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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詞評

一 唐五代詞

(一)張志和及其漁父詞

張志和傳記,有顏真卿所撰《浪跡先生玄真子張志和碑銘》,其次則見於張彥和所撰《歷代名畫記》、《太平廣記》卷二十七所引唐人撰《續仙傳》,次則《新唐書》本傳,復次則元人辛文房所撰《唐才子傳》。顏真卿為湖州刺史,張志和為座上客,共賦詩作畫,飲宴為樂,流連久之。張卒,顏公為撰其碑。是張志和事跡,當以顏公碑文為實。然張彥和以下諸小傳,雖皆本之顏公碑文,亦頗有異同。

顏碑略謂:玄真子姓張氏,本名龜齡,東陽金華人。父游朝,清真好道,著《南華象罔說》十卷,又著《沖虛白馬非馬證》八卷,世莫知之。母留氏,夢楓生腹上,因而誕焉。年十六,游太學,以明經擢第。獻策肅宗,深蒙賞重,令翰林待詔,授左金吾衛錄事參軍。改名志和,字子同。尋復貶南浦尉,經量移,不願之任,得還本貫。既而親喪,無復宦情,遂扁舟垂綸,逐三江,泛五湖,自謂煙波釣徒。著書十二卷,凡三萬言,號《玄真子》,遂以稱焉。又述《太易》十五卷,凡二百六十有五卦,以有無為宗,觀者以為碧虛金骨。兄浦陽尉鶴齡,亦有文學,恐玄真浪跡不還,乃於會稽東郭買地結茅齋以居之,閉竹門十年不出。浙東觀察使御史大夫陳公少游聞而謁之,坐必終日,因表其所居曰玄真坊。又以門巷湫隘,出錢「買地以立閎」 旌曰迥軒巷。門隔流水,十年無橋,陳公遂為創造,行者謂之大夫橋。玄真性好畫山水,皆因酒酣乘興,擊鼓吹笛,或閉目,或背面,舞筆飛墨,應節而成。大歷九年秋八月,汛真卿於湖州。前御史李以縑帳請畫,須臾之間,千變萬化,蓮壺彷彿而隱見,天水微茫而昭合,觀者如堵,轟然愕眙。真卿以舴艋既敝,請為更之。答曰:「倘惠漁舟,願以為浮家泛宅,沿溯江湖之上,往來苕之間,野夫之幸矣。」 其詼諧辯捷,皆此類也。

其他傳記與顏真卿碑文不同者,其一為籍貫。《名畫記》、《續仙傳》均雲會稽人。其二為改名。顏文不言改名之故,《名畫記》則云「詔改之」 ,《唐書》本傳則云「肅宗賜名」 。語異而事則一,但不知肅宗何以必欲其改名也。其三為出身,《續仙傳》云:「博學能文,擢進士第。」 諸文皆從顏碑,作明經,此恐《續仙傳》誤也。其四曰貶官。顏文云:「尋復貶南浦尉,經量移,不願之任,得還本貫。既而親喪,無復宦情。」 《名畫記》、《續仙傳》均不書此事。《唐書》本傳則云:「待詔翰林,官至左金吾衛錄事參軍。後坐事貶南浦尉。會赦還,以親既喪,不復仕。」 《唐才子傳》則云:「待詔翰林,以親喪辭去,不復仕。」 辛文房略去貶官一事,謂玄真以親喪辭官歸,顯非事實。唯顏真卿以玄真親喪在歸里之後,《唐書》以為玄真在貶所時遭親喪,故赦歸後不復仕。此二說似當以《唐書》本傳為得其實,顏真卿碑文於此事蓋諱而不詳也。唐代政治制度,凡左降官均不得奔喪離任。玄真喪親,必在尉南浦時,赦還後自以孝行有虧,故不復出仕,此是當時名教所拘,不得不爾。顏公碑文以親喪書于歸鄉以後,意在全其孝道也。其五曰貶地。諸文皆雲玄真貶南浦尉,唯《歷代詩餘·詞人小傳》稱貶南海尉,此恐是館臣誤錄,前無依據也。南浦縣即今四川省萬縣。其六曰著作卷帙。顏公碑文稱玄真作《太易》十五卷,《玄真子》十二卷,《新唐書·藝文志》同。《名畫記》稱《玄真子》十卷,《唐才子傳》稱《玄真子》二卷。可知《太易》早已亡佚,唐以後無著錄。《玄真子》至元時僅存二卷。然全書僅三萬言,或後人歸並作二卷,初未亡佚,亦未可知。今世傳本有《玄真子》二卷,疑是道家偽托,非玄真原本矣。至於玄真以何策干肅宗,以何事貶官,諸史文皆隱而不書,遂莫可考。

玄真子工於繪事,顏公碑文外,《續仙傳》、《名畫記》、《唐書》本傳均言及之。其作畫之情狀,有釋皎然之詩文為之描寫,極能傳神。詩題云:《奉應顏尚書真卿觀玄真子置酒張樂舞破陣畫洞庭三山歌》。其詩有云:「手援毫,足蹈節,披縑灑墨稱麗絕。石文亂點急管催,雲態徐揮慢歌發。樂縱酒酣狂更好,攢峰若雨縱橫掃,尺波澶漫意無涯,片嶺崚嶒勢將倒。」 又有《烏程李明府水堂觀玄真子置酒張樂叢筆亂揮畫武城贊》一文,其句云:「玄真跌宕,筆狂神王。楚奏鏗,吳聲瀏亮,舒縑雪似,頌彩霞狀。點不誤揮,毫無虛放,藹藹武城,披圖可望。」 此皆可想見其染翰設色之豪放氣象,其繪事與音樂通,工妙如是。李明府,即李也。

顏真卿為玄真子造漁舟事,亦有皎然詩可參考。詩題曰:《奉和魯公真卿落玄真子舴艋舟歌》。詩曰:「滄浪子後玄真子,冥冥釣隱江之汜,刳木新成舴艋舟,諸侯落舟自此始。得道身不系,無機舟亦閒,從水遠逝兮任風還,朝五湖兮夕三山。停輪乍入芙蓉浦,擊洑時過明月灣。」 據此則當日顏公為玄真子造舟成,且為落至以慶之。落,即落至,今言下水典禮也。當日顏公亦有詩,今不可見。

玄真子與詞之關係,在其所撰漁父詞五首,此唐詞之宗祖也。然顏真卿所撰碑文中未言玄真子作漁父之詞,至李德裕《玄真子漁歌記》始有記錄,其文云:「德裕頃在內廷,伏睹憲宗皇帝寫真訪求玄真子漁歌,歎不能致。余世與玄真子有舊,早聞其名,又感明主賞異愛才,見思如此,每夢想遺跡,今乃獲之,如遇良寶。」 其後則《名畫記》云:「自為漁歌,便畫之,甚有逸思。」 《續仙傳》云:「顏真卿為湖州刺史,與門客會飲,乃唱和為漁父詞。其首唱即志和之詞「西塞山前」 云云,真卿與陸鴻漸、徐士衡、李成矩共和二十五首,遞相誇尚。」 《唐書》本傳雲,志和「嘗撰漁歌。」 《唐朝名畫錄》則云:「魯公宦吳興,知其高節,以漁歌五首贈之。張乃為卷軸,隨句賦象,人物、舟船、鳥獸、煙波、風月,皆依其文,曲盡其妙。」 《唐才子傳》云:「自撰漁歌,便復畫之,興趣高遠,人不能及。」 以上諸說,似以《續仙傳》為詳實。蓋漁歌之作,必由於顏公飲席唱和,玄真首唱五章,顏、陸、徐、李諸人和之,各五章,共得二十五章。玄真又寫以丹青,為圖五本,則一詞一畫也。顏真卿於大歷七年九月自撫州刺史改湖州刺史,至大歷十三年初,擢刑部尚書,三月,進吏部尚書。玄真子漁歌既作於顏湖州席上,則其年代當在大歷九年秋至十二年之間。當日賓主唱和二十五章,必盛傳於世。然自大歷末至元和末,不過四十年,憲宗求漁歌,已不可得。又十餘年而李德裕始訪得之,錄傳於世。漁歌之幸而得存至今日,李德裕之功也。

玄真所作,唐人諸文均稱漁歌,惟有《續仙傳》稱漁父詞。其五章全文,今世所見最早之記錄,即李德裕文集中所附存者,此外則《續仙傳》所載「西塞山前」 一首,亦唐末人所錄。《花間集》有和凝、歐陽炯、李珣諸作,則題作漁父。李後主作二首,亦題作漁父。至宋以後,則《直齋書錄》、《唐才子傳》均仍稱漁歌。《尊前集》、《金奩集》均稱漁父。陸放翁《入蜀記》、《西吳記》、《古今詩話》均稱漁父詞。《樂府紀聞》、《竹坡詩話》以至清人所編《歷代詩餘》、《詞律》、《詞譜》則題作漁歌子矣。尋其遞變之跡,最初稱漁歌者,猶目為歌詠漁人生涯之歌詩,稱漁父或漁父詞者亦然,皆非曲調名也。至五代時,《花間集》諸家及李後主所作之題為漁父者,已成為曲調名矣,故《金奩集》所收唐人和作十五首,題雲漁父,而註明調屬黃鐘宮,則其為樂府曲名,已無疑義。從此以後,凡言漁父者,舉其曲名也,凡言漁父詞者,猶通稱也。然蘇東坡浣溪沙詞小序云:「玄真子漁父詞極清麗,恨其曲度不傳。加數語,以浣溪沙歌之。」 則東坡時,黃鐘宮之漁父詞,豈又亡其曲拍耶?漁歌子乃唐教坊曲名,先見於《教坊記》,敦煌寫本曲子詞有漁歌子四首,其句格與玄真所作不同,此乃別是一曲,與漁父不同。自宋人誤以漁歌為漁歌子,後人不深考,相承其誤,乃逕題玄真所作為漁歌子,而注云:「一名漁父」 ,是一誤再誤矣。

顏、陸、徐、李諸家和玄真之作,李德裕或未得,或得而未錄存,故今已不可見。宋初人編《金奩集》,題云「溫飛卿庭筠撰」 ,然其中唯六十二首是飛卿詞,余皆韋莊、歐陽炯、張泌之作,已見於《花間集》者。此書中收張志和漁父十五首,皆非玄真子詞。近人朱古微從曹元忠之說,以為此即當時諸家和作。舊本《金奩集》必題作「和張志和漁父」 ,後人傳鈔者以為首「和」 字誤衍,遂刪去之。又原書編者未得此十五首作者主名,遂又誤以為溫飛卿和張志和之作,其謬遂不可究詰。朱古微校訂《金奩集》,仍題云「和張志和」 ,以為此中必有顏、陸、徐、李諸家之作而猶少五首。惜顏、徐、李三家詩集,世無傳本,陸鴻漸集中亦不見漁父詞,無從取證。

