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北山樓詞話 > 二 詞選(歷代詞選集敘錄) >

二 詞選(歷代詞選集敘錄)

(一)雲謠集

詞選集舊時所知,當以《花間集》為最早。自敦煌石室寫本諸詞出,《雲謠集》遂為今所存最古之詞集。敦煌藏書發現於清光緒二十六年(1900),旋為法國人伯希和所知,竊取其精好者,捆載以去。今在巴黎國家圖書館。英國人斯坦因聞風踵至,亦竊去數千卷。今在倫敦博物院。嗣後始為清學部所悉,派員將殘餘者約萬卷輦運至北京。今在北京圖書館。中間輾轉流入中外私人藏家者,亦數千卷。伯希和、斯坦因所得各有曲子詞寫本數百卷,其較完整者為《雲謠集》一卷。武進董康旅遊倫敦,錄斯坦因所得本歸。此卷有題目,曰《雲謠集雜曲子共三十首》,然寫本已殘缺,僅存十八首。羅振玉先得傳本,據以印入《敦煌零拾》,復以所藏寫本魚歌子、長相思等六首,別題《小曲三種》增附之。

朱古微得董氏所貽錄本,取羅氏印本參校之,印入《彊村叢書》,時為民國十三年(1924)。其時北京大學教授劉復在巴黎,得閱伯希和所獲卷子,傳錄其珍異者,歸國後,匯刻為《敦煌掇瑣》,其中亦有《雲謠集》殘卷及其他曲子,時為民國二十年。此卷亦題《雲謠集雜曲子三十首》。殘存十四首,朱古微取以校倫敦本,除鳳歸雲二首重出外,餘十二首均為倫敦本所缺。二本湊合,正得三十首,其為《雲謠集》全帙無疑。朱為之狂喜,囑龍沐勳、楊鐵夫參校寫定,欲補刻入《彊村叢書》。會淞滬抗日戰起,因循未果,而朱旋以疾卒。民國二十一年,龍沐勳輯《彊村遺書》,因以此本刻入,以成其師門遺志。《雲謠集》全本遂傳於世。大理周泳先輯《唐宋金元詞鉤沉》,亦掇拾《雲謠集》以外之敦煌曲子詞,得二十一首,為一卷,名曰《敦煌詞掇》。其書於民國二十五年出版。至是,敦煌詞之綴輯成編者,凡五十一首矣。

王重民亦治敦煌學者,專志赴法,閱巴黎藏本數年,盡錄其所見曲子詞。又以諸家校《雲謠集》,字句間猶有疑訛,遂以原寫本攝影一通。既歸國,匯錄所得諸家藏本敦煌詞為一集,謂之《敦煌曲子詞集》。其書成於民國二十九年,至一九五年始版行於世。此書搜錄敦煌寫本詞凡一百六十一首,其所得已遠邁前人矣。敦煌詞結集之淵源,大略如此。然英、法二都所藏卷子,未盡為國人所睹;北京所藏,亦未整理竣事;私家所蓄,猶有秘而不宣者,安知不更有曲子詞未經傳錄乎?若曰敦煌詞已盡於王君所錄,猶非其實也。

《敦煌曲子詞集》凡三卷:上卷為《長短句》,中卷為《雲謠集雜曲子》,下卷為《詞》。復以寫本中詞之可以考知其為唐昭宗、溫庭筠、歐陽炯所作者,共五首,別為附錄。王君自敘其分卷之義云:“《雲謠集》稱所選為雜曲子,是今所謂詞,古原稱曲子。按曲子源出樂府,郭茂倩稱曲子所由脫變之樂府為‘雜曲歌辭’,或‘近代曲辭’。伯三二七一、斯六五三七兩卷,調名下均著‘詞’字。是五七言樂府原稱詞(即辭字),或稱曲,而長短句則稱曲子也。特曲子既成為文士摛藻之一體,久而久之,遂稱自所造作為詞,目俗制為曲子,於是詞高而曲子卑矣。遂又統稱古曲子為詞,故次伯三二七一、斯六五三七為一卷(下卷),以示曲子淵源所自;次《雲謠集》為一卷(中卷),以存舊選本原來次第;次長短句為一卷(上卷),以總匯所得敦煌佚詞。” 按王君此說,觀念殊為混淆。夫稱曲子者,即曲也。蓋自音樂觀點言之,唐人樂府有江南曲、明妃曲、羅嗊曲、轉應曲,皆是也。或曰歌,如捉搦歌、拔蒲歌、白紵歌之類是也,歌即曲也。稱詞(或辭)者,自文學觀點言之,唐人歌詩有明君詞、柘枝詞、淥水詞、涼州詞,皆是也。詞者,歌詞、文詞之義,唐五代時猶未為文學體制之名稱也。長短句之本義,即是五七言歌詩,至北宋時始漸漸用以專指令慢曲辭,遂與詩無涉。王君以敦煌寫本中此二卷調名下均用“詞” 字,因以為當時已立詞名,故別為一卷。今觀此卷中諸作,或通篇五言,或通篇七言。惟斗百草有和聲“喜去喜去” 。樂世詞、何滿子、尤與白居易所作同為七言絕句。此皆唐之歌詩,應補入《全唐詩》樂府卷中,不得謂之曲子詞也。竊謂此書當刪去下卷,以《雲謠集》為上卷,以其他諸曲子詞為下卷,斯可謂之《敦煌曲子詞集》矣。

《雲謠集》諸曲子,文字雅俗不一,可見非一人所作,惟題材皆不外乎閨怨艷情,與《花間集》諸詞無異。“雲謠” 事出《穆天子傳》,意此書亦文人所集,故得標此雅名。歐陽炯序《花間集》云:“是以唱雲謠則金母詞清,挹霞醴則穆王心醉。” 疑當時《雲謠集》已傳於西蜀,故序言及之,雖用舊典,亦指新集也。

《雲謠》諸詞均不著作者,惟內家嬌“兩眼如刀,渾身似玉” 一首,王重民注云:“伯氏三二五一號卷子亦載此曲子,題作《御制臨鍾喬內家喬》。” 臨鍾喬當是林鍾商之誤。按斯氏二六七號卷子有御制曲子二首,無曲調名,又有菩薩蠻二首,不著撰人,然即《中朝故事》、《夢溪筆談》、《碧雞漫志》諸書所載唐昭宗乾寧三年駕幸華州時所作者,此二卷當為同時寫本。凡稱御制者殆皆昭宗作,然則《雲謠集》必編成於昭宗朝,如以天復三年(昭宗最後紀年,公元九三年)計之,已早於《花間集》成書三十餘年。故《雲謠集》實為今所存最早之詞集。

(二)花間集

《花間集》題“銀青光祿大夫行衛尉少卿趙崇祚集” ,前有武德軍節度判官歐陽炯序,時為大蜀廣政三年夏四月。序略云:“今衛尉少卿字弘基,廣會眾賓,時延佳論,因集近來詩客曲子詞五百首,分為十卷。以炯粗預知音,辱請命題,仍有敘引。昔郢人有歌陽春者,號為絕唱,乃命之為《花間集》” 云云。趙崇祚,其人史籍無考,惟從序中得知其字為弘基。歐陽炯,益州人,初事王衍,為中書舍人,後事孟知祥及昶,官至侍郎門下同平章事,從昶歸宋,授左散騎常侍,有詞十七首在集中。

此書所錄,皆唐五代時令曲歌詞。韻律婉媚,辭藻艷麗,作者十八人,始溫庭筠,終李珣,蓋自大中以來,八十年間,才士所撰新興曲子詞之精選結果,陸放翁所謂“近世倚聲填詞之祖也。” 集名花間,炯序中所釋,其取義殊不明曉。然韓退之《進學解》云:“詩正而葩” ,後人因稱《詩經》為葩經。《說文》云:“葩,華也。” 段玉裁云:“華,麗也。草木花最麗,故凡物盛麗皆曰葩。” 又《一切經音義》引《聲類》云:“秦人謂花為葩。” 蓋葩即古花字也。又三隴民間流行之小令曲,俗謂之花兒,至今猶然。又古希臘有詩銘集,曰Anthologie,義雲花束。今歐洲語謂詩文選集皆曰Anthologie、其編纂者則謂之Anthologist,義雲採集花兒者。古今中外,以花喻詩,不謀而合,《花間集》之取義,殆亦同然。

