宋文帝在元嘉八年兵敗時賦詩云:「北顧涕交流」 。後來梁武帝登北固亭,索性把亭名改為北顧亭,以寓收復中原之志。辛稼軒此詞是北固亭懷古,因而用了雙關的意義。我以為「倉皇北顧」 應解釋為倉皇敗退到北固山下,從此只能「北顧」 而已。

接下去,忽然來一句「四十三年」 ,立刻聯繫到自己,又聯繫到當時抗金的形勢,從懷古一轉而為傷今,筆路可謂雄健。辛稼軒於宋高宗紹興三十三年(1162)來到南方,參加抗金戰爭,到開禧元年登北固亭時,正是四十三年。這時他遙望對江的揚州,還記得四十三年前從北歸南的一路戰鬥情況。所以說「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 。

在這四十三年間,辛稼軒壯志未酬,南宋小朝廷也始終未能振作。收復中原,徒成虛願。於是辛稼軒有了不堪回首之感。這一感慨,因望見「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鼓」 而愈加強烈。原來北魏太武帝在擊敗王玄謨的軍隊之後,一直追到京口對江的瓜步山(今江蘇六合東南)在山上建立了行宮。這個行宮到後世便被當地老百姓誤傳為狒狸祠,以為是一座福祐人民的神廟,春秋祭祀,有「神鴉社鼓」 的熱鬧。時代已沖洗掉民族恥辱的意義,這就使辛稼軒愈加悲痛,深恐再過幾十年,南宋小朝廷也即將在歷史上消失。

詞的最後三句,歸結到自己。戰國時趙國的名將廉頗,年紀雖老,精神還很壯健,還能大嚼米飯和豬肉。辛稼軒以廉頗比喻自己,自以為雖然老了,還能參加抗金戰鬥。可是,誰來打聽廉頗還能不能吃飯呢?這意思是說,有誰能起用我去帶兵抗金,收復中原呢?

辛稼軒作此詞時,正是宰相韓侂胄打算北伐的時候。韓侂胄是宋寧宗親信的人,他為了鞏固自己的政治地位,在憂心國事的士大夫中間取得盛望。辛稼軒作此詞的上一年,即寧宗嘉泰四年(1204)正月,韓侂胄已決定對金用兵,希望打一次勝仗,收復一塊失地,以增加他的政治資本。同時,他追封岳飛,起用辛稼軒,在抗金派的朝野人士中取得好感。辛稼軒此時的心理狀態是很複雜的。他知道韓侂胄的北伐,也是「元嘉草草」 的魯莽行動,但這一舉動的意義,卻是符合於他的夙願的。他這些思想上的矛盾,都表現在這首詞中。最後三句,也可以認為他有點感激韓侂胄之意。不過,由於韓侂胄這一輕舉妄動,在開禧二年,就招來了金兵大舉入侵,又造成一次「倉皇北顧」 的形勢,寧宗皇帝在敵人的威脅下,只好歸罪於韓侂胄,殺之以謝罪。後世詞人,對這最後三句,也就不敢說辛稼軒當時有感激韓侂胄之意了。

一九八六年八月

(九)賦筆寫景 閒適恬淡——說《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

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稻花香裡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

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橋忽見。

這首詞是辛稼軒晚年閒居帶湖(在江西上饒)時所作。有一天夜間,他走過黃沙嶺下,欣賞田野間的夜景,就做了這首小詞。全篇都是寫景句,沒有什麼寓意,可以說是一首純用「賦」 的創作方法寫的反映作者閒適生活的作品。

這首詞文句淺顯,其實不必解釋,人人都看得懂。上片四句是寫田野中夜景。在月光下,烏鵲還在驚飛不定,時間已是半夜,清風還在把遠處的蟬鳴聲送來。一路上,聞到的是稻花香氣,聽到的是田水裡喧鬧的蛙聲,這些都說明了今年稻子的收成一定很好,是個豐年。

下片寫他在山嶺下走過的情況:天外有七八個星。因為剛才下過雨,天上還有烏雲,所以只能見到七八個星。雨雖已停止,可是山前還有兩三點殘雨。從嶺下小路上轉個彎,過了一座溪橋,忽然望見土地廟旁邊的樹林外,有一座茅屋。噢,認出來了,原來就是從前曾經在那裡歇腳過的小酒店(或小客棧)。

純然寫景,沒有比興思想的詩詞,就得從它寫景手法的藝術性來評價。這首詞,雖然不能說是突出的名作,但作者還是能抓住山野間夜景的一些特徵,用疏淡的辭句記錄了它們的形象。前六句全是客觀描寫,最後二句卻表現了作者的主觀感受。這樣,就使這首詞中有了作者的感情。如果最後二句也仍然是客觀描寫,這首詞就顯得單調了。

這首詞的第一句中「別枝」 二字,幾乎所有的註釋本都是講錯了的。有的釋作「斜伸的樹枝」 ,有的釋作烏鵲「要離開樹枝飛去」 。有的注本引方干詩「蟬曳殘聲過別枝」 ,解作「另外一枝」 。這些錯誤都由於沒有弄清楚「別」 字的意義。考這裡所用「別枝」 的來源是曹操的詩:「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無枝可依。」 (《短歌行》)蘇東坡用此意,作詩云:「月明驚鵲未安枝」 (《次韻蔣穎叔》),又有詞云:「揀盡寒枝不肯棲」 (《卜算子》),都是形容飛禽在月光中揀選不定棲止的樹枝。從漢魏至唐宋,這個「別」 字有揀選之意,亦即現在用「鑒別」 「別擇」 的「別」 字。挑選良馬,謂之「別馬」 ,早見於《後漢書》。唐宋人用的最多,如「別畫」 、「別茶」 、「別花」 等等。此詞所用「別枝」 ,應當解釋為「揀選(可以棲止的)樹枝」 。「明月別枝驚鵲」 這一句,如譯作散文句,就是「明月光驚駭了正在揀枝不定的烏鵲。」 文言句就是「明月驚別枝之鵲。」 總之,這個「別」 字是個動詞。

一九八六年八月

(十)姜夔《翠樓吟》「酒祓清愁,花銷英氣」 解析

酒祓清愁,花銷英氣。(用飲酒來消除愁緒,用看花來銷磨壯志豪氣。)

這是姜夔詞中的一聯名句。原句全文是「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銷英氣。」 作者漂泊在武昌,很不得意,做了這首詞,敘述他流落天涯的情味,只有依仗看花飲酒,才能解愁消氣。後世文人,喜歡這八個字的造句精妙,而且又可以為看花飲酒這種消極的生活方式作積極的解釋,因此,許多人曾摘取這八個字作為一副對聯中的上聯,或者嵌用在長聯中。「祓」 字和「銷」 字體現了作者的煉字工夫。

一九九五年八月

【附原作】 月冷龍沙,塵清虎落,今年漢酺初賜。新翻胡部曲,聽氈幕元戎歌吹。層樓高峙,看檻曲縈紅,簷牙飛翠。人姝麗,粉香吹下,夜寒風細。此地宜有詞仙,擁素雲黃鶴,與君遊戲。玉梯凝望久,歎芳草萋萋千里。天涯情味,酒祓清愁,花銷英氣。西山外,晚來還卷,一簾秋霽。

[1] 見《光明日報》第3版,1984年10月23日。

[2] 見《文學遺產》第五七期,1983年1月18日。(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