《寶慶會稽續志》載宋高宗和漁父詞十五首,並序云:「紹興元年七月十日,余至會稽,因覽黃庭堅所書張志和漁父詞十五首,戲同其韻,賜辛永宗。」 其和詞十五首所用韻,均與《金奩集》合,惟次序則不同。此可知黃庭堅時猶以此十五首為張志和所作矣。

此後陳振孫嘗輯《玄真子漁歌碑傳集錄》一卷,其解題云:「余嘗得其一時倡和諸賢之詞各五章,及南卓、柳宗元所賦,通為若干章。因以顏魯公碑述,《唐書》本傳,以至近世用其詞入樂府者,集為一編,以備吳興故事。」 由此又可知陳振孫嘗得顏、陸、徐、李諸家和作,又得南卓、柳宗元所和,其所集今亦不傳,不知有與《金奩集》所載十五首合否。南卓文集失傳,今本柳宗元集中亦無漁歌,皆憾事也。

漁父詞五首詠及之山川名,有西塞山、釣台、溪、松江、青草湖、巴陵,此皆其生平蹤跡所到之處。選家大抵僅取其「西塞山前」 一首。陸放翁《入蜀記》:「言大冶縣道士磯,一名西塞山,即玄真子漁父詞所云者。」 而《西吳記》則云:「湖州磁湖鎮道士磯,即張志和所謂『西塞山前』也。」 後人於此,遂生爭議。張泳川《詞林紀事》力主湖州之說,謂志和「蹤跡未嘗入楚」 ,可知其非但未考志和生平,抑且未見漁歌五首全文,豈青草湖、巴陵亦在吳興耶?《唐朝名畫錄》謂志和「常漁釣於洞庭湖。」 志和貶為南浦尉,正在巴陵、鄂渚之間,豈得謂蹤跡未嘗入楚乎?唐人詩中言及西塞者,如李白有送弟之江東詩云:「西塞當中路,南風欲進船。」 韋應物西塞山詩云:「勢從千里奔,直入江中斷。嵐橫秋塞雄,地束驚流滿。」 皮日休西塞山泊漁家詩下半首云:「中婦桑村挑菜去,小兒沙市買蓑歸。西塞山前終日客,隔波相羨盡依依。」 皆可證是鄂渚之西塞也。又皎然謂玄真嘗為李明府畫武城圖,此武城亦當是今湖北黃陂縣東南之武城,蓋志和為南浦尉時,熟知其山川城郭矣。

玄真有兄鶴齡,恐其浪跡不還,為茅齋於會稽東郭,此見顏真卿碑文及《唐書》本傳,可信。然世傳鶴齡所賦漁父詞一首,則不可信也。此詞題雲為招玄真歸里而作。夫玄真五詞既作於顏湖州席上,是既歸矣,何用招之?玄真詞第二首雲青草湖,雲巴陵,結句云:「樂在風波不用仙」 ,是追敘其在鄂渚洞庭之時也。鶴齡詞起句云:「樂在風波釣是閒」 ,答其意也。而下則云:「太湖水,洞庭山,」 乃誤以為縣區太湖之洞庭山。鶴齡此詞,不知最早見於何書,《詞林紀事》雲出《羅湖野錄》,然今本《羅湖野錄》無此詞。《野錄》,釋曉瑩撰,序於紹興二十五年,是南宋初也。若以前載籍中不見此詞,可斷其為偽作矣。

顏真卿作玄真子碑銘,敘其生平甚詳,惟不言其卒葬年月,亦不及其如何逝世,但云:「忽焉去我,思德茲深。曷以置懷,寄諸他山之石。」 其銘文結句云:「輔明主,斯若人;豈煙波,終此身。」 文意皆隱約虛泛。《續仙傳》云:「其後真卿東遊平望驛,志和酒酣為水戲。鋪席於水上,獨坐飲酌笑詠。其席來去遲速,如刺舟聲。復有雲鶴,隨覆其上。真卿親賓參佐觀者,莫不驚異。尋於水上揮手以謝真卿,上升而去。」 此乃道家玄語,上升者,死亡也。蓋玄真子實自沈於水,故顏公碑文云「忽焉去我」 ,又云「煙波終身」 ,實已暗示之矣。然不讀《續仙傳》,不能解也。宋人《冷廬雜識》云:「平望平波台有玄真子祠」 ,亦可知玄真子沒於此,故後人立祠祀之。

(二)船子和尚撥棹歌

船子和尚與道吾宗智禪師、雲巖曇晟禪師均為藥山惟儼禪師法嗣,《續高僧傳》、《景德傳燈錄》、《五燈會元》均有其小傳。今全錄《五燈會元》所載小傳於此:

秀州華亭船子德誠禪師節操高邈,度量不群,自印心於藥山,與道吾、雲巖為同道交。泊離藥山,乃謂二同志曰:「公等應各據一方,建立藥山宗旨。予率性疏野,惟好山水,樂情自遣,無所能也。他後知我所止之處,若遇靈利座主,指一人來,或堪雕琢,將授生平所得,以報先師之恩。」 遂分攜至秀州華亭,泛一小舟,隨緣度日,以接四方往來之者。時人莫知其高蹈,因號船子和尚。

一日,泊船岸邊閒坐。有官人問:「如何是和尚日用事?」 師豎橈子曰:「會麼?」 官人曰:「不會。」 師曰:「棹撥清波,金鱗罕遇。」

師有偈曰:「三十年來坐釣台,鉤頭往往得黃能,金鱗不遇空勞力,收取絲綸歸去來。」 「千尺絲綸直下垂,一波才動萬波隨。夜靜水寒魚不食,滿船空載月明歸。」 「三十年來海上游,水清魚見不吞鉤,釣竿斫盡重栽竹,不計功程得便休。」 「有一魚兮偉莫裁,混融包納信奇哉。能變化,吐風雷。下線何曾釣得來。」 「別人只看采芙蓉,香氣長粘繞指風。兩岸映,一船紅,何曾解染得虛空。」 「問我生涯只是船,子孫各自賭機緣。不由地,不由天。除卻衣無可傳。」

道吾後到京口,遇夾山上堂。僧問:「如何是法身?」 山曰:「法身無相。」 曰:「如何是法眼?」 山曰:「法眼無瑕。」 道吾不覺失笑。山便下座,請問道吾:「某甲適來只對這僧,話必有不是,致令上座失笑。望上座不吝慈悲。」 吾曰:「和尚一等是出世未有師在。」 山曰:「某甲甚處不是,望為說破。」 吾曰:「某甲終不說。請和尚卻往華亭船子處去。」 山曰:「此人如何?」 吾曰:「此人上無片瓦,下無卓錐。和尚若去,須易服而往。」 山乃散眾束裝,直造華亭。船子才見,便問:「大德住甚麼寺?」 山曰:「寺即不住,住即不似。」 師曰:「不似,似個甚麼?」 山曰:「不是目前法。」 師曰:「甚處學得來?」 山曰:「非耳目之所到。」 師曰:「一句合頭語,萬劫系驢橛。」 師又問:「垂絲千尺,意在深潭,離鉤三寸,子何不道?」 山擬開口,被師一橈打落水中。山才上船,師又曰:「道,道!」 山擬開口,師又打。山豁然大悟,乃點頭三下。師曰:「竿頭絲線從君弄,不犯清波意自殊。」 山遂問:「拋綸擲釣,師意如何?」 師曰:「絲懸淥水,浮定有無之意。」 山曰」 「語帶玄而無路,舌頭談而不談。」 師曰:「釣盡江波,金鱗始遇。」 山乃掩耳。師曰:「如是如是。」 遂囑曰:「汝向去直須藏身處沒蹤跡,沒蹤跡莫處藏身。吾二十年在藥山,只明斯事。汝今既得他後,莫住城隍聚落,但向深山裡钁頭邊覓取一個半個接續,無令斷絕。」 山乃辭行,頻頻回顧。師遂喚「闍黎」 。山乃回首。師豎起橈子曰:「汝將謂別有。」 乃覆舟入水而逝。

此傳中所載船子和尚偈語六首,其三首是七絕詩體,外三首則為七七三三七句格之長短句,與張志和之漁父詞同。因此,船子和尚遂與詞亦有關係。

船子和尚小傳不載其卒年,然其師藥山惟儼禪師卒於唐大和八年(834)十一月六日。其同門道吾宗智禪師卒於大和九年九月。雲巖曇晟禪師卒於會昌元年(841)十月二十六日。船子法嗣夾山善會禪師卒於中和元年(881)十一月七日。船子和尚在藥山處受法二十年,偈詩云:「三十年來海上游」 。據此可知船子和尚為唐元和會昌間人。從來選錄唐詩唐詞者,均不收其偈語,蓋後世但知有張志和漁父詞,而不知有船子和尚漁父詞也。

黃山谷有漁家傲詞四首,其小序云:「江寧江口阻風,戲效寶寧勇禪師作古漁家傲。王環中云:『廬山中人頗欲得之,』試思索,始記四篇。」 其詞第二首云:

憶昔藥山生一虎。華亭船上尋人渡。散卻夾山拈坐具。呈見處。系驢橛上合頭語。

千尺垂絲君看取。離鉤三寸無生路。驀地一橈親子父。猶回顧。瞎驢喪我兒孫去。

山谷又有訴衷情詞一首,其小序云:「在戎州登臨勝景,未嘗不歌漁父家風,以謝江山。門生請問:『先生家風如何?』為擬金華道人作此章。」 其詞云:

一波才動萬波隨,簑笠一鉤絲。金鱗正在深處,千尺也須垂。吞又吐,信還疑。上鉤遲。水寒江靜,滿目青山,載月明歸。

以上二詞,皆全用船子和尚偈語,然一則云「效寶寧勇禪師作古漁家傲」 ,一則云「擬金華道人作」 ,而不言及船子和尚,豈當時此詞雖流傳人口,已無人知其為唐釋船子德誠所作乎?