《花間集》舊本,今所存者,有南宋三刻。其一為紹興十八年晁謙之校刻本,有晁氏跋云:“建康府舊有本。比得往年例卷,猶載郡將監司僚幕之行,有《六朝實錄》與《花間集》之贐。又他處本皆訛舛,乃是正而復刊,聊以存舊事雲。” 蓋宋時州府,或刊版印書,為官吏饋贈之用,建康府曾刻《六朝實錄》及《花間集》二書。晁謙之知建康府,得閱昔年官場規例,因知其事,故重刻《花間集》,以存舊事。揆其文義,似謙之未嘗得見建康府舊刻本也。其所謂建康府舊本及他處刻本,當是北宋時刻,今不可知矣。

晁刻原本,清時曾為述古堂錢氏藏書,今在北京圖書館,一九五五年文學古籍刊行社曾影印行世。明正德辛巳吳郡陸元大依宋本翻刊《花間集》,即用晁本影刻。行款字跡,悉如原書,書賈得之,多裁去末行題記,以充宋本,其精善可知。清末仁和吳昌綬《雙照樓匯刻古本詞集》,其《花間集》即影刻陸元大本,猶能存其面目。周弘祖《古今書刻》著錄蘇州府有《花間集》,當即此本。陸其清《佳趣堂書目》有震澤王氏刻本《花間集》十卷,吳昌綬疑其即陸元大所刻版,歸王氏後刷印者也。此外尚有清光緒間邵武徐氏刻一本,亦從陸元大本出。

其二為淳熙末年鄂州刻本,聊城楊氏海源閣藏書也。此本無刊刻者序跋題識,因每葉皆利用淳熙十一、十二等年鄂州公文紙背刷印,故定為淳熙末年鄂州刻本。清光緒十九年王鵬運從海源閣假得此書,命工影寫覆刻,是為四印齋叢書本,宣統年間上海書坊取王氏刻本付之石印。今皆不甚易得。中華書局《四部備要》中之《花間集》,即依此本排印。

其三為開禧刻本,有開禧元年陸游二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引陸放翁跋語,則其著錄者殆即此本。明吳訥編《百家詞》,其《花間集》亦似據此本,惟併合十卷為二卷耳。汲古閣毛氏刻《詞苑英華》,其《花間集》亦用此本,然行款字體,已非宋本之舊。民國初年,宣古愚又重刊汲古閣本,此書余所未得。開禧刻原本今不知在何許,惜其未有摹刻或影印,無從見其版本面目。

明刻本有《湯顯祖評花間集》,並十卷為四卷,有評點、眉批、音釋,殊無勝處。疑書商借名為之,雖有湯顯祖序,未可遽信。然書賈以其為萬曆中閔刻朱墨套印本,極居為奇貨。余得一本,費四十金矣。此本不知所從出。又有萬曆壬寅玄覽齋刻巾箱本《花間集》十二卷,附補遺二卷。書無序跋題識,署“西吳溫博編次” ,亦不詳其為何許人。改原本十卷為十二卷,不解有何必要,且並歐陽炯序文中“分為十卷” 語亦改作“分為十二卷” ,使不知者竟以為真有十二卷之古本矣。補遺二卷,輯錄李白、張志和、白居易、李煜諸家詞,猶有可說,乃兼收元末歌妓劉燕哥所作太常引一闋,則謬妄甚矣。此本有影印傳世,在《四部叢刊》中。殆當時以其罕見而取之。此外明代尚有不知名之刻本數種。楊用修《詞品》云:“《花間集》久不傳,正德初,予得之於昭覺僧寺,乃孟氏宣華宮故址也。後傳刻於南方。” 湯顯祖序亦謂“楊用修始得其本,行之南方。” 似明刻此書皆出楊用修所傳本。毛晉跋謂“有俗本謬其姓氏” ,朱竹垞跋謂“坊刻誤字最多,至不能句讀” ,則有坊間惡刻本矣。又朱竹垞跋其所藏本云:“《花間集》十卷,作者凡一十七人” ,又云:“此舊刻稍善,爰藏之,而書其後。” 此亦不知是何本也。集中作者,諸本皆十八人,而朱雲十七人,豈誤計耶,抑書有缺奪耶?

以上為宋至清《花間集》刻本流傳之大略。惟元刻本未聞。清末光宣以來,石印書極盛,《花間集》亦有數本。余所得者,掃葉山房本也。

《花間集》注本,前代未聞。明俞弁《逸老堂詩話》謂孫光憲詞“一方卵色楚南天,注以卵為泖,非也。” 趙叔雍作《花間集考》,據此以為《花間集》明以前嘗有注本行世。按晁謙之刊本偶有一二校語,附於句下,此注亦即其一。俞氏所見,殆即晁本,或陸元大翻刻本,非別有全注本也。入民國後,始有李冰若撰《花間集評注》(開明書店版),華連圃撰《花間集注》(商務印書館版),有裨初學。近年則有李一氓校本,取《花間集》諸本及諸家詞之見於其他集本者,校其異同,正是袪非,寫為定本。用力甚劬,然亦有過於主觀,偏信鄂本處,猶可商榷也。

(三)尊前集

明萬曆十年,嘉興顧梧芳刻《尊前集》二卷,其序云:“若玄宗之好時光、李太白之菩薩蠻、張志和之漁父、韋應物之三台,音婉旨遠,妙絕千古。他如王、杜、劉、白,卓然名家,下逮唐末群彥若干人,聯其所制,為上下二卷,名曰《尊前集》,梓傳同好。” 又云:“余素愛《花間集》,勝《草堂詩餘》,欲播傳之。曩歲客於吳興茅氏,兼有附補,而余斯編,第有類焉。” 尋此諸語,似此集為梧芳所創編。然其序又云:“先是,唐有《花間集》。及宋人《草堂詩餘》行,而《尊前集》鮮有聞者。” 是又明言《尊前集》為《草堂詩餘》以前之舊籍矣。明人文字之無理路,多如此。或者故為恍忽之辭,以惑世人耶?其後汲古閣毛氏重刻此書,逕謂“《尊前集》舊本失傳,梧芳采錄名篇,厘為二卷。” 乃實指其為顧氏所編矣。清康熙中,朱竹垞得吳寬手抄本《尊前集》,取顧刻本勘之,則詞人之先後、樂章之次第,無有不同。始知此書猶是宋初人舊編。蓋吳寬世次,早於顧氏也。然《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猶以陳振孫《直齋書錄》無此書,且疑張炎《詞源》為偽書,故謂“朱彝尊定為宋本,亦未可盡憑。” 則未嘗詳考之於宋人書也。

《直齋書錄》歌辭類雖不著此書,然宋人稱述此書者數見不鮮。王灼《碧雞漫志》謂“李白清平樂三首,《尊前集》亦載此三絕句,止目曰清平詞。” 又言“唐《尊前集》載和凝麥秀兩岐一曲,與今曲不類。” 《苕溪漁隱叢話》引《古今詞話》云:“趙崇祚《花間集》載溫飛卿菩薩蠻甚多,合之呂鵬《尊前集》,不下二十闋。” 又歐陽修《近體樂府》有羅泌跋云:“今觀延巳之詞,往往自與唐《花間集》、《尊前集》相混。” 又同書長相思詞,有羅泌校注云:“《尊前集》作唐無名氏詞。” 舊本《金奩集》菩薩蠻題下注云:“五首已見《尊前集》。” 張炎《詞源》云:“粵自隋唐以來,聲詩間為長短句,至唐人則有《尊前》、《花間集》。” 以上皆宋人記載之近在眉睫者。可知北宋時已有此書,豈可以陳振孫偶失著錄而疑之。