五十年前,大理周泳先輯《唐宋金元詞鉤沉》既成,始發現船子和尚為唐時人,以不及錄其詞為憾。然周君當時所知者,亦僅《五燈會元》所載之三首。其他如《續高僧傳》、《景德傳燈錄》、《法苑珠林》及《藝林伐山》諸書所引,皆不出此。余嘗收得《機緣集》一冊,清嘉慶中刻本,所載為船子和尚歌詞三十九首,附歷代僧俗和作。始知船子遺詞,存於今者不止三首,輯唐詞者,猶足以增入一卷也。《機緣集》後附洙涇法忍寺僧漪雲上人《推蓬室稿》,有同邑周靄朕序云:「余讀《機緣集》,船子有撥棹歌三十九首。其前三首皆七言小詩,余皆漁歌子詞。世但知船子為佛祖,不知為唐詩人,為唐詞人也。」 然則清嘉慶時已有人發現船子和尚為唐詞人,而劉子庚、王國維、林大椿諸家輯唐詞者,均失於采錄,可知此書雖嘉慶新刊,流傳不廣,治詞學者皆未見也。

此書所載船子和尚詞三十九首,題名《撥棹歌》,原為宋大觀四年(1110)風涇海會寺石刻本。其跋云:「雲間船子和尚嗣法藥山,飄然一舟,泛於華亭吳江洙涇之間。夾山一見悟道。嘗為拔棹歌,其傳播人口者才一二首。益柔於先子遺編中得三十九首,屬詞寄意,脫然迥出塵網之外,篇篇可觀,決非庸常學道輩所能亂真者。因書以遺風涇海會卿老,俾饞之石,以資禪客玩味雲。」 呂益柔,字文剛,別號松澤叟,華亭人。元祐三年進士,官刑部侍郎,以顯謨閣待制致仕。

船子者,唐人言小舟也。和尚操小舟為人渡水,故鄉人稱之為船子和尚。船子在洙涇所居為建興寺。宋治平中,改名法忍寺,以至於今。寺舊有井闌石,刻會昌年號。又有經幢,鹹通十年立,今皆不存。元時法忍寺首座坦禪師輯刻《機緣集》二卷,其上卷即據海會寺石刻錄船子和尚撥棹歌三十九首,附呂益柔跋。下卷題《諸祖贊》,輯錄投子青,保寧勇以下宋元諸禪師詠贊,兼及居士如黃山谷、張商英、趙子固諸家之作。此本有明萬曆四年雲間超果寺滇南比丘智空重刻本。至崇禎十年,又有法忍寺釋澄徹重刻本,已增入明人幻住禪師、陸樹聲等數首。此三本皆年久失傳。《天一閣書目》有《船子機緣詩》一卷,嘉請《大藏經》中亦有《船子和尚機緣集》,此二本余均未見,疑亦即坦禪師本也。余所得此本乃清嘉慶九年(1804)法忍寺釋漪雲達邃續輯重刊本。其正集二卷,仍明刊本之舊。續集二卷,乃漪雲增輯。上卷為唐宋迄明清諸家詠贊。卷首所錄唐愚公谷人七言絕句一首,乃嘉慶六年法忍寺天空閣火後所得石刻文,題云:「船子和尚東遊泊釣船處」 。後署「會昌元年十一月」 。據此可知會昌元年船子已卒。下卷錄宋釋智圓至清居士朱二垞所撰法忍寺諸禪捨碑記,而以自撰《推篷室詩稿》殿焉。漪雲俗姓沈氏,華亭名家子,工詩文。出家後主法忍寺,重建推篷室,輯刻《機緣集》,船子宗風,賴以不墜。而其保存船子歌詞,使其免於亡佚,其功尤偉。

船子和尚歌詞與張志和漁父詞句法全同,且皆詠漁人生活而寓以釋道玄理,故後世並稱之。張志和本題「漁父」 ,《花間集》、《尊前集》有和凝,歐陽炯、李珣諸家作漁父,句法皆與張志和同。南唐李後主有漁父二首,句法亦不異。然五代以後,多題作漁歌子,清人編《詞律》、《歷代詞譜》、《歷代詩餘》均以張志和詞為漁歌子最早之作,而注云「一名漁父」 。然漁歌子乃唐教坊曲名,見於《教坊記》,則開元、天寶時已有此調。張志和詞,顏真卿、李德裕皆稱漁父詞,何以不稱漁歌子乎?《教坊記》著錄稱魚歌子,不作漁字。敦煌曲子寫本有魚歌子四首,其作魚而不作漁,與《教坊記》合。張志和詞句法為七七三三七,敦煌本魚歌子四首,因有襯字,故字數不一致,但均為二疊之歌詞,前後疊句法均為三三七、三三六,則較張志和詞為繁。由此可知漁父非魚歌子也。任二北先生謂張志和之漁父,合於敦煌本魚歌子之三三七句法,因而得出結論,謂「敦煌四詞之寫作時期,可能在張志和以前。」 此言余不敢贊同,從來文學形式,只有由簡而繁。絕無由繁趨簡。可以雲魚歌子乃漁父之繁化,不可雲魚歌子乃漁父之初體。然《教坊記》既已先有魚歌子,而和凝、李珣諸家所作又仍稱漁父,其句法又悉依張志和,更可知漁父與魚歌子不能混同為一也。

船子和尚詞既與張志和同,呂益柔石刻本何以不題作漁父而題作撥棹歌,此又一疑問也。吳曾《能改齋漫錄》云:「京師僧念梁州、八相太常引、三皈依、柳含煙等,號唐。而南方釋子作漁父、撥棹子、漁家傲、千秋歲,唱道之辭」 。此文極為重要。其所謂京師者,乃指汴都,蓋北宋時南北僧人所用佛曲之區別在此。唐者,謂自唐時相傳之歌也。南方釋子之唱道辭,想亦傳自唐人,唯不用此名稱耳。古書無句讀標點,漁父、撥棹子為一為二,今未能定。或可讀作「漁父撥棹子」 ,乃以撥棹子曲調詠漁父生涯,而寓以禪理,猶敦煌詞之「望月婆羅門」 、京師佛曲之「八相太常引」 、南宋人之「催雪無悶」 ,皆以題目與曲名連寫者也。若以漁父與撥棹子為二曲,則張志和所作為漁父,船子和尚所作為撥棹子。然此二家所作句法音節均同,似不可能為二曲,故余以為當讀作「漁父撥棹子」 。自顏真卿、李德裕以下,以張志和詞為漁父,謂其內容也。和凝、歐陽炯以下繼承有作,遂誤以漁父為曲調名。至宋人編錄唐五代詞,知漁父實非調名,遂改作漁歌子,此再誤也。呂益柔稱船子和尚所作為撥棹歌,必依據唐代以來相傳之原題,撥棹歌當即撥棹子,其曲調名也。撥棹子亦盛唐時曲調,見《教坊記》,而其由來則更古於此,蓋民間棹歌之流變也。唐人詞題作撥棹子者,今未見。《尊前集》有尹鶚所作撥棹子詞二首,每首皆二疊,下疊起句與上疊起句不同,已近似換頭,二疊共六十字,句法與船子和尚詞絕異,且用仄韻。尹鶚五代時人,《花間集》有其詞,皆小令。此二詞體式必非五代時所能有,恐為宋人偽托,不敢信也。唐人撥棹子令詞雖無他作可參,然船子和尚詞既稱撥棹歌,而《能改齋漫錄》又明言南方釋子以漁父撥棹子為唱道之辭,則船子和尚此三十九首之為撥棹子,可無疑矣。其前三首形式上雖為七言絕句,然若破第三句為四三句法,仍可以撥棹子歌之,惟添一襯字而已。呂益柔總題之為撥棹歌,而不別出此三首,其意可知也。

船子和尚撥棹子三十九首全文,近代未見印本,余故附錄於此,以廣其傳。明楊升庵《藝林伐山》載船子和尚四偈,皆七言絕句,其第三首為呂氏石刻本所無,亦不見於宋人書,不審何從得之,今姑以錄入,共四十首。

附記

本刊第一輯發表了日本松浦友久教授的《關於「越調詩」 的二三問題》,使我們知道漁父詞這種形式的詩,即七七三三七句法的詩,在唐代已流傳到日本,並且為日本詩人所樂於採用。日本詩人稱這一形式的詩為「越調詩」 ,對我們來說,也是一個新的資料。我懷疑這個名稱不是日本詩人創造的,很可能是我國唐代詩人就稱之為越調詩。詩以曲調為題者,有涼州、甘州、樂世之類。有時也加一個「詞」 字,如甘州詞、樂世詞等,表示這是曲詞。但沒有加「詩」 字的。越調即無射商,不是曲名,而是宮調名,越調詩這個名詞,表示它是詩,而用越調中的某一曲子來配合,可見這種最早形式的詞,唐人還以為是詩。然而畢竟不是一般的不入樂的詩,於是要加一個宮調名以示區別,故稱為越調詩。這個名詞,肯定還在「長短句」 之前。這樣命名的習慣,時間大概不久,後來出現了長短句這個名稱,便不再有越調詩之類的命名了。而且《金奩集》載漁父詞十五首,註明屬黃鐘宮,則在宋時,漁父已非越調歌曲,故亦不再見此名。以上是我對於「越調詩」 這個名詞的推測,附記於此,待詞學研究同志考索。

一九八一年五月記

(三)讀李白詞札記

李白詞,《尊前集》收十二首,凡《連理枝》一首,《清平樂》五首,《菩薩蠻》三首,《清平調》三首。《花庵詞選》收李白詞七首,其《菩薩蠻》一首,《清平樂》令二首,《清平調》辭三首,皆與《尊前集》同,惟《憶秦娥》一首,未入《尊前集》。此外尚有《桂殿秋》二首,亦相傳以為李白作,《全唐詞》收錄之。又有《秋風清》一首,《歷代詩餘》收錄之。故唐宋以來相傳為李白所作之詞,共十六首。

《連理枝》一首,惟見於《尊前集》,上下兩疊,各三十五字,句法同。萬氏《詞律》僅收此詞下疊,著為格律,注云:「此唐調也,宋詞俱加後疊。」 此詞之後,即錄程垓所作「不恨殘花嚲」 一首,雙疊,七十字。《歷代詩餘》則收錄其上疊,注云:「單調,三十五字,宋詞俱加後疊。又名為《小桃紅》。」 《全唐詞》則分為二首。《詞譜》亦分為二首,以為此調正格。余疑清初人所見《尊前集》,此詞皆分為二首,然今本《尊前集》目錄明言「李白十二首」 ,必不容後人傳鈔時誤分為二,此又不可曉也。

《連理枝》調名不見於《教坊記》、《唐會要》諸書,唐五代詞人亦未有用此調者,不知萬紅友何所據而定其為唐調。至七十字雙疊《連理枝》,先見於晏同叔《珠玉詞》,其時代在程垓之前。按《宋史·樂志》云:「太宗洞曉音律,前後親制大小曲及因舊曲創新聲者,總三百九十。」 其下列太宗所制諸曲調名,在「琵琶獨彈曲破」 十五調中,有「蕤賓調連理枝」 一調,可知《連理枝》為宋太宗所制琵琶曲,非唐調也。《尊前集》於李白此詞下注云:「黃鐘宮」 ,則宮調異矣。余以為《連理枝》實未嘗有三十五字單片之唐曲,此詞必宋初人所撰,謬托於李白。其詞云:「望水晶簾外竹枝寒,守羊車未至。」 即此一語,亦可為偽撰之證,蓋唐人作宮詞,賦宮怨,皆不及「竹枝」 ,李白在唐宮供奉所作詩,亦無用「竹枝」 者,唐宮無「竹枝」 ,安得云「簾外竹枝寒」 乎?

《清平樂》五首,初見於《尊前集》。《花庵詞選》載「禁庭春晝」 、「禁闈秋夜」 二首,即《尊前集》之第一首、第二首也。黃花庵自注云:「按唐呂鵬《遏雲集》載應制詞四首,以後二首無清逸氣韻,疑非太白所作。」 據此可知唐人呂鵬所編《遏雲集》已收李白《清平樂》四首,花庵選其二而遺其二。其所遺者,不知與《尊前集》所收同否。考歐陽炯《花間集敘》云:「在明皇朝,則有李太白之應制《清平樂》調四首。」 是李白《清平樂》四首,唐人已有兩家著錄,且歐陽炯所言,明指曲子詞,亦非《清平調》歌詩之誤也。《尊前集》所載前四首,或即從《遏雲集》得之。其第五首「畫堂晨起」 云云,見於曾慥《樂府雅詞·拾遺》,不署作者姓名,蓋北宋人作,託名於李白,誤入《尊前集》者。然花庵不容不見《尊前集》,何以不辨清平樂第五首之偽,此不可解。明人楊升庵《詞品》亦言「黃玉林從呂鵬《遏雲集》中止選二首,故補作二首錄之。」 升庵所作詞甚佳,然由此可知升庵亦未嘗見《尊前集》,不知其中別有李白《清平樂》三首也。

《尊前集》所載李白《清平樂》第三、第四首,題材辭語,果與第一、二首不類。前者詠宮詞,後者賦閨情,花庵所謂「無清逸氣韻」 者,實乃遣辭琢句,不如前二首之華麗濃艷耳。題材既不同,辭語自異。然此二首亦猶有李白歌詩氣韻,未可遽疑其非太白作。然黃花庵《宮怨》一首,王通叟《擬太白應制》一首,楊升庵補作二首,皆步趨太白前二首者,可知此四首中,宋以來皆特重其前二首也。

《清平樂》曲名見《教坊記》。《鑒戒錄》引五代時陳裕詩:「阿家解舞清平樂。」 宋釋仲殊和東坡詞亦云:「解舞《清平樂》,如今說向誰。」 可知《清平樂》乃舞曲名。溫飛卿《清平樂》詞云:「新歲清平思同輦。」 又敦煌寫本發願文殘卷云:「伏願威光轉盛,神力吉昌;社稷有應瑞之祥,國境有清平之樂。」 (北京圖書館藏河字二十一號卷子)由此可知「清平」 乃時清世平之意,非「清調」 、「平調」 之謂也。「樂」 乃快樂之樂,非音樂之樂也。萬氏《詞律》韻目以此調編在「三覺」 韻下,誤矣。

《清平調辭》三首,亦應制之作。《松窗雜錄》云:「開元中,李白供奉翰林,明皇與太真妃賞木芍葯於沉香亭,詔白撰新樂詞。白立進《清平調》三章。」 諸家注李白詩者,多引此文。王灼《碧雞漫志》謂「明皇宣白進《清平調》詞,乃是令白於「清調」 、「平調」 中制詞。」 余以為此《清平調》亦樂曲名,非宮調名,故此「清平」 二字當仍是時清世平之義。李白此三首,乃歌詩,載在其詩集中。後人編詞選者,援《楊柳枝》、《浪淘沙》之例,並予收錄,固亦無妨,然李白集中此類歌詩甚多,如《少年子》、《沐浴子》、《舍利弗》、《高勾驪》、《山鷓鴣》諸題,皆顯為當時流行樂曲名,《清平調》辭既得為詞,則其他諸作,遂無屏棄之理。著錄唐詞者,於此一情況,往往任意取捨,宗旨不定,使詞之概念,不能明確。萬氏《詞律》更以聲詩之平仄定為曲詞之格律,劉禹錫之《紇那曲》,劉采春之《羅嗊曲》、元結之《欸乃曲》與李白之《清平調》,並皆入譜定律,此則尤謬者已。

清平調辭三章,諸本次序均不同。《尊前集》以「雲想」 為第一,「一枝」 第二,「名花」 第三。《樂府詩集》、《全唐詩》皆同。《花庵詞選》則以「名花」 為第一,「一枝」 第二,「雲想」 第三。舊本相傳,或有此二式。

《舊唐書·李白傳》云:「玄宗度曲,欲造樂府新詞,亟召白,白己臥於酒肆矣。召入,以水灑面,即令秉筆。頃之,成十餘章。帝頗嘉之。」 按李白供奉翰林,撰樂府歌詞,必非一時之事。今詩集中所載《清平調辭》三首外,尚有《宮中行樂詞》八首,亦沉香亭應制之作。其他雜曲歌辭,或亦有奉詔所撰。後世人但知有《清平調》三首,遂疑《清平樂》四首非李白所作。亦有混《清平調》、《清平樂》為一者,如《花草粹編》收《清平樂》「禁闈秋夜」 一首,陳耀文跋云:「呂鵬《遏雲集》載李詞四首。按《松窗雜錄》:白進《清平調》詞三章。《脞說》以為《清平樂》曲,此豈鵬羼入者耶?」 又夏敬觀《詞調溯源》於《清平樂》下解云:「按《清平調》詞即李白集中所載三絕句,唐時歌曲,大率如此。今傳李白《清平樂》有四十六字,必後人所制,托之李白。」 此皆僅知李白有《清平調》三首,而不知別有《清平樂》四首,更不知《清平調》辭猶是聲詩,而《清平樂》則確然為盛唐曲子詞,《花間集序》已為之明證矣。

《尊前集》載李白《菩薩蠻》三首。其第一首「遊人盡道江南好」 ,乃韋莊詞,見《花間集》,第三首「舉頭忽見衡陽雁」 乃陳達叟詞,見《花草雜編》,皆可確定其為誤入。惟第二首「平林漠漠煙如織」 ,《花庵詞選》錄於卷首,其次錄《憶秦娥》「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 一首,注云:「二詞為百代詞曲之祖。」 後人多祖述此言,幾成定論,然亦甚可疑也。按唐宋以來著錄此詞者,始見於釋文瑩撰《湘山野錄》。文瑩先錄全詞正文,後云:「此詞不知何人寫於鼎州滄水驛樓,復不知何人所撰,魏道輔泰見而愛之。後至長沙,得《古風集》於曾子宣內翰家,乃知太白所作。」 據此則此詞最初見於《古風集》,題李白撰,有好事者書於滄水驛樓。魏泰愛而傅之,遂著於世。然《古風集》為何等書,向來未有稱說。南宋時,魏慶之作《詩人玉屑》,則云:「鼎州愴水驛有《菩薩蠻》「平林漠漠煙如織」 云云,曾子宣家有太白集,此詞乃太白作也。見《古今詩話》。」 據此則《古今詩話》作者以《古風集》為李白詩集,此詞載在集中。然李白詩集但有稱《草堂集》者,未聞有稱《古風集》者;李白雖有「古風」 詩一卷,皆五言古詩,未必與曲子詞合為卷帙。竊疑此所謂《古風集》者,亦北宋時人所編長短句選集,以此詞托名於李白耳。

楊元素《本事曲》亦載此詞,並云:「近傳一闋,雲李白制,即今《菩薩蠻》,其詞非李白不能及。」 楊元素與文瑩同時,皆元豐元祐間人,可知此詞在當時始流傳人口。楊云「即今《菩薩蠻》」 ,又可知此詞原不標明腔調,以句法音節審之,知其為《菩薩蠻》耳。楊又謂「雲李白制,其詞非李白不能及。」 又可知當時固未嘗肯定其為李白所作,惟以此詞語氣高雅,非才如李白者不能作,因歸之於李白也。如是則以此詞為李白所作,當時即有疑問,後世選家錄此為李白詞者,皆楊元素之流耳。

唐蘇鶚撰《杜陽雜編》謂《菩薩蠻》乃唐宣宗時倡優所制新曲。明胡應麟即據此說,謂「太白之世,尚未有斯題,何得預制其曲耶?」 後人否定此詞為李白所作,亦多引此為證。然《菩薩蠻》乃唐玄宗時教坊新曲,其名早見於《教坊記》,實與李白同時,不得謂李白之時尚無此曲也。宣宗酷好此曲,既自撰之,又令文士競為之,溫飛卿所作特多,今猶存二十首。此乃《菩薩蠻》曲盛行之時,非始創之時也。李白之時,既已有《菩薩蠻》曲,則李白即有撰詞之可能,《杜陽雜編》所載,不足為此詞非李白作之明證。余所致疑者,此詞來歷不明,唐五代人既無稱引,《尊前集》又未收錄,則其偽托李白,亦已甚晚矣。

《菩薩蠻》以後,又有《憶秦娥》一首,亦相傳為李白所作。此曲名亦不見於《教坊記》、《唐會要》諸書。唐五代詞人唯馮延巳《陽春集》中有一首,句法較簡,與所傳李白詞不同。李之儀有《〈憶秦娥〉用太白韻》一首,蘇東坡有《憶秦娥》一首,句法同。李與蘇皆宋神宗時人,可知此李太白《憶秦娥》詞,在宋神宗時始傳於世。然同時毛滂作一首,則猶用馮延巳所作一首之格律。可知李白《憶秦娥》之格律,乃馮延巳《憶秦娥》之發展,此詞必不能作於馮延巳之前也。

著錄此詞者,始於《邵氏聞見後錄》。邵氏云:「『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云云,李太白詞也,予嘗秋日餞客咸陽寶釵樓上,漢諸陵在晚照中。有歌此詞者,一坐淒然而罷。」 邵氏此書自序於紹興二十七年,已入南宋矣。其後《草堂詩餘》始收此詞。《花庵詞選》始合《菩薩蠻》一首冠於全書,許為「百代詞曲之祖」 。由此蹤跡,可知此詞出現於神宗之時,至南宋初而確定為李白所作。唐五代詞,入宋以後,已不復應歌。宋人筵席所歌,皆時行新曲。河南邵博在咸陽寶釵樓上所聞,必時人所撰懷古歌詞,托名於李白,其時間與李之儀、蘇軾作此詞時,正亦相近。而前乎此,未聞有此詞也。否則,《尊前集》必不遺此。

《桂殿秋》三首,亦非李白所作。《許彥周詩話》云:「李衛公作《步虛詞》云:仙家女侍董雙成,桂殿夜寒吹玉笙,曲終卻從仙官去,萬戶千門空月明。河漢女主能 顏,雲往往到人間,九霄有路去無跡,裊裊天風吹佩環。嗚呼,人傑也哉。」 李衛公即李德裕。此詞本是二首七言絕句聲詩,後人改首句為三字二句,遂成曲子詞。(《許彥周詩話》俗本已刪去第一首第一句「家」 字,第二首第一句「能」 字,並改「主」 作「玉」 。此處所引從何文煥校刻古本。)吳曾《能改齋漫錄》始載此妄改本,並云:「李太白詞也。有得於石刻,而無其腔。劉無言自倚其聲歌之,音極清雅。《東皋雜錄》又以為范德孺謫均州,偶游武當山石室極深處,有題此曲於崖上,未知孰是。」 胡元任《苕溪漁隱叢話》亦云:「《桂花曲》『仙女侍董雙成』云云,此曲《許彥周詩話》謂是李衛公作,《湘江詩話》謂是均州武當山石壁上刻之,雲神仙所作,未詳孰是。」 可知在許彥周以後,《步虛詞》已題《作桂花曲》,且以為神仙所作。或者以李白有仙氣,又歸之於李白。吳胡二家書均成於紹興末年,於諸說均未能定其孰是,可知當時猶未肯定其為李白詞也。