惟宋人多稱唐《尊前集》,以為唐人所撰。然考之集中載李煜詞,題曰李王,其為北宋人語無疑。蓋後主卒於太平興國三年七月,追封吳王也。《東坡志林》跋後主詞,亦題作李王詞。至《古今詞話》稱呂鵬《尊前集》,此殆有誤。《花庵詞選》謂唐呂鵬《遏雲集》載李白應制詞四首,則呂鵬所撰乃《遏雲集》,未必兼撰《尊前集》也。羅泌謂《尊前集》有無名氏長相思詞,今所傳本,乃無此詞,亦不錄無名氏詞。又李白清平樂三首,今雖在集中,乃題作清平調,而不曰清平詞。由此可知此書自北宋以來,已經改竄,非當時之舊矣。且今本首列明皇、昭宗、莊宗、李王詞,其次為李白以下至李珣詞,先君後臣,編次不紊,而李珣詞後又出李王望江南等詞八首,其下又重出馮延巳詞七首,其下又有李王詞一首。疑此皆後人增入,非原本次序也。

今所知《尊前集》最早者,為明初吳訥編《百家詞》本《尊前集》一卷。此本舊無著錄,前人多未見。民國二十九年始由商務印書館據天津圖書館藏抄本排印傳世。其次為朱竹垞所得吳寬手抄本,今不知其存佚。次為顧梧芳刻二卷本,亦已難覯。次為丁氏善本書室藏梅禹金抄一卷本,今當在南京圖書館。復次為汲古閣重刻顧梧芳二卷本。以上皆明刻明抄也。有清一代,詞學甚盛,而此書久不聞傳刻。至清末,朱古微始據梅禹金抄本刻入《彊村叢書》,遂不復為罕見之秘笈。

(四)樂府雅詞

《樂府雅詞》,宋曾慥編,卷首有紹興丙寅上元日慥自序,略云:“以所藏名公長短句裒合成編,或後或先,非有詮次,凡三十有四家,雖女流亦不廢。又有百餘闋,平日膾炙人口,鹹不知姓名,則類於卷末,以俟詢訪,標目拾遺雲。” 陳振孫《直齋書錄》有《樂府雅詞》十二卷拾遺二卷,當即此是。然此書久不傳於世。元明兩代,未聞稱引。清朱彝尊從上元焦氏抄得一本,僅上中下三卷,及拾遺二卷,然書中具載三十四家所撰詞,當為足本,疑後人併合十二卷為三卷也。孫星衍則疑原書本為三卷,又拾遺二卷,《直齋書錄》誤作十二卷也。嘉慶中,江都秦恩復得一舊抄本,則為正集六卷、拾遺二卷。秦氏刻以流傳,即《享帚精舍詞學叢書》本也。其後南海伍氏刻《粵雅堂叢書》,又據秦氏本刻之。涵芬樓印《四部叢刊》亦收此書,以所藏舊抄本影印流通,則為正集三卷、拾遺二卷,殆即朱彝尊所得本。今秦伍兩家刻本均不多覯,學人所資,十九皆涵芬樓影印本。然此本抄寫甚草率,誤奪頗多,亦有妄改處,未可謂為善本。

曾序“名曰《樂府雅詞》” 下,即雲“九重傳出,以冠於篇首,諸公轉踏次之,歐公一代儒宗” 云云。此自述其編次之義例,然不詳所謂“九重傳出” 者是何篇什。檢《文獻通考》,此書下所引原序,則“名曰《樂府雅詞》” 下雲“調笑集句,歐公一代儒宗” 云云,始知此序兩本皆有誤奪。《雅詞》本奪去“調笑集句” 一語,而《文獻通考》則奪去“九重傳出” 以下三句也。蓋卷首所錄之調笑絕句,乃自宮中傳出,疑是御制,故冠於篇首,示尊君也。

此書選錄,以雅正為標準。故於歐陽修詞則不取其艷詞,以為皆當時小人謬托公名者。又不取柳耆卿、黃庭堅詞,殆亦病其俚俗故耳。然集中亦無蘇東坡詞,蓋曾已刻東坡詞集,故此書不復重出。然曾氏自言“涉諧謔則去之” ,今集中收陳瑩中之減蘭、拾遺卷中之永遇樂,皆諧謔之鄙俗者,何以又破格取之?此不可解也。

拾遺二卷,序既言“鹹不知姓名” ,今卷中諸詞下頗有注撰人姓名者,或疑是後人補注。然《文獻通考》引此語作“或不知姓名” ,則注姓名者又似原本如是。余細玩序文,竊以為當以“鹹不知姓名” 為是。蓋正惟此百餘闋皆不知作者,故編於卷末,以俟詢訪。若曰“或不知姓名” ,則何不將既知姓名諸闋錄入正編,而猶待詢訪耶?

又拾遺第一首聲聲慢下不注撰人,然此詞見《歲時廣記》,稱御制勝勝慢。第三首念奴嬌下注雲“御制” ,然則此二詞皆道君作。其第二首聲聲慢詠梅或亦道君所撰。如“御制” 字乃原本所有,則何不將第三首移入正編卷首?如曾氏不知第一首亦為御制,又何以恰恰冠於卷首?此皆甚可疑也。竊以為此三詞亦九重傳出,故編於卷首,如正編調笑集句之例。至第三首下所注“御制” 字,乃後人所加,蓋不知第一首亦為御制耳。

《歲時廣記》卷十引拾遺詞絳都春慢一闋,檢《雅詞》拾遺卷中無此詞,則當時必別有書名《拾遺詞》者,未見著錄耳。

曾慥,字端伯,有拂霓裳轉踏詞述開元天寶遺事,見《碧雞漫志》。今未見傳本。又有調笑轉踏十友詞,僅存詞三首,破子二首,見《花草粹編》。又向子諲《酒邊詞》中有曾作浣溪沙和詞一首。今所見曾詞,惟此六首而已。

(五)梅苑

王灼《碧雞漫志》云:“吾友黃載萬所居齋前,梅花一株甚盛,因錄唐以來詞人才士之作凡數百首,為齋居之玩,命曰《梅苑》。” 周煇《清波雜誌》云:“紹興庚辰,在江東得蜀人黃大輿《梅苑》四百餘闋。” 此《梅苑》之見於當時人著錄者。然陳直齋《書錄》不著此書。元、明以降,並未見稱述。惟陳耀文輯《花草粹編》,多所取資。然清初朱彝尊作《詞綜》,猶采不及此。至錢遵王《讀書敏求記》始見此書著錄,而誤黃載萬為載方;蓋所得抄本作俗體書,以萬為萬,又傳抄誤萬為方也。

乾隆中,曹楝亭刻《群賢梅苑》十卷於揚州,是為此書刻本復傳之始。卷首有黃載萬自序,稱其書輯錄於己酉之冬,抱疾山陽時。按王灼《碧雞漫志》自序撰於己巳三月,謂其書屬稿於乙丑冬寓成都時。則黃書成於建炎三年;王書成於紹興十五年,序於紹興十九年;周煇得此書於紹興三十年也。《四庫全書提要》謂“建炎三年,正高宗航海之歲,山陽又戰伐之沖,不知大輿何以獨得蕭閒,編為是集。殆己酉字有誤乎?” 其置疑固宜,然大輿蜀人,自號岷山耦耕,其所謂山陽,或岷山之陽,而非淮安。當時蜀中未蒙兵災,士夫宴安如故,容或有之。至《四庫提要》謂“厲鶚《宋詩記事》以大輿為蜀人,乃以序中自號岷山耦耕,及《成都文類》載其詩,以意推之耳。無確證也。” 此則館臣未檢《清波雜誌》之失也。

王、週二家均稱此書曰《梅苑》,今乃題曰《群賢梅苑》。周稱此書收梅詞四百餘闋。今本目錄所標,凡五百八闋,其詞缺失九十六闋,猶有四百十二闋。且書成於建炎三年,則所收當盡為北宋人詠梅之作,然今本中有王聖與詞,已在南宋季世,又李易安清平樂詞有“今年海角天涯,蕭蕭兩鬢生華” 之句,顯為南渡後晚年所作。此外詞下未標作者姓氏者甚多,詞格亦有不類北宋者,可知今所傳本已非黃氏原書。書名冠以“群賢” 二字,尤為書棚本之習尚,故知此乃南宋書棚增廣之本也。