《桂殿秋》曲名亦不見於唐人書。唐五代詞人亦未有為此曲撰詞者。向子《酒邊詞》中始見此曲,句法亦同,可知此曲始行於宋徽宗時。宣和時盛行道曲,或者有人取李德裕《步虛詞》填腔入樂,改名曰《桂殿秋》。向子作此詞時,正此曲初行時也。其後又誤「桂殿」 為「漢殿」 ,嫁名於李白。大約北宋中葉以後,李白忽有詞人之譽,故當時流傳之新詞,一一歸之於李白矣。《桂殿秋》依托最後,時人不甚信從,故《花庵詞選》、《草堂詩餘》均屏而不錄。明陳耀文輯《花草粹編》仍題此詞為李衛公《步虛詞》,惟誤以二首合為雙疊之一首。《全唐詞》始確定此二首為李白作,然《歷代詩餘》則以第一首為李德裕《步虛詞》,第二首為李白《桂殿秋》,此大謬也。

稱此詞為《桂花曲》者,惟見於《苕溪漁隱叢話》。按,《桂花曲》乃白居易所作歌詩,載在本集,與此詞無涉也。

「秋風清,秋月明」 一首,見李白詩集,題為「三五七言」 ,驗其句法韻度,確是曲子詞,惟無調名耳。《歷代詩餘》收此詞,題作《秋風清》,援白居易《花非花》之例也。

自來治詞史者,多以溫飛卿、韋莊為詞之祖禰,溫、韋以前,有聲詩而無曲子詞,故於李白諸詞,皆持此說,斥其為偽,自敦煌寫本《雲謠集》出,而此說不攻自破,蓋諸家所藏《雲謠集》詞,有盛唐時寫本,如倫敦所藏斯字第四三三二號卷子,書《別仙子》、《菩薩蠻》各一首,其紙背書「壬午年龍興寺僧學便物字據」 ,此「壬午年」 ,近人考定為天寶元年。然則盛唐時已有曲子詞,此可為明證矣。李白諸詞之為偽托,決不能以當時無曲子詞為論據,余故一一別為考校,申其說如上。余之結論則為:《清平調辭》三首,《秋風清》一首,李白歌詩也,今列於詞。《清平樂》四首,李白詞也。《連理枝》二首,《菩薩蠻》、《憶秦娥》各一首,北宋人所撰,依托李白者也。《桂殿秋》二首,乃李德裕所撰《步虛詞》,誤屬李白者也。

一九八三年五月十日改訂舊稿

(四)讀韓偓詞札記

韓偓集未嘗見善本。《唐書·藝文志》載《韓偓詩一卷》,又《香奩集一卷》。晁氏《郡齋讀書志》著錄《韓偓詩二卷》,又《香奩集》不著卷數。《直齋書錄》有《香奩集》二卷、入內廷後詩集一卷、別集三卷。《四庫總目》著錄《韓內翰別集—卷》,其書中注云:「入內廷後詩」 ,而集中所載,又不盡在內廷所作。《全唐詩》小傳云:「偓有《翰林集》一卷、《香奩集》三卷,今後編為四卷。」 然所錄韓倔詩,其第一至三卷為《翰林集》中詩,其第四卷方為《香奩集》,疑小傳有誤,當雲《翰林集》三卷、《香奩集》一卷也。《翰林集》中詩,其第—及第二卷為天復元年以後作,編年次第井然。其第三卷則有乾寧二年至開平三年之詩,亦有不紀年而可知其為龍紀及第後所作者,此卷豈即四庫著錄之《內翰別集》一卷本耶?汲古閣刻本《韓偓集》,余未得見。然震鈞作《香奩集發微》即用汲古閣本,因知其為《翰林集》三卷、《香奩集》一卷。其《香奩集》以《黃蜀葵賦》、《紅芭蕉賦》為殿。吳汝綸評注本《韓翰林集》三卷、《香奩集》三卷,復有《補遺》一卷,所錄乃奏疏三篇、手簡十一帖,非補詩之遺也。吳氏未言所據版本,疑即用汲古閣本,而依《全唐詩》增益改編之。又涵芬樓影印之舊鈔本《玉山樵人集、附香奩集》,均不分卷。詩皆按五七言體分類編錄,此本亦不知所從出。今以《全唐詩》本、涵芬樓本、吳汝綸評注本、震氏《發微》本相校,均有異同,竟不能定其孰為近古,誠憾事也。

韓偓詞惟《尊前集》載《浣溪沙》二首,《絕妙詞選》同。《全唐詞》載三首,《浣溪沙》二首外,增《生查子》(侍女動妝奩)一首。王國維輯《香奩詞》,共十三首,蓋取《香奩集》中歌詩十首增益之。林大椿輯《唐五代詞》,錄韓偓詞五首,而以其餘篇附錄於校記中,蓋未敢徑以為詞也。由此觀之,則韓偓之詞,未可謂已有定本。

《香奩集》雖屬歌詩,然其中有音節格調宛然曲子詞者,且集中諸詩,造意抒情,已多用詞家手法。偓自序云:「自庚辰辛已之際,迄辛丑、庚子之間,所著歌詩,不啻千首,其間以綺麗得意,亦數百篇,往往在士大夫之口,或樂工配入聲律,粉牆椒壁,斜行小字,竊詠者不可勝記。」 其詩既有為樂工配入音律,付之歌詠者,當亦有依倚曲拍,撰為新詞者,蓋唐人歌詩與曲子詞之界限,即在於此。後人輯錄唐詞,即以其題目是否曲調名為取捨,如《尊前集》所收《三台》,乃六言絕句,《楊柳枝》乃七言絕句,《紇那曲》則五言絕句也。若作者當時實依曲調製詞,而編集時但用詩題者,傳至後世,遂啟爭論,孰者當入詞,孰者不當入詞,此固緣事而殊,難於畫一者矣、《香奩集》諸詩則非但有格調近詞者,且其風貌亦多類乎詞,故其為詞為詩,尤不易論定。近人震鈞作《香奩集發微》,有言云:「《香奩集》命意,去詞近,去詩卻遠。然三百篇之西方美人、靜女其姝,何一非此物此志也。」 此言極是。蓋震氏已覺察韓偓之詩,風格已近乎詞。然去詞雖近,未必皆可謂之為詞也。

《浣溪沙》二首,見於《尊前集》,又《花庵絕妙詞選》。汲古閣刻本《香奩集》亦有,調名下注云:「曲子」 ,而涵芬樓影印舊鈔本則無。此二首當為韓偓所作,無可疑。然不當在《香奩集》中,蓋晉所輯入者,非舊本原有也。王國維輯本,依《花庵詞選》及《全唐詩》錄入,林大椿輯本依《尊前集》,其第一首「深院下關春寂寂」 不作「不關」 ,殆是誤字。第二首「骨香腰細見沈檀」 ,諸本均作「更沈檀」 ,不知林氏何所據而作「見」 。

《三憶》三首,涵芬樓本《香奩集》編入長短句類中,王國維輯本收入之。王跋云:「《憶眠時》,本沈隱侯創調,隋煬帝繼之,升庵視為詞祖,唯致光詞少二句耳。」 林大椿輯本不收此作,而附見於校記中。按涵芬樓本雖不知所從出,然其中有長短句一類,此必宋初舊本,或是致光原編,亦有可能。蓋長短句即詞之前身,北宋初詞名未立,即以長短句稱曲子詞,至南宋,則徑以長短句為詞之別名矣。此書如為南宋人所編,必用不長短句為歌詞類目。《香奩集》中長短句一類所收凡六篇,其中《厭落花》一首,顯為七言歌行,絕非詞體。其餘《三憶》、《玉合》、《金陵》共五首,皆似曲子詞,故王國維悉予輯錄,且謂「《玉合》、《金陵》皆致光創調,而《金陵》尤純乎詞格。」 林大椿雖以王氏之說為可從,然而終不錄入,亦附見於校記中,蓋林氏輯錄標準,務求其用曲調名為題目者耳。然王氏不以《三憶》為題,而題其第—首曰《憶眠時》,題其第二首曰《其二》,題其第三曰《其三》,此則甚不適當。蓋第二首乃「憶行時」 ,第三首乃「憶去時」 ,豈可謂為《憶眠時》之第二、三首乎?且唐詞中並無「憶眠時」 —調,王氏乃欲以此為調名,使此三首得列於詞集,謬矣。《玉合》、《金陵》仍是歌詩題目,王氏謂為致光創調,亦有語病。余以為此三首皆無曲調可配,又皆非創調,即使風格近似曲子詞,猶不得目之為詞也。

王、林二家輯本,均有《生查子》二首。此二首均見於汲古閣本《香奩集》,第一首題作《懶卸頭》,第二首題作《五更》,《全唐詩》韓偓詩卷四同。惟涵芬樓本只有《五更》一首,編入五言古詩。第一首則無有。然《全唐詩》於《懶卸頭》題下注云:「一作生查子」 ,而《全唐詞》中所收生查子—首,亦即此篇,蓋兩存之。林大椿校記謂《生查子》二首「均見《全唐詞》」 ,誤也,其第二首實未嘗入詞。考《懶卸頭》之題作《生查子》,今所見實始於《花草粹編》,《全唐詩》注所謂「一作」 ,或即指《花草粹編》而言。至《五更》之題為《生查子》,則不見於故籍,此殆作俑於王國維,而林大椿從之。

《生查子》本為五言八句仄韻詩,然其聲調卻與五言詩不類。蘇東坡有「三度別君來」 —首,原題作《送蘇伯固效韋蘇州》,編在詩集中,然《東坡樂府》中亦收此作,題為《生查子送蘇伯固》。後人以韓偓二詩為《生查子》詞,即用此例。韋蘇州者,中唐詩人韋應物也。東坡所效,當是其詩格,非效其類似《生查子》之聲調也。然《生查子》曲名,已早見於《教坊記》,實為開元、天寶舊曲。《花間集》有張泌《生查子》一首,上片句法為三三五五五,下片句法為五言四名,用仄韻,又有牛希濟《生查子》一首,其句法為上片五言四句,下片三三五五五。仄韻。又有孫光憲《生查子》三首,其第一、第三首句法與牛希濟所作同,第二首則上片作五言四句,下片作七五五五。此式實即牛作形式,蓋其七言一句,乃三言二句加一襯字耳。至魏承班作《生查子》二首,其句法始為上下片皆五言四句,亦仄韻。可見唐五代時,《生查子》句格未定,以韓偓此二詩移作生查子詞,必宋人作意。《花草粹編》亦必有舊本依據。清定《詞譜》謂《生查子》是韓偓創調,甚謬。

王國維輯本又收《木蘭花》—首。此篇原為七言古詩,題作《意緒》,汲古閣本、全唐詩本、涵芬樓本並同。王國維跋語云:「木蘭花本系七古,然飛卿詩中之《春曉曲》,《草堂詩餘》已改為木蘭花,固非自我作古也。」 此援溫飛卿詞為例,亦無可非難。然《草堂詩餘》收溫飛卿《春曉曲》,題作《玉樓春》,而非《木蘭花》。唐五代時,《木蘭花》與《玉樓春》體調均不同,觀《花間集》所錄諸作可知。至宋人始以《玉樓春》《木蘭花》混而為一。韓偓此詩,即欲移植於詞苑,亦宜題作《玉樓春》。

汲古閣本《香奩集》有六言三首,涵芬樓本編入六言律詩類。王國維改題作《謫仙怨三首》,其跋語云:「『春台處子』三首,比《三台》多二韻,比馮正中《壽山曲》少一韻。考《全唐詩》、《歷代詩餘》、《天籟軒詞譜》,唐人劉長卿、竇弘餘等皆填此調,名《謫仙怨》,今從之。」 按劉長卿作《謫仙怨》,原是六言詩。竇弘餘、康駢均作《廣謫仙怨》,句法、字數,並與劉作同。竇弘餘有詩序,詳述此曲緣起,略謂「玄宗幸蜀時,思張九齡,吹簫成曲。有司錄之成譜,請題曲名,上遂名之曰《謫仙怨》。其音悲切,諸曲莫比。大歷中,江南人盛為此曲。」 韓偓此三首之句法、字數,與劉、竇、康三家所作悉合。去大歷雖已百餘年,或江南猶傳此曲,故韓偓亦效為之。劉、竇、康三家所作,均已輯入《全唐詞》,則韓偓此作,自亦不妨援例采錄。

輯錄韓偓詞,以《全唐詞》最為謹嚴。所取僅三首:「《生查子》一首,見《花草粹編》,《浣溪沙》二首,見《尊前集》,皆昔人已定其為詞者。王國維則但以合於詞之體格者為標準,雖《玉合》、《金陵》二首,無淵源可溯,無曲調可配,亦皆輯入。執此為例,則唐人歌詩之可目之為詞者甚多,且將增出無數新曲名,既不出於教坊舊曲,亦未嘗行於民間,是烏乎可?至林大椿輯本,其取捨漫無規律,如以舊本原有調名者為準,則《生查子》第二首及《木蘭花》均不當收入;如以合於詞體者為準,則《謫仙怨》又何以不錄?以此見其進退失據也。余以為必欲輯韓偓詞,當用二例:一、宋元舊本已定其為詞者,《浣溪沙》二首,《生查子》第一首是也。二、句法格調符合當時曲調者,《生查子》第二首、《玉樓春》—首、《謫仙怨》三首是也。韓偓詞當以此八首為定本。

震鈞《香奩集發微》所據者汲古閣本,故《浣溪沙》二首亦在焉。其他六首,並有箋釋。今既以此八首為詞,則震氏之箋釋。亦可謂之詞話。今取震氏箋釋商榷之,以申鄙見。

震氏以為《香奩集》諸作者皆韓偓忠君愛國之忱,托於綺語,故各加箋釋,以發明其微旨,甚且比偓為唐之屈靈均,以《香奩集》為唐之《離騷》、《九歌》,其推崇之,亦可謂至矣。其自序曰:「致堯[1]官翰林承旨,見怒於朱溫,被忌於柳燦,斥逐海嶠,使天子有失股肱之痛,唐季名臣,未有或之先者。似此大節彪炳,即使其小作艷語,如廣平之賦梅花,亦何貶於致堯。乃夷考其辭,無一非忠君愛國之忱,纏恨於無窮者。然則靈均《九歌》所云『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兮目成』,信為名教罪人乎?《香奩》之作,亦猶是也。然自唐末至今,近千歲矣,絕無一人表而出之,徒使耿耿孤忠,不白於天下,世之閱者,遂與《疑雨集》等量齊觀,可異哉。」 按震氏以此志釋《香奩集》,又深知集中諸作於詞為近,宜其論韓偓詞,與茗柯之論溫飛卿、馮延巳詞同—手眼。

《浣溪沙》二首,震氏箋云:「二詞前一闋是怨,後一闋是矜。怨者,《離騷》所謂『心憶君兮君不知』,矜者,《離騷》所謂『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余兮善窈窕』也。詞較詩意尤明顯,以詞之體,本應如是耳。」 按此詞第一首是晚妝,第二首是曉起。曰殘醉,曰宿醉,層次分明。味其意旨,確是一時所作。怨矜之解,大致不遠。然謂詞較詩意尤明顯,又謂詞體本應如是,此則不然。竊謂以風雅比興之義索之於詞,往往較詩更為隱約。蓋詞體本不應如是,《花間集》諸詞,韋莊以外,皆無比興,而韋莊之詞,托諷尤晦於詩,從可知矣。至於韓偓所作,本是長短句之詩,當時拈毫吟詠之際,並不自以為與詩別流之詞也。

《生查子》第一首,箋云:「一腔熱血,寂寞無聊,惟以眼淚洗面而已。」 按震氏此箋,猶嫌空泛。此作原題為《懶卸頭》,甚可注意。蓋作者已指出全篇緊要語在「懶卸鳳皇叔,羞入鴛鴦被」 二句。何以「懶卸」 ?何以「羞入」 ?則由於時見殘燈落穗耳。味其情緒,殆作於初入閩依王審知時。偓有《閨情》七言律詩一首,起句云:「輕風滴礫動簾鉤,宿醒酒初懶卸頭。」 [2]此詩題下自注云:「癸酉年在南安作。」 二詩同用「懶卸頭」 ,可知其實一時所作。癸酉為梁乾化三年。乾化二年六月,朱友珪殺朱全忠而自立。三年二月,朱友貞殺朱友珪而自立。時韓偓在閩南之南安也。

《生查子》第二首,震箋云:「謫居後追思初被謫時也。」 按此箋亦未透沏。此作原題《五更》,正當空樓雁唳,遠屏燈滅之時,又比之為斷送花時之殘春,故不禁其擁被愁絕也。詞旨分明,哀唐室之將亡也,史稱天復三年二月癸未,帝以朱全忠意,不得已貶偓,出為濮州司馬。帝密與偓泣別。偓曰:「是人非復前來之比,臣得遠貶及死,乃幸耳,不忍見篡弒之辱。」 此作意境甚合,豈即是年辭陛出關以後所作乎?

《玉樓春》一首,原題《意緒》。震氏箋云:「詩語艷絕,而題以意緒二字,不類也。而詩眼全在一願字,則不類而類矣。」 按此箋頗有妙悟,啟予不淺。全篇主旨,實在首句及末句。試合而讀之:「絕代佳人何寂寞,願倚郎肩永相著。」 意止於此矣。「梨花」 二句,謂不得其時也。「東風」 二句,謂有阻逆也。「臉粉」 二句,則「豈無膏沐,誰適為容」 之意也。此首當是入翰林前所作。意者乾寧二年為權要所排擠,自刑部員外郎出佐河中幕府時乎?

《謫仙怨》三首,其一首箋云:「此初去國也。追憶舊恩而言,有沅茞澧蘭之慨。」 第二首箋云:「此居貶所也。『紅袖不乾誰會』,即『自吟自淚無人會』也。「揉損聯娟淡眉』,即『誰適為容意。」 第三首箋云:「此憶京師也。『此間』,自謂也;『那裡』,指長安也。『西樓』,唐翰林在禁中西偏。『朝日』,比君恩;『桃源洞口』,指昔日賜宴之處,如曲江等處,玉輦常經之所也。」 按此諸解亦大致可從,惟『桃源洞口』二句,恐所擬不論。考致光於天復三年二日被貶出關,轉徙不常,然蹤跡多在湘沅。至次年八月,朱全忠弒帝於椒殿。此詞必作於此一時期。桃源正在湘中,自是當地故實,蓋深憫帝之為朱全忠劫持,避秦無地,故有此語。夫曰「來否」 ,可知其必非「那裡」 之事也。

余以為此三章必致光有意擬《謫仙怨》而作,非偶合也。然又不欲明著其意緒,但以《六言三首》為題,遂以艷詞瞞過天下後世讀者。王國維泛槎尋源,揭著其本題,發覆抉隱,可謂快事。惜震氏未嘗經意及此,然由此亦可為震箋之佐證,《發微》之作,固未必純以意逆也。

《舊五代史·和凝傳》注引《宋朝類苑》云:「和凝有艷詞一編,名《香奩集》。凝後貴,乃嫁其名為韓偓。今世傳韓偓《香奩集》,乃凝所作也。凝生平著述,分為演綸、遊藝、孝悌、疑獄、香奩、籯金六集,自為《遊藝集》序云:「予有《香奩》、《籯金》二集,不行於世。凝在政府,避議論,諱其名,又欲後人知,故於《遊藝集序》實之,此凝之意也。」 按《類苑》此說,使《香奩集》之作者,成為疑問,後人輒為所惑。然本傳稱凝「平生為文章,於短歌艷曲,尤好聲譽。有集百卷,自篆於版,模印數百帙,分惠於人焉。」 據此則凝之著作,嘗有手寫本鏤版傳世,短歌艷曲,尤為凝所自喜,亦未嘗不傳。《花間集》中,猶有其詞二十闋,當是其《香奩集》中諸作也。今觀其詞,與韓偓所作,風格甚遠,而偓《香奩集》中諸作,與其本集中詩,雖雅艷不同,而風格則一致,必非和凝之作也。大約和凝之《香奩集》亡失後,世人遂以韓偓之《香奩集》為和所假名。考和凝卒於後周顯德二年秋(公元九五五),年五十八。《花間集序》作於後蜀廣政三年(940),可知《花間集》編成時,和凝尚生存,集中所收和凝詞,皆四十三歲以前之作。凝生平多為艷曲,有「曲子相公」 之稱,晚年亦必富有篇什,豈能不行於世耶?其集百卷,未必一時開版,《遊藝集》或先刻,其序言之意,謂有《香奩》、《籯金》二集尚未刊行耳。韓偓《香奩集序》謂其詩皆作於「自庚辰辛巳之間,迄己亥庚子之間」 ,此時和凝尚未誕生,若其晚年欲以此集假名於韓偓,而又於《遊藝集》序文透露之,使人知為己作,然則又何以解此寫作年代乎?至於韓偓此作序,亦為掩人耳目之計,自庚辰至庚子,凡二十年,乃韓偓十七歲至三十七歲時,其時尚未及第入仕。然集中有註明作詩甲子者,如《深院》注云:「辛未年在南安作。」 《閨情》注云:「癸酉年在南安作」 。《裊娜》注云:「丁卯年作。」 此皆晚年歲月,與序中所述不合,故震氏云:「序中所書甲子,大都迷謬其詞,未可信也。」 夫艷情詩者,多數為文人意淫之作,何必深諱其寫作年代。韓偓則始而說明其寫作年代於序文,繼又微示其實際寫作年代於題下自注,即此一端,可知此一卷詩,非真為賦艷而作矣。