全書十卷,皆詠梅之作。宋人極賞梅花,賦梅之作幾乎人人集中有之,自非高手,皆不免於熟濫。此書在今日已無甚可觀,惟其保存宋人詞為他書所未見者不少;又別見於諸家本集者,字句異同,亦可資校勘,所可取者,僅此而已。其書以詞調為次,先慢詞,後引近,後小令;然亦不盡以此為序,殆亦中經增添竄亂之故。

楝亭刻本至民國初有宣古愚重刻本,已依戈順卿校本有所改定。其後上海古書流通處影印《楝亭十二種》,此書亦與焉。民國八年有武進李祖年聖譯樓刊本,附有校勘記一卷,據曹元忠過錄何義門、戈順卿兩家校語,參互校訂,於此書之正誤理惑,與有力焉。後此則趙萬里有《梅苑》輯本一卷,從故書中補得失佚詞若干闋,又糾正李氏校勘數十條,亦此書之功臣也。

(六)草堂詩餘

《草堂詩餘》亦宋人所選詞集。《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云:“王楙《野客叢書》序於慶元元年,其書已引《草堂詩餘》張仲宗滿江紅詞又《蝶粉蜂黃》一條引《草堂詩餘》注。可知此書出於慶元以前。” 余嘗考高宗紹興時尚無“詩餘” 之名,故疑此書當出於孝宗乾道淳熙之時。《直齋書錄》稱此書“二卷,書坊編集者。” 則是書賈射利者所編刻,故所選頗蕪雜。然宋人詞選,明清兩代學者所見唯有此書。故朱竹垞謂“古詞選本皆佚不傳,獨《草堂詩餘》所收最下最傳。” 其致慨也宜矣。

此書宋刻原編二卷本,已不可見。清末繆荃蓀、吳昌綬先後收得明洪武壬申(1392年)遵生書堂刻本,題作《增修箋注妙選群英草堂詩餘》,分前後集,每集又分上下二卷,前有《類選群英詩集總目》,前集分春景、夏景、秋景、冬景四類,後集分節序、天文、地理、人物、人事、飲饌、器用、花禽七類,子目六十有六,下注出典,後附詞話。各類中多有新增或新添字。其注所引用書,有《絕妙詞選》、《玉林詞話》,所增添之詞,有馮偉壽、黃叔暘諸作。可知是淳祐以後人所箋注增附也。吳昌綬即以此本影刻入《雙照樓匯刻詞》,是為今日所存此書最古之本。

天一閣藏有嘉靖戊戌(1538年)閩沙陳鍾秀校刊二卷本,題雲《精選名賢詞話草堂詩餘》,有南京國子監丞陳宗模序。其內容分時令、節序、懷古、人物、人事、雜詠六類,次序與洪武本不同,注亦有異。其目錄題《重刊草堂詩餘》。此書似較近原本。清光緒間王鵬運即據此本重刻,是為四印齋本。嘉靖中,又有安肅荊聚春山居士所刻大字本《草堂詩餘》,與洪武本同。今《四部叢刊》所影印者,即此本,鍥刻甚陋,誤奪尤多,非善本也。

嘉靖庚戌(1550年),雲間顧從敬刻《類編草堂詩餘》四卷,題武陵山人編次,開雲逸士校正。以小令、中調、長調分編,間采詞話,有何良俊序,稱“從敬家藏宋刻,較世所行本多七十餘調” 。實則顧氏取舊本按詞調長短重編,偽托依據宋刻以欺世也。宋本依題材內容分類,蓋當時用以選歌,有此需要。至明代,詞已不用於歌筵,而為文人填詞之兔園冊子,以詞調長短區分為便。故此本既出,而舊本漸廢。清人所讀,大抵皆此本也。

萬曆間,有上元昆石山人刻四卷本《草堂詩餘》,乃用顧從敬編本略增註釋。又有金溪胡桂芳所刻三卷本,則用顧本而改其分類。又有吳郡沈際飛所刻六卷本,則用顧本加評注,又增輯續集四卷,別集四卷,新集四卷,俗稱《草堂四集》。汲古閣刻《詞苑英華》中所刻四卷本,即用顧本而盡刪其詞話。今通行之《四部備要》本,即依照汲古閣本排印者。以上皆顧從敬本之苗裔也。

又有楊慎(升庵)批點四卷本《草堂詩餘》,不知所從出。今有明萬曆中閔刻朱墨套印本。清光緒中,宋氏懺花庵曾據以復刻,改為五卷。此外明季尚有坊刻本,今皆不易得矣。[1]

此書宋刻原本序跋不傳,《直齋書錄》以其為坊肆刻本,不屑齒錄,亦未引其序文,書名取義,遂不可知。明楊慎撰《詞品》,其自序中云:“昔宋人選填詞曰《草堂詩餘》。其曰草堂者,太白詩名《草堂集》,見鄭樵書目。太白本蜀人,而草堂在蜀,懷故國之意也;曰詩餘者,憶秦娥、菩薩蠻二首為詩之餘,而百代詞曲之祖也。今士林多有其書而昧其名,故余於所著《詞品》首著之。” 楊氏此說,後來皆承襲之,然亦未知其所本。以李白二詞為百代詞曲之祖,乃黃花庵語。詩餘之義,余別有文詳之,此不贅。

遵生書堂、春山居士兩本,注雖庸陋,然出宋人手,其所引用,頗多舊籍。如《本事曲》、《麗情集》、《古今詞話》,原書今皆亡佚。又諸宋人筆記、詩話,亦可以資校勘。於學者不無裨益。

(七)絕妙詞選

《唐宋諸賢絕妙詞選》十卷、《中興以來絕妙詞選》十卷,宋黃昇編。昇字叔暘,號玉林,別署花庵詞客,亦詞人也。宋本《中興以來詞選》有玉林自序,略謂“長短句始於唐,盛於宋。唐詞具載《花間集》,宋詞多見於曾端伯所編,而《復雅》一集,又兼采唐宋,迄於宣和之季,凡四千三百餘首。吁,亦備矣。況中興以來,作者繼出,及乎近世,人各有詞,詞各有體,知之而未見,見之而未盡者,不勝算也。暇日裒集得數百家,名之曰《絕妙詞選》。佳詞豈能盡錄,亦嘗鼎一臠而已。” 又有胡德方序,謂“玉林此選,博觀約取,發妙音於眾樂並奏之際,出至珍於萬寶畢陳之中,使人得一編,則可以盡見詞家之奇。” 二序皆作於淳祐九年己酉(1249年),殆即成書開雕之歲。二書總曰《絕妙詞選》,今俗稱《花庵詞選》。蓋其後有周公瑾《絕妙好詞》一書,題名略同,故稱“花庵” 以別之。

此書選錄極精,博觀約取,宜非虛譽。詞人名下均附綴數語,著其名號仕履,或及其詞之風格長處,或著其詞集名稱、卷數、撰序者姓名、或引錄時人品藻語。詞題下又偶有評注,如李白清平樂令下,記唐有呂鵬作《遏雲集》,載李白應制詞四首。又張泌江城子詞下,謂唐詞多無換頭,以證時人合二首為一首之誤。又蘇東坡卜算子詞下,引鮦陽居士評語。凡此皆甚有益於讀者。今時逾七百餘載,尤為研究詞史者之重要資料。魏慶之《詩人玉屑》有《中興詞話》十六則,皆黃叔暘《絕妙詞選》所遺。蓋此書開版後續添而未及收入者。今已合錄為一卷,收入《詞話叢編》。

此書宋本久已不傳,舊有明萬曆二年(1574)龍丘舒伯明復宋刊本,刻於梁溪寓捨者,亦甚罕見。明末毛氏汲古閣輯刻《詞苑英華》中有此書,即據萬曆本。自是流傳漸廣。商務印書館編印《四部叢刊》,從無錫孫氏假得萬曆本,影印行世。今學者所用,皆此本矣。武進陶湘假得宋本《中興以來絕妙詞選》十卷,乃《石渠寶笈》舊本,疑即《四庫全書》據以著錄之所謂內府藏本。陶氏摹刻之於《宋元明本詞籍叢書》,而《唐宋諸賢》一選終未見宋刻本。陶氏所刻本有黃玉林自序及胡德方序,商務印書館所影印之萬曆本則以胡德方序移在《唐宋諸賢》一選之卷首。余亦購得萬曆本《中興以來詞選》一部,卷首有胡德方序,而缺黃玉林自序。因疑此二序原皆在《中興以來》一選中,蓋花庵原意,欲續《樂府雅詞》及《復雅歌詞》二書,故以南渡以後諸作為斷限。其後復增《唐宋諸賢》一選。此書必別有玉林自序,舒伯明所得本適缺失,故取二序分刻於二選卷首以欺世耳。陶氏所刻宋本版心有“後一” 、“後二” 等字,蓋謂後編卷一、卷二,可知此乃《唐宋諸賢詞選》雕版後取二編合刻之,遂有前後編之目。然則此雖宋刻,猶非玉林序中所云親友劉誠甫所刻之原本也。

(八)陽春白雪

《陽春白雪》,宋趙聞禮選錄詞集。《直齋書錄解題》云:“《陽春白雪》五卷,趙粹夫編,取《草堂詩餘》所遺以及近人之作。” 其卷數與今傳本不同,“粹夫” 則趙聞禮之字也。《草堂詩餘》亦選本,其未收者,不得謂之“所遺” 。且《陽春白雪》中亦有已入《草堂詩餘》者,如周美成、賀方回、蘇東坡諸家所作,更不得謂取《草堂詩餘》所遺。陳氏此言,殊不可解。

今本《陽春白雪》凡八卷,又外集一卷,沉湮已久。清初朱竹垞撰《詞綜》,此書與《樂府雅詞》、《絕妙好詞》均所未見。高江村撰《重刻絕妙好詞序》,亦言此書與《樂府雅詞》名存書佚。乾隆間編纂《四庫全書》,亦未采錄及此。至道光中,江都秦恩復始得一元鈔本,遂摹寫刊版以傳,惜無善本可校,但略注所知異同,亦未能詳備也。至道光九年(1829),江都秦恩復始刊版以傳,刻入《詞學叢書》中。秦氏跋謂“世鮮傳本,魚魯之訛在所不免,又無善本可校,尋訪數年,雖有分借,得失互見,未可據依為斷” ,故只略注所知異同,亦未能詳備也。次年,瞿世瑛清吟閣刊本刻成。是書徐楙跋語曾敘其源流云:“趙聞禮所選《陽春白雪》八卷、《外集》一卷,為趙氏星鳳閣寫本。其原本藏范氏天一閣,元趙松雪手寫草書,真球璧也。長塘鮑淥飲先生借繕正書,始有傳本在世。第草書有不可識者,時奚鐵生岡工草書,淥飲相與質疑,兼證以宋人詞集,粗可句讀,尚多闕疑,故《知不足齋叢書》中遷延未刻。” 趙孟“手寫草書” 後為吳純攜去,未知所蹤。幸鮑廷博曾繕為正書,趙輯寧亦分繕一份,始賴以傳世。鮑本因草書字體難以辨識,部分文字尚多疑義,故未刻入《知不足齋叢書》。趙本即所謂星鳳閣鈔本,於假得余氏浣花所藏何氏澂懷堂正本參校後,即予付梓。道光十年甫刻竣,適秦刻本問世,故又以秦刊本校訂數十處,附錄書後。咸豐三年(1853),南海伍氏又據秦刻本重雕,收入《粵雅堂叢書》中。此本由譚玉生任復校之役,頗有是正。此書至今僅此二刻,百年以來,流傳日少,亦非易得。

刻本之外,此書尚有鈔本數種傳世。鮑廷博之正書鈔本,至道光二十五年(1845),為戈載於揚州骨董店購得。戈氏於舟次即校讀一過,其後又以秦刻本復勘一過,此本現藏上海圖書館。鮑氏另獲一清鈔本,嘗手自校訂,現藏台灣故宮博物院。阮元亦曾得一舊鈔本,後“依樣仿寫” ,刻入《宛委別藏》中。另嘉慶二十五年(1820),黃丕烈自錢塘何夢華處得一元人鈔本,較其姻家袁壽階所藏少《外集》一卷;其後又購得一殘鈔本,遂校諸本同異,並鈔配為全帙,現藏北京圖書館。該館尚藏有邊浴禮道光二十五年鈔本。

此書無原序,想元鈔本已佚失。外集一卷,不知何所取義。所錄詞皆豪放一派,如張仲宗、辛稼軒之賀新郎,賀方回之小梅花,劉過之沁園春之類。與正集八卷純取婉約者不同,或者其所以編為外集之義乎?

又此書編次,殊無倫次,既不以人分,又不以詞調分,一卷之中,令慢雜出,似隨選隨鈔,隨意分卷者。作家署名,或名或字,即己作亦或稱趙立之,或稱趙聞禮。至張孝祥詞則題於湖先生,宋齊愈詞則題其別號求退翁,黃庭堅詞則題山谷,陳師道詞則題後山,皆不著姓。洪皓詞則題洪忠宣公,亦有謬誤其作者者,皆有待於校訂。

趙聞禮,字立之,一字粹夫,臨濮人,有詞集曰《釣月集》。周密《浩然齋雅談》錄其集中小令二闋,然又謂“集中大半皆樓君亮、施仲山所作,安知非他人者。” 可知趙集當時已經竄亂,今更全佚矣。周密所選《絕妙好詞》中有趙聞禮慢詞六首,趙亦自錄其令慢詞八闋入《陽春白雪》,此皆必非樓君亮、施仲山作也。

別有一書,亦曰《陽春白雪》,前集五卷、後集五卷,乃元人楊朝英所編北曲選,今亦有傳本。又宋女詞人吳淑姬有詞集五卷,亦名《陽春白雪》,亡佚久矣。周泳先曾輯得五首,刊入《唐宋金元詞鉤沈》中。

(九)絕妙好詞

《絕妙好詞》七卷,宋末周密選錄南渡以後諸家詞,而以其同時人所作為多。書久失傳。清康熙初,朱竹垞編《詞綜》時,猶未及見。虞山錢氏述古堂藏一舊鈔本,乃絳雲樓故物,其書不著周密姓名,但題“弁陽老人” 輯。故錢遵王跋云:“或曰弁陽老人即周草窗,未知然否。” 蓋當時猶以為疑。然張炎《詞源》已言:“近代詞如《陽春白雪》、《絕妙詞選》亦有可觀。但所取不甚精一,豈若草窗所選《絕妙好詞》為精粹。惜此版不存,墨本亦有好事者藏之。” 據此則可證弁陽老人果為周密,錢氏未見《詞源》耳。密,字公謹,別號草窗,亦詞人,有詞集曰《蘋洲漁笛譜》。據張炎言,又可知此書版片早毀,故流傳未廣,在元時已為難得。明三百年間,詞家均未寓目,藏書家著錄則述古堂元鈔本七卷外,唯汲古閣有精鈔本二卷,宋刻原本竟未見也。

嘉善柯南陔煜與錢遵王有戚誼,於康熙二十三年從錢氏錄得此書,與從父寓匏及兄弟輩共訂缺誤,刻本流傳,是為此書發現後第一刻本。柯南陔序無年月,此刻本余亦未嘗見,不知何時所刻。至康熙三十七年(1698),錢塘高士奇重刻一本,序稱:“草窗所選,乃虞山錢氏秘藏鈔本,柯子南陔得之,與其從父寓匏舍人及余考校缺誤,繕刻以行。” 此本每卷第一行下有“清吟堂重訂” 字,所謂清吟堂高氏刊本也。余初以為柯南陔序所云“重新梨棗” 即是此刻。後見厲樊榭箋注黃簡下云:“柯本作闌,高本作蘭,俱誤。” 乃知柯氏先有一刻,清吟堂本已是重訂柯本者矣。然清吟堂原刻余亦未見墨本。余所有者,為小瓶廬刻本,卷首有柯、高二序。每卷第一行亦有“清吟堂重訂” 字,而扉頁有“宋本重刊” 字,蓋坊賈復刻清吟堂本,而詭稱依宋本而雕者也。