然從來讀者,於《香奩集》諸詩,多以淫詞目之。方虛谷謂「《香奩》之作,詞工格卑,豈非世情已不可救,姑流連荒亡,以紓其憂乎?」 又云:「誨淫之言,不以為恥,非唐之衰而然乎?胡震亨謂其「冶遊諸篇,艷奪溫李、下自是少年時筆。」 沈德潛亦云:「偓少年喜為香奩詩,後一歸節義,得風雅之正焉。」 此二人皆鄙薄《香奩集》,故諉之為少年時作品,於詩題下自注年代,熟視無睹也。吳汝綸評注韓集,於《香奩》諸作,皆無所點發。其子闓生撰跋,仍云:「夫志節皦皦如韓致堯,即《香奩》何足為累,此固不必為諱。」 凡此種種,皆於《香奩集》無好評,但作恕辭而已。夫溫飛卿撰詞以千君相,而有許之為溫柔敦厚者;韓致光托忠憤於麗語,乃莫有知其比興者,可知讀古人詩詞,亦不易也。震在廷作《發微》,實為冬郎後世知己[3],余又從而補證之,以張其說,今後讀者,當刮目視之。

一九六四年九月稿,一九七九年三月修改。

(五)讀溫飛卿詞札記

唐詞不始於溫飛卿,然至飛卿而詞始為文人之文學。飛卿以前,文人為樂曲撰歌辭,多是聲詩,或曰歌詩,即有依聲為長短句者,如李白之《清平樂》、杜牧之《八六子》、劉禹錫之《瀟湘神》、白居易之《憶江南》之類,殆皆視為偶爾從俗,無關風雅,故不編入詩集。李白集中有《清平調》詞三章,而無《清平樂》四章,其取捨可知矣。飛卿少時與公卿家無賴子弟游宴狎邪,「能逐弦吹之音,為側艷之詞」 ,當時飲席所歌,多是其詞。又值宣宗愛唱《菩薩蠻》詞,飛卿為丞相令狐綯捉刀,撰歌詞進呈。文人撰詞,身價斯重。《金荃》一卷,實為有唐詞集之始,亦詞為士大夫文學形式之始。

苕溪漁隱謂「飛卿工於造語,極為綺靡」 ,黃花庵亦云「飛卿詞極流麗」 。然飛卿綺語實自李長吉得來。唐詩自陳子昂至韓愈已日趨平淡質直,長吉以幽峭昳麗振之,使天下耳目一新。李義山、溫飛卿承流而起,遂下開「西昆」 一派。飛卿復以此道施於曲子詞,風氣所被,西蜀南唐並衍餘緒,遂開「花間」 、「陽春」 一派。

向使世無溫飛卿,則唐詞猶為民間俚曲,不入文人之手。世無李長吉,則李義山未必能為《無題》、《錦瑟》之篇,溫飛卿亦未必能為《金荃》、《握蘭》之句,唐詞面目必不有《雲謠》、《花間》之縟麗。試取《雲謠集》以外之敦煌詞觀之,此中消息可以體會。故溫飛卿於唐五代詞實關係一代風會,而其運詞琢句之風格,又李長吉有以啟發之也。王國維云:「讀《花間》、《尊前》集,令人回想徐陵《玉台新詠》。」 此言甚可尋味,蓋唐詞之興起,其軌跡與梁、陳宮體詩固宛然一致也。

飛卿生平事跡,兩《唐書》本傳均甚簡略,其仕履尤有牴牾。《花間集》稱溫助教,史傳皆不言其嘗為國子助教。近有夏臞禪先生撰 《溫飛卿系年》,鉤稽群書所載,排比推論,約略可見其蹤跡。然于飛卿生卒年月,猶以史籍無證,未能確定。其以元和七年(812)為飛卿生年者,僅據開成五年《書懷百韻》及《感舊陳情獻淮南李僕射》 二詩中語,推定其為飛卿年三十左右所作,因而上溯三十年,折中於元和七年。又系年止於鹹通十一年(870),飛卿五十九歲,則因飛卿有《贈蜀將》詩,自注云:「蠻入成都,頻著功勞。」 又據顧學頡君考云:「蠻人擾川,前此二三十年已然,而攻成都則在本年。此詩不必即作於本年,蓋蜀將著功,未必即回長安而相晤也。」 夏君因云:「飛卿詩可考年代者,此為最後,足證其此年尚健在。」 按:南詔入寇西川,兩《唐書》所載,僅大和三年(829)侵入成都,掠子女、工技數萬人引去。以後則鹹通三年,南詔蠻陷巂州,去成都尚數百里。至鹹通十一年,南詔坦綽酋龍督眾五萬,進攻成都,次於眉州。西川節度使顏慶復、大將宋威等破之,酋龍乃率師退歸。此役也,南詔軍亦未入成都。惟《南詔野史》載「鹹通三年,世隆(即酋龍)親寇蜀,取萬壽寺石佛歸。」 又云:「鹹通十年,隆遣使楊酋慶等入朝,謝釋董成之囚,歸成都俘三千人。」 據此可知鹹通三年,南詔軍曾侵入成都,萬壽寺正在成都,所謂「歸成都俘」 者,鹹通三年所掠去之成都人民也。此事唐史失記,飛卿詩註明言「蠻入成都」 ,乃以鹹通十一年末入成都之史事證此詩著作年代,又以證飛卿「此年尚健在」 ,皆未審也。溫飛卿墓誌宋時已出土,《寶刻叢編》卷八著錄云:「唐國子助教溫庭筠墓誌,弟庭皓撰,鹹通七年。」 據此可知飛卿卒於鹹通七年(866),終於國子助教,此不得謂之「史籍無證」 也。惟《全唐文》有鹹通七年十月六日溫庭筠《榜進士邵謁詩榜》一文,則其卒必在十月六日以後。惜墓誌全文不傳,不能詳其年壽略歷,生平遂無可考。

歐陽炯《花間集敘》稱「近代溫飛卿復有《金荃集》」 ,則此乃飛卿詞集名也。然《新唐書·藝文志》著錄飛卿著作有「《詩集》五卷、《握蘭集》三卷、《金荃集》十卷」 。《通志·藝文略》同。觀此則《握蘭》、《金荃》在詩集之外,似是詞集名矣,然《文獻通考·詩集類》僅著錄飛卿《金荃集》七卷,別集一卷,而不復有《詩集》,《郡齋讀書顧》同。觀此則《金荃》似又為詩集名。清顧嗣立跋九卷本《溫飛卿詩集箋注》云:「今所見宋刻只《金荃集》七卷,別集一卷,《金荃詞》一卷。」 觀此則《金荃》又為詩詞集之總名矣。顧氏箋注即依宋本卷帙次序,先為詩集七卷,次為別集一卷,刪去《金荃詞》—卷,而附以從《文苑英華》等書中搜輯之佚詩,為集外詩一卷,合計仍為九卷。志氏所見之宋本,或即《文獻通考》著錄之本,然《文獻通考》未言其後更有《金荃詞》一卷也。此宋本《金荃詞》今已無聞。前乎顧氏,未見藏書家著錄,後乎顧氏,亦無可蹤跡,顧氏又無一語及之。以極有關係於詞學之古籍,豈從來藏書家、詩人、詞客皆熟視無睹,不一考校其內容乎?此可疑也。《握蘭集》雖載於《宋史·藝文志》,然未有宋人記述,其內容猶不能詳。自來言溫飛卿詞者,輒以《握蘭》、《金荃》並舉,恐亦以誤傳誤耳。

鄭文焯撰《溫飛卿詞集考》,略謂「《金荃集》固合詩詞而言,詞即附於詩末。《花間集》所收飛卿詞六十六首,或即出於原集之末卷,學者得此,無俟他求」 。又謂「《齊東野語》云:毛熙震集止二十餘調,《十國春秋》稱歐陽炯有小詞二十七章,今證之《花間》,其數正合。則飛卿詞既他無所見,雖謂此六十六首美盡於斯可也」 。按鄭氏此二說皆有可商。唐時尚無版刻文籍,著作多是卷子寫本。詞附於詩末,此是宋時刻書格式。且在唐時,詞猶稱「長短句」 ,為詩歌之一體,可以編入詩集,如韓偓《香奩集》之例。否則必別自成卷,不得雲附於詩末也。《雲謠集雜曲子》不過三十首,寫本已分為數紙,又安知其是否附於某集之後耶?顧嗣立所見宋本《金荃詞》一卷,若附於詩集之後,則此書必南宋時刻,已經宋人改編矣。溫飛卿詞在唐時但有《金荃集》,歐陽炯文可證也,余以為飛卿有詩集五卷,曲子詞《金荃集》一卷或二卷。北宋人合詩集於《金荃》,遂有七卷本之《金荃集》。南宋時書坊以曲子詞別出單行,為《金荃詞》一卷。又分詩集五卷為七卷,加別集一卷,是即顧嗣立所見之九卷本也。至於《金荃集》著錄有作十卷者,若非「一」 宇之誤,必「七」 字之誤也。《齊東野語》乃南宋末年之書,《十國春秋》乃清人著作,所言毛熙震、歐陽炯詞,皆據《花間集》所載書之,豈可據以證毛、歐二家詞已盡於此數耶?

王國維輯《金荃詞》一卷,共七十首。除《花間集》所載六十六首外,從《尊前集》補得一首,從《草堂詩餘》補得一首,從詩集補二首。《尊前集》收飛卿《菩薩蠻》五首,其四首已見於《花間集》,惟「玉纖彈處真珠落」 一首為諸本所無。此詞鄙俗,不類飛卿筆,可疑也。《草堂詩餘》一首,即詩集中之《春曉曲》,原是仄韻七律,宋人以《木蘭花》調歌之,遂混入詩餘。所謂從詩集補得之二首,即《雲溪友議》所載《新添聲楊柳枝》。此二首作風人體,與《花間集》所載《楊柳枝》八首不同。舊本飛卿詩集原未收錄,《花間集》所載八首亦原不入詩集。而王氏注云:「以下二闋,集中作《新添聲楊柳枝》。」 此蓋謂顧嗣立所輯飛卿集外詩一卷,實非宋時之集本也。此四首,余以為決不在《金荃集》中,不當輯入。今日所可見之溫飛卿詞,盡於《花間集》所收六十六首矣。

楊升庵《詞林萬選》首錄溫飛卿《蕃女怨》二首,注云:「向逸名氏。」 此二詞皆在《花間集》中,既非佚詞,亦未逸名氏,不知升庵何以作此語。豈當時《花間集》未流傳於世,故作此狡獪,矜為獨得之秘耶?

《觀林詩話》有《雙荷葉》一條云:「荷葉髻,見溫飛卿詞:裙拖安石榴,髻嚲偏荷葉。」 今所存溫飛卿詞中無此二句,疑作者誤錄他人之詞,或別有飛卿佚詞,不可知矣。

王國維跋其輯本云:「錢塘丁氏善本書室藏有一百四十七闋本。然中尚有韋莊、張泌、歐陽炯之詞混見在內,除四人詞外,尚得八十三闋。然此八十三闋盡屬飛卿否,尚待校勘。」 按丁氏所藏乃《金奩集》,非《金荃集》,不可混而為一。《金奩集》雖題雲溫飛卿撰,然其中有韋莊詞四十七首,張泌詞一首,歐陽炯詞十六首,又失名和張志和《漁父詞》十五首,全書共一百四十二首,故溫飛卿詞實祇六十六首,皆見於《花間集》者,無待校勘,此王氏之誤也。

唐五代人為詞,初無比興之義,大多賦敘閨情而已。讀詞者亦不求其言外之意,但當歌對酒,陶情風月而已。歐陽炯敘其編《花間集》之目的云:「庶使西園英哲,用資羽蓋之歡;南國嬋娟,休唱蓮舟之引。」 此即當時人所知詞之作用也。宋人論溫飛卿詞,如苕溪漁隱僅稱其「工於造語,極為綺靡」 ,黃花庵亦但謂其「詞極流麗」 。蓋飛卿遣辭琢句,誠極精工飛動之致,麗而不俗,隱而不滯。又且不落言詮,不著跡象,體物緣情,所得甚深,此實賦家神化之境也。若謂其詞意在比興,別有寄托,此則飛卿殆未夢見。溫飛卿詞之為一代龍象,固不必援比興以為高,然我國文學,自有以閨襜婉孌之情,喻君臣際遇、朋友交往、邦國興衰之傳統,此亦賦家諷喻之用。張皋文、周介存箋釋飛卿詞,亦足助人神思,然此乃讀者之感應,所謂「比物連類,以三隅反」 是也。若謂飛卿下筆之時,即有此物此志,則失之矣。

飛卿所作,《菩薩蠻》最多最佳。《樂府紀聞》云:「宣宗愛唱《菩薩蠻》,令狐綯假溫庭筠手,撰二十闋以進。戒勿洩,而遽言於人。由是疏之。」 今所傳飛卿《菩薩蠻》十四首,殆皆為令狐綯代作者。諸詞多賦閨情宮怨,題材甚狹,不出乎月明花落,山枕鈿蟬,十四首猶一首耳。宮廷歌人所唱,本是此類,玉台宮體,遺風可按。然此是御前供奉,不能不刻意為之。故鋪陳辭藻,富麗精工,雕鐫聲色,竟造絕詣。當時必大為流行,飛卿亦必甚自矜許,故遽洩其事,以顯其名,遂結怨於令狐丞相,終身淪落不偶。文人之自重其作品,有如此者。至於張皋文以十四首為不可分割之一篇,比之為屈原之《離騷》,一篇之中,三復致意。陳亦峰亦云:「飛卿《菩薩蠻》十四章,全是變化《楚騷》,古今之極軌也。」 飛卿有知,聞此高論,恐亦不敢承受。

飛卿《河瀆神》云:「暮天愁聽思歸樂,早梅香滿山郭。回首兩情蕭索,離魂何處飄泊。」 鄂州本、汲古閣本《花間集》均作「思歸落」 ,蓋音同而誤也。李一氓同志校云:「樂,當讀如約。」 則以為音樂之樂,非也。此「思歸樂」 乃是鳥名。元稹有《思歸樂》詩云:「山中思歸樂,盡作思歸鳴。爾是此山鳥,安得失鄉名。應緣此山路,自古離人征。陰愁感和氣,俾爾從此生。……」 白居易亦有和作一首。思歸樂,「狀如鳩而慘色,三月則鳴,其音雲不如歸去」 ,見陶岳《零陵記》,蓋即杜鵑也。此詞以愁、樂對照,且協郭、索、泊韻,當讀如落。然思歸樂亦為曲調名,《唐會要》載太常梨園別教院教法曲樂章十二章,其中有《思歸樂》一章,此樂字恐亦當讀作快樂之樂。柳永有《林鍾商思歸樂》一闋,其下片云:「晚歲光陰能幾許,這巧宦不須多取。共君把酒勸杜宇,再三喚人歸去。」 此亦緣題而作,蓋《思歸樂》曲子即擬思歸樂鳥聲而造也。

飛卿《更漏子》云:「垂翠幕,結同心,待郎熏繡衾。」 此「待」 字諸本皆同,惟鄂州本作「侍」 。李一氓同志校云:「鄂本是,他本皆非。」 余研誦詞旨,不敢苟同。鄂本必是誤刻,非獨勝也。此詞首言相憶之久,次言熏繡衾以待郎歸。下片則言久待不至,倏已天明。若以「侍郎」 為是,則下片詞義不可解矣。

陳亦峰云:「飛卿《更漏子》首章云:『驚塞燕,起城烏,畫屏金鷓鴣。』此言苦者自苦,樂者自樂。次章云:『蘭露重,柳風斜,滿庭堆落花。』此又言盛者自盛,衰者自衰,亦即上章苦樂之意,顛倒言之。」 按飛卿此詞脈絡分明,初無深意。首章上片言春雨中更漏聲驚起塞雁城烏。金鷓鴣雖尚雙棲,可惜是屏上之畫耳。唐人詩詞中用「鷓鴣」 字,猶鳳凰、鴛鴦,皆有雙棲同宿之意。陳氏所謂「苦者自苦,樂者自樂」 之意,竟安在哉?次章上片言曉鶯殘月中,露重風斜,落花滿庭。此皆即景,以引起下片之抒情。下片即言在此景色中登樓望遠,倏已經年,舊歡如夢,愁思無窮。所謂「盛者自盛,衰者自衰」 ,此意又何從得之?此二詞皆賦閨情,念昔日之雙棲,怨今日之睽隔。第二章可言今昔之感,而非盛衰之感。陳氏于飛卿詞求之過深,適成穿鑿,此皆以比興說詞之失也。

飛卿《夢江南》云:「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洲。」 近見錢仲聯先生解釋,謂「女子從清晨梳洗才罷,倚著望江的高樓,到千帆過盡,斜日西沉,是整整一天的過程」 。此乃以梳洗句為晨妝。此女獨倚江樓,自晨至暮,無乃癡絕?竊謂此詞乃狀其午睡起來之光景。飛卿《菩薩蠻》云:「無言勻睡臉,枕上屏山掩,時節欲黃昏,無聊獨閉門。」 其上片云:「雨後卻斜陽,杏花零落香。」 情態正同,皆寫其午睡醒時孤寂之感,一則倚樓凝望,一則無聊閉門耳。

飛卿《楊柳枝》云:「合歡桃核終堪恨,里許元來別有人。」 皇甫松《竹枝》云:「合歡桃核兩人同。」 皆以雙仁桃核為喻,而取義不同,此之謂比同而興異。果仁,古皆作果人,此又用古字設喻也。

飛卿《清平樂》云:「城上月,白如雪,蟬鬢美人愁絕。」 《河瀆神》云:「蟬鬢美人愁絕,百花芳草佳節。」 《菩薩蠻》云:「春夢正關情,鏡中蟬鬢輕。」 又云:「春夢正關情,畫樓殘點聲。」 「蟬鬢」 、「春夢」 ,皆飛卿得意之句,故一再用之,正如晏同叔之「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既以入詩,又以入詞也。

飛卿詞亦有深有淺。《南歌子》、《更漏子》、《夢江南》諸作,其淺者也。《菩薩蠻》、《酒泉子》諸作,其深者也。淺者直露,幸不至野。深者婉約而不晦,情真語麗,辭不盡其意。其深處易學,可得貌似,其淺處不能學,學之者多墮入南北曲。

飛卿亦有拙句,如「新歲清平思同輦,爭奈長安路遠」 ,「青麥燕飛落落,捲簾愁對珠閣」 ,「樓上月明三五瑣窗中」 ,「淚流玉莇千條」 等句,皆俚俗,去《新添聲楊柳枝》不遠,或者少年初作,猶未能脫離民間俗曲風格耶?

一九六四年七月

(六)讀韋莊詞札記

韋莊,正史無傳,《唐詩紀事》、《北夢瑣言》、《唐才子傳》諸書所載其生平行事均甚略。《十國春秋》雖有傳,亦掇拾諸書成之。《蜀檮杌》稱莊卒於蜀武成三年八月,然不著其年壽。近人夏承燾作《韋端己年譜》據《鑷白》一詩中「新年過半百,猶歎未休兵」 之語,推定莊生於唐文宗開成元年,卒時年七十五。此雖為研考端己年壽之唯一線索,然以《鑷白》詩為光啟二年所作,猶是假定,初非實據也。

端己以天復元年奉使入蜀,王建留掌書記不遣還朝。天復四年,朱全忠弒昭宗,唐亡,端己勸王建稱帝,為定開國制度,仕至吏部侍郎同平章事。天復二年,其弟藹為編集所撰詩,目之曰《浣花集》,以所居為浣花溪杜工部草堂舊址也。

《蜀檮杌》稱端己有集二十卷,箋表一卷、《蜀程記》一卷。又有《浣花集》五卷,乃莊弟藹所編。晁公武《郡齋讀書志》著錄《浣花集》五卷,云「偽史稱莊有集二十卷,今止存此。」 可知二十卷之韋莊集,南宋時已不可見。韋藹所編《浣花集》有藹序,謂「便因閒日,錄兄之稿草中,或默記於吟詠者,次為□□□,目之曰《浣花集》,亦杜陵所居之義也。」 此序傳世諸本,均缺三字,疑當是卷數。《郡齋讀書志》,《文獻通考》著錄均雲《浣花集》五卷,《唐才子傳》云:「弟藹,撰莊詩為《浣花集》六卷。」 今所存此書為明末汲古閣刻本,已析為十卷。後附補遺一卷,《四庫全書提要》雲是毛晉所增。《全唐詩》收韋莊詩悉同毛刻,惟補遺詩則視毛本又多三十餘首。《四庫提要》云「蓋結集以後之作,往往散見於他書,後人遞有增入耳。」 余疑《唐才子傳》所稱六卷,即藹所編之五卷,益以補遺一卷,故為六卷。若是,則補遺卷元時已有,非毛晉所增也。明人又析五卷為十卷,即毛氏所據以傳刻者。補遺卷中詩,大多皆流徙江南時之作,《提要》所謂「結集以後之作」 ,亦未盡然。《全唐詩》注云:《集外補遺》,是矣。

端己嘗於中和三年避亂洛陽時作長詩《秦婦吟》一首,敘黃巢起義時官軍驕恣肆暴之狀。其後入蜀貴顯,以此詩有所觸忌,深自隱諱,此詩遂未入集。宋元以來,世無知者。至清末敦煌石室藏書發現,始獲此詩寫本,此亦集外補遺之新資料矣。

端已詞見於《花間集》者四十八首,見於《尊前集》者五首,見於《草堂詩餘》者一首。自來無單行本。《全唐詩》及諸家輯本皆僅此五十四首。王靜安輯本題作《浣花詞》,則姑從其詩集名也。韋藹所編五卷本《浣花集》中不錄曲子詞,《蜀檮杌》所云二十卷本或是端己身後所編,其中或有曲子詞,《尊前集》及《草堂詩餘》所錄,或由此出。惜此本久亡,莫可考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