柯、高二本,流傳似亦不多,至康熙六十一年,厲樊榭跋其所藏鈔配殘本,已雲“近時購之頗艱” 。至雍正三年(1725),始有群玉書堂項氏一刻,有澹齋項序,每卷末有勘定人姓氏,第一卷項,第二卷陳撰,第三卷徐逢吉,第四卷金士奇、張隆,第五卷趙昱、江潔,第六卷洪正治、程鳴,第七卷余所見本末頁殘缺,不可知。其人多杭城名士,想亦是錢唐刊本,剞劂精極。今亦罕見。此外又有陸鍾輝刻本,似在乾隆初矣。

乾隆十三年(1748),厲樊榭謁選縣令入京,道經天津,寓查蓮坡水西莊,觴詠數月。查方為《絕妙好詞》作箋注,厲心有同好,遂相與搜討,助成其役,竟不入京就選。書成於十四年之夏,既定稿,而蓮坡忽病故。十五年春,其子善長、善和付之梓,題雲《絕妙好詞箋》,是為宛平查氏澹宜書屋刊本。自此以後,《絕妙好詞》原本不復重刻,世所通行者,皆查厲兩家合箋本。

錢遵王跋謂此書“總目後又有目錄” 。余所得小瓶廬以後諸刻本皆僅有總目,不知所謂“又有目錄” 者何物也。又捲前已題“弁陽老人周密輯” ,高刻本於各卷中作者標名,皆先別號,後姓、名,後字。如張孝祥則題作“於湖張孝祥安國” ,范成大則題作“石湖范成大致能” ,此元人刊書款式,與鳳林書院《草堂詩餘》、《樂府補題》同。至查厲箋本,則已單標姓名,而字號著於小傳中矣。高刻本總目於人名下均註明選錄詞數。查厲箋本概從刪除。此書所選諸詞人,姓名多不甚顯。錢遵王跋謂“此本又經前輩細看,批閱,姓氏下各朱標其出處裡第,展玩之,心目瞭然。” 可知原書但有姓名字號,別無小傳。高氏刻本亦未將所謂前輩朱標之出處裡第刻入。至查厲箋本,則附以小傳,裡居出處十得八九。詞後輯附宋元人著述,凡有關詞中本事,詞外佚聞,及諸家評論,與其人之名篇秀句,不見於此編者,皆極詳贍。《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譏其“氾濫旁涉,不盡切於本詞,未免有嗜博之弊。” 以經典註疏義例繩之,固中其失。然箋注藝文,非經典之比,凡足以資博聞多識者,固不厭其繁也。

道光中,仁和余集,字秋室,以草窗所錄詞見於雜著者多同時人所賦,為《絕妙好詞》所未載,因別錄為《續鈔》一卷。其後錢塘徐楙字問蘧,又以余所搜未盡,又續補一卷,合為《絕妙好詞續鈔》上下二卷。道光八年(1828),徐氏重刻《絕妙好詞箋》,即以此續鈔二卷附於後。周密諸雜著中所稱引之好詞,皆萃於此編,學者稱便。同治十一年(1872),會稽章氏又以此本重刻,今市上所可得者,大抵皆章氏本。余所得《絕妙好詞》諸本,亦止於此。坊間必尚有別刻,如鄭文焯所言趙聞禮風入松詞結處缺六字一句者,不知是何時坊刻也。

此書歷經朱竹垞、柯氏叔侄、昆季、高江村、厲樊榭、查蓮坡、余秋室、徐問蘧諸家校訂,用功不少。然諸刻本猶有失誤,取諸家別集或其他選本校勘之,字句每多異同。清光緒中,鄭文焯有《絕妙好詞校餘》一卷,附刻於其所著《冷紅詞》後,可供參考。惜所校僅數十事,且論斷亦有欠安,未為盡善。

此書第七卷僅錄周密、王沂孫、趙與仁、仇遠四家之詞。王沂孫以下,似皆為草窗後輩,故密自錄其所作二十二首於前。仇遠詞有佚缺。余疑原書當有八卷,仇遠以下皆佚失。第四卷施岳詞亦佚六首。意者原書分裝兩冊,每冊四卷,故所殘缺者皆在卷末。或謂卷首總目分明是七卷,始張孝祥、終仇遠,凡一百三十二人,豈能證其殘佚。按朱竹垞跋此書云:“第七卷仇仁近殘缺,目亦無存,可惜也。” 可知鈔本總目,亦是後人依殘存諸家編錄,已非原刻本之舊,故亦不能據目錄證其無殘缺也。又此書當是周草窗晚年所輯,必為元時刊本,小瓶廬刻本題“宋本重刊” 者,妄也。此書殆未嘗有宋刻。錢大昕以此書列入《元史·藝文志》,是也。

(一)唐宋人詞選佚書

以上自《雲謠集》至《絕妙好詞》凡九種,唐宋人選錄之詞集,今所存者,已盡於此。南宋時坊刻詞選必甚多。或名存而書佚,或並書名亦不復可知。今取諸家書目所載,或宋元人筆記中所稱引,而可知其梗概者,集錄於此,以備研考。

(1)遏雲集

黃叔暘《唐宋諸賢絕妙詞選》錄李白清平樂令二首,注云:“按唐呂鵬《遏雲集》載應制詞四首,以後二首無清逸氣韻,疑非太白所作。” 可知唐時有呂鵬所編《遏雲集》,花庵曾有其書,從之選錄李白詞二首而棄其二,然書名唯見於此,別無著錄。

(2)麟角集

此書未見宋人記述,元好問《新軒樂府引》曰:“《麟角》、《蘭畹》、《尊前》、《花間》等集,傳播里巷。子婦母女,交口教授,淫言媟語,深入骨髓,牢不可去。” 又朱晞顏跋周氏《塤篪樂府》曰:“舊傳唐人《麟角》、《蘭畹》、《尊前》、《花間》等集,富艷流麗,動盪心目。其源蓋出於王建宮詞,而其流則韓偓《香奩》、李義山《西昆》之餘波也。” 二家褒貶不同。周氏明言是唐人書,元氏亦列於《花間集》之前。然宋人無道及此書者,何也?疑是宋末坊賈偽托唐人之書,而盛行於元時者。

(3)家宴集五卷

陳振孫《直齋書錄》有此書,陳氏解題云:“序稱子起,失其姓名。雍熙丙戌歲也。所集皆唐末五代人樂府,視《花間》不及也。末有清和樂十八章,為其可以侑觴,故名《家宴》也。” 此乃北宋刊本,陳振孫時流傳已罕,故編者姓名,一經殘失,便不可知。宋以後並陳氏所得本亦佚失。

(4)謫仙集

此書余未嘗見宋元人記錄。清康熙時,朱竹垞編《詞綜》於“發凡” 中言:“古詞選本,若《家宴集》、《謫仙集》、《蘭畹集》等,皆佚不傳。” 然咸豐中陳慶溥序《絕妙好詞》云:“竊見宋人選詞,如《樂府雅詞》、《陽春白雪》、《謫仙》、《蘭畹》諸集,靡不精粹。” 似嘗得見《謫仙》、《蘭畹》二書者,然明清以來藏書家絕無著錄,疑陳氏謬言欺世耳。

(5)蘭畹曲會

王灼《碧雞漫志》云:“《蘭畹曲會》,孔寧極先生之子方平所集,序引稱‘無為莫知非’,其自作者稱‘魯逸仲’,皆方平隱名,如子虛、烏有、亡是之類。孔平日自號演皋漁父,與侄處度齊名,李方叔詩酒侶也。按黃花庵《唐宋諸賢絕妙詞選》卷八有魯逸仲詞三首,花庵謂“詞意婉麗,似萬俟雅言。” 然不注其名號、裡居、出處,蓋此詞皆從《蘭畹曲會》選錄,花庵殆不知其為孔方平之隱名也。其水龍吟一闋,又見於《梅苑》,稱孔方平撰,斯可證矣。梁任公作《蘭畹集考》,謂方平當是其字,惜不得其名。然厲樊榭《宋詩紀事》云:“孔夷,字方平,元祐中隱士。” 則其名固未佚也。特不知樊榭何所據耳。

《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九云:“舊本《蘭畹集》載寇萊公陽關引,其語豪壯,送別之曲,當為第一。” 又《容齋四筆》卷十三云:“余家舊有建本《蘭畹曲集》,載杜牧之一曲。” 又劉將孫《新城饒克明詞集序》云:“樂府有集,自《花間》始,皆唐詞。《蘭畹集》多唐末宋初詞。” 是可知此書所選,為唐末宋初之作,當時已有舊本、建本,則版刻必多。又宋本《歐陽文忠公近體樂府》卷三有水調歌和蘇子美滄浪亭詞,注云:“此詞載《蘭畹集》第五卷。” 從知此書至少當有五卷。

歐陽公《近體樂府》之外,舊本《南唐二主詞》及馮延巳《陽春集》中均有校語,引及《蘭畹曲會》可略知此書內容。近人周泳先即據此輯得一卷,共十六首,唯魯逸仲三首未錄入。或不敢斷定花庵所選亦從此書出也。

此書大約亡於元代。元末朱晞顏為周氏《塤篪樂府》作序引,已云:“《蘭畹》唐人所編。” 明人楊升庵《詞品序》則云:“孟蜀之《花間》,南唐之《蘭畹》。” 乃以此書為南唐人所集,皆未嘗得見此書,姑妄言之耳。

(6)復雅歌詞五十卷

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有此書。陳氏解題云:“題鮦陽居士序,不著名姓。末卷言宮調音律頗詳,然多有調而無曲。” 黃花庵《中興以來絕妙詞選》序云:“《復雅》一集,兼采唐宋,迄於宣和之季,凡四千三百餘首。” 據此可知此書為北宋末年所出一大詞選集。今所存唐、五代、北宋詞總計恐不足四千首,可知此書中必多失傳之作,其亡佚甚可惜也。《花庵詞選》於蘇軾卜算子詞下引鮦陽居士評論語作注,又可知此書兼附編者評論,此又北宋詞論之不可見者矣。今世傳本《歲時廣記》引《復雅歌詞》七則,皆錄其詞而述其本事。趙萬里從群書中輯得一卷,入詞話類。然余觀黃花庵序中語,似此書猶是詞選集。惟編者於詞後或系以評論註釋而已。

(7)聚蘭集

此書不知編集人姓名,惟《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三十九謂書中有蘇東坡西江月寄子由詞,又捲四十謂書中有東坡贈鄭守許仲塗減字木蘭花詞。此外不見引錄。恐元人已不得見。《花草粹編》卷四有東坡西江月詞,注雲出《聚蘭集》,疑是陳耀文據《苕溪漁隱叢話》所言編入,未必真見原書也。

(8)本事曲

楊繪,字元素,綿竹人。元祐初以天章閣待制知杭州卒。嘗仿孟棨《本事詩》撰《本事曲》,錄時人所撰詞,而系以本事,蓋詞選而又兼詞話之類也。《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二十一,稱楊元素《本事曲》有林逋點絳唇草詞,又捲三十八稱《本事曲》有白衣婦人菩薩蠻詞,又捲三十九引《本事曲》云:南唐趙公,撰謁金門詞“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 云云。又《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引《本事曲》,謂小詞春光好“待得鸞膠續斷弦” 是陶使錢塘贈驛女詞。此外則《詩話總龜》引《漫叟詩話》,有洞仙歌詞。《西塘耆舊續聞》引《本事曲》魚游春水一詞。《分類東坡先生詩》卷十二潤州甘露寺彈箏詩下,注引《本事曲》記東坡採桑子詞本事。《敬齋古今黈》引范仲淹定風波詞五首,亦出於《本事曲》。《中吳紀聞》謂楊元素《本事集》誤以吳感折紅梅詞為蔣晝侍郎之殿丞所作。《能改齋漫錄》引《本事集》載韓魏公維揚好詞四章,所謂“二十四橋千步柳,春風十里上珠簾” 者是也。《南唐二主詞》注蝶戀花“遙夜亭皋閒信步” 一闋雲《本事曲》以為山東李冠作。又《歲時廣記》亦引《本事詞》四則。此皆其書內容之可考見者。或稱《本事曲》,或稱《本事詞》,或稱《本事集》,當以《本事曲》為正。蘇東坡有與楊元素書,稱此書所收凡一百四十餘曲,卷帙似不甚多。此書大約亡於元末,今有趙萬里輯本。

(9)混成集

《混成集》為宋內府所刊歌詞樂譜。周密《齊東野語》云:“《混成集》,修內司所刊本,巨帙百餘,古今歌詞之譜,靡不備具,只大曲一類,凡數百解,他可知矣。然有譜無詞者居半。霓裳一曲,凡三十六段。嘗聞紫霞翁云:‘幼日隨其祖郡王曲宴禁中,太后令內人歌之。凡用三十人,每番十人,奏音極高妙。翁一日自品象管作數聲,真有駐雲落木之意,要非人間曲也。’” 據此可知此為宋教坊所用樂譜之集大成者,見於《宋史·樂志》諸曲,當時必皆有譜,故得有百餘巨帙。所謂“古今歌詞” 者,指唐以來燕樂歌詞,非謂古樂府歌詞也。有譜無詞者居半,則有詞者亦及半數。全書卷帙既富,存詞雖半數,亦必可觀。宋人著錄此書,僅見於此。

明季,王驥德《曲律》云:“予在都門日,友人攜文淵閣所藏刻本《樂府大全》,又名《樂府渾成》一本見示,蓋宋元時詞譜,止林鍾商一調中,所載詞至二百餘闋,皆生平所未見。以樂律推之,其書尚多,當得數十本。所刊凡目,亦世所不傳。所畫譜,絕與今樂家不同。” 文淵閣為明代北京宮中藏書樓,王驥德所見,當即周密所云之《混成集》,可知此書在明代,尚存於內府,然至明季,已為人竊取,流散在外者,必不止王驥德所見之一本也。然正統六年,楊士奇編《文淵閣書目》中猶未載此書,則此必後來從民間訪求入庫者。

清初,黃虞稷編錄有明一代之書為《千頃堂書目》,其卷三十二集部詞曲類有《樂府渾成集》一百五冊,當即周密所志,王驥德所見者。一百五冊,與周密所言“巨帙百餘” 亦合,可知此書刻本,明代猶存全帙。王、黃兩家,均稱《渾成集》,必刻本如此,然則作“混成” 者,疑周密筆誤也。全書正名當是《樂府渾成集》,別名《樂府大全》,“渾成” 即“大全” 之義。此書未見於清人著錄,亦未嘗有人稱引,殆亡於明清之際。

楊湜撰《古今詞話》,為詞話專著之始。其書亦亡,今有趙萬里輯本。明人沈雄亦作《古今詞話》,書名相同,貽誤後人。《直齋書錄》有《類分樂章》三十卷,《群公詩餘後編》二十二卷,《五十大曲》十六卷,《萬曲類編》十卷,皆當時書坊刻本,亦詞選、詞譜之書,或有從《渾成集》中裁篇別出者,今皆亡佚無可考索。

以上著錄唐宋兩代詞選集,今存者九種,知有其書而已佚者十三種。區別其性質,可分數類。《雲謠》、《花間》、《尊前》、《草堂》,皆為選歌而作,其編選宗旨,惟在供應宴席歌唱,故其所選之詞,必須聲情優美,又須適應時令,又須具備各種宮調。《樂府雅詞》獨標舉雅正,乃為排斥鄭聲而作,此為詞選之注意於思想內容者,清張惠言作《詞選》,是其苗裔。《復雅歌詞》雖以“復雅” 為名,然其書采錄至四千三百餘首之多,恐名不副其實。《花庵詞選》二種為斷代詞選,各取名家詞若干首,既不收市井淫哇,亦不廢賦情艷語,可謂之文人詞選。《陽春白雪》為江湖詞人選集,相當於《江湖詞人小集》,亦可謂一流派。《絕妙好詞》則純然為吳夢窗詞派之選集,自夢窗以至草窗,實代表南宋末年詞風,是選集而有文學史意義者。此外如《梅苑》純取梅詞,《本事曲》、《古今詞話》,側重紀事,《混成集》為曲譜之流,已不得謂之詞選集矣。

(一一)中州樂府

女真入關建國,享祚百二十年,文教未臻極盛,儒士詩人,皆中原遺老及其子孫。元好問網羅一代詩篇,纂《中州集》十卷,又甄錄詞人之作,為《中州樂府》一卷。此乃金代唯一之詩詞總集。儻無此書,則金代藝文,幾乎無可征訪。

《中州樂府》選錄詞人三十六家之作,共詞一百二十四闋,多有可觀。此書舊本傳世凡三本,其一為元至大庚戌平水進德齋刻本,吳昌綬據以摹刻入雙照樓叢書中。其二為明嘉靖十五年九峰書院刻本,有彭汝寔序,毛鳳韶後序。汲古閣毛氏既據弘治本刻《中州集》,又據此本刻樂府,遂合二書為一。朱祖謀刻《彊村叢書》,其《中州樂府》亦用此本。其三為日本五山翻刻本《中州集》,後附樂府一卷,行款與元至大本悉同。武進董康據五山本刻《中州集》,又以傅增湘所藏元刊本校補之,今《四部叢刊》中所收,即用董氏刻本影印。

彭汝寔序謂此書所錄“凡三十六人,總一百二十四首,以其父明德翁終焉。人有小敘志之,中間亦有一二憐材者。” 毛子晉跋云:“其小敘已見詩集中,不復贅。” 似《中州集》與《中州樂府》原是二書,不相麗屬。故樂府所收詞人,雖有已見於詩集中者,仍系以小敘。毛氏合刻二書為一,遂刪去樂府集中小敘,以免重複。不知鄧千江、宗室文卿、張信甫、王玄佐、折元禮五人,詩集中所無,今一併將小敘刪去,遂不可考其生平,故彊村翁於毛氏有“疏矣” 之歎。然余考之,至大本有小敘者亦僅宗室文卿、張信甫、王玄佐、折元禮四人,並非人人皆有小敘。此與彭序所言不合者一也。又至大本以折元禮望海潮詞為殿,明德翁詞在折詞之前,此與彭序所言不合者二也。余校閱二本,頗不得其解,疑至大本《中州樂府》原附刻於《中州集》之後,故凡未見於詩集者,各系小敘。九峰堂本則別冊單行,故取詩集中小敘增入之。至毛氏又合二書為一,於是樂府集中小敘,概從削除,而未及注意其中有不見於詩集之詞家也。折元禮於元氏或是後輩,故列於明德翁之下。後人不審,易其編次。彭氏不言其所據以翻刻之版本,想當在至大本以後耳。又彭序云:“中間亦有一二憐材者。” 此言亦不明曉,豈謂其人仕履不足稱述,故僅錄其詞,如鄧千江者耶?抑謂其中不盡佳作,姑錄之以存其人者耶?此則不可知矣。

(一二)元草堂詩餘 天下同文

《名儒草堂詩餘》三卷,亦明人所未知,晦跡至清初始顯。雍正甲辰,厲樊榭從吳尺鳧假得一鈔本過錄之。庚戌,又借得朱竹垞舊藏鈔本,補改數十字,添入吳本所缺姓氏。癸丑冬,寓廣陵馬氏,得見新購元刻本,復有增校。今《粵雅堂叢書》及《讀畫齋叢書》中所刻,即用厲樊榭鈔校本付梓。近人傅增湘得元刻本,吳昌綬據以摹刻入《雙照樓叢書》,然其本與厲氏鈔校本缺頁佚句皆同,疑此即馬氏所藏之本,而吳尺鳧、朱竹垞所得鈔本,並從此出。

此書題云:《精選名儒草堂詩餘》;下有“甲集” 字。卷前有書坊小啟云:“唐宋名賢詞,行於世,尚矣。方今車書混一,名筆不少,而未見之刊本。是編輒欲求備不可,姑欲摭拾所得,才三百餘首,不復次第,刊為前集。江湖大寬,俊傑何限。儻有佳作,毋惜緘示,陸續梓行,將見愈出愈奇也。” 上卷第二行云:“廬陵鳳林書院輯。” 中下二卷第二行云:“鳳林書院輯。” 鳳林書院者,書坊名也。

此書所選,皆至元、大德間南宋遺民,自劉秉忠、許衡以下,凡六十家之作。厲樊榭謂其“詞多淒惻傷感,不忘故國,而於卷首冠以劉藏春、許魯齋二家,厥有深意。至其採擷精妙,無一語凡近,弁陽老人《絕妙好詞》而外,渺焉寡匹。” 此論殆非溢美。六十家中,姓名唯見於此書,而出處生平無可考見者甚多。若無此書,則元代詞人有並姓名亦不可知者矣。

《草堂詩餘》當時盛行。書商牟利,襲用其名,而冠以“名賢” 二字,以為區別。今則通稱《元草堂詩餘》或《鳳林書院草堂詩餘》雲。

同時有周南瑞者,編《天下同文》甲集五十卷,亦元大德、延祐間刊本。其卷一至卷四十七為詩,最後三卷為詞。然三卷所錄,僅盧摯、姚雲文、王夢應、顏奎、羅志仁、詹玉、李琳七人之作,共二十九闋。吳昌綬初據汲古閣舊藏鈔本排印傳世,後得元刻本,遂影刻入《雙照樓叢書》。

元人詞選,今所存僅此二本,皆元初人作。延祐以後,未見有選刻。鳳林書院一刻而後,又不知有無續刻。《天下同文》詞二十九闋,中有十闋已見於鳳林書院選本。實只十九闋為諸書所未載。

(一三)詞林萬選

《詞林萬選》四卷,明楊慎選錄唐溫庭筠至明高啟詞。卷首有嘉靖癸卯季春守楚雄府桂林任良幹序,略云:“升庵太史公家藏唐宋五百家詞,頗為全備。暇日取其尤綺練者四卷,名曰《詞林萬選》,皆《草堂詩餘》之所未收者也。間出以示走,走遂假錄一本,好事者多快見之,故刻於郡齋,以傳同好。” 是此書乃慎謫居雲南時所纂,明嘉靖二十二年刻於楚雄府者。今所傳唯明末汲古閣毛氏所刻一本。毛跋謂“予嚮慕用修先生《詞林萬選》,不得一見,金沙於季鸞貽予一帙,不啻咽三危之露,而聆秋竹積雪之曲矣。” 可知當時原刻本已不易覯。

此書編錄頗無倫次,卷一有東坡詞七首,卷四又出東坡詞七首,卷一有晏幾道詞八首,而分列二目。卷三有秦觀詞三目,而分列三首。書中題署作者姓名,亦不一律。韓偓、杜安世、王庭珪,則署其名;張仲宗、柳耆卿、辛幼安,則署其字;賀東山、張於湖、陸放翁,則署其別號;黃庭堅則題山谷,晏幾道則題小山。所採錄詞亦有誤其主名者。如夢令“曾宴桃源深洞” 一首,升庵《詞品》已言世誤傳為呂洞賓作。而此書中仍以此詞屬呂洞賓。又玉樓春“東風捻得腰兒細” 一首,見於宋人小說,一士人所作,此本乃以為東坡詞。此皆毛氏跋中已摘出者。其類此者猶多,如卜算子“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 一首,乃王觀詞,此本亦誤作東坡。首二句又誤為“眼是水波橫,眉是山峰聚” 。皆有待訂正。

楊升庵才高膽粗,勇於著書,故所撰珉玞糅雜。僻居滇海,未必有萬卷書供驅使,家藏唐宋詞五百家,殆亦大言欺世。嘉靖三十三年成都周遜序其《詞品》云:“翁為當代詞宗,平日遊藝之作,若《長短句》,若《填詞選格》,若《詞林萬選》,若《百琲明珠》,與今《詞品》,可謂妙絕古今矣。” 崇禎初,沈際飛《草堂詩餘》四集發凡云:“如升庵《填詞選格》、《詞林萬選》、《詞選增奇》、《填詞玉屑》、《詩餘補遺》、《古今詞英》、《百琲明珠》等書,已不復見。” 此皆楊氏所撰詞學書目也。《升庵長短句》三卷,有十三世孫崇煥民國丁丑新刊本。《詞品》六卷,已有叢書集成本。今皆易得。《百琲明珠》亦詞選,傳本極罕。余曾見大足劉氏有一帙。至《填詞選格》、《詞選增奇》、《填詞玉屑》諸書,至今未聞有收藏者。